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复诊
四月二十的早晨,对于柳霞街张氏而言,并不特殊。
张子语踩着晨曦,去玉龙河边提水。因为孔英洲去了明州,张子语提完水就没事,回了家。
他大嫂和夏荷在院子里洗衣裳。
侄儿和侄女用完早膳就去了学堂。
张子语站在一旁,帮大嫂拧干。
今天洗幔帐,大嫂和夏荷力气小,张子语就主动说帮忙。他经常帮家里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嫂子洗被单或者棉衣的时候帮忙拧干、提水、扫院子等。
一开始,他嫂子多有劝诫,让他安心念书,不要管这些琐事。
张子语却说:“总读书,累得紧。做点小事,活络筋骨,对身体好。身体不好,念书又有何用呢?”
张子语的父母都是因为身体不好而去世。
因此,他大嫂很看重健康,见张子语如是说,后来也不劝他了。读书,也不怕耽误一时片刻的。况且张子语陪着,大家说说话,家里也热闹。
“昨日南院有什么趣事?”大嫂和张子语说些闲话,拉起家常,就随口问了几句南院的事,“访里回来得挺早。回来之后,就去了状元巷。南院那边,没有出事吧?”
张子语顿了顿。
他垂眸笑了下,没有回答。
他不太喜欢撒谎。而且南院的事,大嫂很快就会知道,撒谎也没有意义。
他大嫂是个聪慧的女子,见他这样,又想到昨日张家二哥提前返回,在南院肯定发生了点什么。只是,不管发生什么,应该和张子语无关。
张子语性格比较稳重,是不会惹事的。
“是不是老七又闯祸了?”大嫂笑着问。
每次出事,都是因为老七,这个认知已经深入张氏每个人的心里。提到出事,大嫂也第一个想到了老七。
“也不算吧。”张子语轻咳了声,慢吞吞道,“就是,我和七哥把陈韫推到了循水湖里,把他冻晕了。二哥回来,是应付这件事,安抚陈家。要不然,陈家这会子肯定打上门了”
啪的一声,大嫂手里的幔帐掉在了水盆里,溅了半蹲着的夏荷一身水。
她怔怔看着张子语,清湛眸子透出难以置信:“真的?”
她虽然不信,眉梢仍有几分失望压抑不住。
“嗯。是我的主意。”张子语认真回答,“陈韫还不错,我说我会点医术,他就让我诊脉,又同我说起他当初生病的经过、这些年的病症和用药,说得很仔细。他的病,我正巧知晓,也能治好,就帮他治了。”
大嫂哑然失声。
她久久没动,脸色苍白难看,嘴唇哆嗦,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她也想狠狠骂张子语一顿。张子语说什么帮忙治病,大嫂没有听进去,因为她觉得那话仅仅是戏言。张子语把陈韫推到了水里,陈韫晕死了,大嫂只听进了这些。
陈韫那是寒症,大嫂是知晓的。推到水里,那陈韫还有命活吗?
怎么这般顽劣?
要死害死了人,可怎么办?
但是责怪的话,李氏都说不出口。张子语是男孩子,兄长不在家,他跟着李氏度日,李氏原本就怕他孱懦胆怯。一旦出事就责怪他,他会更加软弱胆小,像个女孩子。
男人,应该刻意培养他的英气和权威。
家里的女人给他权威和地位,他才会慢慢学会顶天立地,渴望更多的认可,也会更加争气。
“陈韫他他晕死过去了?”李氏沉默半晌,才开口。她的声音轻柔,没有半点苛责,仅仅是询问。
张子语点点头,又道:“大嫂,他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
李氏颔首:“好,长苏说他没事,大嫂信你。长苏,你要记住,不管陈韫如何,这件事你无需多想,你并非有意害他。若是陈家敢上门,大嫂同他们说道。”
张子语哦了声。
李氏衣裳也顾不上洗了,擦干手上的水,对夏荷道:“去雇辆马车,我回趟姚江。长苏,你也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走。”
姚江是与唐古县毗邻的另一个县城,也隶属明州。
大嫂娘家是姚江一个小地主门第。若是张氏在唐古县算三流门第,那么李氏在姚江算四五流的吧。李家除了田地,也做点小生意。
大嫂有亲兄弟六人,堂兄弟八人,还有其他族兄弟,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三十多位,人多势众。大嫂和娘家兄弟关系都不错。
张子语和老七是害了陈韫,状元巷那边肯定先将老七摘清了,将事情都推到张子语头上。陈家和张家是姻亲,一旦出事,为了息事宁人,张氏大约不会庇护张子语,而是把张子语交给陈家。
大嫂不能坐以待毙,她先带着张子语回姚江躲避。
若是陈家敢闹到姚江去,是占不了便宜的。
“夏荷,你在家里看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拿出气势来。咱们是举人老爷家,他们不敢放肆!”大嫂又吩咐夏荷。
“知道了太太!”夏荷攥紧了拳头,脸也涨红了,“婢子就说,那个末人少爷不安好心,会害了二爷的,如今果然应验。他们敢来胡闹,婢子同他们拼命!”
张子语看着这两个女人,遇到事没有半点慌乱,雷厉风行想出解决办法,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让他既感动又欣慰。
感动之余,也有点啼笑皆非。
“夏荷,你回来!”张子语看着夏荷转身要出门去雇车,立马喊住了她,又对大嫂道,“没事的大嫂,不用去姚江。陈韫那病,从此就好了,陈家感激咱们还来不及呢。”
“我知道。”大嫂含混点头,“你先跟着大嫂去姚江住几日,倒也不是躲事。因为你是读书人,参与这些是非争分,跌了身份。你哥哥之前说过,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反而劝张子语。
她生怕张子语觉得这是躲了,是懦弱。大嫂极力告诉张子语,这是理所当然的,和懦弱无关。
“大嫂”张子语有点无力。
正说着,突然传来敲门声。
这敲门声,让李氏身子微微紧绷。
声音很响,但是不急,不像是寻仇的那种。
李氏秀眉轻拧,看了眼张子语。
她示意夏荷去开门。
夏荷道是。
张子语拦住了夏荷,笑道:“我来我来”
他快步上前,把院门打开了。
来的,是陈晏北,身后跟着两名家丁。
陈晏北很高,长得又壮,气势骇人。
李氏想到家里只有她、夏荷和张子语,连个小厮家丁都没有,怎么拼得过陈晏北这壮汉?应该早点走的,去了姚江,李氏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心里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陈晏北那壮汉,给张子语深深作揖。
陈晏北的作揖很深,几乎伏地。
一连三揖,陈晏北才起身,道:“长苏表弟,多谢你!多谢你妙手回春,救舍弟一命。舍弟已经醒来,病情好转,还请长苏表弟移步寒舍,再为他请脉复诊。”
陈晏北的话,好似晴天轰雷,在李氏和夏荷耳边炸开,主仆二人被震得蒙住了,一时间忘了该有什么反应,都愣在当场。
四周皆静。
李氏总感觉眼前是幻觉。
她愣愣的,难以置信,看着陈晏北和张子语。
夏荷比李氏好不到哪里去,也是惊愕看着张子语,那眼神都能在张子语身上挖个洞了。
“好,我这就去。”张子语回答陈晏北。
他转身,对他大嫂和夏荷道,“大嫂,我去趟陈家。复诊完了,尽快回来读书”
说罢,他就拱手,请陈晏北先回去。
陈晏北点头,也给李氏作揖,叫了声“表嫂”。
李氏这才从震惊中回神。
“长苏!”她喊张子语。
张子语回头,看着李氏。
李氏的眸光恍惚不定,眉头微锁,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捡哪句说起。很多话,也不是一句能说清的,李氏微起樱唇,又止住了。最终,她只是说了句:“代我给三姑丈和三姑母请安,问他们好。”
“是。”张子语答应。
等张子语和陈晏北出去,院门被张子语反手关上,砰的一声轻响,李氏和夏荷才彻底回神。
两人对视一眼,也看到各自眼底的惊愕和茫然。
“太太,陈家表少爷不是中邪生寒,大伏天穿棉衣,请遍了大夫也束手无策吗?”夏荷声音微颤,“二爷……二爷他,治好了陈家表少爷?”
从陈晏北那恭敬又感激的态度看,的确是治好了。
方才陈晏北那么一作揖,李氏也被震惊得抛上了云端,到现在还有余晕。
“只怕是了。”片刻,李氏才回答夏荷。
“这”夏荷轻摇螓首,“二爷什么时候学会了医术?上次,他还治好了状元巷的三老爷,只是用了一味车前子,状元巷那边至今说起呢,说二爷好运气,医术也能蒙对”
李氏沉默。
夏荷见李氏不说话,又问:“太太,二爷真的会医术吗?”
李氏无奈道:“我整日和你一处。我若是知道,不告诉你吗?”
夏荷就不敢再问了。
李氏回屋,缓缓坐在椅子上。她觉得今天这一早上,过得惊心动魄。从担心害怕到现在的疑惑震惊,让她有点疲惫无力。
长苏,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从去年中秋被老七打了一顿,长苏似乎变了很多。
他仍是沉默寡言,但是这种沉默,是种沉稳淡然,而不是从前的木讷呆板。从前的张长苏,很敬重李氏,却少了份亲切;现在的张长苏,更通人情。他仍是敬重李氏的,敬重中也带着几分亲昵,把李氏当亲人。
因为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往好的方面变。
一个人越变越好,家里人总是欣慰。这种欣慰,就让他们忽视了这些改变是不应该发生的,也忘了去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些改变。
所以,李氏直到这一刻,才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