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还能感受到空气的焦躁，秋风的凛冽似乎还未将夏天的气息全数带走。刺眼的阳光从窗间直直地射进来，抓挠着我的皮肤，直到渗出黏人的汗水。

       那是在九月的一个星期四，下午的天气仍如同盛夏一般闷热，甚至窗外还能听见稀稀落落的蝉鸣声，仿佛不久前宣告结束的暑假只是一个笑话。蹲在洗手间里的我再也耐不住寂寞，就像一个犯了烟瘾的汉子，在如厕的同时不自觉地伸手去掏兜中的香烟与火机一样，用两根手指从口袋里取出了前年才买的无线耳机。耳机塞入时听见了“叮咚”的提示音，随后响起了一首歌唱夏天的歌。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我，也只是琢磨着歌词的意思，伴随着旋律缓缓晃动着脑袋，打发无聊而已。起身洗手的时候，嗅到了一丝气息，它闻起来潮湿、闷热，却又是那么干燥，甚至令我皮肤发凉。那味道并不是来自刚被我冲下管道的污秽，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明明是在九月的尾巴，我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反应过来时，呼出的竟是六月的吐息。此刻我意识到，那股饱和到令人作呕的气息并不是他物，而是名为夏天的印记。

       若要在四季里选出最令我喜爱的季节，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夏天；若要在四季里选出最令我生厌的季节，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夏天。这是一个承载了我最多回忆的季节，最值得回味的一个个瞬间，似乎都发生在这个酷热的时分。屋后的那条河、街道转角处的小店、穿过一片竹林便能见到的田地、永远会在老地方等着我的玩伴，以及永远写不完的作业和上不完的补习班……我还能记起和堂兄一起捞起的小鱼，记起老屋里那段昏暗的台阶，记起迎着晚风蹬起的自行车，还有那位总是抽着烟的老爷爷。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总爱在村里溜达着消食，拗不过我们的要求，便帮忙点起从过年就开始留着的炮仗。劣质的纸鞭炮哪能留这么久呢？其实早就受潮了，点不起来的。孩提时代，最盼望的事情不过就是放暑假。终于可以放下学校里积攒着的无形的压力，痛痛快快地放纵两个月，任谁都会期盼。只是每次想要出门时，都会因酷暑的波动望而却步，只听得知了肆意的嘲笑，最后还是选择瘫坐在家里，咬着冰棍，数着时间的流逝。

       但那些响彻着躁动的蝉鸣声的日子早就已经过去，那些地方和那些人，也已经无处可寻。时间不能倒带，人生不能重来。一切都过去以后，我们便将它们称为“那个夏天”。

       从什么时候起，夏天也成了离别的季节呢？夏天的开始，也是一段分离的开始，而夏天的结束，则预示着又一段时光的结束。明明是最粗暴无礼的季节，勾出的思绪却像汗水一样黏人。我哭着告别了六年的同学，却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连记忆都快要随着时间消散。我挥手向另外两个三年的同伴告别，因为想要笑着离去，直到各奔东西，才意识到没有好好对待这段羁绊。尚且幼稚的我，每当到了要向夏天告别的时分，总会不由得在返航的车上流下眼泪。稍稍成长了一些的我，却只能用无声的抗议来宣泄说不出口的难受。时间执笔缓缓划过，也给一个个夏天的过去，留下了不同的记号。

       笔墨终有一天会用完，时间留下的印记，似乎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淡。面对着又一个夏天的结束，如今的我竟然日渐麻木，回忆在我眼前逐渐消散，现实的一项项任务也只是草草了事，未来的打算更是虚无缥缈。曾经夏天教给我的活力与希望，究竟去了何方？仅仅只是过去了两年，可我的现实与思想，无一不是止步不前。在这日复一日的蜗居生活里，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天空放晴的颜色，忘记了土地不变的沉稳，忘记了花朵绽放的美丽，忘记了鸟儿晨鸣的悦耳，忘记了微风拂过的味道，忘记了月光闪耀的皎洁……我甚至都快要忘记那份属于孩子的童真，可却也没有获得成熟稳重的思想，只留下一具日渐成长的身体，和里面装填着的短浅幼稚的思维。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该逃离这样的生活，你得摆脱这种毫无意义的人生！十月对着六月发出了这样的恳求，一月对此提出了疑问，得到的却是二月的咒骂和三月的肯定。四月选择了认真思考，终于让五月下定了决心，回应了曾经的那句“再见，祝你好运”。

       夏天，如梅雨般不舍地送走了优柔寡断的晚春，而用自己爆发式的火热，呈现出一个个饱和到满溢的奇迹，只留下一点余温和灰烬。烟花在绽放的那一刻，获得了它这一生最辉煌的光芒，随后便销声匿迹，散作一团云烟。蝉在地下忍受了数年的暗无天日，终于到了振翅飞翔、放肆鸣叫之时，却也是潇洒的最后一刻。飞蛾在扑向火光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盲目的举动，既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却也点亮了自己的一切呢？生命如同昙花转瞬的一现、生活中转瞬即逝的美好，如此轻易就能销声匿迹。但即便世间再无它们完整的身形，我也相信它们在消逝前发出的光芒，将会短暂地照亮我们这迷茫一代前行的道路。

       空气一天天变得灼热，太阳的伟力也逐渐显现出来，云层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身体也慢慢分辨不出是干燥还是潮湿，蝉鸣声渐渐响起……又一个夏天，到了。

2023.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