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鸾】《溯流光》(三十)锥心之痛
“光翎。”
有人在叫他。
“光翎。”
那个声音低沉,迟缓,他曾经听过千遍万遍。
是谁?
淡灰色的光晕里,立着一个深色的轮廓,那人逆着光,样貌是不清晰的,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剪影。
眼前混混沌沌,就连剪影也看得模糊,灰光一明一灭,在那影子的边缘晕染出时有时无的彩色光轮。
他睁大了眼睛,试图去辨认。
看不清。
“今天我带了丸子,是你喜欢吃的。”
剪影继续说着话,声音沉而柔软。
“伤还没好,不要碰水。”
“上过药了,好好休息,明天就不痛了。”
“不许贪功冒进。”
“想要什么?我会给你。”
“魂环,快去,要小心。”
他怔怔地看着,渐渐的,心中有个名字变得清晰。
“我们去猎魂吧。”
那剪影是背着身的,说完这一句,便渐渐走得远了,单调的灰色背光里,身体只剩下小小的一点。
“等等!”他朝那一小点喊,“等等我!”
说是要一起去猎魂的,可对方走得那样快,越离越远,根本不给他跟上的机会。
“你要去哪?”
他很着急,几乎五内俱焚,那人走了,周围灰洞洞的一片,只剩了他一个,灰色潮水般漫天侵蚀过来。
为什么不理他呢,是嫌弃他太慢了吗,不愿意等他了吗。
“等等我!等等我!”他喊道,眼见着影子越来越小,绝望渐渐侵占了他的心脏,把他腐蚀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网,“你放弃我了吗?!”
他近乎悲怆地喊。
人影停住了。
他喜上眉梢,打起精神,急喘着追上去,终于靠得近了。
“怎么不说话了呢?”
他走到他身后。
影子一动不动,黑沉沉的,背对着自己。
“喂。”他小声地唤他,伸出手去,想像以前那样拉他的衣角。
然而……什么都没有碰到。
手指穿了过去。
那人的身体,被他接触的地方膨起了一小团的黑雾,他的手便伸进了那虚无的雾气里。
他睁大双眼,猛地收回手:“你……”
“等等我。”突然,黑影说。
“你要去哪儿?”
“你放弃我了吗?”
黑影背对着他,一句句重复着他的话。
他愈发睁大了眼睛。
“我好疼。”黑影在他的视线中,慢慢回过了头。
还是那个剪影,这具身体诡异地扁平着,纸片似的前后一模一样,可是剪影的胸口正中央位置,竟然像人类受伤了一般,裂开了一道长长的、深深的缝。
黑影捂住了那条缝,血水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淌了满地。
他轻声咳嗽着,声音温柔又伤感。
“光翎,我疼。”
……
心脏一阵痉挛,光翎急促地吸了口气,猛然睁开了双眼。
左眼在剧痛,疼痛像是一把剑从眼窝穿进颅内,从上到下把脑袋劈裂成两半,他捂着眼睛,手肘半撑起身体,歪在床上大口喘气,喉咙里耐不住地闷哼。
四肢还陷在梦境的刺激中,伴随着心脏的痉挛而一阵阵地抽搐。漫漫追赶的无望,目击真相的惊惧,还有……还有说不清的心酸痛楚,所有的情感绞缠着,几乎抽空了他的大脑。
半个多月了,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做这样的梦。或许是因为吸收幽暮潜行者时遭到的武魂反噬,或许是因为……自责,自从那日猎魂,他抛下受伤的乌鸦独自离开,噩梦就再也没有轻饶过他。
只要想到那道被他抛弃在身后的、独自与篝火相伴的黑影,他就仿佛被扼住了脖子,难以呼吸。
心脏激烈地搏动着,疯跑的血流冲击得眼前发黑,他仰倒在床上,剧烈地喘着气。
平复了很久很久,汗水才渐渐止住,左眼由痛转木,光翎呆呆地睁着双眼,望着熟悉的屋顶,突然意识到了屋子里不寻常的安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下意识转头一扫,却看到——
墙边,空荡荡的箱子。箱子上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心脏迟钝了一瞬,再度狂跳起来。
乌鸦呢?!
不祥的梦境与异常的现状并轨而行,心慌和焦虑如同扑在干柴上的火种,呼地一下将他点燃。
光翎想也不想,披上外衣,赤脚蹬上靴子,踢开屋门,踏着漫山遍野的虫鸣四处找。
马上就要到后半夜,他去哪里了?
难道又去跟那些人接头了?
可是没有理由啊,早上刚刚见过,有什么话都该说完了吧。
左眼刚刚舒服了些,现在又丝丝缕缕地疼起来。光翎顾不上,只管竖起耳朵,一处也不敢落地仔细听、仔细找。
应该不会出事的,他那么厉害不是吗。
白色身影团团游走在黑色空茫的山野间,微凉的夜风吹过来,吹走了后背的汗,吹得光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紧接着,耳朵捕捉到了随风而来的声音。
光翎猛然警醒,顺着声源方向追去。
就在小溪的上游。
……
夏季正值汛期,大量的水充斥了河道,本该称之为“小溪”的水源已然远超原本的规模,水流比原先湍急了数倍,若不是刚才那阵风,他还真不一定能够察觉到这儿的动静。
光翎心急着往上游奔去,远远的,便看到了那道几乎融于夜色的黑影。
——匍匐在地的黑影。
他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
那道黑影跪趴在岸边,将头和肩膀深深扎进水中,几乎是要把自己溺死的情态。
“乌鸦?!”光翎想也不想,发足狂奔过去,一把环住他腰腹,用尽全力向外拖。
紧接着,眼前一花,身体重重地被推到了一边。河岸并不如何光滑的卵石磨在手肘、掌心,成片钻心的疼痛。
“滚开!!!”
黑影掀开了他,淋淋沥沥地滴着水,发狂地冲着他咆哮。
这人向来是从容的,稳重的,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态过,就像一只失了神智的野兽。
“你发什么疯!”极度的惊愕过后是气愤,光翎只愣了一瞬,忍痛爬起来,不甘示弱地对着他吼,“脑子有病吧你!”他呲牙咧嘴,捂着又痛又热的手肘,又骂,“我好心好意救你,你不谢就算了,还这样!”
黑影没有反应,自顾自垂头跪在地上,手里神经质地攥着一把沙石,来来回回地搓弄,力道之大,似乎要将皮肉都搓烂,口中喃喃:“滚……都滚……”
光翎气得发晕,掉头就走:“狗咬吕洞宾,淹死你算了!”
言罢,仿佛要印证这句话似的,身后又传来“扑通”一声。
光翎急停回头,乌鸦竟又把自己按到了水里,这回几乎半个身子都没了进去。光翎只觉得头脑一嗡,意识还没作出决定,身体已然冲了上去,手臂死死拽住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外拔。
乌鸦固执得很,力气又大,闷着头地往里扎,得亏光翎前几月在他的苛政下没日没夜地负重爬山,练出了一身好体力,否则此时还真不一定能制得住他。
“你疯了是不是!”光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出来,见他还要往河边挣,想也不想,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想死换个地方死!别在我跟前!”
这一拳来得重,乌鸦闷哼一声,一下歪倒在石滩上。
“清醒了没!”光翎吼。
似乎还真的有点用,不知是打懵了还是打清醒了,乌鸦倒在地上,没有再起来,而是慢慢地、死死地抱紧了头,颤抖着弓起后背。这样一个泰山崩于面前亦不改色的男人,竟然孩童似的将自己缩成一团,侧着头,大力地、一下下地将太阳穴往粗糙布满沙砾的石滩上撞,撞得头颅一声声闷响,听得人心惊胆寒。
“别这样!到底怎么了?!”光翎立刻后悔了自己的粗暴,急忙蹲下身去,试图将他扶起来。对方这个不要命的架势着实瘆人,即使成了这个样子,他也一直忍耐着声音,喉咙里竟是没有一点呻吟,只有胸腔不住地收缩,传出撕裂般的哮鸣。
“别管我,”他蜷缩着,从嗓子里挤出来颤音,“离我远点……”
“离你远点,然后待会回来给你收尸?”光翎嘴毒手快,强硬地将他从地上拉坐起来,“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给他擦身上的水,捧着他藏在帽檐里垂软无力的脸,“我带你下山找大夫……”
下一刻,身体被深深地、重重地抱住了。
乌鸦抱住了他,用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勒碎的力道。
比起一个拥抱,这更像是在发泄。
光翎喘不上气,想要推开他,但乌鸦抱得太紧了,额头死死抵住他的肩膀,后背弓起来,激烈地上下起伏。
“……”乌鸦说。
“什么?”光翎没听清,忍着疼痛,向他侧过耳朵。
“……疼。”
耳畔,那双紧闭的唇间挤出一个字。
心脏又是一阵痉挛。
多么熟悉的语调,光翎恍惚着,仿佛又坠入了刚才的梦境,或许梦与现实之间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梦境冥冥之中将他唤醒,又指引着他来到这儿,才让他看见了这样狼狈不堪的情状。
“哪里疼?”光翎有些慌,下意识去摸对方冰凉的胸口,又不敢用力,“是上次的伤吗?这样疼不疼?”
乌鸦不答话,只是颤抖着,将额头压在他肩上,一下下、用力地撞。
“嘶,嘶,轻点儿,”光翎吸着气,“不是胸口疼吗?”他承受着他的动作,慢慢品味出了什么,“……头疼?”
“走,我们下山去找医馆。”他当机立断,试图扶着乌鸦站起来,却被对方的双臂牢牢捆住。乌鸦的动作是牢不可破的执拗,握着他的手如同钳子一般,肩膀被撞得锐痛,光翎无法,只能强忍着,尽量稳住身体,将手掌环到他身后,一下下笨拙地拍他湿漉漉的后背。
“轻点儿,我这肩胛骨可没你的头骨硬,”光翎忍着痛,禁不住苦笑,“再这么下去,你的脑袋还没开花,我这胳膊怕是要先一步报废了。”
续又自言自语,“刚才真该听你的,早离远点儿,也省得遭这份罪……”
乌鸦深深地喘着气。
似乎是对眼前人的话有所回应,渐渐地,他停住了撞击,只将额头死死抵在光翎肩上,一动不动。
他的体温很低,比光翎还低,浑身湿透了,抱起来简直不像个活人。
“好点了吗?”光翎问,“要不要去看大夫?”
手仍然拍在后背上,一下一下的,很稳当。
男人的脊背宽阔、坚实,压在他身上,却脆弱颤抖得像一片打湿了的薄纸。这样紧密的依偎,光翎的衣服也近乎全湿了,尤其是前襟,塌塌地贴着皮肤,很不舒服。
这样狼狈的乌鸦,他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用。”乌鸦终于开了口。
他的嗓子哑得吓人,气息里依然夹杂着过度呼吸引发的哮鸣,还有深深的、深深的疲惫。
“再让我靠会,”他说,“一会就好。”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