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兰登堡人》(碧蓝/俾斯麦架空)第十一章

31
慕尼黑,这个名字在数百年的历史里都是亮堂堂的,从没有人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它会和阴谋二字紧紧黏连。一个兼具癫狂和宏大气质的日耳曼人以石破天惊的黑暗的疯魔的狂想,在这里不停煽动混乱了整个世界的蝴蝶翅膀,最后点燃了整个欧洲。
不过好在那是后来很久的事,慕尼黑现在还是一个亮堂堂的城市,如你所见,现在才是尤金十八世二十五年。
具体上,9月26日。
太阳落山前一个小时左右,在伊萨尔河畔的兰茨胡特镇,几十辆大马车刚刚到达货栈。太阳在几乎正西方向缓缓压下山梁,行人见到这些密封严实的大车并不惊讶。这里毕竟是距离慕尼黑最近的镇子,行商巨贾和骑士国王不知有多少踩过主街的石板路,区区一个不算夸张的车队就能让他们行注目礼的话,多少是丢巴伐利亚人的脸面的。
大车属于莫雷尔商会,明面上是从因斯布鲁克翻山越岭而来,只有弯下腰的人才能仔细瞧见——连车轴都被黄铜包裹保护着,该是多贵重的货物!为了保证这一趟旅途的安全,连从车厢跳下来换马的小伙子们都各个精干,脚下穿着不便宜的靴子,后腰插着带鞘的短刀。路边的好奇鬼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过去,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不少人在车上,不像货车像客车了。
带领这些不知道从哪来,但大概知道是往哪里去的大车的,是最前边那个带着大檐帽的年轻人。
“您好,从这儿到慕尼黑还有多久。”
“嗨,您好您好,下午好,晚上好!从这儿到慕尼黑?您使劲往东北看,两个树林夹着的大路中间看,就是那朵红云底下,是不是有个尖顶房子?那就是慕尼黑……至于多远?不要多快当然了那么也不能太慢,骑着马慢慢走顶多一个小时出头就能到,你们的大车要是没有超载,一个小时铁够了。”
货栈的老板很热心,一种南欧罗巴的热心,看他肥肥的鼻子跟一头黑色卷发就知道了——这大概率是个撒丁裔的移民,说不定就是在佛罗伦萨跟萨伏伊之间的那场残酷战争中逃过来的。
“图灵根,到底还要多久,我实在要被这个车厢闷死了~”帘子掀起来,又是一个大檐帽,不过大檐帽和大檐帽之间有显著的不同就是了。
“快给我进去,你!”图灵根好像很怕她抛头露面一样,几步并一步地飞过来,试图把探出来的半个脑袋塞回去。
女人龇牙咧嘴地拿着脑门硬顶这一只大手。
领队咬着气加上一句:“生怕路边没人认识你是吗?”
接着又说:“坏了事我就把你丢到内务局,让罗恩将军教出来的那群疯子修理你。”
图灵根转头对车厢里其他束手束脚不敢插话的人喊:
“看什么?还不拉回去!”
“是的长官!请执行命令,易北长官!”
图灵根更生气了:“声音小一点!蠢货!”
被拽回来的,生气的,但是心虚的,依然不舒服的易北不满地嘟囔,使劲踢了踢那个拽自己最用劲的脑袋不太灵光的下属,手里的步枪跟木桩子一样没有拿稳,咚的一声砸在车厢板上。
不能怪易北,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这些步枪,这些长刀,这些凶恶的脸,她好像在噩梦里待久了一样醒过来,叫嚷着:
“这个公差出的也太没意思了!”她对着一边人说。
“跟坐牢子一样!”她又对着另一边说。
两边人一齐眨眨眼,不好回答。
领队一只大手朝她的脑门拍过来。
“想快活就滚回家!”
像是怕她在再整出幺蛾子,图灵根撑住拦车板,身子一斜就跳了进来,她只脑袋伸出帘子朝着最前边的车喊:“换好马就出发!”
她不管已经很拥挤的空间,拍拍临近一个年轻人肩膀,后者会意,点点头卸下枪,跳下去跟最近的护卫挤一匹马。
易北的抱怨还没有停: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多久才到慕尼黑?”
四下抬头望,二十来个年轻的,多少有些粗野的,眉毛胡子不曾仔细打理的,只有两只眼睛闪亮亮的面孔上也有一样的好奇,而她和易北则消瘦、白皙、衣服光鲜、每一寸脸皮都有专人绞面,整洁得像是在马棚里发光的大理石。图灵根给出了一个宽裕的时间:
“一个半小时。”
她一把搂住了怨天尤人的年轻贵族,她们的大檐帽你碰我我碰你,差一点都歪掉,图灵根想办法打一个岔,朝一个明显天真无邪的脸说:“兄弟,你叫什么?是从哪来?”
“吉隆特,山地第四团第一营,长官,就是之前说要去罗腾堡的那个。”
“哦哦,这我知道,那么,我是说,你是哪的人。”
“霍锁西福斯庄园长官,在舍尔教区。”
这回轮到贵族迷茫了,他停下来思索了一阵,然后又问:
“你是说——”
“霍锁西福斯。”
“这不是一个城市啊。”
“这就是我的家乡,长官。”
她们的大车轮子又开始向前滚动了,骨碌碌的不停颤动的是石板路,轰轰轰平稳向前走、偶尔砰的一下弹起来的是城与城之前的沙土大路。头顶上偶尔传来归鸟的叫声,不过它们走得也很快,几乎都只在棚顶上蹦两下,就毫不留恋的离开了。
年轻人想了一下,恍然一样拍了拍脑袋,说:
“我明白了,长官,应该说我是萨克森人,您是柏林人。”
“所以……”
“不是同一个家乡。”
“我其实是柯尼斯堡人,”图灵根补充,“但是同一个祖国。”
年轻人只是说:“那我就是霍锁西福斯的。”
“好吧好吧,霍锁西福斯就霍锁西福斯,这地名可真拗口!”贵族有一点颓败,“你家人在那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不过都死了长官,我没有什么亲人了。”
贵族难为情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是没办法,这个话题既然是她挑起来的,她就有义务继续,“为什么?”
“我不知道,长官,但他们都说我父亲是打仗死的。”
“他们?”
“庄园的爵爷还有少爷说的。”
“爵爷?你知道他们姓什么吗?”
“我不知道,长官,我没见过他们。”
“那你怎么说他们告诉你是打仗?”
“管家说的,长官,管家说我们是打仗的时候死了父母的,老爷跟少爷发善心养活我们,少爷要参军跟您一样当军官,我们要跟着他,跟我们父亲跟着老爷去打仗一样。”
“你的少爷现在跟你一个团吗?”
“不知道,长官,我们直接上了前线,在罗森海姆那里,我被大炮炸晕了,醒过来就在医院里,伤养好了就被另一个长官带到第四团了。”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上战场了?”
“没错,长官。”
图灵根说不出话了,她后悔弄出这段对话了,一个大字不识的种地汉跟柏林来的贵族,谈得出鬼来!
倒是一直被捂着嘴的易北来了兴趣:
“那你除了你父亲,其他人是……”
“我爷爷是个残疾人,他的腿瘸了,因为爵爷,我是说爵爷的父亲,应该叫老爵爷,用棍子打了他一顿,这是发善心,因为我爷爷在湖边上打了一只白色的鸟,他们说是老夫人喜欢的叫什么……我忘了,反正以前这么做是会被处死的,但是老爵爷看我爷爷可怜,开了恩说:只打他五十棍子吧。这以后他干不了什么重活,也走不快,冬天下雪压垮房顶,他被石头砸死的。”
“还有呢?”
“我妈妈跟奶奶听了一个路德宗的神父的布道,主教当时很生气,说她们被迷惑了,是异端和罪人,爵爷就把好多跟她们一样的人关到岛上,那里有好几个作坊,她们在里面做苦工,我当时还很小,后来就没听过消息了。”
“你想过回去吗?”
“没有,长官,军队很好,而且我不知道少爷有没有回去,如果少爷回去了,我就回去。”
天渐渐暗了,起码在这个紧闭的车厢里已经没办法轻易看清一个人的脸,庄稼汉还有其他人,都混做了一团模糊的面孔,她们需要一盏煤石灯,这里太黑了!
图灵根觉得她似乎听懂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即便这样,发生这一切,你也为了霍锁……西福斯,对没错,庄园的少爷而战吗?”
从城里来的年轻人大多数已经和两个贵族一样,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默默无言地关注着这个可怜人。
而从乡村来的,尤其是从南部乡村来的年轻人们跟吉隆特一样,以一种今人无法理解的坦然、应当、从容,一贯认真地回答:
“是的,长官。”
32
“岂有此理!”老头从椅子上跳起来。
连着周围人一起被他吓得跳一跳。
“岂有此理!”老头又一次站着大叫。
只有一只粉毛的……我们称之为“疯狗”好像并不礼貌,但是在广泛的反“大铁血主义”的人群里她确实是这么一个外号,无语也是无法,毕竟正如俾斯麦劝告她的一样,我们并不能把每个人都拖到刑场上枪毙……“疯狂的”罗恩伯爵没有被一时之间失态的细腿大肚子秃顶老头吓到。伯爵笑眯眯的,可以说她一直笑眯眯的,这让她的笑比别人的凶神恶煞更加骇人:
“您是说,岂有什么理呢,马克西米连陛下。”
只有一点稀疏的银色细毛在头顶艰难据守的老巴伐利亚人一时间哽咽住了,他因为愤怒而一时之间涨成鲜红的番茄色的皱皮脸蛋重启一样,肉眼可见的又大了一点点,向辣椒色发展,仆人们一时之间惶恐,有几个值得赞扬的有眼色的忠仆已经悄悄挪到了老国王的身侧,随时准备接住可能陷入昏厥的衰老身体。
但事情并不如巴伐利亚人的设想,番茄脸蛋上边镶嵌的那两颗斗牛一样的外突的眼珠子被主人死死的收回去了,年迈的国王展示了他在二十年的王位上修炼出的不只有丰厚的脂肪,他的脸上渐渐恢复到类似正常人一样的颜色,只有一点酡红证明了他刚刚内心的暴风席卷。
“你应该不至于现在就要我们走吧,伯爵。”老人挪动着脚步慢慢坐回到他守护了二十年的,他的祖先守护了八百年的位置上,“我也相信大公也不至于不给一个老人收拾家当的体面。”
埃博塔·冯·罗恩行了一个军礼:“自然的,陛下,明天早上可以么,本人会来接您的。”
“还真是谢谢你了……”国王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罗恩走出来了,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在慕尼黑王宫古老的铁门前,是乌尔里希·冯··胡滕副官率领的3000支枪。
街道被清空了,半个小时前,被警察挥舞着棍子驱赶进房子的市民们惊恐的发现,一队又一队他们并不熟悉的全副武装的部队听着哨子、成排成列地缓缓刺向城市的心脏。
在夕阳散乱血红的亮光中,在南方渐渐逼近的黑暗的云层中,在天边模糊的雄鹰的影子上边,在古老的城池庄严的宫墙之间,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肃穆气氛。除了含有敌意的风卷过一条条街道呼呼地吹着,一切都毫无生息。灾祸带着无限的威仪自深渊中缓缓现身,看起来像幽灵和浓雾一样缓缓笼罩,而不是闪电一样猛然袭击。城墙之上毫无动静,大道上也毫无动静,四下都陷入一种梦幻般的不能形容的无边寂静。
伯爵向朝她迎过来的乌尔里希低声发了几道命令,然后拿起军刀走到她的士兵中间,站在60毫米步兵炮的旁边。
参谋的全部精力都汇聚在他面前的几张图纸上;在这个时代,图上的战争甚至比现实的战场更重要。
“参谋,”伯爵说,“什么时候可以发起进攻。”
“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全部到位。”
“情况在我们这边?”
“目前为止起码在好的一边。”
“对面什么情况。”
“500支枪,六门不像样子的青铜炮,300发炮弹。”
“听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
“但是我们其实在射程里。”
“你在开玩笑?”
“并没有。”
伯爵把她的望远镜移到城头上,把王宫卫士的惊恐和忙碌察看了一番:然后移向另一个高点,教堂顶上射手们已经布置好了射击阵地。
参谋好像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或许把大炮打掉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伯爵放下望远镜盯着他看:
“我记得你就是慕尼黑人。”
参谋大概三十来岁,他有一个铁血人常见的高大身板,两只眼睛很特别:在庄稼汉的朴素的眼珠子里放射着一个受教育的军人的锐利的光。他的手上有力的攥着一红一蓝两只铅笔,态度很温和。
他的腰带上是一把手枪和一柄军刀。
“这不妨事,长官,这是为了铁血。”
“为了铁血?”
汉子点点头:“为了铁血,而且我不欠国王什么。”
“真的吗?”
沉默了一阵。汉子在这一瞬间望着罗恩仿佛被她的疑问困扰住了。他重新说:“我不欠国王什么。”
“为什么。”
一道闪电在参谋的眼睛里刺出来。
“因为事实恰恰相反。”
罗恩镇定的回答:
“可里面是你的国王,作为一个巴伐利亚人,你不觉得自己在谋逆吗?”
“不错,从贵族的道理是这样,可国王难道一开始就是国王吗?他不是经受了人民的委托才成为国王吗?那当人民不允许国王继续奢侈恣意,要他服从人民的利益使得所有铁血人集合他们的力量,聚合在一个旗帜底下,重新擦亮我们的荣誉的时候,违背的人、不肯将他占据的不合理的东西重新让渡给人民的人,难道不该承受叛逆的雷霆吗?”
最后一缕阳光从云层里露面,正射在3000人的军队脸上,照亮了参谋紧紧攒住的眉心和他的凶猛模样。
罗恩笑了:“方便告诉我,你的学历是什么?你,怎么说……进步?相当进步,像个大学生,是么?”
“我没有上过学,长官。”参谋的腰杆笔直,因为他在说一件让自己自豪的事情,“我是让·巴蒂斯特·德·布耶瓦·阿尔让斯先生在军营里教授的第一批学生。所有铁血人都知道的,他和拉美特利都是大公的座上宾!”
将军背过身,背着手,望着高高的城墙,摇头笑:“他们还真是什么都敢教啊……”她拿拇指把长刀推出几寸又重新按回去,往返几次,似乎在思考什么。
“下次这些话不要再任何人跟前说了,无论你多相信这些,无论你的老师说的有多坚定不移,这对你有好处。”将军一把抽出刀来,指向城头越来越密集的人影,“现在,判断一下,我们该动粗吗?”
“毫无疑问,长官。”
将军不回头,空砍一刀,在齿缝里一字一字把命令堆加起来:“那就给我做以下纪录:命令第九步兵团、第十一步兵团,按计划进城占领军火库、市政府、邮局、电厂等地;第五团、第七团连带两个山地团分别封锁79、35和38、94和96、70和68号公路;第十一步兵团加一个骑兵营在城外阻击霍尔茨基兴可能的敌人;炮兵营在选帝侯广场随时待命;军校步兵团在穆勒大道和来兴巴赫广场驻扎,做进攻预备队。”
这时候,胡滕回来了。
“骑士,”司令等不及就朝她喊,“我们有六门大炮在计划外要对付。”
“很好。”胡滕走过来说。
“你刚才去确认了,乌尔里希·冯··胡滕,现在有多少支枪可以用。”
“算上没见过血不知道可不可靠的学生兵,您手上直接指挥的至少有4300杆枪,而总数上为了占领这座城市,我们几乎用上一个军了,伯爵。”
“很好。”罗恩也回她一句。
她们听到了沉重的青铜扭转的声音,3000名士兵在渐渐沉寂的夕阳里仿佛动也不动,可是谁都知道那些古老的大炮正在启动。
“他们只有六门炮。”将军喃喃地说。
胡滕也拿起望远镜朝城头看。几百个忙碌的美丽的年轻人在加固工事,他们齐心协力地拖拽6个老古董。这些青铜的玩意儿有一种长处,那就是只要四个人就能操纵它;可是也有一个致命的短处,它们不像新式大炮那样瞄得准、打得远,必须让敌人走进到射程之内。
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大炮要消灭的敌人就在脚下,密集的队形,是最佳的杀伤情形。
城头上,一个带着绶带的军官一一发布命令。除了他,寂静同样笼罩了城头。准备作战的哨子声并没有响,只是所有人都在执行。其实这场战斗的结局毫无疑问,他们既无法保护这座宫殿使之不沦陷于敌手,也无法突出重围掩护君主寻找忠于王室的军队庇护。但这个古老城墙上的一切,凡是可以利用的都被利用起来了。所有的沙袋甚至珍贵的家具都被垒起来堆积在城碟,这当不住炮弹,但是可以挡挡枪子。弹丸和枪支全部都分发下来了,虽然现在检查枪炮情况太晚了一点,只有寄希望于在关键的时刻它们作为伙伴不要炸膛。每个士兵最多只分到三个弹药盒。长枪队预备好了。大炮校准了。炮弹都堆在城墙角,运输的吊篮安装好了。伤病医疗处布置好了,就在楼梯转角的平台。这一切都是一句话也不用说就准备好的,仿佛在一个濒死的人的床前,进行的快而悲惨。
然后士兵们一齐趴在掩体的后边,只有为首的军官漏出半只眼睛观察着下方那支带着毁灭使命的敌人。
六门炮里只有一门出了问题,能用的五门都相隔一段距离,面对着敌人。
对方在沉默中也动起来了,他们在第一时间散开、后退,躲进了早就筑好的围绕城门的半圆形土垒工事。
慕尼黑宫被这个半圆形包围,这种情形仿佛一群鬣狗围住了野猪,还没有狂吠,却露出了牙齿。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的动静。
“我猜对面肯定想先开火,”掩体后的罗恩还是跟她的60毫米步兵炮在一起,对于战争的喜爱让她的笑容异常的灿烂,她对着严阵以待的胡滕说,“这是一种虚荣心的表现。”
“把学生兵给我调上来,他们的预备资格被取消了。”
33
站在Blumen街中间往东北方向看,巴伐利亚国王就住在尽头的那间宫殿里。
提尔比茨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一切。
格奈森瑙走到她身边。
“老兄,啊不对,我们亲爱的连长,”格奈森瑙说,“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现在我们已经一只脚跨进了坟墓里,我们不会逃跑的,遗书都已经收集完毕,请你放心,第六连不会有人后背中枪的。我们都宁愿被枪炮打死,也不愿可耻地被督战队枪毙。”
汉诺威人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死是士兵的使命,但不是你的责任,少了你第六连就可能溃散,你是负有指挥使命的人,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好好活着,你的荣誉是在战胜的集会上接过对第六连的嘉奖令。”她不顾提尔比茨眼睛里的惊疑,继续说:“因此,我要你保证,在某些必须的情形下,你应该选择脱离战场,在某些时刻脱离就是胜利。”
“你在说什么鬼话!”提尔比茨终于忍不住了,狠狠一拳擂在了她朋友的胸口上,打得人后退一步。
“我要你记住,这不是军事演习,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指挥官,你要记住自己的生命不仅仅是自己的,而是属于第六连队的!”格奈森瑙不管,抬高了嗓音。
她们的争执让整个连队的动作渐渐停下来,所有的脸庞从各个角落里转过来向着连长和副连长。
格奈森瑙继续说:“我们既然进攻就是要冒很大的风险,你看到了,前方空空荡荡,我们连掩体都没有,最多是炮火的烟雾当掩护,任何动作都在敌人眼皮底下,没有其他路,只有向前冲进去!我开路!”
格奈森瑙的眼睛是如此认真而冰冷,连提尔比茨都在一瞬间打了寒战,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因为这是属于一个抛弃了少年时代的人决绝的意志,这世上只有沙恩霍斯特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即便你把她封在大理石棺材里也不能阻止她的决定。
她屈服了。
汉诺威人则头也不回地走在最前边。
在苍茫的夜色中,两支军队都在等待——一种弥漫着阴郁的等待。
突然间,一个声音冲破了城墙上下那波涛汹涌的沉默,这个声音因为寂静而放大,像是古代的铜做的号角,几乎不是凡人能发出的声音了。
那是城墙上的那个军官。
“王家的卫兵们,”他大吼,“把我们的旗帜,把白、黑、蓝的旗帜挂在城塔上面,我们看不见最后一次日出了!”
古老的青铜炮突然有一门怒吼了。
“国王万岁!”城墙上的全体都在呐喊。
于是静穆的广场上也响起了另一个喊声,强大、迫近、混乱,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祖国!”
同时有三千下雷鸣一样的响声从铁血大地上的这个小小的地方爆发出来。
战斗开始了。
烟和火一时间占据了一切。
城墙上的大炮向下方倾吐火焰和死亡,而广场上的步兵炮也开始向那五门古董集中火力。炮弹落在城墙上激起的砖块和木屑到处散开洒在王家卫兵们的头顶。
在提尔比茨的眼里,慕尼黑宫的城头上开出了一片红色的花。
黑色的人影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火光中很鲜明的显现出来。
巴伐利亚王室的旗帜依然在塔楼上飘扬,整个城市在死去,所有的市民都蜷缩在他们的房间里,没有一扇门不闩上,没有一扇窗不关死,除了这里到处都没有光亮。
而即将发起进攻的第六连在防线后保持着沉默。
提尔比茨在等待,她知道战斗的关键并不在响着爆裂的炮声和枪声的城头,王家卫队和公国军队的防御工事之间发狂似的互相喷射着炮弹,他们彼此放枪给与彼此以致命的扫射,在垛墙和土垒后边彼此咒骂,这些都不重要。
她并不看这些,而是把关注点放在身后那空荡荡的大街,她看到罗恩将军的传令兵不久前才离开,她在等待像断头台一样一刀两断的手段。
骤然从充满黑暗的街道中间射出一道闪电似的光芒来,一种人间的雷霆响了一下,一颗炮弹打过来了,洞穿了王宫的大门。
进攻的一方用大炮来回答大炮了。第二颗炮弹紧跟着头一颗飞过来,粉碎了城门口用废弃马车做的简易路障,而第三颗炮弹的冲击波吹落了提尔比茨的帽子,把她一整个人掀翻在地。
提尔比茨的紧张程度并没有减轻,虽然炮队在这个时代是无解的,情形几乎一边倒地握在己方手中,但胜利最终都是由人来夺取的,除非他们拿大炮轰烂这里,否则冲锋的命令必须执行。
格奈森瑙的声音却在旁边那个掩体响起来了:“大炮的发放是有间隙的,注意好时间,队伍集中,装好子弹,准备进攻!”
那是为首的突击队,十二个人,提尔比茨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家乡。
汉诺威人说的对,在炮声间歇的时候,她举起只对优秀学员发放的金色军刀挥舞头顶,以一种在寂静中吹向喇叭似的气势叫喊:
第六连,上刺刀,现在冲锋!
呼啸的炮弹划着光芒刺穿黑夜,枪弹从每一个黑暗的空隙放射出来,倒下的人在战场上是可悲的,他们来不及被扶起,甚至被自己冲锋的战友踩踏,中弹的人除非立时毙命其实没有太多感觉,他们很多流着血,却还发出喧闹的喊声,向着浓烟深处冲去。
提尔比茨不在乎这些了,她只看着自己的朋友,看着她第一个消失在城门里,她尝试伸出头越过掩体看得更多一点,却被士兵们死死拖下来。
在战场上这种动作多余、幼稚也致命。
这是一场悲惨的战斗,有点像伐木,所有的树都倒下来,一棵树倒在另一棵身上——即便躲藏在城垣上边,悬殊的火力使得卫队能造成的杀伤很少,而自己的牺牲却很多。
在连队最后冲进来的提尔比茨看到的就是这样:
有部分残存的卫队陷入了恐慌,他们抢着丢掉武器,喊叫着、奔跑着,有许多人被击中倒了下来,他们不知道敌人到底在哪里,又好像哪里都是敌人,在极端的恐惧中甚至彼此枪击。辎重大车堵住了撤往内廷的通道,更加重了纷乱,逃亡的人践踏在别人的身上,惨叫和呻吟满地都是。有些人惊惶着,有些人吓昏了,军官和兵士相互寻找,咒骂和命令搅乱了每个人的听力。大炮的巨响又时不时地淹没一切。
但再混乱中仍然有勇气的存在,最后一只卫队一致防守起来:他们退到中庭的走廊和花园附近,这里既有足够宽阔的空间供人瞄准,也是一个昏暗的石头柱子组成的森林——这是他们最后的立足点。
第六连又一次陷入了没有掩护的险境。
提尔比茨惊喜于她的朋友只有手臂上的擦伤和脸上被飞石砸出的淤青,但她拦住了格奈森瑙再次组织突击的想法,她决定给彼此一个机会,因为她看到了,最后一个撤进走廊的,正是那个身上有绶带的军官。
“投降吧,先生们。”
“请容我代表全体拒绝这个提议。”不远的柱子后边响起来一个声音,“以在天之父的名义,我们不能忍受俘虏的侮辱。”
“同样以在天之父的名义,我,提尔比茨伯爵保证你们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折辱,或许从开始我们就不至于到这一步不是吗?公国并没有剥夺巴伐利亚国王的王位和尊称,只是需要他向政府移送权力,就好像其他君主所做的一样。”
“感谢你,伯爵,你也相信上帝不是吗?人应该服从上帝,其次应该服从国王,因为国王和上帝一样。作为臣民,我服从的是国王的意志,但我王难道是自愿的吗?你们政府,要像把路易十六关在巴黎的塔堡里一样把我王关在柏林,上帝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无动于衷吗?看看你们的大公对上帝干了些什么?上帝最虔诚的儿子,巴伐利亚的国王被暴力所胁迫,属于上帝的教堂被北莱茵平原的那些暴民亵渎,他的福音书被撕毁,他的许许多多的修道院被大公国没收,他的教士们以各种罪名被政府投放到监狱里……伯爵先生,你以为我们在反抗什么,我们在救援上帝!”
提尔比茨被震慑了,她的嘴唇嗫嚅,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些话她都听过,在家庭教师的课上;这些话她也都看别人驳斥过,在辩论俱乐部的聚会上。但那是以前,是她在酒足饭饱的、和平的时光里听到的、看到的,她只以为是人与人在唇舌之间的搏斗,只以为是逻辑的拉扯和思维的游戏。但现在这是在生与死的面前,她该拿什么驳斥生死?
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与之匹敌的东西。
她落败了。
提尔比茨抬起头来,尝试找她的朋友,尝试从坚定不移的汉诺威人眼睛里找寻支持,她知道汉诺威人是不可动摇的,她方才领教过。
格奈森瑙却并没有听懂,只以为招降失败,便再次拎起长枪,组织起突击队,还是拍拍提尔比茨的肩膀说:“做好指挥,我开路。”
掷弹兵丢出几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做照明,而紧跟在火把后面扑过去的是整个第六连队。
胜利带来的锐气碰上绝境中的颓丧就像热刀切开奶油,只是一个冲锋,他们就打断了敌人的脊梁骨。走廊上除了被丢下的尸体就是伤兵,最后几个顽抗的卫士向最深处撤退,直到被包围他们才放弃抵抗。
在溃败的无比纷乱中,提尔比茨注意到一个勇敢的军官,她下意识猜就是那个跟她对话的军官,他像天神一样敏捷坚强,掩护着别人后撤,自己却不退半步。这个军官一只手拿长枪射击,拿枪柄猛砸,威风凛凛甚至砸断了枪托,另一只手握着军刀,一下子就砍翻了冲到他面前的一个学员兵,以至于没有人敢靠近他。突然,他颤抖了一下,后退几步靠在了墙上。他受伤了。
但是他依然握着长枪和刀。
提尔比茨把刀夹在腋下,走过去。
“投降吧,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了。”
军官的身上在流血,血从他的衣服角涓涓地流下来,在他脚下汇作一滩,但军官仍然紧紧盯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军官不肯开口。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提尔比茨说。
她伸出手来试图跟这个汉子握手。
汉子回答:
“国王万岁!”
在这紧凑的一瞬间,他汇聚了最后的力气,同时举起双手,一只手向提尔比茨的心口开枪,一只手向她的脑袋砍去。
他快得像一只狮子!
可是有人比他还快。
那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即便他从冲锋起就一直跟在提尔比茨后边。这个士兵看见这个敌人举起了枪和刀,就冲到他和提尔比茨之间。
那一下打中了他的右胸,军刀砍到了他的脸上。
而军官也登时气绝,倒在了大理石的地面。
提尔比茨走近来,只听得自己的声音颤抖:“这人是谁。”
她看着两滩血液扩散,最后她站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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