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使之夜第09章1未收录部分:森林的魔女,久远寺有珠的过去

那“两小时之前发生的事”——
陷入沉眠时所做的梦,大抵上都是幼时的记忆。

在英格兰的西北部,那是被浓雾所覆盖的橡木森林,即使是到了二十世纪也拒绝着人类的、鸟兽们的王国。
在这森林的一角,有着生养她的家。
那是不知延续多少代的古老生命。
那遵循着伟大的、或者说是愚昧的先祖的教导,一直坚守着纯洁的原初之魔女的末裔。
祖辈们到底将之贯彻了多少个年月呢?少女并不是很清楚。
到少女的母亲为止还是传承着确实的答案,但到少女本人却只剩下口述。
因此,她们在此地扎根后到底经过了多少岁月,已再也无人知晓。

传统彻底地脱节,有角的白马也好,振起虹羽的鸟儿也好,到了少女降生的时候已经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与少女的家不相称的、近代的家具。
虽然它们与森林的空气和少女的肌肤不合拍,但少女仍记得它们绝不是令人不快的事物。
那是赠予脱离时代的母亲与脱离时代的自己的纪念品。
即使自己只是个孩子,也明白自己对这些事物抱有感情,正是因为那是每周一次、从邻近的都市【曼彻斯特】赶来的男性赠与之物。
…但现在,连这些也都失去了。
闪闪发光、带司机的高级车【凯迪拉克】也好,如同城堡般的花园【庭院】也好,那许许多多的大人们也好,都如云雾般消散而去。
抑或,是消失在那云雾之中。
母亲那充满幸福的笑脸也好,父亲那好似腼腆的笑脸也好,都不见了。
那样的事物,从最初开始就不被森林所宽恕。

…如今,只是留有些许疑问。
仅有数件的与洋馆不相称的异物,无论哪一个都并非自己所望的高级品,
仅仅只令人生厌的赠品。如此爱惜地触碰它们的自己,到底是怎样鬼迷心窍了呢
一
—”

微微动了动紧闭的眼帘。
在太阳开始落山的午后,少女并非靠自己的耳朵,而是因着洋馆本身所听到的声音起了反应,迷迷糊糊地清醒了起来。
是在关心痛苦地押着眼帘的少女吗,青色的小鸟鸣叫了起来。
少女带着朦胧的双目、
不可思议。我做了个很久以前的、鸟儿的梦。”
像是要追回那渐渐模糊的梦境【记忆】一样,她自言自语着。
(知更鸟意译:是我吗、爱丽丝小姐是梦到了我吗!就连在梦里也神魂颠倒吗!)
听到了“鸟”字,知更鸟自作多情地吵闹起来。
放心吧。虽然已经记不太清,但肯定和你无关。比起这种事情,这声音呢?是什么?
对着耷拉着肩膀【翅膀】没精打采的知更鸟,少女冷眼追问道。
…追问着让她醒来的原因一一那在洋馆的后院处响起的、刺耳的杂音。
(知更鸟意译:啊,这个是那个,那个土包子在森林里乱窜的声音!肯定是在找什么宝藏之类的吧!?)
熟知后院杂音的知更鸟骄傲地向主人报告。听完这些话,少女的睡意一下子被吹飞。
…是。不仅仅是碍眼,现在又开始扰人清净了呢,那人。
一脸无聊地吐出的话语,与身为魔女的责任略微不同,还夹杂着一些无端的个人感情【焦躁】。
许久未被使用过的水泵,正咯吱咯吱地鸣响。

久远寺邸的后院。
马上就要迎来日暮的森林中,有着一个瘦长的人影。
人影东张西望地环顾森林,一边整理着埋没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和非法丢弃的自行车,一边偶尔补修起快要折断的树枝,或是狠下心来直接弄断。
“呒,真是过分。”
恐怕这是住在洋馆中的哪一位一手造成的吧。
弃置在洋馆库房的垃圾袋被野狗拖到这里咬破,惨不忍睹地撒了一地。
一只手握着带来的竹扫帚,他默默地清扫着垃圾。

有珠用“正在散步”的形式,和那个人影遭遇了。
至于要在现在散一月有没有一次都说不好的步的理由,事到如今更不必多言。
“静希君。”
“你好。你现在要出门?
她收到的是随意的问候。
有珠尽可能地让视线冷漠起来,观察起森林的状况。

“不出门。说起来你这是?我想你应该会跟青子一起回来,青子呢?”
“要说苍崎的话她还在学校。我是因为打工提早结束,所以在这里打发时间。到了晚上会在正门与青子会合,再返回洋馆。”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告诉青子,你先回来了?
“啊一—”
糟了,草十郎一脸不安地住嘴。
(“听好了?洋馆正门前五点钟!”)
他的确满心打算遵守这个约定。
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搞不好是“五点前别进洋馆”的意思。

抱歉。对苍崎保持沉默的话就帮我大忙了。”
“无所谓。我和青子的对话中不会有你的存在所以别介意。…不如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和青子从今天开始就是期末考试吧?不学习,行吗?
“嗯?学习当然是有好好学习啦。睡前好好地学习两小时。”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有“考前突击这种想法的样子。
虽说他这种思维方式在几小时之后会被刷新,但先按下不表。
“比起学习我更在意森林的荒芜状态。这个山丘,到底放置不管有多久了啊?”
“……”

有珠没有回答。
从她开始居于此处已有三年,但这并没有开口说明的必要。
是毫不介意沉默的有珠吧,草十郎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自顾自地捡起了垃圾。
在少女看来,没有比这更厚脸皮的事情了。
“——你——”
马上给我消失——可能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啊好痛!”
也被这少根筋的声音堵了回去。
“好痛……刚才好像踢到什么硬东西了啊。”
草十郎的脚下,一个生锈的金属物件被埋在土中。
“铁的……什么啊这个满是锯齿的玩意。好像很危险,不过似乎是合上的?”
他不可思议地观察着脚下的危险物。
他好像并不知道,那是可以咬住野兽的脚的道具【陷阱】。
“……是捕兽夹。以前,这座山上野狗很多,这是那时候设置的东西吧。城里的人已经把它忘了吧,一定。”
“野狗……这个是捕狗的道具吗?”
“是的。听说踩上去的话,那个像口一样的部分会弹起来闭合住。不过我没有看见它实际工作时的样子。”
“是吗。但是这样一眼就看穿的装置,会有动物上钩吗……”
对这质朴的疑问,有珠抱有同感地点头。
虽然从小时候开始就见过捕兽夹,但她之前也有莫名地想过。
有珠清楚野兽们有多聪慧。

但是为什么,它们会被如此显而易见的陷阱困住,落入人类之手呢?
“……可能放着食物什么的。”
不知不觉,她灵光一闪的想法从嘴边漏出。
“只是因为想要食物就接近这种看起来就疼的东西吗……”
“虽说如此,但也要分时机和情况吧。就算是动物,饿到快死时也敌不过诱惑。就算中了陷阱,受伤的也只是一只脚。就算明白很危险,总比饿死要好,难道不是出于这种心理去吃掉诱饵的吗。”
……没错。
哪怕在这之后要在猎人手中等死,也无法战胜眼前的饥饿。
如果是有着孩子的父母就更加如此。
父母亲为了孩子牺牲掉一只脚,以被狩猎为代价换取诱饵。
这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有危险的前提下进行的挑战……大概吧。
这仅仅只是动物们为了活下去做好牺牲一只脚的决断,结果被杀死这么一回事。
“人类也毫无区别。如果失去一只手就能不用死,我想也会做出这样的取舍吧。”
少女如同要让自己接受这套理论般地断言。
对此、
“是这样吗。人类和动物,不是多少有些区别吗。”
她再次被没什么自信的声音堵住了。
“……区别,在哪里?”

“牺牲一只脚来活下去这点……大概。动物不会做徒劳的事情。它们也不会考虑那么多。正因此不会像我们一样,用别的东西来弥补失去的东西——它们说到底不会有这种选项。”
“对于动物而言,失去一只脚和丢掉性命并没有差别。我认为不做无用功的存在方式,就是不失去任何事物的存在方式。所有的动物,都知道自己哪怕失去一点点价值【身体】,就已然无法生存下去。”
“……因此,看到这个陷阱还要继续前进的时候,它们不会有什么‘丢掉只脚也成’的想法吧。从一开始就没有得救的念头。能接受失去一只脚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在奉上自己的性命了。”
虽说是意料之外的意见,但少女一脸“原来如此”地接受了。

这个少年并非都市出生,而是在仍与自然共存的山村里被养育出来的人。
他并非是在被文明所武装、会救助老弱的社会里诞生的人们。
至今为止,他的生存方式,不是充满创造力的便利的每一天,而是与自然共存而拥有的生活。
对于这样的草十郎,毫无疑问伤痛一直就是伤痛,是会永存之物。
若非如此,他就说不出生存于自然的动物们的存在方式。
……他说得没错。
脚上受伤而跑不动的马儿已经不能再体现“马”的机能,再也不会被人们当作“马”来看待。
对野兽们而言,手足的奔跑机能受损的瞬间,比起生命【性命】,自己的意义【价值】已经先一步离它们而去——
“但是这个玩意,到底有没有抓到哪怕一次猎物啊。”
“天知道。设陷阱的又不是我。”
他自来熟地问话,有珠则绷紧了脸回答。

虽然不知不觉间谈得兴起,但对有珠而言,比起捕兽夹,这个少年要更麻烦数倍。
“这个先不管。虽然你好像是在打理森林,但你有什么企图?想讨好我?”
少女的瞳孔里亮起了敌意。
有珠已经决定,在他对自己谄媚的那一刻,就会对草十郎进行自己风格的处置。
对不起青子也好。绝交也好。背叛也好。
但是,仅有口不对心一事无法原谅。
那对于少女而言,是无比严重的侮辱。

“嗯?为什么打理森林会讨好你呢?正是因为放着这里变荒凉,你们两个才不怎么喜欢这个森林吧。虽然我想森林变得干净心情就会愉快起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等等。确实我从来没有打理过森林,但也并不是讨厌。多少还是有着喜爱之情的。”
“那太奇怪了。那么,为什么放着不管?”
“虽然有着爱情但没有留恋,仅此而已。……不过我会反省的。从现在起森林的打理也会加进日程里。但是,你也很奇怪吧?这个森林哪里有你中意的地方?”
“没什么奇怪的。森林基本上我都喜欢,这个山丘又有点像故乡的山里。你想,和喜欢的人长得很像的人遇到了麻烦,不会想着帮她一把吗?”
——该怎么说呢,作为人类而言——
草十郎如此收尾。
那多余的一句话,已足以扰乱有珠的心。

“……无法理解。这点原因就这么珍重地对待吗?其实只是在讽刺我吧?说到底喜欢这种森林就很奇怪。橡木都不在这里扎根,明明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森林!”
“?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森林只要普通就好,没什么奇怪的。认同美丽事物的美丽,我觉得是件好事啊……”
“……明明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也行?你想说喜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森林吗?你和这个森林一点因果关系都没有。从逻辑上你没有喜欢上这个森林的理由。没有理由的话这就是你对我的——”
“?喜欢需要理由吗?”
“诶——”
少年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说着。
那并不是“爱情不需要理由”的意思。
而是返问着“毫无理由的感情【事物】全都是谎言吗”这样的言辞。
……突然沸腾起的情绪冷却了下来。
少女耻于语气粗暴的自己,面向少年退了一步。
“——”
“……”
令人难堪的沉默。

有珠找寻着能展现自己的矜持的话语。
就这样被驳倒,立场就反过来了。
无论如何,这里是自己的森林,是她的世界。
她咬着嘴唇,像这样被一个人类说得哑口无言,关乎其身为魔女的尊严。
“说起来,这个就留在这?”
另一面。毫不介意满是战意的她,草十郎将手伸向了捕兽夹。
“……没必要。我说过不是我的东西。”
“是吗。那么我就回收了。虽然已经锈得不能动了,看起来像狗的牙齿一样还是很危险。放着不管总觉得会在梦里看到。”
嘿哟喂,草十郎将沉重的铁块抬起。
少年抬着铁块走向树荫,将捕兽夹放进一个奇怪的东西之中。
“……静希君。这个两轮拖车哪来的?”
“哪来的……当然是镇里的商店啊。想着搞不好会有用所以买来,还真是买对了。最近,不知为何只有不妙的预感被验证啊。”
开心地移动着拖车的迷之专业义工。
看着这张笑脸,有珠终于领悟到,和这个少年顶嘴到底有多么浪费时间。

“……是啊。向他搭话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背对少年,她走向了洋馆。
……真是的,正如青子所言。
一面反省着浪费了时间,有珠告诫着自己要彻底地无视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