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世人，却不曾爱然
一、
那是某一年的除夕日，仅仅是下午五点多，街道就已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在为农历新年的到来作最后的准备。
我坐在一片人工湖的观景台上，吸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香烟，望着这平静的湖面，回想着过往的六年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先是被无良学校送进血汗工厂，又被扣下毕业证学位证，把自己所有家当变卖了，凑出来两万块钱才赎回来，紧接着又被骗去一家传销公司上班，差点把自己送进号子里；等避完风头出来，借了亲戚十八万块钱跟以前的朋友合伙创业，却不曾想一头撞上了P2P管制政策，赔的血本无归……
老实说，得亏我是个比较惜命的人，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坚信自己总有能翻盘的那天，否则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个地方思考今年怎么藏在外地躲债，而是早早一头扎到这湖里，明早上个本地新闻的报道，算是在人间留下了点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观景台的另一边多出来了一个女孩，穿了一身白色羽绒服，脸上的表情甚是阴沉，也好像是刚哭过。还没等我猜想完她是为情所困还是为家事而烦恼，她就已经翻过护栏，朝着人工湖里纵深一跃。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把我吓了个半死，幸好我学过游泳，把手机身份证扔到一边，脱下大衣，赶紧跟着跳进水里——然后就抽筋了。我本想来个英雄救美，这下看来得和那姑娘一起上明天的头条新闻，搞不好还污了人家的清白，可真是该死。
本能的求生欲使我在水里手舞足蹈的呼救，可现在这个时候，这座城里早已没几个在街上闲逛的人了，更不会有人来这个平时就很幽静的公园；离我最近的那位还是主动求死，也不太可能指望她吧？
嗯，倒也不全是，正当我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股力量从背后捉住了我，然后用力地将我从水里往岸边拽。我尽量地摆动手臂，让自己不那么废物，至少增大一点获救的概率。就这么折腾了能有五分钟左右，我俩终于都上了岸，但也都累得动弹不得了。
“我说，这年三十的，您选这时候寻短见，也忒不讲究……”
还没等我话说完，那女生就给了我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给我扇得眼冒金星。
“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我要跳湖，你跟着瞎跳什么？！”
那女孩生得一副白白净净的面孔，五官精细得像是白玉瓷器娃娃一般；一米六左右的个子，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后非但没有破相，反而更显得几分惹人怜爱。
“这事儿确实我对不住你，但是命只有一条，还是自己的，遇上什么问题都别跟自己过不去，好吗？”
这种客套话也就是为了不冷场才讲出来的，如果我承受的压力再大一点，恐怕就是别人给我讲了。
还没等我从劫后余生的肾上腺素效果中缓过来，那女孩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为情所困还是为家事而崩溃，总之她看起来也并不像一个健康的环境里生活的姑娘。
有时候一场美梦的开始或许并不是遇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也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灾祸，但那并不重要，重点还在于你怎么迎接后面的新生活。
二、
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三年前那个四处东躲西藏像个老鼠一样苟且偷生的我，现在靠着自学编程进了一家新企业，干起了程序员的工作。福利待遇什么的倒不是重点，关键是生活有了盼头。
三年前的那场经历让我痛定思痛，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逃避问题，而是主动回了一趟老家，向家人承认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失败和错误，得到了家人的谅解。债务的问题也可以暂时缓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而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改变我人生的女孩，她就是三年前那个把我从湖里拖上岸的姑娘，名叫汪佳然。三年前她的父亲因为肺癌晚期去世，母亲又在送走父亲的路上遭遇车祸而撒手人寰，加上被男朋友劈腿，导致情绪崩溃，想要投湖自尽，却不曾想遇上了我这个二货，救了我的同时也救了她自己。
在相互了解了足足有六个月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佳然表白，她也欣然接受了。我们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情侣，过上了那种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我们合租了一套小公寓，养了一只猫咪和一条狗，每天轮流做家务，周末一起去逛街看电影。
今年过年时候佳然跟我一起回了老家，她的恬雅大方又不失幽默俏皮的性格给家里人留下了顶级的印象，我也终于有一年可以不被妈妈在过年的时候逼着去参加自己不想去参加的活动，还被街坊邻里当做了羡慕的对象，这样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来形容只有一个字，爽。
“佳然，我们结婚吧？”
躺在床上刷手机的她撇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嘟着嘴沉默了一小会儿，带着几分慵懒地声音回答道：
“你就那么想早点结束我们的爱情吗？”
“不啊，我当然不，我随口一提而已。” “哦，那你是不打算跟我结婚咯？”
“哪有？我恨不得明天就跟你去民政局登记。” “真的？”
“假的。”
“啊？！”
“因为我其实想现在带你去，可惜人家关门下班了。”
“你个坏蛋！”
她拿起手边的枕头向我丢过来，却被我刚好捉住，朝她回敬了过去；随后我扑到床上，开始回击这位带给了我数不尽的幸福的女孩。
“你错了没？你错了没？”
“混蛋！萝卜头是大混蛋！”
“啊你又叫我外号！看我整死你！”
这样的幸福时光还会有多久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学时期的我总是嘲笑这是廉价的幸福，而现在我却宁愿这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三、
又是三个月后的一天，本来今天我应该正在参加公司的团建活动，但现在我正坐在手术室的门口。灯牌上亮起的“手术中”字样是那样扎眼，我扶着墙，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是一副怎样扭曲的表情。
一个月前我和佳然去做了婚前体检，本来一切正常，但那天坐诊的老医生戴着老花镜仔细将我俩的报告单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提了一句建议佳然做个全身CT，这才发现了她的肝脏上的肿瘤。
在听取了多位外科专家的意见后，我们还是选择了手术治疗，一来是就现状来看还处于早期阶段，二来手术能更直接的解决问题，还能让佳然免受放疗化疗之苦。由于佳然的病例比较特殊，因此得到了一位外科权威医生的照顾，由他来亲自操刀主持这单手术。
在佳然被推进手术室前，我都在尽力保持着乐观的心态，我告诉她就当是睡了一觉，身体里的病灶都会被清除出去的，还答应她等手术完了给她亲手做一份大盘鸡；而她还在向我抱怨手术之后会留疤，以后跟我去海边玩再也穿不了比基尼了。可真正当我坐在手术室外等候时，那份惊恐不安和悲伤差点直接压垮了我的精神，我很想在这里放声大哭，但我却不能那么做。
突然，灯牌上的红灯转成了绿灯，示意着手术已经完成——可这才不到一个小时啊？就算是权威外科专家，也不可能这么迅速吧？还没等我疑惑完，护士就推着佳然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主刀医师将我带去了他的办公室。
“关于汪小姐的病情……很遗憾，已经播种了，这是在手术进行后才发现的。”
“播种？”
“嗯，就是，癌细胞向全身扩散了。”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让我觉得有些虚实不分。我再三确认了情况，这才瘫坐在了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肝脏是‘沉默的器官’，就算到了三期也有可能没有临床反应，发现难度大；加上汪小姐的情况比较特殊，CT下只照到了一部分，没有发现扩散的情况，真正的状况远比我们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我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顾不得医生再叮咛什么，冲出了办公室跑向卫生间，对着洗手池狂吐不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对我这么不公平？明明我的幸福就在眼前了，可为什么又要这样残酷地将它摧毁？为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洗手台前趴了多久，等到护士找到我告诉我佳然醒来了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发现眼前的这个人衣冠不整、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胡子也蓄了不少，跟之前的那个我判若两人。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调整了心情，用手拨了拨头发，洗了把脸，挤出来一个还能看出来是在笑而不是哭的表情，装作一副“手术大获成功”的样子去面对佳然。
“亲爱的你看，我就说没事的，大夫都说了这种手术他都做了几百单了，肯定没关系的了……”
梦醒的是那么的突然，仿佛前一秒还有来自天堂的光芒洒向大地，下一秒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冰冷而痛苦。
四、
佳然的葬礼是她的一位表兄来主持的，当天来的人并不多，天色也很是暗沉，还下起了濛濛细雨。葬礼上佳然的几个朋友都哭红了眼，她生前的闺蜜更是哭得撕心裂肺的，还差点昏厥过去。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流尽了，因而当天除了说不出话来倒也没有别的状况，只是觉得自己走路都轻飘飘的，好像这一切都像假的一样。或许这真的只是我在做梦？只要我一醒过来，佳然还会一边化妆一边提醒我别忘了周末的聚会？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了，我才一个人走到佳然的墓地前，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讲起，倒也罢了，就静静地坐在地上，好像她还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淋着小雨，商量今晚到底吃糖醋排骨还是酸菜鱼。
在我不到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我失去过的东西自己早已数不清了，但唯独这次失去的，是我的挚爱，是我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伤痛。那种心如刀割的痛苦根本无法用只言片语来表露，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寒意。
我再一次来到和佳然初遇的那个公园的人工湖前，这里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湖水依然清澈见底，观景台处还有好几对情侣有说有笑的，只有我依然是形单影只。
“命只有一条，还是自己的，遇上什么问题都别跟自己过不去，好吗？”
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就发现湖面倒影着的自己在哭。好奇怪，明明觉得很好笑来着。
现在梦终于醒了，也该去面对新生活了。在此之前也并且缺乏勇气，而只是害怕再次陷入梦境。
尾声、
“草哥，摄影部门那边已经协调好，下周应该就可以试播了；还有，经纪公司的联系人说让我们尽快把所有材料转过去，那边也要准备放消息提前预热了。”
“嗯，知道了——那还剩下的是？”
“哦对了，就是，关于那个小矮子的名字，啧，嗯，我们组里想了好久，最后李林提了个嘉然，您看怎么样？”
“Jia Ran？”
“对，嘉年华的嘉，然而的然，额，英文名呢，就叫Diana，月光女神的意思。”
“嘉然啊……挺好的，明天早上在晨会上再讨论一下吧。”
“好嘞，那今晚收工了，要一起去吃东西吗？”
“行啊，走，今晚吃哪家火锅？”
“又是火锅，别啊草哥，怎么天天整火锅啊……？”
“欸呀火锅多好吃啊，你要是觉得油腻不健康可以吃养生锅啊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