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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戒断反应(上)

2020-04-19 22:28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星期六晚上补地理的时候吧。”武安安对周献说,“我们一起回家,一共要过三个路口。”
“你打算怎么说?”周献问,“直接说?”
“我写了一封信。”
那时安安十六七岁,高一暑假时,学会了上网。他从一本下错的电子书里,发现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同性恋。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种感觉,就像紧捂眼睛的双手终于被掰开。后来他在网上遇到很多同类,但绝大部分没聊过第二次。他还不习惯别人第一句问他“情况”,意思是身高体重年龄。周献没问过这些,他在另一个高中念书,和安安同年级。
整个高二,他们最常约见的地点是妇幼保健院,那是两所中学的中间点。其次是更靠近安安学校的北塔公园,公园里有个干掉的喷泉。有些见面在晚自习后,等路上的学生走空,他们常常冲住宅楼乱叫一通,比谁嗓门大,然后飞快跑开。但他们无法闲逛太久——安安是从乡镇考进市里的学生,被合租同乡女生的母亲监视着;周献是市里人,受着严格的家教——他们认识一阵子后,才具体聊到这些。不过,第一次见面时,安安就提到,他小学与初中的头两年,是在上海念的,由于户口问题,不能考高中,这才回了老家。
“我想考上海的大学。”周献说完,安安为他介绍了一会儿上海。
某一天起,安安喜欢上一个同班同学。那男孩叫朗天,头发有些自然卷。安安告诉周献,他笑的时候,全情投入、露出酒窝。他也常常很严肃。他喜欢上课睡觉,那是因为,“他没有要拼命的戾气。”但他成绩还不错。周献表达过一次疑惑。他问,朗天是不是直男?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安安在这种讲述中,越来越深沉的爱。“他身上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纯真。”安安说。当然还有另一种事实。朗天的同桌说,他房间里堆满了脏袜子,床底下的那几只硬如雕塑。这也不重要。
“会不会吓到他?”安安计划表白时,周献问他。
安安犹豫过。无论如何,白色的信封最终被掏出来,递到了朗天手里。他们尴尬地笑着,挥挥手,再见都忘了说。第二天他经过教室前排,两人隔着打闹的同学,眼神撞上了。朗天冲他笑了笑,几乎有些惊恐。
“你信里怎么写的?”周献问。
“就大概说了一下。”安安说。其实那封信写在十六开的作业纸上,密密麻麻两整页。
“他不一定看明白了吧?”周献问。但关键词是用记号笔写的。“他还没发现自我。”周献语气肯定,安安立刻动摇了。后来又有很多晚上,他们反复讨论着朗天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揣测他为了向安安靠近所作的努力。于是安安在朗天身上看到了更高贵的品质,一块未经雕刻的玉矿石,一个毫不匮乏的灵魂。他们之间只隔着朗天的自我发现之路。
也因此,安安从周献身上感到一种热度与明亮。他以耐心与善意,一刻不停地为安安描绘着希望。在那种年纪,窒息的年纪。他会永远感激这个朋友。安安这样想。事实上,他确实也回报以最大的耐心,积极地交换着友情。
但是,有一天,周献谈了恋爱,他们的关系进入了衰退期。
“有一种非常‘同性恋’的愚蠢。”大学时,安安交了一个来自东北的胖朋友,“他们崇拜浪漫。”
“什么意思?”那位朋友像是没听懂。
安安警惕地想,他是不是又交上了那样的朋友。
安安大学毕业后的大部分时间,在上海徐家汇附近度过。他有钱的时候独住,没钱时合租,时常搬家,谨慎地维持着拥有物质的总重量。他有一个加拿大进口的设备箱,有时放在地毯上当茶几,据说是军用级别,淹进海里也不怕。那箱子里装着他现在常用的设备,一台中画幅胶片单反、一台索尼微单以及若干镜头、胶卷与偏光镜。
他大学时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原则,不接任何商业性质的工作。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他可能只是看不起不高级、随随便便的商业拍摄。他最终接触了品牌与杂志封面,他想,至少他们愿意忍受艺术。有一次,安安让模特盯着镜头不许眨眼,三分钟后,他按下快门,模特手里的木瓜已被无意识地捏烂。成片中,模特因过于用力,显得有些斗鸡眼。他说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但这些不是他真正追求的。“我想要被听见。”安安对他在化工行业做技术质检的男朋友说。那位男朋友一如既往地用倾听表达回应,没有追问他到底想被听见些什么。从安安大学毕业的夏天开始,他们像做梦般在一起四年——在梦中,你不会怀疑有任何不妥。当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安安从未被迫去公司里过集体生活。逛美术馆,逛棚户区,逛老建筑群,逛郊外公园。有一段时间,他去哪儿都步行。他在训练自己。他认为摄影需要“慢”的力量。幸运的是,他生活在上海,没人有空告诉他这有些异样。
那段爱情关系结束的几个月后,安安第一次入选了一个摄影群展。在徐汇滨江的美术馆的展墙上,除了他给属于自己的房间取的名字——“不明材质”,还印着他的照片与简介。他为炎热中的开幕仪式选了一件购自日本的白衬衫,配一枚回形针状的银质领针。他在出租屋空调的风口里穿戴整齐,电话指挥出租车司机开进弄堂,到楼下来接。
与他的想象相比,开幕式甚至有些简陋。结束后,他幻想自己是个普通观众,快速趟过其他展间,到自己那间。夜晚中的牌匾灯箱。(他刚开始拍照时,有人告诉他,不要用曝光来囚禁自我。)一颗肥皂泡上的彩虹光斑。长曝光的深夜海面(他得承认,这是模仿杉本博司)。男人手背上暴起的青色经脉。
主办方领来一个女记者,给他做采访。她脸型圆润,乱糟糟的头发拢在耳后,嘴上的深色口红整饬井然,如一枚横放的标本树叶。“你照片看上去挺不一样的。”她这样称赞他。她的样子很为难,看上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夸法。她问他对这类青年艺术家群展的看法,他平静地说:“哦,其实我觉得就是一个大型过家家。”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回答。
她叫露露,实际上是个写小说的女作家,在湖南小县城念大学时,就拿过香港青年文学奖。来上海后,她意外地发现自己还得赚钱吃饭,于是做起文案、编辑、记者。他们后来成为朋友,露露就听到了安安的故事。
“那男孩的父亲去世比较早,所以他性格有些孤僻,很可能我就是喜欢这一点。他常常来跟我说话,会问我,人们为什么要奋斗。后来我跟他表白,他当然没有接受。因为他是直男。给我的感觉就好像——这不是他的错,就好像,这种感情的前提是不合法的。”
他小时候——他用这个打比方,他小时候跟着父母,在上海郊县念书。本地人,外地人。 “没什么比等级感更结实了。”安安说。就像动物与人不可逾越。
“我就想,能不能把他的样子记录下来。不是通过拍照,而是画画。那会儿我还看不起拍照。因此我去学了艺术。我小学的时候,在上海学过两三年素描,到能画复合石膏体的地步,拾起来不难。后来就成了艺术生。”
武志权与李晓梅对安安学艺术的想法当然很反对。安安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用指甲抠床沿,两小时不间断,血渗进木头,留下擦不掉的印子。最终,除了画画班的报名费、用具耗材,李晓梅还给安安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不想坐公交车去画画班。“那里面全是人。”他说。每个星期总有一两个逃课的下午,他骑车往北,经过公交总站和城乡结合部,一直骑到乡下去。他侧头闻路边的白杨、油菜花、成片的麦子与池塘的腥味,想骑到一个放眼望去看不见房子的地方,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大信封里的上海手机号,重新注册了QQ,谁也没通知。开学时,他坚持自己坐火车。南京段有隧道,穿出来,他颇有仪式感地想,现在,他和过去没关系了。但他马上就发现,新生活中充满了陈旧的事物,迅速地令人厌倦。大二开始,他租住在校外。毕业后,他保持联系的系里同学不超过五个。
但他没再为这个世界痛苦过。因为他主动掌握了割裂。迅速的、即时的割裂。
“我回老家的时候,会去高中操场转一转。”安安对露露说过这个,“以前是煤渣跑道,现在是塑胶跑道。有一颗歪脖子树。有一个冬天,我看见一只无头腊鸡挂在上面。然后我想,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可能是哪次早操结束,我看见他一个人往教室走。他的表情。还有当时的天气,周围的声音。这些都是巧合,又有某种决定性。神奇不神奇?”
露露总是沉默。但安安知道,露露理解。她抽烟又戒烟,戒烟又抽烟;她需要男朋友,又难以忍受他们。她身上有一种永远无法和解的尖锐,一根扎在自己身上的钢刺。有时候,安安感到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露露每次都这么说,听上去真诚极了。有一次,她的说法不太一样:“你是怎么把你的过去整理得那么清楚的?”
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她并不自知地在讨厌着他。
“当然说不清全部。人有一部分很神秘。塑造人的有各种力量。基因,环境,以及一种神秘的东西。”
“是吗?”她开了一个生硬的玩笑,“那你的神秘性也是够清楚的。”
这不意味着安安和露露的友情走到了尽头。尽管有一个瞬间,他们都这样以为。大概他还有和真人交往的需求,她还想发挥那些精妙绝伦的讽刺。又过了两年,他们的联系才逐渐减少,最终演变成在网上互相点赞都不好意思的关系。那时他又办了其他展览,被一家画廊代理了作品(尽管没给他带来什么收入)。有更多记者采访了他。他简直接近了成功。他有一个个人网站,是他失眠最严重那阵子现学现做的。他在社交网站上的粉丝日益增多,每天的私信收成都不错,装满了五光十色的孤独。可他已经对孤独有了更成熟的看法,难以感同身受。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老朋友。
 那是他戒烟后的第四天,他出现了呼吸一类的生理戒断症状,甚至开始感到一种感官的退化,各种念头出现又消失,不受控制。他去了医院,在楼梯口四处寻找诊室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是导医台边的那个男人。
“我刚才想了好半天是不是你。”对方说。他厚嘴唇,清秀的吊梢眼,身材壮硕,介于胖与壮之间。“你怎么瘦成这样?”
安安愣了几秒,想着“好半天”到底是多久,接着露出礼貌性的惊讶笑容,表示认出了他。是他的老朋友周献啊。他们往栏杆边靠了靠,那是二楼平台,面对电梯与一楼大厅。他解释自己的迟钝是因为戒烟,今天正为这事儿而来。
“怎么想到要戒烟啦?”周献问。
真实的原因是,他想了想——他只是无聊了。他当然可以这么说,只要用上正确的语气。可他这会儿做不到。他听上去像在撒谎。
“就像凤凰涅槃啊。我也戒过一次,戒到一半,我想,我为什么要涅槃来着?”周献脸色泛红,等着安安被这说法逗笑。
话题转换到周献的生活事实。他复读了一年,才考来上海。从松江某大学的法律系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主要做知识产权一块的顾问工作;在长宁区住了多年。听到安安说他现在像个运动员时,他解释说,他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写合同。
“跟你不一样,我把事儿说清楚就行,形象不重要。”
但安安还没告诉周献自己做什么呢。
“你来医院是?”安安问。
他来拿体检报告。耐心地听完体检项目和重要性后,安安晃晃手机上的页面——那是他的电子挂号信息,友好地道别,走向他在对话过程中看到的指示牌。
医生按部就班地问问题。“就好像,”说到戒烟所造成的心理反应时,“我的理智被剥夺了。”但毕竟还没有,他注意到了医生一闪而过的笑意。医生没开药,鼓励他,要坚持到底。
安安走出诊室,一眼看见坐在候诊区第一排正中间的周献。他穿着灰色的POLO衫与黑色运动短裤,一截深蓝色的袜子裹住脚脖子。他入神地看着手机,像极了多年前他在妇幼保健院门口等安安的样子。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但可以一直忍耐下去。
“我突然想到,我们还没扫微信呢。”接着,他装出突然想起似的的口吻说,“你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周献也说了类似的话。安安因为经验不足,有些犹豫。期间他将QQ隐身,逃避周献的追问,等再上线,他假称刚才在看电影。半小时后,安安在他们约定的十字路口的石墩上看见了周献,脖子和头一般粗,汗涔涔的皮肤薄薄一层,白得发亮,仿佛直接裹着奶油般的脂肪。周献站起来,问,“你就是‘小蝙蝠’吗?”
后来安安开玩笑说,他决定见周献,是因为周献比他更胖。(这种半真半假的攻击常常让他们两人都很快活。)事实上,那是他们高二开学后的一个周末,安安合租女孩的父亲从老家来办事,晚上叫了朋友来吃饭,喝了点酒,在家里乱叫乱吼。他逃了出来。他问周献在干嘛——好像去网吧必须得有什么事儿。周献说,他刚才在网吧里做掉一张数学试卷,花了三个小时,因为他得时不时去看一下游戏进度。
周献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两侧的网兜里插着矿泉水与折叠雨伞。可那天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他们走完商业区,把音响震天的商店抛在身后,到北塔公园的喷泉池边坐下。周献递了一个苹果给安安。“洗过的。”他说。苹果又大又红,像历经过仔细挑选。他说其实他在离家出走。安安以为他在开玩笑。周献打开包,包里还有五六个苹果、两袋面包、几件衣服和一部分课本。
“打算去哪儿?”安安问。
他原先的想法是去霍山县城找他爸。他的亲生父亲。安安假装不为这句话感到惊讶,问,现在应该没车了吧?周献说,最晚一班车是七点半的。他从早上八点开始离家出走,被耽误了一整天。上午陪一个同学去七彩桥电子商店买了手机;吃过午饭,初中同学约他去体验新开的鬼屋。拖到傍晚,他得先把数学试卷做掉,星期一要交。
安安说起他离家出走的计划。坐火车到上海,去南汇,然后远走高飞。(他先解释了为什么要去上海南汇。)最终的目的地没仔细想,也许在东南亚那一块。越南,缅甸。
安安刚要谈到为什么是越南时,周献看了看手表说:“我得回去了。十点前得到家。”他们走到公交站等车,周献的车先到,但他陪安安等了下去。
安安上车后,隔着车窗对外面的周献挥手。周献也报以同样的动作,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双球雪人挥舞手臂。那是一种你不会因此而攻击的胖。因为他乳白色的皮肤,柔滑的线条,不含复杂意味的笑容。还有一种可能,安安后来才想到,对周献来说,攻击无效。
即使他们头几次见面保持了应有的学生气,也很快谈到了与性有关的话题。安安没有经验,提问时脖子往前欠着,用力地抒发惊讶。所以他让你去买安全套了?野外不怕看到吗?有蚊子吗?我好难想象那里啊。插进那里。不管安安问什么,周献都会照实回答。他初二时有过一个男朋友。
“不过也不算,没正式确定过关系。”周献说。
他在聊天室认识了那个男人,见面第一晚就发生了关系。周献说,“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那人当时三十二岁,结了婚,女儿五岁,在建材市场有个门面,卖灯具。店里有个小厨房,他老婆身体变差之后,就每天在家躺着,不太来做饭了。周献在时,男人买菜做饭。男人说,他是长子,父母下田种地时,他就得照顾弟弟妹妹,六岁时就学会了做饭。他们在过道的钢丝床上做爱,完事后,周献趴在收银台上做回家作业。隔壁瓷砖店的老板看见他,男人说,这是朋友的儿子。他给周献买过几件衣服——那时周献正在进行一次旷日持久的离家出走,整整持续了四天,没有换洗衣服。在同一家店里,男人顺便给女儿也买了衣服。他们的关系开始的一年半以后,男人说,女儿要上小学了,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见面了。
“那是什么感觉啊?”后来,安安偶尔想起周献这段不算优美的初恋。那时对朗天的爱意像闪电一般,持续地劈打着安安。
“没什么感觉啊,我就是想睡觉。”周献说。
但周献告诉过安安,分手后,他去灯具店找过那个男人几次,有回正值饭点,他还吃上男人做的饭。当然,饭后他就在钢丝床上还了人情。男人说,不能再来了,邻居怀疑了。周献再想他时,就乖乖蹲守在建材市场大棚门口,远远地看着灯具店。一个周六,他看见上午下午各有一个男孩从店里出来。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去买灯的!”周献说。
但怎么确定他们不是去买灯的?安安和周献同时忽略了这一点。
“他还找你,就说明喜欢你。有些人发现自我比较晚。”周献说,“那个人,那个人结婚好几年才发现的。”
也许是这样。安安想。朗天总有一天会明白,哪怕那是很多年以后。安安幻想过很多次他们多年后重逢的场面,场景之一,是一处空旷的候机楼。这种想象就像一阵强力麻醉针,让安安一次又一次地从煎熬中挣脱出来。安安看着周献,看着他被厚厚脂肪盖住的迟钝的笑容,他眼神中的敏锐与信任,将自己跟着打工的父母在上海所遭受的歧视,回到小镇后艰苦的生活环境统统说了出来。
“你见过茅坑吗?屎从一个斜坡滑下去,跟别的屎堆在一起。”安安说。
周献险些就能见到这些。幸亏他父母离婚早,那时他只有三岁。能干的母亲带着他,翻山越岭,走出大别山,将药材运到外面换钱。后来母亲再婚,又生了一个男孩,比周献小五岁。周献说自己很早熟。他的意思是,他小学五年级,就学会了在网上找男男色情影片看,无师自通地开始打飞机。他妈妈发现了,但因为要赶去北京谈生意,授权他继父揍他。打完他,继父说,你要晓得,这都是为了你好。
“然后呢?”安安问。
只打了那一次。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事情。
冷漠。自私。一种放弃。发现孩子有问题,却表现得无所谓,因为她还有另一个完整的家庭。安安为周献感到难过,于是说了出来。
“那要怎么样?天天打我吗?”周献反问他。
安安去过周献家一次。那是个周六,周献继父带妻子与儿子回老家,据说在安徽与湖北的省界上,开车单程两个小时。他们提前一周说定,当天吃了很多东西,还遛了那条叫“小不点”的泰迪犬。后来安安想起,却有一个莫名的疑问。为什么他只去过那一次?
那天还有个巧合。早晨,安安接到电话,李晓梅和武志权要从老家过来。怕是频繁晚归的事情捅破了,安安想,他每次都告诉“舅妈”——合租女孩的母亲,他在和同学讨论数学题。起床后,安安在房间里绕起圈,后来冲出去想问个清楚,舅妈却笑眯眯地让他准备吃早饭。但这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李晓梅又来电,说他们走到半路又折回。他舅舅赌博,欠了几万块高利贷,债主带着打手,开车杀到了老家。
从到小区门口,到进周献家,花了安安二十分钟。他在保安室登记访客信息,问清楚了楼号位置,接着却迷了路。等他终于敲开那扇位于顶楼的防盗门时,父母不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你们这儿盖得跟迷宫似的。”安安一边换鞋一边说。
“还好吧,你没去过我一个阿姨家,那个小区跟旅游景点一样大。”周献说。
一进房间,能闻到一股香味,后来就闻不到了。餐厅与客厅贯通,两边各有一个露台,种着许多植物。安安在南边露台的摇椅上摇了几下。他们到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机如教室里的投影幕一般大,但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安安又站起来时,注意到沙发上方挂着的巨型全家福。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周献与弟弟在中间,继父与母亲在两边。他们愉快地笑着,牙齿洁白得不太真实。周献看着比现在小几岁。
“你家水晶吊灯也太大了吧,是不是一蹦就会撞到头?”安安说。
“谁在这儿蹦啊?”周献端来自制咸柠七和刚烤好的曲奇饼。
安安接过饮料,放到玻璃茶几上。来的路上,他想到周四朗天来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证明自己?他有种感觉,朗天不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他回答,因为人们感到恐惧。他想告诉周献的重点是,朗天很像在跟他没话找话。
安安决定晚点再说。
聊完二中打群架的事情后,周献又上了一轮零食。他将核桃、牛肉干和一种小蛋糕,仔细地摆进一个三层托盘里,从厨房端出来。另有几种,分门别类装在透明的玻璃罐中。“我们一会儿吃火锅。”周献说。但零食已经填了安安肚子的一半。他喝着饮料,忽然想到,液体会不会把吞进去的饼干泡涨开。
“我要跟你说个事情。”周献说,“我认识了一个人。”
周献露出羞涩的笑容,晃动着身体,他侧过身,想用头去够沙发,却怎么也碰不到。那条名叫“小不点”的泰迪犬,从它金碧辉煌的狗屋中踱步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然还有让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周献将手机递过来,上面有张模糊的照片。一个男生,趴在桌上,脸的下半部分埋在交叉的小臂中。他抬着眼睛看向镜头,一条眉毛挑着,眼睛里在使坏。
“哪儿认识的?”安安问。
“一个熊猴群呀。”周献陡然换上故作可爱的声音,仿佛他的羞涩迅速地过了保质期。就是胖子和瘦子互相喜欢的QQ群,周献解释道,安安中等体型,算是狒狒。安安拒绝了周献将他拉入群的提议。那么,这个男生呢?他当然是猴子,一只在宿州念高三的猴子。他们只是互相有好感。周献这样定义他们关系的性质。
但到了下一个周末,他们又晃到妇幼保健院门口时,周献问:“他对我是不是真的有意思?”
什么意思?安安想。“你们还没见过吧。”
“他说我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那你呢?”
“我也喜欢他。”
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相互吸引——他们已经互发了某类照片,周献说得隐晦又直接;还有一种精神上的联系(周献的原话是:他真的很有意思!)他——他叫唐剑,称父母为饲养员,把高中说成鸟笼。他偷了全校的拖把,在教室后的空位搭了一个棚。他的班主任要打他,他说,小地方没素质的人才打人。他说一口普通话,声音很好听。
那么,周献对于唐剑呢?
“不知道。”周献说,“我也不知道。”
等到周一,周献就知道了。“我们在一起了。”短信中,周献这样说。他还给安安发了一个由符号拼成的笑脸表情。再过几天——在安安的感觉中,这些事情像连在一起的多米诺骨牌,周献说:“我要去见他了。我下周末就去见他。”
尽管安安有些受不了周献的样子,但还是相当负责任地问清楚了情况。出发时间,班车,唐剑的地址。出发那天,他们来回发过几次短信。周献经过一个县城,给他发了一头在等红绿灯的驴子。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看见他了。之后两天,悄无声息。整件事情开始让安安心烦意乱。他坐在房间书桌边,拉开窗子,外面是晴朗的春日,阳光裹着微风吹进来。他开始幻想与朗天有关的一切。
“他家在市中心有个门市部,卖手机的,二楼用来住人。他们平时就住那里。不过我们晚上睡的是他家的郊区别墅。他爸妈不回来住,就我们两个,房子很空,还挺吓人的。”
周献说的是唐剑的事情。星期三晚上,他们逃掉了晚自习。周献看上去不太一样了,拘束、扭捏又兴奋。安安问,“所以,网友见得怎么样?”
当然很好。周献说。唐剑来接他,他们去吃了肯德基,喝奶茶,逛小吃街。到了晚上,还带他去一个新建的广场放孔明灯。
“就是那种用细绳子拖着蜡烛的灯笼,点上了就能升到天空里。”
“我知道孔明灯是什么。”安安说,“你们在一起都说点什么?”
“什么都说。”周献说,“他有很多课外书。我就跟他说了你。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喜欢看书。”
安安语塞了片刻,问周献“那个”事情。
“做了好几次。”周献说。他还提到,唐剑房间窗户外,是一座水景公园。他打开窗户,让周献站在窗边,自己一件件地把衣服脱掉。“我冻死了。这才四月份好吗?”
“他爸妈呢?”安安赶紧转移话题。
“住门市部那边,不经常回来。”周献说,“不过第二天早上挺尴尬,他爸爸回来拿东西,我们在厨房里遇上了,他问唐剑我是谁。唐剑说,‘是我男朋友’,又对我说,‘你要叫爸爸’。”
“你怎么说?”
“我就听了他的话啊。”
“然后呢?”
“他爸爸扭头就走了。”周献说,“不过,他妈妈还挺好的。走得时候来送我,买了水和零食。”
安安不免联想到,爱情使人愚蠢。但愚蠢的还不止这些。周献开始减肥。“我不是想变瘦,只是想增加点肌肉。”安安又学到一个新词语,优熊。优秀的熊,意思是除了肥肉,还有瘦肉。周献发来彩信,照片内容是健身房。除了这个,他还制定了初步的人生计划。他当然会离开这个小地方,但目光也不只放在上海。“要看唐剑考去哪里。”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出国。首选是荷兰瑞典,美国新西兰也可以考虑。安安怀疑,他连未来后院里种什么花都想好了。
但安安很快就停止了这些不太必要的鄙夷。他换了另一种看法:周献身上所散发出的精神抖擞的激情、生机勃勃的希望,都只是因为他的性欲得到了满足,与爱情无关。
果然,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分手了。原因很奇特,每一个环节都匪夷所思。唐剑不再回短信,电话也打不通。后来索性关了机。周献发了很多“令自己后悔”的短信(其中有一个比喻,他们就像癞蛤蟆和仙鹤)。“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最后一条短信里,周献这么说。第四天,他终于收到了唐剑的回信,他和父母吵架了,被锁在了房间里。后面跟着一句,“好的,随便你。我也没空陪小朋友玩。”
“你怎么能说这些?”安安谴责他。
“是的,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你看,我道歉了。”周献哭完第一轮,眼见要开始第二轮,“我要继续道歉吗?我要怎么说?他不接我电话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说分手的?”安安的语气软下来。
“我不想啊。”周献说,“我只是以为他玩腻了。”
就在安安以为这将变成历史时,唐剑来了皋城。这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他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来看我,已经上车了。”周献在电话中说。他们没有复合。尽管他承认,他依然每天说着晚安。周献去车站接唐剑,从安安的手机里消失了一下午。傍晚时,周献的电话又打进来,让他出去吃晚饭。“你是武安安吗?”安安拒绝后,一个陌生声音插进电话里。安安卡顿几秒,在脑海中寻找普通话。唐剑报上地址,那是一个周献曾跟他提过的昂贵餐厅。
“作业可以明天再做呀。”他听上去既咄咄逼人,又留有余地。
安安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乘电梯到商场顶楼,绕了两圈,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时,看见那餐厅就在对面。服务员将他领到一个靠窗的位置,他一眼认出唐剑。他的头发比安安看过的照片要短一些,前额那一撮,硬硬地朝上刺着,在灯光下微微泛着白。安安猜,那是某种带颜色的发蜡。
周献介绍他们认识。他说安安以前在上海念书。显然唐剑知道这一点。他又告诉安安,唐剑的外婆是上海人。他扬扬眉毛,表情有些得意,好像他和唐剑组了队,而这一局唐剑胜。
安安毫不费力地看出了那份得意中伪装的部分。
“我外婆小时候就在教会小学念书。”唐剑说,“你知道沐恩堂在哪儿吗?黄浦区。”
“不太清楚,我住另外一个区。”安安说。其实他知道大概的距离,远得不能再远。“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人民广场,见过一个教堂。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唐剑继续说,他外婆年轻时在蚌埠五河县插队,认识了他外公,留了下来。他在上海有几个姨姥姥、舅公,拆迁后,住到了闵行去。“我去过两次,感觉是农村了吧。”
“也不算。”安安说。
唐剑问他是不是没吃饭。但不是真的在提问。“服务员。”唐剑挺直身体,手扬在半空,像在做一个拉伸动作。
“我不太饿。”安安说。
“一会儿会饿的。”唐剑眯眼冲他笑笑,“拉面还是米饭?点吧。”
他又问周献要不要再加点儿什么。周献乖巧地笑着,说他已经吃撑了。
“真省钱。”唐剑拍拍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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