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界】第二篇：查无此人

国名：辛西格，兀吉塔

时间：自1901年

入狱

卫迪尔力监狱年代久远，条件简陋，伯尼克被关进去的时候是晚上，黑漆漆的，狱警靠着西走廊唯一一盏电灯发出的白光开锁，伯尼克走进去，钥匙和铁门碰撞了一阵后，狱警便背着手慢步走开了。 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了一整天，为了本就属于他的财产和那群混蛋文官进行毫无意义的辩论，伯尼克感到疲累，摸到床沿坐下来休息。 直到他的狱友开口说话，他才知道这个牢房里还有别的人。更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低沉的声音：“犯什么进来的？” 伯尼克的脑海里瞬间闪回几个不太美好的画面。他被那些家伙气昏了头脑，大骂了一通，被当即认定为“对现政府的恶意抨击”。他回道：“反动言论。” “啊，政治犯。” “不，我不搞政治，只是一个普通人。” “那你是生活不如意、四处发牢骚，不顺眼的东西就去骂，结果骂到了现政府头上？” “差不多如此，”伯尼克反问他，“你呢，你是做什么被抓进来的？” 狱友笑了笑：“我是个扒手，抢劫偷盗都干过，是监狱的常客。” 没有什么可聊的，伯尼克坐在床上，背倚着墙，望着面前的乌黑发呆。菲德里斯十五世·图科仑多·伯尼克，烈血的后代，为辛西格帝国奉献一切的家族的继承人，此时没有带兵杀敌恢复家族和帝国的荣耀，也没有待在本该拥有的城堡里纵情声色，而在此。 伯尼克在床上躺下，辗转反侧，一遍遍地复盘整起事件的经过。 1885年，兀吉塔军队占领辛西格南部地区，其中就包括他家族留下的庄园、城堡、别墅和数百亩的土地。 1901年，兀吉塔国内政变，由君主国变为共和国，并结束了在辛西格南部地区的统治，撤回全部军队。 他去找法院要求收回遗产，法院让去跟当初霸占他家族遗产的兀军要。 债有主冤有头，兀军都他妈没了，他要个屁。 到现在为止，他和法院打了差不多一年官司了。他会把这场拉锯战一直打下去，直到他得到应有的补偿——没错，补偿，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收不回全部遗产了，那些古典建筑和收藏品已经被高层拿走，私家珍藏起来了。 时针不知指向什么时刻，窄小的牢房里逐渐爬起一道柔和洁白的光束，伯尼克仰头看向窗外，仅能看见的一小片夜空，被安装在窗户上的铁杆分割成一份份，伯尼克望着那颗极为闪耀的星体，眼花缭乱，分不清是月亮还是彗星，杂乱的记忆在混沌中涌起—— 他在明亮洁净而又闷热的法庭，被灯光照得头晕目眩。他们围绕着明明确确的事实和证据争辩，真是无聊又可笑。 时间过久，他也不愿听对面那些人扯淡，连大脑都开始放空，只是放空一会儿，他就想到高官老爷们此时就霸占着他家的遗产，一种愤怒就直击内心。 伯尼克蓦地站起来，双手拍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向此处。 “不可否认菲德里斯家族自百年前就开始衰落，到我这一代时它的荣耀已经所剩无几，”脑门开始渗汗，他朝一个有废话要说的家伙瞥了一眼，“先生，不要打断我。” “可是先生们，我的祖上跟随过罗彻彼曼大帝东征，跟随过旦特珀亲王讨伐绿匪，见证了辛西格地区的统一、帝国的建立和崛起——”他的心情确实激动了起来，额头上被汗浸湿的一缕缕发丝都在随身体晃动，双拳和手臂青筋凸出。 “我绝不能忍受让这样伟大光荣的家族的遗产，交给那群脑满肥肠、养尊处优、昏庸至极的老爷们的手里，让他们随便挥霍了去。” 说出这段话的伯尼克都是冷静克制的，保持他一贯的风格，直到有人在嘈杂声中轻蔑地说“什么鬼扯家族”，他猛地将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处，以最硬气的辛西格男人的口吻骂道：“Halt die Klappe!Fick dich!”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伯尼克早已怒不可遏，他再也不抑制自己的怒火，而让它同不断爆出的粗口释放。毫无悬念，他最终被自己越来越激进的发言送进了监狱，关押两个星期。 月光漫上他的左手，他动了动指尖，粗野的字词在今天最后一次从嘴里滑出：“Ｓｃｈｅｉβｅ.” 关在牢房里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伯尼克不计较监狱提供的生活条件，唯独忍受不了四面八方传来的糟糕的声音，辱骂声，求饶声，疯子一般的尖叫，恶心的鷄奸的动静……说这里是精神病院都不为过。 庆幸的是他的狱友是个正常人，此人是典型的龙族壮汉，无聊时躺在床上看杂志，狱警经过时向他要一瓶多什瓦啤酒，靠在铁栅栏上和狱警闲聊。如他本人所说，他是“监狱的常客”，和狱警都打成一片了。 相比之下，伯尼克的坐牢生活单调无比，每天就是吃饭、听狱友和狱警聊天、睡觉，手边的书他看不下去。他可以在床上一连坐上几小时，搓着手，思考自己以后的人生。 他刚刚大学毕业，主修金融，还没有去什么公司应聘，就是因为收回遗产这件事搅得他一团乱，加上母亲的病又变重了，他更舍不得离开家半步。 狱警悠闲散漫地晃过来，“呦，‘屠夫’，你的烟。”他把一盒烟抛给了狱友。“屠夫”是狱友的诨名，伯尼克从他与狱警的交谈中得知的，至于他真名叫什么，不知道，正如狱友也不打听自己叫什么。 “0843号，”狱警用警棍敲敲栏杆，“你老母亲来见你了。” 0843号就是伯尼克，他从纷乱的思索中清醒，连忙下床，将身体扑在铁栏杆前。一根拐杖率先踏进他的视野，接着是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出现，他的老母亲一路摸索着墙壁过来了。 “妈妈，您怎么来了。”他从栏杆后面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再弯下腰，把额头紧紧贴上栏杆。母亲一边吻他，一边用沙哑的嗓音又哭又念，听得伯尼克难受极了。 “妈妈，我只在这儿待几天，很快就回去了，您不要担心我……”伯尼克的说话声逐渐淹没在老母亲伤心至极的哭泣中，他看眼前这位头戴方巾、矮小驼背的老妇人，又衰老凄苦了不少。 母亲的手摸上他的头顶，浑浊的眼睛望着他：“伯尼克，你的两只角呢？被坏蛋砍去了？……” “没有，没有，妈妈。”伯尼克把那对奇异的犄角现出来，顺便把龙翼和羊尾巴一并抖了出来，让母亲看到。 眼见此景，老母亲由担忧转向痛心，她双手穿过栏杆，紧紧拥抱住她那不被老天怜惜的儿子。 留给母子二人相见的时间不长，五分钟一到，狱警就带着老母亲走了，伯尼克站在原地，等完全听不见母亲的声音才转回身去。 狱友正在吞云吐雾地抽烟，一团烟雾缭绕中，伯尼克看见他眼睛微微眯起，晦涩不明地盯着自己，这幅入迷的神态让伯尼克感觉他吸的不是烟草，而是什么别的叶子。 伯尼克自觉解释道：“我是混血儿，如你所见，我得了‘杂交病’。”狱友没说什么，点点头。 在监狱里的两星期漫长又无趣，不过，其实和伯尼克平日里的生活无多少差别。刑满释放那日，伯尼克早早地起床，洗漱完毕，狱警晃晃悠悠地过来开门，顺便给屠夫稍了瓶酒。临走前，伯尼克莫名和狱友匆匆对视了一眼，这总让他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到此为止。

交易

这个是个没有查询系统的年代，企业不知道应聘者有无案底，所以伯尼克出狱后凭借着过硬的实力顺利入职某家大公司，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薪水十分可观。 之前的预感灵验了，伯尼克的前狱友，也就是那位“屠夫”，他出狱后也应聘到了这家公司。两人不是同一个部门，倒也不怎么碰面。 伯尼克除了钱没有其他爱好，他是个实打实无趣的人，从入职那天起他就像台机器按部就班地工作，很快成为了大家公认的工作狂。 非常幼稚地，这个名号逐渐传播开来，连那个屠夫都有所耳闻，一天他忽然跑过来找他，说自己想干一番事业，问他们两个人能不能合作。伯尼克自然是婉拒了他。 周围都是些嘻嘻哈哈的毕业生，不再以“伯尼克先生”称呼他，直接叫他工作狂。伯尼克不听也不在乎种种调侃，以苛刻自己的程度去工作。他从不让自己升职，只要求加薪。 他把大部分的钱留给母亲的医药费和打官司的费用，剩余的留给自己。伯尼克一点不追求高雅和低调，衣服手表全都是大众熟知的名牌，每天光鲜亮丽。 或许名贵的物品总能吸引盗贼，他的前狱友又来了。伯尼克思来想去，还是把自己新买的手表锁进了柜子里，然后跟着屠夫一起去了咖啡厅。 两人在安静的座位上坐下，伯尼克随便点了杯咖啡，然后说：“你知道我叫伯尼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先生，难道我要像狱警那样叫你‘屠夫’么？” 屠夫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可以。”伯尼克无奈地耸了下肩。 正题开始，屠夫以娓娓道来的口吻说：“我一直都想开办一个馬戏团，可我既没有经验，又没有头脑，连资金都非常勉强，所以我想到了你。” 听到“馬戏团”这个词语，伯尼克瞬时蹙眉，不再看着屠夫，将目光转移到空无一物的桌面。 “伯尼克先生，你有能力，有头脑，工作热情，态度严谨，你具备带头人所需要的一切。更何况你现在，可以用富裕来形容……” “我没有要去经营一家馬戏团的理由，”伯尼克直截了当地拒绝，“而且，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 “你有经验，”屠夫笃定地注视着他，嘴里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你五岁时被卖进一家馬戏团，在里面足足做了四年的小丑，什么杂活都干，什么空档都替补，跟着馬戏团到处巡演。你完全懂得一个馬戏团是如何运营的，如果不是你再也忍受不了劳苦和恐惧而出逃，你甚至有可能接手这家馬戏团。” 伯尼克完完全全地愣住了，他想不出一句话来回应眼前这个生活在人间的恶魔——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还知道多少？咖啡端了上来，伯尼克低下头，一口一口喝着，感觉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先生，这还很烫。”屠夫的嗓音低沉粗糙，此时轻声提醒，仿佛是什么铁汉柔情，只有伯尼克知道这是魔鬼在催促他回应这个交易。 他想了又想，顿了又顿，终于抬起头，飞速地说道：“请不要伤害到我的母亲。” 屠夫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求你了……” “先生，伯尼克，”屠夫盯着他那双哀求的眼，“放轻松，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要不要与我合作而已。谈成了，谈不拢，没有什么大不了。服务员——请上一瓶多什瓦啤酒。”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伯尼克连声答应。 屠夫点了下头：“关于合同什么的，我不懂，这些东西你来弄吧。” “我做，我来做。”一向稳重、严肃、冷漠的伯尼克先生，只有在至亲受到潜在威胁的时候慌乱无措，丢兵弃甲。 这场下午茶是如何接着进行的，伯尼克已经忘记了，他匆匆忙忙地结束，赶回公司，当天就辞职回家了，锁在柜子里的手表也忘了取出来。 他一回家就跪倒在母亲的床前，双手紧紧握住她干枯的右手，脸埋在她的左臂旁，依然惊魂未定。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顶，虚弱地发出一点声音：“伯尼克，你的角……” “妈妈，在这里，”伯尼克将双角现出，“爸爸几年前就去世了，再也没有人来砍它们了。” “啊，啊，是这样……” 伯尼克梳理好情绪，伏在母亲耳边一字一句说道：“妈妈，我辞去了公司里的工作，以后我要开办自己的馬戏团了，我做团长。” 听到“馬戏团”，母亲条件反射般呜咽着哭起来：“馬戏团……啊……伯尼克，不是妈妈把你送进去的，不是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妈妈把我卖出去的。”伯尼克安慰着她，接着轻声问：“妈妈，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有没有陌生的客人来家里？” 母亲思考了很久，摇摇头说没有。母亲是不会骗他的，伯尼克深信这一点，看来屠夫没有大张旗鼓地造访他家，那他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这些的呢？伯尼克没有一点头绪，就算有，他也没有办法对付，他面对的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伯尼克直到深夜前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第二天早上八点，他应约前往前公司西门门口，屠夫在那里等他，两人碰面了，屠夫就带他去自己家里详细商讨。 也许一进他家门自己就被杀死了，伯尼克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赶到了西门口。屠夫就站在那里，高壮的身影很难不注意到，尤其是那威风凛凛的龙角和龙翼。他把深灰色的龙尾随意盘在腿上，这是每个无所事事的龙族都会做的行为。 不想让这个恶魔等自己等急了，伯尼克几乎是一路跑到了屠夫身边。 两人见面没有寒暄，屠夫立刻带他上了自己的车，一辆皮卡。伯尼克坐上车后座，祈祷车里没有用布袋装起来的尸体。 车里没有异样的味道，堆积的都是些工具，可能是用来杀人的，也可能就是单纯的修理工具，无论如何都比尸块好上一百倍。伯尼克一路上都坐立难安，身体僵硬，浑身冒冷汗，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屠夫在后视镜看到他这幅样子，终于开口说话：“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至少是这段时间，这三四年里。” 伯尼克连眼神都开始飘忽。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几秒钟，或者是几分钟，屠夫又说：“你很美。” 伯尼克被这句话拉回神，他在后视镜里和屠夫匆匆对视了一眼。 “你的两只角，”屠夫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头顶，“左边是龙角，黑色的；右边是山羊角，也是黑色的，这很巧，不是么？有白龙有红龙，还有像我这样的灰龙，但凡你不是黑龙，你的双角就不会这么和谐。” 伯尼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想听一个神经病扯淡。 皮卡卷着尘土，穿梭在繁忙的街区，奔驰在宁静的乡野，驶向森林。望着窗外一片茂密的深绿，伯尼克不由自主地说：“森林。你住在森林。” “嗯，比较安静。” 也比较易于抛尸，伯尼克绝望地想。他看了下表，现在十一点多，车程三个小时，真是非常偏远了。 进入森林后再行驶一段时间，可以看到一栋普通装修的别墅，坐落在砍伐、收拾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那应该就是屠夫的家了。屠夫果然在别墅旁停车，让伯尼克下来去开大门。 伯尼克站在门前做了三个深呼吸，缓缓打开门，一开门，看见屋里的场景，尖叫声瞬间爆发出他的喉咙，他漂浮着脚步向后退，撞在屠夫结实的胸膛前。 伯尼克的腿彻底软了，在男人面前跪下，脸放在他的脚上：“请放过我……” 屠夫蹲下来，架着他的肩膀大步走了进去，经过关在笼子里皮包骨头的废人，经过匍匐在地上的兽皮缝人，经过挂在墙上的一列人头像，来到了书房。 “求求你，我真的受不了，我……”伯尼克呼吸不上来，瘫在椅子上仰望着屠夫的脸，精神崩溃散架。

朋友

伯尼克在简朴的书房里逐渐恢复神志，这期间屠夫端来一瓶酒、两只阔口杯和一大盘腊肉烧土豆泥，自顾自地吃起午饭来。他给自己盈满了酒杯，喝得脸红彤彤的。 回过神来，伯尼克意识到自己

太过大惊小怪

，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失态，尴尬得无地自容。他没有胃口吃饭，打开公文包，拿出纸张、墨水和钢笔，唰唰地写起来。 “嘿，嘿，先打住，”屠夫伸手拦住他动作的胳膊，“以你的名义开一家馬戏团，不要带上我。” “你之前说要和我合作开办的——那好吧，我自己一个人当团长。” 酒精促使屠夫的话语源源不断地向外倾倒，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到时候，你拿着我的证件跑去那什么局什么办务处，人家举到眼前一看，只会对你这么说：‘奥加维·米德列迪赫尔斯·菲玻衍那……不，先生，我们这儿没有这号人，他不存在。’于是你就会感到困惑不已——怎么会查无此人呢？” 伯尼克注意到那一长串名字，问：“你叫菲玻衍那？” “这不重要，”屠夫一下下咬着调羹，“你应该考虑为这个馬戏团起什么名字。” “还是由你来定吧。” 屠夫说：“首先，这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随处可见的馬戏团，它没有传统的馬术表演，也不要养动物明星，这里的每一个演员都是畸形人，使用的道具——也就是由我制造的物件——也不同凡响。应该找一些词语来体现这些展演内容……” 伯尼克明白了：“你要的不是馬戏团，你只是想开展畸形秀。” “它们两个都大差不差。” 伯尼克想反驳，但没说一句话。 “你觉得‘惊世骇俗’如何？” “我不知道。它听上去有点怪。” 屠夫摩挲着下巴，忽然问：“你以前待过的馬戏团叫什么？” “名声大噪。” “那么就这个了。”醉醺醺的菲玻衍那靠过来，夺过他手中的钢笔，在纸上的某一处洋洋洒洒地写下“名声大噪”这个字词。 伯尼克换了一张纸重新写。写完之后递给屠夫看，屠夫连眼珠都不屑于转动一下，挥着手把纸拍回去，说自己看不懂这些东西。话说完这个醉汉就四仰八叉地倒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似是要睡觉。 被全权代理的伯尼克接着在纸上奋斗，计算着各项费用。客厅里的改造人不断传来恐怖的哀嚎，铁链碰撞的巨大声响，伯尼克

完全不理会这些动静，

也许是因为他一旦处于工作状态就变得心无旁骛

。 不知过了多久，伯尼克估计完毕，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他才迟疑地把结果告知给屠夫：“我的钱可能不够。所以说，你能拿出多少？” 屠夫的回应令他意想不到：“这是你的馬戏团，不关我的事。” 伯尼克哑口无言，他感觉自己被骗了，说好的两个人合伙，结果之前兴致高昂的家伙如今只想当一个幕布背后的道具师，他伯尼克一人独揽，所有乱七八糟的份内分外的事情全都堆在他身上。 想着屠夫是个深藏不露的魔鬼，自己还有亲人有牵挂，伯尼克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 无人说话，书房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声响，伯尼克盯着桌面发呆。 屠夫终于蹦出来一句话，只是这句话让人难以理解：“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 伯尼克问：“什么意思？” “你进屋后看到了客厅里的一切，也知道我是个杀人犯，现在还能坐得住。你的脸色很平常随和，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也不恶心，不愤怒。” 伯尼克默不作声。 “你一直都非常严肃，冷漠，不苟言笑，可是与我接触后，你非常地有情绪——” “我确实很有情绪，”伯尼克打断他的话，“我面对着一个随时随地就可以杀掉自己的罪孽深重的变态，如果我不害怕，那才是不正常。” 屠夫深深地看着他，道：“我的意思是，你和我相处的时候，是非常自由从容的，你可以放任你的思维、情绪、行动，而不是上班时紧绷着脸，面对母亲紧绷着心弦，在法庭上全副武装、义正辞严——在我面前，你哭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我们是同类。” 时隔不久，伯尼克感受到那时在法庭上的怒火重临自己心头，他的胸腹起伏得厉害，毕竟谁都不想被神经病划为同类：“你再说一遍。” “你其实完全不在乎他人，人权和道德于你来说都是浮云，你只是一直在扮演一个正常人罢了。你听到、看到反人类反社会的东西，只是你伪装出来的面具在颤动，你摘下面具再去看其他人，他们在你眼里就是会走动会说话的肉块而已——我也是这样。所以，我们是同类。” 伯尼克被气得笑了：“你他妈到底是从哪里揣测出来的这些狗屎。你自己是这种变态心理，不代表别人就和你一样……”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情绪化”地生气：口无遮拦地骂脏话，这仿佛正如屠夫所说。 “你怎么想、怎么说，都随你便好了。”伯尼克只好撂下这句话。 屠夫晃晃头，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去吧。” “你……你不是喝醉了吗？” “已经醒了。” 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认得回去的路了，伯尼克只好收拾收拾公文包，跟着屠夫走了。 他重回到人间，在一家规模更大的企业就职，工作依然顺利，但与之相反的，母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没过多久，屠夫又冒了出来，常常叫他旷工，去购置这个办理那个，使他不得不放掉手头所有要紧的事情，转而去操办那个本质上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馬戏团。 忙忙碌碌中，伯尼克依然会挤出时间去医院看望母亲。这个受了一辈子苦难的女人至今还躺在病床上奇迹般地延续着生命，依靠着昂贵的医药治疗和儿子对她全无保留的爱。 坐在母亲的病床前，伯尼克忽而感到一种不真实、不确切感：难道他真的要抛下母亲和稳定优渥的工作，转而去当一个馬戏团团长，四处奔波吗？ “我不知道还能在您身边待多久。”伯尼克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也许等到大雪覆盖住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要坐上馬车周游世界了。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着他的手，安详平静地一呼一吸。母亲总是支持他，支持他的一切选择。 这让伯尼克感到痛心，也对馬戏团和屠夫这两个累赘更加厌烦，它们凭空出现，打断自己原本安然有序的生活。 终于，伯尼克实在忍无可忍，趁着屠夫喝醉酒心情好的时候，朝他抱怨：“够了，屠夫，或者说菲玻衍那，我快要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放在你这里了，你还在贪图什么？你还想从我这儿索取什么？” 屠夫喝得舌头都大了，没骨头似的躺在沙发上，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互帮互助，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 “谁和你是朋友，”伯尼克干脆利落地否定，“精神病患者，街头流落的醉鬼，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这些才是你朋友。” 沙发吱呀作响，屠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捏住伯尼克的肩膀，“老伙计，和我比比力气。”说着，他背对着伯尼克，用尾巴拍拍地面。 男人闲暇时喜欢掰手腕来较量力气，龙族男人除了掰手腕还喜欢掰尾巴，屠夫这样的壮汉更不例外。伯尼克哪来龙尾和他较量？所以他毫不理会，任他耍酒疯。 屠夫在原地愣着，脑袋直发懵，他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伯尼克坐在书桌前一点没动弹。 伯尼克正在焦虑地计算各种七七八八的费用，突然感到腰间有什么东西直戳了上来，侧头一看，是屠夫深灰色的龙尾巴尖。尾尖滑来滑去，终于探到了裤子里面，在尾椎附近快速地按动，一只短短的山羊尾巴便受激弹了出来。 屠夫如愿开始了他的掰尾巴比赛，但事实上是他单方面的施压，他只用尾巴尖就扯得伯尼克生疼，羊尾巴都快被拽断了。“滚！”伯尼克用力拍打这条粗壮的龙尾。 灰色的尾巴被拍开，下一秒又勾上了腰，再拍开，接着缠上大腿，和它的主人一样酒精上脑，晕头转向。 伯尼克终于被拽倒在地，从凳子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原本酥麻的尾椎顿时被疼痛支配，冷汗都从脑门上冒出来了。始作俑者在身后哈哈大笑，回声在房间里震荡，一波波传进伯尼克的耳朵里。 笑声也从他的嘴巴里发了出来，短短的一秒过后他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逐渐翻涌起深色。比起厌恶屠夫，此时此刻他更厌恶自己：一个和变态同流合污且毫无心理负担的人。

招聘

资金充盈，设施完备，除了人员以外一切准备就绪。伯尼克听从屠夫的意见，在本地最畅销的报纸上刊登广告，招聘畸形秀演员，并且表明名声大噪馬戏团自十月十五日开始巡演 一位身材窈窕的蒙面女士闻讯而来，她的身体柔韧又灵活，想要做舞蹈演员。伯尼克让她跳了一支舞，欣赏完之后，他当场就应聘下来。 两人进一步交流，在谈话中，伯尼克得知女郎是一场恶鬼突袭中的幸存者，她的右半边脸被生生削去，但还是存活了下来，能够像正常人那样运动。 她掀起面纱，露出残月一般残缺但仍然俏丽的面容。“我很幸福，哪怕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未婚夫也没有狠心抛弃我。”笑容美丽动人。 伯尼克其实有些困惑，什么样的丈夫忍心让自己的妻子从事馬戏团里的工作呢？劳累且不说，四处奔波顾及不了家庭可是个问题。但他不会对此过多考虑，他只要吸纳足够的员工，员工自己家的事他也管不上。 接下来一连两次都是家属代替求职者前来面试。首先是一对连体姐妹的父母，他们带来姐妹俩的一张合照，以及一大包钞票——他们把这对姐妹“托付”给名声大噪馬戏团了。 “她们很听话，很安静，只要不是太过分，她们不会怎么样的……她们也做不了什么。” 老夫妻面容憔悴，但眼中闪烁着即将开展全新生活的期盼的光芒，这对连体姐妹已经拖累了整个家庭太多也太久，虽说这很残酷：可他们已经无力抚养她们了。 伯尼克一言不发，接过了那些钱和写着注意事项的笔记本。老夫妻拿着那张合照给他看，这个头发卷卷的是姐姐，这个嘴有些歪的是妹妹，别看照片里她们这么小，现在已经成年啦，是漂亮的大姑娘……说着便泪如雨下。 伯尼克留他们在公寓里喝了茶，老夫妻在晚霞铺满天空的时候离开了。 其次是一个侏儒的哥哥来访。哥哥和弟弟一样是侏儒，但弟弟脾气火爆，不大乐意出门。 “不大乐意出门？”伯尼克稍稍皱起了眉毛，“令弟连出门都不愿意，要让他在众人面前表演，可能有些困难。” 哥哥干笑几声：“他实在找不到工作了……我弟弟其实是非常清醒的，如果是工作要求的话，他会认真对待的。” 可信度较低，伯尼克并不想应聘他弟弟。 “这样，我让他明天过来，到时候您再看看？”哥哥实在没法。 伯尼克答应了。第二天，那位脾气火爆、不大乐意出门的侏儒造访。出乎意料的，他的确在工作方面十分认真，作为求职者谦逊有礼、态度诚恳。 谈及昨天替他面试的哥哥，侏儒笑了笑，说：“我这人，就是对熟人不好，和不熟的人客气，窝里横。一家子人都被我折磨得不轻，哈哈……我就是这样的人，改不过来了。” 伯尼克还是应聘了他。侏儒没有留下来喝茶，朝他行了个中世纪绅士告别礼，潇洒地离去。 后来就只有一个求职者前来面试，此名男子全身上下包裹得严实，脸也被布条裹起来。 “我实在太缺钱了，为了治这个皮肤病我花光了全部积蓄。”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声音简直像一位温柔甜美的少女。 出于人文关怀，伯尼克暂时放下了工作这一话题，询问他的病情。男人脱下了右手手套，露出一只通红而布满肿粒疙瘩的手，恶心又惊悚，伯尼克顿时有些反胃。 “这个叫‘杨梅病’，”男人解释道，“东方产有一种叫杨梅的水果，我的皮肤就和那种水果的果皮一样。” 伯尼克又看了看男人的脸，即使被布条包裹，通过那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的脸型也不难看出，他曾经是个英俊男子。 “你的眼睛也是如此吗？” “是的。” 连眼珠都变得红肿毛刺，恐怕不是单纯的皮肤病了。或许是同情心驱使，伯尼克让他加入了馬戏团。 男人的皮肤不能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伯尼克打算让他以后穿一身玩偶服，蹦蹦跳跳兴许能招路人喜爱，等到了展演时间再脱下来。男人也赞同这个想法。 很快屠夫又让伯尼克再打一次广告，这次招聘其他工作人员，普通人也能做。 “可是，目前只有四个畸形人演员。”伯尼克和他说明情况。 屠夫对他说：“我会想办法的。” 既然如此，伯尼克就按他所说的，去招聘其他普通员工了，维修工，馬车夫，乐手……陆陆续续凑齐了一支后备部队，这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十月初。 伯尼克又去了一趟医院，他让母亲坐上轮椅，然后推着她去外面四处逛逛，看秋天金黄的银杏。 “伯尼克，”母亲吃力地张望着杏黄色的云片，“现在是什么时候？” “九点。十月三日，上午九点。1908年十月三日。” “我好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是的，伯尼克在心里回答她，从去年一直住院至今。 “你是不是要做，馬戏团团长了？”母亲掖了掖衣裳，“那我要很久才能见你一次了……” 伯尼克早已是个成熟自立的男人，但每当与母亲独处，听她沙哑着嗓子费力地说话，泪水总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他稳住声线：“还有几天就出发。” “唉……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去做什么团长，太不稳定了……你现在找到合适的姑娘了吗？” “还没有，妈妈。” “不着急，你还很年轻……伯尼克，千万记住我的话，以后一定要对姑娘好好的，不能像你父亲那样……不能……啊，我说到哪儿了？” 伯尼克完全止不住泪水，咬紧着嘴唇。 “伯尼克，你以后想做什么事情？”母亲换了一个话题。 “我不知道……也许，就是赚钱，”伯尼克平定好情绪，“以及打官司。” 母亲很快沉睡过去，伯尼克把她送回病房，深情而又万般不舍地在她额上留下一吻，离开了医院。 回到自己的公寓里，伯尼克看到屠夫坐在沙发上，脚边还有一个披着毛毯的不知什么生物蹲坐着，看上去像一条狗。 见他回来了，屠夫把那毛毯揭开来，说：“第五位畸形秀演员。” 很明显，这不是什么生物，而是一个几乎没有人样的人类。他没有头发，没有双目，整个人是镂空的，没有血肉，而那镂空的图案则是精细的、紧密相连的几何多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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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伯尼克缓缓瞪大了眼睛，屠夫接着不急不慢地说：“你以前在我家客厅里见过的，也许你不记得了。” “也许我在做噩梦。”伯尼克盯着自己的脚尖，飞快地走了过去。 “他还是可以说话和——爬行的，他留有神志。”屠夫用手指点了点他，他便上下摆动了一下头颅。 伯尼克问：“你把他弄成这样的？” “不，他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搞砸了。他以前是个科学家、历史学家、生物学家……总之，他做研究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伯尼克无话可说，偏着头，不想看向他这边。 “你可以叫他史密斯先生。” “即使是这样，我们只有五名畸形秀演员，”伯尼克不想和他聊关于那个可怜男人的事情，“再加上你制作的道具，我想还是有些不足。” “不，伯尼克，”屠夫把毛毯重新披到史密斯先生身上，“其实世界大战离我们不远了，等到那时候，哪里都能碰到畸形人。你知道的，‘恶鬼与战争同在。’”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伯尼克从来不觉得屠夫在世界局势上有什么眼光。 屠夫瞟了他一眼，沉声说：“我知道的。”

彻底转变

在伯尼克三十二岁生日的前五天，母亲的生命最终停摆。伯尼克在车厢里接到毛绒玩偶送来的信件，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噩耗。 “我要回家一趟，”伯尼克吩咐玩偶，“你接管馬戏团几天。” “团长！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玩偶在原地转圈圈，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母亲的病逝没有在他的脸上刻下悲伤的痕迹，伯尼克身为图科仑多·弥塞琳娜夫人的儿子，一丝不苟地主办完整场送别仪式，然后肃立在遗体旁，目送亲人一个个离场，整个流程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直到最后一位亲戚离场，伯尼克在棺材旁边坐下。恍如隔世，恍如隔世，恍如隔世……他的脑海里一直在盘旋着这个词汇。他看着面前至爱的离去的人，感觉她不久前还睁着眼睛，留恋地注视自己儿子还存在于此的这个世界。 眼泪会在以后空旷的日子里流淌，此时伯尼克宛若一座失败的雕像，眼睛里没有丰沛的情绪，只有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和毫无力量感的四肢。 应该要对她说些什么。伯尼克伏在棺材边沿，就像从前他伏在母亲的床沿，他像沉入睡眠一样平稳地呼吸。“我在那里和你相见。”伯尼克跪在她右侧，行诉圣礼。 母亲葬在公墓，躺在朴素的白色墓碑下面，至此斩断了她和世间的所有联系。 一切安排妥当，伯尼克在夜里赶回到自己的馬戏团。馬戏团里的人们毫不知情，光知道今天是团长的生日，可以偷得一阵清闲，为了庆祝团长生日，玩偶还去买了一个大蛋糕。 伯尼克坐在三十二根蜡烛前面，烛火摇曳如鬼火。 “团长生日快乐！”玩偶最喜欢玩闹，“请给我们加薪吧，求求啦！” 周围的员工起哄得一声比一声响。“团长，你那么有钱，做做慈善吧！” 伯尼克笑了一下，闭眼吹灭了蜡烛，没有许愿，直接睁开了眼睛。蜡烛燃烧的气味在鼻尖弥漫不散，篝火也在熊熊燃烧，从跳动的火苗和混沌的空气上方望去，望着三五成群喝酒打牌的人们。 “你们玩吧，”伯尼克起身离开，“我有些累了。”玩偶欢呼一声，独享了那块香喷喷的大蛋糕。 伯尼克回到自己的车厢，简单冲洗一下就躺在舒适的床上放松筋骨，车程太久，实在疲累。 窗户没有关，伯尼克能听到外面人说话，这群人能聊什么呢？无非是今天赌输了真倒霉，老毛病又犯了疼死了，家里的婆娘越看越不顺眼……这样市井的琐碎和他无关，他徒有巨额的财产，整个人却都是空的：没有理想，没有爱情，没有支柱，没有牵挂。 日子接着过下去，屠夫所说的世界大战的确爆发了，馬戏团不断接收各路失业者：被恶鬼残害躯体的人，从怪诞研究所逃出来的精神错乱的人，失去家园无处可去的人……或临时或正式地加入进来，馬戏团的规模逐渐扩大。 名声大噪馬戏团不像当初那样默默无闻，收获了一定的人气，伯尼克从消沉中清醒过来，担起身为团长的责任，带领团队有条不紊地前进。他就像以前在公司里工作的时候，严谨认真，不苟言笑。 随之而来的就是高强度的管理和训练，手下员工一片抱怨，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暴脾气的侏儒和游手好闲的玩偶。 伯尼克管不住侏儒但压得了玩偶，伯尼克不给他发工钱，让他买不起药，他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求饶。克扣了几次工资，玩偶终于老实了。 尽管如此，玩偶还是会哭唧唧地抱怨：“你太无情了！你怎么能对你的老员工这么无情！” “我一视同仁，”伯尼克脸色淡然，“谁犯错我就罚谁。” “为什么不去罚侏儒！” “谁能管得了他？他可没有软肋和把柄。” 拌嘴中，女郎走了过来：“团长，那个道具师找您。” 道具师就是屠夫，他不怎么来馬戏团，也不看他们的展演。大家和他不是非常熟悉，只知道他一直勤勤恳恳地为畸形秀提供道具。 伯尼克撂下伤心的玩偶不管，走到自己车厢旁边，屠夫就在那里等他。 屠夫开门见山：“我接到一个‘单子’，一个无翼龙，小女孩。你觉得要不要把她送到馬戏团来？” 眼看周围没有人，伯尼克压低声音：“你现在在干人口买卖？” “最近比较缺钱。”

“缺钱——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这么多年过去，伯尼克还是不习惯屠夫杀人。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现如今屠夫不再看着自己的眼睛，而是直直地盯着那对犄角。 不论如何，一个孩子不能死在屠夫的刀下，伯尼克说：“把她送到我们这儿来吧。” “报酬。”屠夫冷冷说道。 “你要什么报酬，直接去我房间里拿钱好了，”伯尼克随口道，“我给你我的一条腿？” 屠夫没说什么，当天晚上带他来到交接地点，一条昏暗无人的小巷。屠夫让他待在后面，等事情“解决”完再出来。 一个抱着女孩的男人在约定时间现身。 他隐隐感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刀光闪烁的瞬间，一股恶寒上身。男人被捅了好几刀，屠夫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太大声音，伯尼克看着鲜血喷在墙上，听着模糊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没有动。 其实屠夫一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因为他没让自己死，因为他和自己交朋友，伯尼克忽略了他究竟有多可怕。 其实他自己也是罪犯，心安理得地容忍魔鬼活在世上，就像现在，眼睁睁看着他犯罪。

这么想着，伯尼克走了过去，

接下麻醉中的小女孩，掀开她的后领看了看，的确是一个无翼龙。 屠夫在原地保持不动，盯着他的头顶看。这样直白的目光让伯尼克莫名地十分不爽，他抬起头，说：“屠夫，我已经给过你极高的报酬了，你还在贪图什么？”想要将他斩首吗？拿去便是了，把他这颗头挂在客厅的壁炉上吧。 杀人犯终于收回目光，蹲下来去收拾脚边的尸体：“你的畸形秀是不是这周日开场？到时我会去看的。” 伯尼克不回他话，走到他的皮卡上坐下，不知等了多久，屠夫处理完毕，两手空空地过来了。 天知道他把尸体藏到哪里了。伯尼克不动声色，等着他上车。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除了伯尼克问他为什么不杀这孩子、屠夫说杀了无翼龙会遭老天报应之外，气氛宛如当初伯尼克第一次坐这辆车去屠夫家里。 回到馬戏团已是后半夜，伯尼克给小女孩擦洗干净，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把她放在自己床上，自己随便应付着睡了。 小女孩的到来让团队里的许多人惊喜不已，他们给予她真心的笑容和欢乐。而伯尼克和其余的人一样，对小孩子没那么喜欢。 女孩名叫冬娥，来到名声大噪之初就对伯尼克说，她想回家。伯尼克自然满足不了她这个愿望，毕竟她的故土黛勒维娅现在深陷战火。 于是冬娥一直浑浑噩噩，对什么都不上心，工作上一塌糊涂。伯尼克对态度不端正的员工一视同仁，哪怕只是个孩子，可他不知道拿什么办法。 打也不得，骂也不得，扣她的工资？她压根就没有工资。 魔鬼一样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伯尼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天清晨，冬娥照例去小溪边上看自己的倒影，几乎彻夜未眠的伯尼克从窗外看到她蹲在溪水旁边。 可能他真的和屠夫一样是个疯子。 伯尼克悄无声息地走出车厢，慢步到冬娥身后。 冬娥仿佛在水面看到了除自己以外的倒影，有一个人渐渐靠近自己。 他把她的头按了下去，女孩拼命地挣扎，逃离无翼龙被溺死的命运，平静的水面被搅乱，波纹扭曲，伯尼克注视着自己扭曲的倒影，接着把女孩从水中提起。 就让求生的本能激发你的动力吧。这是他的想法，可手段残忍极端。 “给我活过来。”伯尼克听见自己恶魔一样的声音。 冬娥倒在他怀里，止不住地发抖，一边咳嗽一边伤心欲绝地哭喊。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他刚才完全可以了结。只要他想。 他知道屠夫肯定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这一幕，见证了他“犯罪未遂”的全过程，他终于让自己残酷的灵魂现身。 这从正常人到疯子的转变微不可见，也有迹可循。

他早就疯了，从他携带着畸变的族群特征降生，从他惶惶不可终日地在父亲的摧毁之下过活，从他强颜欢笑地在观众面前表演滑稽出丑的把戏，从他自不量力在法庭上声嘶力竭地去对抗权贵，从他完全融入不了任何一个社交圈，从他自视为怪胎、畸形人、天之弃子，从他遇见菲玻衍那。

从他遇见菲玻衍那，一切都向不可挽回的局面演变；从母亲去世，一切都没有了维系正常的理由。 伯尼克还是感到自己的心丝丝阵痛，他仰头望向天空，希望母亲别在天堂等他上来了。她的儿子在天国查无此人。

本篇

以

青色

标注

不合常理

的心理和言行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