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摘星叙仪·启明】水珠虫——牧童

2023-02-20 21:28 作者:车万文创_official  | 我要投稿


感谢您支持梦幻泡影。



作者寄语:

    本文原属于作者宏大构思的一部分。有鉴于作者当时便对这一构思充满怀疑,读者会发现其中有诸多未完成的和隐晦不明的部分,正如小说整体情节呈现的方式,复杂的官能隐喻。它如今被认为是缺乏方向感的,是对《褐色鸟群》等同时代作品风格的一次尝试性超越(大而全的冗词),但即便是后者也不见得多么成熟,由此亦可见得,作者缺乏对Borges或其它拉美作家的作品领悟,因着手于陌生之领域而仿佛陷入泥淖,未能将其目的和盘托出。作者不喜欢它,因而也好久没有读过,并在阅读时深刻厌烦于其半腐烂的唯美含蓄。



编者按:

    非常拉美魔幻式的东方同人文,其中运用先锋文体。借此机会也推荐大家去阅读格非老师的《褐色鸟群》这本书,读毕想必会对这篇文章有别样的理解吧。

   

    好了好了好了,让我们开始吧。


——————————————————————————————————————


 

 

    宇佐见莲子总和我说群山那边的事。我们被困在密林环抱的一处深绿的山崖上。得想办法走到那里。她的双眼不时望向天空,双臂挥起,又像羽毛那样飘飘忽忽地落下来。那边有一座褐红的大平原。她忧郁地说起它的近况。铁锈色的沙壤,寸草不生。天空终日泛白,偶尔有雾。那里有一条铁路,经过树林的边缘,另一边挨着湖泊,湖水在远处。它是银白钢蓝色的,湖底生长着大块泛白的盐晶,水无法饮用。她仍旧站立,手指着远处与更远处之中的一个位置。我在那旅馆待过。什么样的旅馆?你为什么非要提旅馆呢?我感到烦闷了。梅莉,梅莉还在那呢。她喋喋不休。那个梅莉怎么不和你来?她脚崴了,在旅馆休息。你又为什么来?我来探路。我们听说这里还有完好的泥塑神像。

    宇佐见莲子站在树下,头戴圆礼帽,低头俯视脚前泥土中新发的黄芽。她目光幽黑,衬衫雪白,肩膀的轮廓瘦削,分明。裙摆遮住了她的小腿,宇佐见沉默如雕塑,在耀眼的林间空地边上,倚靠着那里的树干,鞋尖远远地朝着明暗的边界。她头上的树丛茂盛异常。风撞在上面,筛下沙沙的声音与一些湿润的种实。天色骤阴,雨气渐浓。我爬出带刺的灌木丛,胳膊上绽露血痕。我提着一条滴水的大鱼,弯腰走过暗灰色的砂石地。雨云在山脉上空积聚,遮天蔽日的灰暗摇摇欲坠。阳光漏进山崖这一面的几个瞬间,我还在脚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只遗落的怀表。现在不是烤鱼的时候。大树潮湿发亮,暴雨使河川泛滥。仅有的引火物小心保存在帐篷里,而我焦急地跑向悬崖边缘,俯身倾听密林下恢弘的水响。鱼。我忘了。中午它在河里。

 

 

 

 

    往村落的边缘一直走去,沿着木墙的棕色与道路上扬起的土尘,到了可以被称之为运河的地方(大概因为有流动的水?),或许并不能抵达所谓的借书屋,却多半可以找到孤零零伫立在河岸边缘的铃奈庵,因为一种刻意为之的醒目特征——“庵”字挂歪了。这与它幽暗复杂的内部结构是相称的。徒步走过一些不相连的白色院墙与横行街道宽阔的出口,河岸的这一边,稀疏地立着几座平层或带阁楼的传统木质建筑。装有窗户纸的格栅推拉门几乎尽数紧闭,仅有一两扇,在门前晾晒渔网后忘记了关上,无意间袒露了令人失望得空荡灰暗的隔墙。晴朗的白日,铃奈庵的尖顶在湛蓝天幕中描出倒V形的晦暗轮廓,比周围略高。阁楼的另一头,木栅墙头顶斜檐,光着细细的腿站在淡黄色的砂土地上。剑状野草丛生于零星散布的墙角的溃烂。那底下的确有缝,而孩子们更倾向于踩上同伴的肩膀,下巴抵着檐的外侧,从一条棕色的地平线上窥视远处的庭院。他们像一群陌生而活泼的影子。我从未亲眼见到,只是听小铃提过一句。(小铃姓本居,是铃奈庵主人的女儿。我们认识了几天)我们打开阁楼朝街一侧的活板窗,她随口提到孩子,我因此看见街对面的三座以相同位置组合了庭院与假山水的日式屋敷,朝向我们这一侧的屋檐下头露出同样一溜推拉门的白色格子图案,正对院中潮湿闪亮的桃树苗。围墙良好地标出院落的边界。街道笔直,贯通,质地坚实,少见坑洼。满载干草的牛车平稳地驶过上面,车轱辘上的辐条均匀旋转,和着一种均匀得令人困倦的吱呀声。它们几乎是熟视无睹地抛下零散的巷子,所谓为便利开拓的捷径。巷子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有的铺设石砖,有的没铺,仅仅是两边向前伸出的许多台阶之间的一长溜裸土,被草鞋踩得足够结实,仍在雨天里积水,溶化,变成短暂的岔道。对所有的巷子,水最终都会流入低处的运河——这是个难以发觉的地理因素。下雨时他们闭门不出,看不见白里泛黄的浊流淅淅沥沥地流过墙角与地基,抹平了因潮湿而更加鲜明的颗粒状脓肿。流水向着低矮的缺口一拥而上,灌入石砌的河岸。泥沙则不见踪影。雨过天晴,河流宛如一条笔直细长的黑玉。

    谁也不知道河的最上面是什么。没有听说,纯靠幻想。彼此缠绕的乱发似的支流,瀑布与三角洲地带,棕色的沉积物,大片灰绿的湿地,季节性溪流,地下暗河的网络,巍峨雪岭。都是海洋的化身。运河的上头是另一些乱糟糟的聚落。大块条石被挪走,搬进来高低不一的茅草屋。从高处看,沿河筑起的一道歪歪曲曲的泥砖墙与小孩耍性子捏了又弄坏的泥人没有什么差别,在各种意义上(为什么又是孩子)都简陋,残缺不堪,这也许与他们从事的职业有关。一些人终年缝补裹尸布,另一些则从屋里屋外都无法摆脱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草鞋上还沾着鸡屎。当地人饲养鸡。没能驯化猪。牛是另一回事,出于对耕种与司掌丰收的神明的尊重,一年在祭坛上杀一只小牛,割开喉管放血的也是神职人员,一般来说,他们住得也离稻田不远。那些蓬头垢面戴着斗笠的薯蓣似的长屋(屋旁是种植各种块茎的沃壤,其种类与形态之多,无可胜数。他们的孩子像是沾了粪点子的湿泥巴捏出来的,因为缺乏管教,把一整条屎屙在河滩上游的芦苇丛里,舒适满意地离开。再清澈的水也无法忍受新鲜浓烈的粪便气味,不过耕地青睐它)并非什么新鲜的东西:这一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店里平白无故地挂出肉,可又找不着屠杀的痕迹;丧事办过以后,棺材与白幡突兀地一夜消失的缘故。种姓制度在中世已根深蒂固。同理,巷子本身也不是什么诱人进入的地方,如果不是遥远的城市那边流行电视剧的广泛传播使你觉得在一丛丛木棍支起来的灰暗肮脏的草毡雨披下藏着用破布蔽体的饿殍与穷户,甚至于住着一对贫寒卑贱,在一大群嘁嘁喳喳多才多艺嬉笑怒骂和蔼仗义的剧团成员下彼此扶持艰难度日的苦命兄妹,他们在灾荒与战乱中失去了双亲,从而跟着领头的女人(她穿着草鞋而非高高的木屐,伸手剪下细长的樱枝。她的名字里,有花与夜叉的字眼)跋山涉水,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表演布偶戏与接住射出的箭的表演的话。应该相信,这伙人是存在的。否则,也不至于提到他们。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们的存在令村人在背后不安地指指点点,甚至激起杀心。父母担心好动的孩子跟着他们乱跑,甚至是去追赶箭矢,从而被不巧地弄伤。对他们的歌舞褒贬不一,地方主义者大光其火,据说该舞蹈混杂了邻近和远方的几个村落的民俗元素,其中必然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秃瓢扮演恶僧,与手持短剑的年轻武士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桥上(用钉接合骨架),背靠真正的樱树搏斗。不满的还有一些年轻男人。又是据说,那个壮汉能徒手拽着成年耕牛的两角,在地上拖行几十尺的距离。还在寺院时,他不守戒律,打晕了方丈,化妆逃亡到这里。他踏入神山上的禁地,夤夜突袭一处野猪巢穴,猎杀了那头一人半高的巨兽,把它切成大块,烤了吃了。还掰下獠牙,磨得光光的,用绳穿了挂在胸上。沿街的一侧传来议论。走过米店时,他们坐在堆放米袋的房间外边,解下包额的汗巾搁在膝上,边说边紧紧瞧着一个路人。厚嘴唇上下翻飞,与话语节奏一致。过路的人单纯被他们看着。并不担心被听见。可以这样认为。

    我走过那里与他们的观察没有联系;我的伪装与鬼鬼祟祟与他们无关。要解释这一点很难。诚然村里有着我的住处,处于最致密然而又是最整洁的一处矩形房屋群的北面,门前围着竹篱笆,石头小径从那穿过。它沿缓坡向下,蜿蜒朝南游去。如今我早忘了去那里的路。你也许不知道,我身穿茶色的和服,也剪短了头发。走在街上,我踏进他们的脚印,模仿那副抬头沉思的神情,他们的脸不是低垂着朝向消失又出现的脚后跟而是一成不变的澄澈天空,云彩在上面几乎停滞,有时也游得很快。太阳西沉时,山峦与泛白的天幕形成极度鲜明的明暗构图,勾勒出模糊不清的轮廓,那究竟是极端错综复杂的锯齿状结构还是单纯的波浪线,没有人知道。农民不思考这个。他们是另一群沉重的影子。褐色的脸庞隐去时,土地就从山谷里消失,要再过很久,才会有光重新到来。他们无知无觉地生活在稻田与晨昏的交替循环之中。孩子在面前长大,他们繁衍,劳作,衰老,肌肉像麻袋一样松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仆倒在地上(或床上,而后被抬进山里),被火烧成一团肥灰,进入分解者的消化器官,来年散入破土疯长的野草体内,谁也认不出谁。一群分子……村民都信仰天国。这个异常封闭的村落竟然也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可见封闭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千三百年),祖宗的灵魂摆渡到天上神圣的领域,在那里停留百年,再投胎返回人世,又有了具体的着落(可喜可喜……)。他们欢庆这一仪式,用庄严和谐的祭祀活动,家族宴席与散财济贫。我身处他们之中,无法例外。这并非某种入乡随俗的美德,而是受现实所迫——那间秘密住宅被人烧毁了。当天傍晚,我出于某种目的,带上了一些重要物品(后来我知道它们是全部的家当)在铃奈庵落脚,挨着小铃,在同一床褥子上过夜。救火的呼声甚至没能吵醒我们俩。我不好向人解释那些东西,雨伞、火车、铅笔、相机、昆虫学论文。同样,他们的出现与我的躲藏也没有必然关联。如今,我仅仅作为一名平凡的昆虫学者,在研究与生活之中贯彻那一匿名而谦逊的品德。我的生命只剩余图册的下一空白页,它指向某一奇异记载中的液滴般的存在,一种娇嫩得近乎梦幻的生物体,足以使人忘却一切,使愧疚于粗短笨拙的十指爆发了惊厥病,大脑陷入无主的地面。找不到可用的工具,一点外物的帮助。尝试用玻璃刀、手术钳,甚或适当大小的药勺来取下,带走它,但没能成功。机会曾有过一次,甚至更多。罪魁祸首至今不明。因而,迄今为止在村庄内外的探索都像是打草惊蛇的行动。所有条状带斑纹的物体都被认作是蛇——包括可能出现但尚未出现的,苍蝇飞舞的一条粪便,属于一名男性——接着导致了混乱。眼睛不负责反映气味。

   

 

 

 

    即便是本居小铃也对那种稀有的昆虫知之甚少。村里没有人写书的呀!她在阁楼下面的书架前挥舞掸子,大声回应我的话。他们也不看书呀!灰尘引起一阵苦涩短促的咳嗽。那这里放这么多书做什么呀?她突然沉默,怀抱一摞棕色封皮的古籍,小步走到书架后的暗梯下面。她与我在活板门的下边和上头脸对脸望着。发髻上的铜铃铛在很远的地方响了起来。小铃在和服上罩了一条红白格子图案的薄披肩,外面套一件垂到腿根的黄围裙,上沿写有“KOSUZU”的小字,但被书遮住了。她定定地昂着头,嘴唇翕动了一下。白皙圆润的小脸上扑闪着明亮的双眸,睫毛一下一下地梳着眼皮上面的什么隐形的东西。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笑。总有人来借书的呀!她微微皱起眉头。我的笑的确滑稽又愚蠢。我抱着肚子,仰面倒在冰冷的楼板上。脸颊不再发热。怪异的笑意仍像挠痒或呕吐的冲动,间歇的搔着胸腔深处的某块活跃的肌肉。她用鸡毛掸扫除书架上的灰。白天,一些书被搬到河边,傍晚再被搬回来。她推开门,踩着木屐走上屋旁的小道。那里,河边的风吹起轻灵的金属口哨声。

    我在楼板上躺了很久。她终于踱回来,慢吞吞地往暗梯上爬。我跪在活板门边,握住小铃纤细的手腕,稍微用了些劲,让她爬上来。小铃的手臂内侧有一道书脊压出的淡痕。那只右手先是笨拙地抓紧钉在墙上的踏板,顿一下,抬起左腿。抓着踏板的手别扭地向右一歪,连带一整个身子也向右转动四分之一圈,好腾出空间,抬起左腿。右腿则直直向上。几次别扭的动作后,她开始气喘吁吁。小铃能自己爬上来,哪怕花得时间长一点。我自觉那个动作有些多余。然而:向上伸来蜷起的五根娇小白嫩的指头的时候,还无从判断她究竟意在沿梯子爬动,还是真的需要帮助。彼时她吹灭烛台,把它搁在角落的桌上,我捏着纸捻子,颤抖着点上角落灯罩里的半截蜡烛。黄色的光芒坠入暗梯下方,立刻呈现一只浅橙色桃形发辫、铜铃与小巧娇弱的手腕,醒目地位于不明晰的面孔中央。起初,后者形似一种半透明的浅海珊瑚,自内而外地被氙气灯光照亮,绽现晶莹的乳白色;黑暗仿佛一处断崖下的海水,也许仅仅一人多高,这在离岸一百米的地方并不少见。因而,冲动地伸去了手,谨慎地控制力量;指骨贴合它的轮廓,避免损坏精巧的钙质结构(珊瑚的捕食器官),那些细密得看不见的空腔与纤毛。她爬了两步,靠着书垛坐下,收起两腿,拍下腿上的灰。小铃轻轻地吐气,并吸入带着蜡油气味的轻微污浊的空气,声音微微发颤。她的疲惫传染到了我的身体。我吹灭尚未化透的烛油上的一粒火苗。有一阵子,我听到她唇齿间爬动的几个模糊的字眼,心想她已经睡着。她的呼吸匀顺,几乎听不见;而我仿佛置身于离海滩不远的一处空地上。夜幕降临,紫色的潮水倒退着梳过沙滩,没有惊醒礁石中栖息的海鸥。透过一扇窗户,灯塔的光向背后转去,两座山崖漆黑高耸的轮廓当中浮现出几粒舷灯。它不驶向这里,而是在天穹低处的灰云中反复兜着圈子。

    我站立着,手非常准确地抓住一样东西。那是什么我并不清楚,隐秘地直觉暗示它是一只穿白袜的脚。那人把脚翘得老高。我大概是在梦中,也可能并不是,意识既不质疑眼前的所见也不引我向身后的房门。那里是一间阁楼,我十分清楚。至于如何抓住了一只脚,则不可知;当我举着手,一面低下头时,伏案歇息的少女正从臂弯里苏醒,在书房的夜色中呼吸,陶醉于海风的气味。她把油灯拧亮了。桌上,一只沉甸甸的藏青色钢笔压着一沓手稿,字迹工整,而涂改比比皆是,随意无度。你要不要也读读?我嘴上没说,在心里婉拒。抱歉,恐怕不行。我的手忘记了放下那样东西。是它忘记了放下它自己。她同样住在一座屋子的二楼。窗户下方,院落到海滩上边灌木丛之间的碎石地上,已没有了傍晚的余热,而退火后灰蓝色的天空黯淡地无力照亮房间的内部,亦不能触及墙角毛茸茸的漆黑。烛光在很低的地方,被盖住了。那艘船最终离开的时候,我头脑一震,眼前的世界不由自主地剧烈摇晃。

    一缕热气扑向我的脸颊。她显然被我弄醒了,在黑暗里,咽下一口唾沫,嘴唇微张着,也不四处张望,单纯是望着一个方向。她对着我的左脸。那里的温度比周围要高出一些。

    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一个梦。她这么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她的意思。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树林里被人追赶,跑进水田里,脚被水里的泥黏住了。它吞掉了我的脚。我找不到自己的腿。

    他追上你了?

    没有。但我知道他跃跃欲试,要扑向我的后背。

    我抚摸她瘦小的脊背。你害怕吗。

    我害怕。我看不清他的脸。

    梦里的事总没有成真的。他追不上你。小铃。你还睡得着吗。

    我想那里一定是片墓地。我看到坟包和枯骨了。骨头在地下。

    好吧。我沉默了一下。就这么待着吧。

    我的身子变得沉重。困意涌来之际,小铃像是从奇异的梦魇中恢复过来,邀请我到另一个地方去。你找到水珠虫了吗。她细声细气地说,边挽着我的手,轻摇了两下。那是什么,它真的是虫子吗。我的眼皮抽了一下。不,上一次没找着。她于是失望透顶地睁着眼睛直到黎明,一句话也不说。我则又做了一个梦。这一次的梦境与上次似无关系。这一次,我可以在昏昏沉沉的感受中叙述此事。它是种幻景,在清醒侵袭头脑的一刻,会顷刻烟消雾散。这是说,我甚至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为此,要留下些自相矛盾,任谁也解读不了的文字……随他去吧。

 

 

 

 

    ……看见了塑料预制板。只是一组边缘平行的蓝白条纹,富有光泽,偶尔随着眩晕的感觉摇晃,虚化。是墙。墙的外面是黑色的,那边不重要,重要的是,躺在床上的人,如何看……床上没有人。天蓝色与白色条纹铺就的织物,基本平整无痕。有一些细细的褶皱,在余光中。被单。它的一个角在右上,特别的长,沿床垫的侧面低低地垂下,并覆盖床板的上沿,右边挨着橱柜。那里的被单叠得也很整齐。没有灰尘。没有毛发。昨晚,床头有血迹。我大概是在梦中看见它。那个三角形遮住的地方,在底下,藏着一枚十元硬币大小的暗红色圆斑,边缘呈细微的锯齿状,沿编织结构渗透,爬动的血液印记。轮廓有些过于完美。液滴不是自上方落下。不是鼻血,不是凶杀。液滴的,或者说,血红蛋白(与血红素,是它呈现为红色)的分布各向均匀,未反映重力的影响。也不是一种喷溅物。血液凝固需要数分钟。搞错了。曾经,床垫被竖起来过。一滴血突然落在上面。清扫的人好几次经过那里。没有发觉。眼睛在寻找几只齐刷刷张开的手,在一个地方,它们的下面是腿,脚穿着皮鞋,在地上站稳。手扶着掌心厚的床垫,摇晃着,时而对抗,时而顺从于床垫倾斜的趋向。完全无法控制它。总是从一个远处的角开始,它从中轴线上塌斜,慢慢歪向这一侧;那些手继续推着远处,像推着一纸轧薄的钢片。很难向下按住它。太长,太沉重了。抱怨自己的手心被划伤,疼痛。颠颠倒倒地向让它站稳,前前后后的跑动,更换位置和人手。没能成功。血滴可能,又是之前的事。它已经变成。褐色。不会了,不会再变化了。氧化过程已经达到平衡态。床垫表面,缝布是种闭合的织物。露出一截茶色的线头。

    该走了……什么也没有,空荡的房间里。床。该走了……窗台往外凸出一段,约一臂长,窗外几乎不能看见什么。白天,那下面可能有一群矮楼。这里看着挺高,实际上,只有二层,或三层中的第二层,我为什么这么说……走廊上交头接耳。不慌张。窗户没有带锁,也不打开。完全平放手臂,手指刚好触到窗框下沿。凸出的是一个整齐的立方体。也不重要。窗外的漆黑。明天是白天,白天是……列车驶去的地方。轮毂飞转,并磨损。无所谓。在这一侧,墙上贴着米黄色竖纹墙纸。手臂在窗子下面,贴着花纹大理石。冷。墙角有一些脏了。左下角的插座边上,可能是鞋尖搭在上边,污黑得像一缕薄烟。插座是否漏电,喷出火花,烧黑过这里。衣柜墙上,共有六扇棕红色木门。他来了。天花板中央有一盏扁圆的灯。哦,也不是,不急,门没有锁,你进来吧。我看着挂在门框上的锁扣,他往床边一坐。我看不见他的整张脸。他的左耳是褐色的。头发稍微盖过耳廓,遮住灯光。我对着一面贴米黄色墙纸的墙。贴纸的手法很糟糕。转角处,露出一条细细的白线。门在后头,把手做成铜的样式。不确定它是否开着。你叫,你叫……伊万·伊万尼奇。我没有结巴。我收起一只手,像蝴蝶敛起翅膀,从那一侧回身望去。棕红的木门嵌在墙里。锁舌穿过门缝。被看见了。

    没有凳子。我说。没有椅子。一回事。外头起雾了。是冬天。他说。我想起来很多事。我扶着胸膛。没有水给你喝。也没有我的。拇指根部的肌肉陷得有些过头,压着皮肤,陷进了肋骨里侧。没有出血。心脏在跳动(碰触到手上,有些湿润,温暖。看来,是一种韧膜)。房间里暖和。冬天,城里有供暖管道。郊外到处有油田、气田。我来的时候,看过运煤的大车。不知道它运了多少煤,也许很多,有十几米高。车屁股在我前头,给灯照亮了。一块脏兮兮的,黄色的铁吊门,两头栓胳膊粗的铁链,当中写车牌号,字很粗。认得数字,一些字母,除了一个。是“H”?他摇摇头。但也不认得它。西里尔字母里,发“n”的音。煤灰不绝如缕,沙沙飘落,黏在前车窗上,黏在吊门上锈迹斑斑的地方。我担心看不见路,撞到卡车的尾灯上。我的车会撞进底盘下面,动弹不得。太高了。视野里一片污黑。实在是太高了……煤堆。看不到顶。他说。还有。铝土矿、铬矿砂、铜矿石、红铁矿。由车队运输,靠左行驶。采集绿松石与玛瑙的工人。坐在轮胎下,用黧黑的指头捏着。烟嘴。蹿出一小粒火苗。火星抖落在裤子上。沿路排着一长列深蓝色卡车。有时,它们比我快,有时又变慢。我开得和他们差不多快。追不上他们。那些是……页岩油罐车、混凝土搅拌车。牵引车、洒水车。压路机、挖掘机。拖拉机、抢修队。红灯和黄灯。对。我们停下。公路被砸断了一段。一根铁管,比我们的车要高,把柏油路面压得粉碎,塌了一边。高高地翘起一端,把什么都遮住了,路和车。直直地伸到路下面很远的地方。另一头。点亮所有强光灯。十几盏氙气灯,军用强光手电筒。还有镁光灯的林子,支着三脚架。挂在很高的车顶上,由一根铁杆往外送,到它上面。还有。黄色安全帽与救生衣。对。没有人受伤。救护车的灯在转。在叫。哇呀呀地叫,红色转到蓝色背面,又飞速回转过来,互相追逐,失去重心。抬着担架,快跑。柏油底下是漆黑的东西,好像是煤渣。路面下是煤渣,再往下是石头和土。这一带的矿产太过丰富了。人用煤渣铺路,烧红砖垒砌的大灶,烧死人的尸体。钻机打出的石油喷射到十几米的高空,钻井工人欢呼雀跃。在烈日下,它突然自燃。熊熊大火连续燃烧了一个月,染红了几公里外的夜空。那儿没人住。他们想了些办法,灭了火,又在那片平原上按图索骥地找到几个点,往下打洞,抽出油。管道十分长,也拐弯,穿过无人的林区边缘。沼泽地到了春天,花花绿绿的,像打翻的颜料盘。兔子不能走过下面的河。麋鹿也不行。过冬的空气浑浊,在旷野与林间。你怎么咳嗽。伊万·伊万尼奇。

    我知道。我听见。伊万·伊万尼奇。我说。你不肯说。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坐在床边,伊万·伊万尼奇无声地翕动嘴唇。穿一件灰色棉风衣。我们在北方的一座旅馆里碰头(正在变得淡薄,包裹着房间的黑暗……正闪烁纱般的色彩,引人探视)。雾。太大了,雾。巴伦支海的寒流,穿过新地岛南端。谁都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您听过吗,诺里尔斯克。春季有过心旷神怡的晴天。现在也是,沼泽的烂泥填满了。到海边的那段路。空气不是任何时候,都刺鼻难闻。河流是猩红色的,没错。是铁盐……是化合物。沉积物不溶解,是另一回事。您舀半瓶水。不怕脏手,不必担心,尿血。它会自己悠悠地旋转,坠落,像有几年的雪,特别硬。上一年,下过暗黄色与咖啡色的粉末雪。我去过医院,那里的人。肾都有问题,还有肺。医生用小钳子,用手术台上的灯,用小剪刀。肺泡里有毒素。进行清创,放在垫绿色塑料皮的瓷盘上。医疗用具。对……消毒了。有年冬天,城里的一万多孩子都得了哮喘。医生昏倒在便池前。肥胖的母亲抱着孩子,吼喽气喘地跑,跑,不知道谁在喘。哭,哭声一波接一波涌来。唯一的医生死了。心脏病发,累死了。没有人替他。(谁来替他?!)父母把剩下的孩子带到室内足球馆,体操房和篮球场。他们肩并肩,有的被踩掉了鞋。钢铁穹顶亮如白昼,座椅上空浮着一层黄绿色光晕。孩子们手脚并用,爬到正中特大幅的圣母像下,他们受不了哭诉和抱怨,嫌吵……一个冬天,死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人都恢复了。尸体。您说尸体。都埋葬了。到处是坑坑洼洼。到处是褐红色庞大的,年轮状的废弃矿坑,和潮湿的云杉林。父亲死于矿难。祖父也……祖父。在布良斯克,在斯摩棱斯克,在奥伦堡,顿河畔,罗斯托夫……他们仍心有余悸。

    我知道。我知道,您可能特别有印象于(我知道,别站起来,别走来走去的。您听见了吗。伊万·伊万内奇。房间就这么大)……这里和那里。我是说,彼得堡……您嫌我,老是提这些。我说的是一种感受。它或许,最接近于现实。这里和那里,它们在同一条矿脉上。信不信由您。它们之间的假象,是铁轨,是沿台阶登车的人流。在过去,臭名昭著的中东铁路从这里,连接伪满地区的主要城市,为日本帝国的工业企业运输精炼煤、钢铁与勘探设备。现在,它不再处于那里了。您,从窗外,您(变出来一扇脏兮兮的窗玻璃。窗口雾蒙蒙的。十字架在暴风雪中若隐若现)可以看见。透过夹着粉雪的雾,它已经抵达了更深的地方,像逃逸的碘蒸气,被烧瓶倒扣住,捉住,在瓶壁上,凝结成一小段漆黑的金属轨道。碎石上铺有枕木。潮湿的冬天,雪填上,淹没那里。夏天,也下同样多的雨……您把自己囚禁在这里。您去过楼下吗。她在锅上,煮大肉饺子,在蒸,馒头和鲫鱼。她煎年糕,杀了鸡。麻辣豆腐里,加了水煮鸡肉丁,加了炸花生。哈尔滨有许多俄餐馆。

    是呀,我知道(我已经听烦了他的絮叨)……伊万·伊万尼奇若有所思地坐在床单伸出的一角上,手搁在两腿之间。是呀……无论在哪里,您终究会获悉,并熟知一点。就在这些灰色的楼房与烟囱间,街道分岔,延展,伸向不同的地方,不一定汇聚……每一天,都以温和凝滞的晨雾漂浮为开始,在它体内。从很早以前,楼房就停止生长了。您把它放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像死亡的根茎组织的切片。您看到多边形的细胞壁。膜包裹的细胞更小,与细胞壁间形成了空隙。液泡破裂,线粒体停止流动。这不是那种成熟的组织细胞,例如心肌组织,寿命长而基本不分裂。它是由于干旱,而从里到外地失去生命的迹象,却没有枯萎皱软。您知道,他们是砖垒的,和工厂是一回事。二氧化硅与四氧化三铁的混合晶胞结构是不固定的,而工厂还在生产添加青蒿提取物的月桂味免洗型洗手液。花茶。芦柑夹心糖。您知道。我没有在这座城市找到流浪汉。在彼得堡,穷人仍然像亲爱的米·费在书里写的那样,在午夜河边的小公寓里,俯身凝视床铺的上头。灯光下甜美的睡颜。女儿是捡来的,她是个孤儿,将来要被小地主在莫斯科的儿子夺走。他随后不住地抬起头,望向河对岸,忧虑于五层居民楼上方,在棕色云层中,晦暗游动的东西……您知道,它在这里是灰色的,无法辨明的混沌。这里,把教学楼漆成糖果盒的粉红色。天空里掠过那些,灰色像剑一样的东西。夹着危险的风,粗糙的雪粒与高速气流,划伤了脸颊。流出鲜血。您现在,而现在,坐在房间里,您,坐在窗前。他艰难地缄默下来。窗户比窗外的景象更像不确定的幻影。它们在灰蒙蒙的晨间伫立,它们本身就是影子。观看褐色的轮廓,不是一些楼房,不是街道和公园的轮廓,不是桥,不是河流(即便名字已被遗忘)。我说得疲倦了。我坐在地板上。墙壁在光芒中消融,率先涌进的却是大团灰白泛黄的浓雾而非太阳苍白的热量。我又抓到了时机(残存的意识像风浪中颠簸的孤舟)……我对您说的……不感兴趣……我的安稳被您打搅……这里就是这里,即便有您眷恋的,金属光泽,布满了灰暗的小巷顶端与,国贸大楼中部之间的,那一段距离,雾能掩盖乞丐,和您相连的脚印,剥夺您的意识,让您在病房门边的椅子上,忘却十字架而沉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度过余生,让您走不出也跳不出,白色走廊通向的每一扇惊惧的窗口,窗外只有,黑黢黢的肮脏天井,垃圾痰液玻璃碴,您渴望睡眠……我渴望睡眠。我也渴望。我不叫萨马拉,不叫新西伯利亚。您看不透这儿。或许您以为,这是种,萨满附体的行为。那就是吧。伊万·伊万尼奇。和您的交谈,是愉快的。

    他继续无声地喃喃,边向后退,边从墙上化作一道透明的影子穿了出去。过了很久才听到脚步声。事物花了一些时日变得清晰。灯没有变得更亮,旋即发现窗台外白茫茫的天空,凝视中,浮现出飞舞的灰色颗粒物。房间毫无根基地漂浮于一处,黑暗的空间空无一物。这里像虚幻的天空,荒芜干结,天蓝色是假的,假得不堪入目。喂喂?我叫你呢!撬锁的人跑了。我踢开门,飞奔下楼。厨房里飘出卤鸡的芬芳。你在那叨逼叨逼什么呢?隔壁要我转告你,再不安静就别怪他们动手。我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说得没错,伊万·伊万尼奇。她端着滚了白糖的炸年糕送往跟前的饭桌。厨房的帘子边,门框上倚靠着一个秀气,羞涩的青年,肤色微黑,理了短发,脸颊上浮着两团樱桃色的红晕。他看起来还是学生。学校放假了?放假了。放寒假啦?放寒假了。放到啥时候?不知道。怎么不知道?到处闹瘟疫,这里也是。他说那种瘟疫十分严重,患病的人口吐鲜血,最终面色发黑而死。我突然意识到伊万·伊万尼奇不在。他可能早走了。那个做生意的?肥胖的老板娘从我面前经过时,无心地提了一句,边说边把上嘴唇翘得老高。昨天夜里走的,上西边火车站去了。

 

 

    ……木头铅笔散发的气味令人烦厌了。纸上的图画有一些老,即便猜到是在几周甚至几个月前所画,仍担心不慎的一抹会破坏那些纤细淡雅的线条。它缺乏基本的细节,仅仅是轮廓。为让它看着更逼真,图册的作者自作主张地添加了表示明暗的光影。整体上看,它像草叶上的一滴晶莹露水。无疑,他的素描基础扎实,但这是图鉴绘制的忌讳。补救也随之而来。在纸的另一面上,指出了消化器官的位置与可能的形状,附注,一些猜测与说明。四周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释。有一些用句号作结,有些是问号。另一些则明显没有写完,非常突兀地中断了。还没有人来续写吗?从窗上的街道收回目光,瞧着铅笔。手指发凉。玻璃表面浮动着冰蓝色的阳光。

 

 

 

 

    田间地头的那几座茅屋出现在掩映山间唯一道路的小树林边上。如若不是挨着稻田,更像是拴狗的小房子。细长的山包在左边拢起一座小湾。从那里,绿色的针织物沿两侧开立上升的山线均匀铺展,内部灰褐色的田垄分隔成小块,沿视线的距离缩小,变得支离破碎,一深一浅地踏向山岭深处。农民没有出现。他们不必要出现,用泥糊起的田埂在各处都有隆起。稻苗长到了最水润茁壮的怡人样貌,丝丝青穗挺立如弦,不担心颔首垂黄的日子。他们在农忙时节,从沃土与水井边消失了,也没看见驮着木犁慢慢悠悠的耕牛。

    离开了那里,我在树林背阴的边缘发现了那种极度稀有的昆虫。它宛如晶莹的露珠,与后者唯一的区别在于它会停留在,而非滑下毛茸茸的草叶。一只小指甲盖大小的水珠虫停在层层叠叠的野红薯苗的一片箭形嫩叶上。发现它的时候,四周恰巧暗了下来。浅蓝色的午后天空下拂过一阵异常清凉的风。林间暗下的一刻,它放出一种近乎磷燃烧得幽幽的光,却不是由于发光器官。它的表皮下液体丰盈。书本没有提到这种体液的成分。也许,它并不用口器摄食叶片生存,而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汲取养料,例如光合作用……倘若体液呈绿色,而非通常认为的透明色的话。它近乎纹丝不动地停在布满灰色绒毛的叶片上,蠕动的幅度微乎其微。偶然的一束阳光直射使体内迸发夺目的光辉,尔后转绿,略微发灰。林地前笼上了黄昏前那样的阴影,树丛中深不可测。不需要回头看。一朵洁白庞大的高层云吞没了太阳。斜长的山谷像暴雨来临前那样高耸昏暗,息止了鸟鸣。

    ……我靠得更近。我双膝跪地,脸颊热得涨红(弯腰过度),额头贴在了根苗上,用放大镜遍览它的身体细节。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能保持手部平稳。它的体内泛着某种奇异的灰蓝色光泽。薄膜几乎无法辨认,可以肯定的是生物膜,并非水膜,小小的生命怎么可能经受午前滚烫的空气……它没有细长的触角,没有口器。脚爪呈纺锤状,极度萎缩,大约有十四对或十六对,分布在水珠正中央的下方,像蛾蚋的卵。在想象的前额那里找到了两粒微尘般的黑点,没有视力。山洞中演化的生物因缺乏光照而呈乳白色,像水一样透明则极度罕见,也许在整个地球上,都是第一例……阳光下它澄澈透明。这一会,天暗下来,也因为我自己,在阴影里它有些浑浊了,没有办法,不成问题。满盈的体液把娇小的身体撑得这样圆润,光滑,所有举动都是徒劳的,甚至有害。不能用手,不能过重地呼吸,脖子痒得要命……叶片缄默地震颤了一下。它的身体没有多大晃动,仍引起心惊肉跳。小拇指比它还要粗一些。碟子里的水馒头……略微浑浊的部分是,器官,光合作用产生葡萄糖,在那里,发生了渗透作用。消化组织的存在真假难辨,几乎是半透明的,长出许多波纹般的细微液浪,仿佛裙带菜或蝴蝶柔软羽翼的轮廓,轻飞,扩散开……它在单细胞的海洋中引起骚乱,一座不放热的火山热泉,单纯剥夺了它的温度,吸吮室温下的营养,体液的海洋责备它的厚此薄彼。它进行循环,器官外不是纯净的无机盐溶液也是高度澄澈的液体,循环是无形的,死水只会犯浑,滋生细菌,代谢系统……无法否认器官连接着表面抑或是处于漂浮,它本身并非生命体,生化反应发生在更深处,更致密的地方,它始终处在轻盈的半游离状态……雾,凭空染上锈色,沙黄的影子……无可否认。必须相信,它从属于普遍意义上的生物结构,微小的支撑,线粒体、叶绿体。地球上的生命,无不依赖于它……

   

 

 

 

    我根本没法相信。小铃支着木头小桌,没有说一句话。她侧身望着窗外明亮的天空,嘴唇紧抿。她想说的话我全知道。你眼里的东西,是某种幻象吗?你好像,犯了梦游症。我们去洗个澡吧,我提议。在热水里泡一会,会比现在更清醒。做什么都会比现在更清醒,小铃。小铃。本居家在镇上开设借书屋多久了?

    中午,她带着我下到角落的浴室,在那里褪下披肩与围裙。仆人备好了洗澡的热水,木桶里热气腾腾,漂着几枚玫瑰花瓣。过去我从未嗅到门内散发的湿气。一团水迹似的霉斑出现在某两座书架之间,暗示铃奈庵的木质结构正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朽坏。多数地方还算干净,墙壁不再富于光泽,勉强显出接近于变质得乌黑。还没有听她说起过虫眼。如同大多数图书室,铃奈庵的内部被高耸的书架分隔出细细的通道与回廊。许多地方错综复杂,必须侧身行走。只有小铃能无碍地走过那里。她个子小,穿行自如,打扫图书室时又不常说话,时而看到她闪身去了哪里,也许是外边;我说不清书架的外围。或许有一扇暗门,正如暗梯只有一架。离开某一处地方,重复地经过拐角,通道向前延伸,向右转去;地面忽然下沉,脱离原来的高度,像是从河岸上下来,走向更低处。空气一贯灰暗,不知道哪里来的光。走廊的这一个侧面,薄薄的墙外摄入水车转动的闷声。也许伸到了河水上方。仿佛触摸到墙上凝结的细密水珠。一丛丛阴暗的树林从身子一侧接近。摸索着,不被撞上;转过不足一周,身子停下,望着有光的地方。脚步声在原地响起:小铃在书架前掸灰。眼前书籍的种类相当陌生。图书不按乱序编排,但书架是。我发了一阵呆。她走了,可能没看到我。我靠墙坐下,阴影笼住了一些绣着金字的书脊。冷气侵入脖颈,引起疼痛。我于是站起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外走去。自以为是外面的地方。阳光苍白冰凉。

    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早洗澡?小铃解下白色的襦袢,交给门口驼背的老妇人。小铃的一边嘴角微微翘起,睫毛下沉一些,使目光陷于幽暗。开玩笑的,她没说过。谢谢您。换洗衣物装在竹篮里。老妇人走开了。小铃敛起有些狡猾的笑容。圆圆的小脸上,现出熟悉的天真中带着些淡漠的神情。她的双眸乌黑,大而幽暗,偶尔明亮,总体上是一潭不太活动的水。在蒸汽中就更是如此。她坐在一侧,完全散开头发,用手往白净的脸上抹上热水。紧致的肌肤在这时散发出更浓的粉红色,洇于乳白色的基底。她的瞳孔一度松弛,扩大到充盈了整只眼球的地步,似乎不可能再收回了;空洞中传来一种奇异庞大的轰鸣声。我毫无意识地望着她眼里漆黑的空穴。一列内燃机车没有奔驰而出;尖利的呼啸传遍了空荡高耸的山谷。

    哦,当然不是了。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我可能说过什么。我大笑起来。小铃的脚动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是有意的,我猜测。她承受过一些暗示,正如我现在所看到的,她的一只白皙的小腿立在温水中央,膝盖尖而光滑。我的后背靠着桶壁,两腿张开,一只脚伸向靠右边的很深的地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有水,水是透明的介质。我没有看着它一阵子,那只脚仿佛探到了桶的外面,在石砖地上晾着,脚尖滴着水;她的大脚趾头恰好触及那个位置。就生理上来说,它是一种空腔,类似一种花朵,包含花瓣与受粉器官;同时它又是闭合的。我不想解释什么,如果不是她的脚趾甲引起尖刺般的短暂痒意的话。身体上下有许多天然的空腔。最经常泡在水里的部位并不会进水,即便进水,也不会流进腰部柔软的皮肤下面。她想象那里是空的。小时候的担忧纯属多余。想要搔痒的冲动涌起了一次又一次。在浴池中,这种感触会加速沿着皮肤传播,以一种电流穿梭的形式,在体表的高速公路上。它会引起温热。小腹的前头努力制造并分泌一种黏液。

    在这时我既不能说什么也不能移动身体。我或许像产卵的蚁后,拖着比前肢大数十倍的白色长条状卵巢,在密密麻麻绕圈爬行的淡黄色翅膀(它们也不是随时都进行喂食的工作)中向一团白色的卵堆上持续排出晶莹的米粒一样的东西。那一般是没有痛苦的,或者说,少量分泌的信息素确立了种族的绝对忠诚,以至于它们所实际痴狂的,是空气中浓度极高(相对而言)的某种隐性物质,它能诱发一些无意义的动作,例如绕圈,它们中的一些无事可干,单纯在那里爬动,也可以说,浑水摸鱼。它其实并不能主宰身体的幻象。灼热发烫的只是一个形状酷似的部位。因为分泌的强烈冲动,苦忍着咽下唾液,到空空的胃里。四肢在热腾腾的雾气中发软,知觉稀薄。不能,还无法用两边夹住它,小小的肢体末端,前头呈圆形。两瓣富有弹性的肉。

    我往前扑了一下,摔进什么地方。这会是七月,阳光炽烈得无法想象,浅紫泛灰的海湾里,水没有眼见得那么冰冷。黑色的也可能是藻。跳下去,一下沉入几米深,海水来不及退让,粗硬得像几大块石头。被打垮,疼痛了……等待着被充满。一种幻觉,水是黑色的。空腔不会被水填满。我可能把它想得太大了一些,实则不然。把手指伸到里头,剧烈的焚烧感……没有疑问。弯下腰,额头抵着膝盖,徐徐沉入更深处,然后是肺泡,心脏一前一后地撞击胸脯与后背,开始痛了,怎么是胃……双手愈发慌乱地扑腾,要刺破,一层闪光的半透明薄膜……空气把那些肺泡充得胀大,呈耀眼的粉色。海波荡漾。在正午,七月的港湾冒出规模庞大的白热的迷雾。我可能飘得太远了。几次挣扎以后,墨绿色的苔原海岸越发模糊,围绕着那一块地面边缘的石头缩小成一群黄色与灰色的点,某种真菌腐蚀表面,分解硅酸盐。这里离海湾也很远了。地平线上数个不连续灰白色的三角尖仿佛山脉的轮廓。我不能肯定。当初在梦中……没有答案。北方是一片潮湿的低地。

   

    ……

   

    一双手从肩膀下面的两道缝隙中穿过,勾住那里并提起,慢慢地拖着身体向上。拖动的时候,流下许多的水。皮肤与腋毛偶尔摩挲,那里的皮肤变厚了不少。我可能已经昏过去了。我醒过来,手已能摸到板凳的底,它一边的两条腿交叉在一起,手指变得细长了一些。可以做到像藤蔓那样缠绕着椅子腿,细细的木头腿……没意思啦。

   

    ……

   

    到了傍晚,我应该真正地清醒过来了,身上裹着一条很长的白色浴巾。我并不在那个房间里。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阁楼书垛前的平地上,木材呈现深棕色,拼接形成庞大的三角形结构。低处有一块四方形活板窗,正好开着。晴空下的街道亮堂,色彩鲜明,黄色的土路一侧,木墙上的灰被雨水洗过,檐上打了一层蜡。我走到窗前。浴巾从后垂到脚踝,薄纱包裹着脚踵,那里有一些红,是鞋磨的。左脚踩着地面,比身子向前伸出一些,四周没有东西。脚趾细长,指甲呈粉色,脚背的肉质将近半透明。血管与组织的轮廓隐隐若现,十分平整,没有青筋,没有伤痕。足弓并不深,一整个是小巧,纤细的,踏入窗下,被光照亮……右脚落在后面,被浴巾遮住。我想我正被窥探。然而,既不是毛发浓密的私处,也不是赤裸的左足。我知道他站在那里,如果太阳已经西沉,在灰蓝泛白的天幕下从米店街赶来,到现在还是来得及。他会看到一截小腿当中白色的一段。会困惑,接近,想到它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生物组织,也不会是木头,而后哑然发笑。笑吧,笑吧,永远走不出爱人的囚笼,天真可爱的小铃,熟睡的小铃,白色的一小块床褥在堆积如山的藏书与妖魔典籍之间,关于妖魔,它是村人的另一种想象,作为神明之外的存在,极为必要。她的手稿我从未看过。那是一些荒诞不经的作品,一个少女的幻想,铃奈庵里塞满了来自外界的书籍。我们在被窝中相拥而眠,后背与胸前渗出汗液时,那里的书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决的节奏扩散着,爬过书架的顶端,从高处跌下。

 

 

 

 

   大约一人半高的社堂后头,一根未漆的立柱上挂满了那种奇异昆虫。它照例是隐匿在背阴处,仿佛晨雾在微微泛红的木材表面凝结的水珠,不可胜数。我做了不少徒劳又笨拙得可笑的事。我捏着便携刀具上最细的一柄刀片,试图挖下水珠虫身下的木块,把它装进塑料盒。柱子上同时还有它的同类。双手生怕挤破了液泡,沾上它们的血液,只好让手腕悬着。刀片用不上力,只在表面钻出一个浅口。我直到黄昏才离开。正午太阳最盛的时刻,我躲在树下,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睡着了。一些不安的声响在沉睡的时间里酝酿,并最终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村落里头,滚滚浓烟从漫天红霞前飘过。我应该是从山上回来了。这会是傍晚。门卫并未把守村落一侧的白墙与门,从那里到火场附近,沿途人迹罕至。茅屋与木头宅子里听不见一丝声音。村里人不是在救火,就是在观看救火。离那里越近,嘈杂即更甚。抢救书本。不知道哪里传来这一句吆喝。我看了一眼燃烧的二层建筑,它建筑在河边,取水相对容易。明火似已扑灭,只剩下黑烟从阁楼的活板窗与其它缝隙中冒出,升腾形成庞大高耸的青色烟柱,向着西边天空斜去。气味刺鼻不堪。我迅速离开那里,前往另一处秘密住宅。我把另一些东西留在行脚商下榻的简陋旅店里,那里的房子都还是木头做的。

    我收拾了行李,用一大块布裹着,挑在竹竿上离开。现在的我还需要一头驮箱子的小毛驴。我沿着旅店周围兜了一圈。第二次经过正面时,从门框里走出一个装束奇异的少女,伸手压了压黑色圆礼帽的帽檐,背着一只大包走到屋外。她一直沿着我回村的道路往外走去,路上同时走着一些戴斗笠的村民与从山村外头前来的商人,驾着牛车不紧不慢地前行。她没有在牛仔裤与衬衫外罩一件像样的羽织,正如我低调逃离时的装束。村民偶尔被她裤带上银色的拉链扣所吸引,像看见某种贵金属制品。或有人将成为窃贼。天要黑的时候,她发觉到有人跟着,在山道上停下脚步。我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凶器,也无劫财的企图。

    “我也是外头来的。”

    “什么意思?”

    “山的外面。也叫做城市,那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得如此别扭。她听得皱起眉头,但不是因为表达因素。

    “你做什么?”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她才开口。

    “研究昆虫。”

    “什么样的?”

    “像一滴露珠。”

    “透明?”

    “完全透明。”

    “昆虫?”

    “有心脏和消化器官。”

    她撇撇嘴。这会,我和她肩并肩行走。“你别不信。”

    “我不信。”

    “给你看我的图鉴。”

    “山那边没有你这个人。我们都知道,那间旅馆只住了十来个旅行者。”

    “谁是‘我们’?”

    “没必要告诉你。谁是‘我们’……我来的时候有个伴。”

    “她为什么不来?”

    “脚崴了。”

    “你为什么又来?”

    “探探路。”

    “你来看什么?”

    “度假。然后,我们也听说这里有神秘的塑像。”

    我和她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天边暗淡的橘黄色一点点萎缩,消散,而山上近乎全黑了。我想着该笑一笑,反正她不清楚我的脸孔。我于是呵呵地笑了几声。她不停脚,我也继续走着,心里没有在想悬崖。

    “笑什么?”

    “笑你逃走。”

    “我回去找伴。你把自己的心思都讲出来了不是?”

    “不错。”我坦然承认。

    “你做了坏事?他们追杀你?”

    “我是做了一点坏事,但无足挂齿。”

    “那我不该跟你走。出山的路有很多。”她说。我点头赞同。

    “你在村里大摇大摆地穿着外界的衣服,让人看见,说明你心思坦荡,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场火灾你知道了?”

    “什么火灾?”

    “河边烧了一座屋子。”

    她沉默了一会。“没有听说。但是,他们的确奔走呼吁,从马棚的水槽里舀水救火。”

    “真是愚蠢至极。屋子不就在河边吗?”我说。她并未回答。

    “应该还要走几天。”走到一处山崖上面,她四处张望,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观察山道的形状。它模糊不清地爬进黑暗深处,周身是树木的轮廓。我提议休息。她答应了。我的提议无可非议。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即便村里人在追赶我和她中的一人(不太可能是她,贼不会冒着赶山路的风险行窃),由于我们走得更早,他们无法短时间追上,除非抄近路。在探险方面,她看着更加经验丰富,善于利用地图、指南针,综合天象地势,如河谷山峦的走向寻觅出去的路,而我习惯依赖直觉。她不屑与我在这方面争论。我们各背了自己的物品,她的是两只睡袋,登山镐与应急药品,食物与水,一只手电筒与一柄带放血槽的匕首,后者约一掌长。我直言身上除了图册和笔记什么也没有。

    “不能生火,会被发现。只能这样了。”她扒开杂草藤蔓,把睡袋丢在石头一侧的空地上。我用手电筒照着地面。她铺出两条蓝色睡袋,打开黑色背包,丢给我压缩饼干与水。

    “防蚊虫用这个。晚上可能有蛇。你不动它就不会找你,睡前记得拉紧拉链。”

    “野兽呢?”

    “顶多只有抓山鸡的狐狸。”

    我说我要在外面站着,看看星空。城里一颗星星也没有。她仰起头眺望了一会银河,低下身,拿出一只单筒望远镜,镜筒贴着眼皮。“这没用。”我忍不住嘲笑。她便作罢。

    “村里有个人这么看。他送的我。”我大概猜到了他是谁。他躲在一个靠近村子中央的地方很久了。也许那天我们从小窗里看着庭院的那个下午,他正好在米店那里。那里与这里由一条笔直的大街在纵向上连通,窗户与它向左边移动的距离相同。尚且无法判断那里的墙高不高。其实他离我很近,我知道。但在那,他一般不弄出声响。

    “你觉得大火与他有关吗?”我问。她摇摇头。“他不是一直在地下活动么?”我听了,忍不住一拍膝盖。

    “正是这样。所以你不必要向我隐瞒身份呀。”

    她什么也没说,收起望远镜,钻进睡袋里休息去了。那一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乃至于第三天,我们都在山里跋涉。她找到了一处河谷,在水边洗了澡,我们把湿衣服晾晒在一处绿林环绕的山崖上,那里阳光很好。她摘下头上的圆礼帽,夹在腋下一会,又烦恼地往脸上扇风。我开始意识到她天生善于这种演技。她其实并不知道路。自然,也许有人会问她是如何进来的——如果说村庄是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了的话。在她面前,我没有说得更直白。我们陷入物资危机的第二天,她终于松了口,垂头丧气地返回山村,往另一头找路去了。我说,我也见过那个老头子。

 

 

 

 

 

 

    打更人坐在河岸下面,看见我走来,从金属盒里递来一支香烟。我不抽。他把烟收回原处,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白天发生的事。你知道屋子为什么烧了吗?我不知道。烧了什么屋子?我非常惊讶。村里传说有个诋毁神明的人,还没有调集人手抓捕他,私下里的监视已经开始了。但烧屋子纯属偶然。可能是个犯浑的家伙,也可能他们认错了屋子,反正河上有那么多带阁楼的木头住宅。不是因为书吗?我继续询问,他表现得很诧异。什么样的书?外界的书籍,每天都有新的。不要信那个姓本居的鬼话。他颠来倒去的,无非是把书换换位置,从底下仓库拿出来一些。村里年轻的一代人已经不会识字了。他最后说。

    我同他从月光下的河岸走向那扇带锁的铁门。门嵌在石岸里头,依着河水。他拧亮煤气灯,往锁孔里插进钥匙,转动两圈。你怎么下来了?我再一次惊讶,他坐在那里,那副样子仿佛是在等待一个熟人。我做了好几个梦,实在受不了,不想睡了。那好,你来我这坐坐,别上街逛。街上黑。

    他搬开挡门的石头,把灯放在一只三层的木制床头柜脚下。他像是在石窟里歇息。行军床比洞窟的长度略短,占了右半空间,床下堆放一只漆红色木箱与一些杂物,拖把插在床尾的蓝色塑料水桶里。门后悬挂着渔网。他脱下鞋,用花被子往身上一裹,背身向墙,用一本封面没字的旧线装书遮住脸,一会便打起了呼噜。我没料到他睡得这么干脆利落。

   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老头轻轻地打着鼾。我惊异地望着石窟最里头挂着的一只梨状电灯泡,它散发出稳定均匀的明黄色光芒。他没有关灯,我随处扫了几眼,没找到开关。原先我只想到他是个男的(难道有女老头?)。灯泡看久了,有些刺眼,我四下里寻找类似按钮的东西。它的两边用深红色铁线系着,线伸进左上与右上的两个很深的洞。我的手可以伸进去,但没有摸到头。灯只是在那里亮着,关不掉它。他的屋子里还有些形状奇异但不令人惊讶的东西。我仔细盯着床头柜上的大小物件。一只底下截平的葫芦状的木制玩偶,表面蘸着黑漆画出身体与五官的轮廓,眼睛用两个圆点代替。它圆滚滚的肚腹总让人猜想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木偶是空心的,并不重,里头是一群更小的偶,用刀削制,有刚出生的乳鼠大小。老头把木屑扫进角落的一个纸盒里。偶边上端坐着一尊硕大的铜制品,像是在茶壶上倒扣了等大的另一只,中间没有缝隙,并伸出流水的尖头。开关长在旁边,我拧了半圈,没有流出水。绕着中轴线,几道粗细不等的铜圈上绘制了精细的花纹。铜圈的分布沿上下对称。

    老头的家在河岸里:这是我起初想到的事。我没有追问这些东西的来头。电线与悬挂的铁丝往洞窟深处伸去,这里并非是洞,而可能是通道。它幽暗,曲折,狭长。我仰头望着一人半高的洞穴的上表面。侧面与上方都用混凝土封住了,原本以条石的堆积方式,整座岸将会塌陷;灯泡实际上靠着一块一块巨大的花岗岩。那里并非是墙。它被推到这里,恰好把通往深处的路牢牢堵死。我的身体贴近巨石,侧耳倾听。更深的地方没有风。没有配电箱的蜂鸣。电线固定在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延伸了很远;应该悬在地道靠近顶部的地方。

    我往外走。门前不似适才波光粼粼的模样,圆月悬在茶色的夜空中,而四周黑黢黢一片。往前微微伸去脚,鞋尖碰触到水面。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贴着堆积形成河岸的一块块条石。衣服弄出摩擦的声响。我摸到了阶梯。应该上去吗?我不清楚自己处于哪一段时间中。事先,我做了梦,梦里有个喋喋不休的疯疯癫癫的人。再后来,屋子被火烧毁了。我嗅到了白天废墟中的气味,纤维燃烧后生成黑色的灰,黏在上头犬牙交错的半面墙上。我凭直觉往右拐,往前跑。撞到了墙,就找哪儿有空。路一定是直的,这里虽然是村庄,却把道路修得像外界一样规整。我的头脑不太清醒,跑起来倒是歪来斜去的。墙壁不动声色地把我顶回正常的方向。我往右拐了两次,直跑,左拐一次,闪身擦过一个凸角。还有多少?路开始变成石砖铺的了。我的脚一崴,卡在了排水渠里。完全是个意外。我愤怒地捶打地面。

    “他妈了个……”

    我本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这里像是整齐安静的住宅区,在村子里并不多见。黑暗里我摸到竹篱笆,种花的泥土与陶盆。没有灯光,无从判断前面比篱笆略高的椭圆形灌木是否也被修剪过了。道路缓缓弯向左方,并上升。我拖着一只伤脚,怎么也爬不快,痛得直打哆嗦。右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走来,趴在门板上。

    脚步声精确地断在门前。黑暗里,我的身形轮廓可能像一只四脚爬行类巨兽,后腿特别短,甚至没有。我装模作样地(也是出于一种感觉,我的眼睛用不上了,就该用鼻子。鼻子,唯一现在能用的……)伸长脖子,嗅了两下阶梯最上面的一小段木板,它应该是门框的下沿。并不能分辨什么,我很清楚。出于苦中取乐,而扮演一只短吻鳄……我的鼻头在几寸的地方轻轻地摩挲。突然,我担心起吸入灰尘,引起咳嗽。

    我撅起头。左耳捕捉到门板移动的声响。门开了一条缝。

    几秒钟内,我与它都没出声。门缝里闪过一团破絮状的光斑,踩在草席上的东西动了一动,肉色的圆形物体向上抬起一些,很快又消失不见。它根本不会走开。我预料到了一切,从屋子到石头小径,我甚至能侧着脑袋看见往左边天空里沉去的皎月,它周身散发幽幽的银光,缀着泛绿的光晕。我几乎没有凝视着这里的天空过……

    它用人的声音叫了一声。一切都在预料外,而我已承认了。

    “妈——大乌龟!”

    一只烛台从房间深处飘来,照出穿挎裙的少妇身影。母女二人都光着脚,孩子刚刚起床,只穿睡衣,女人的手中捏着一沓纸。见到我,她惊讶地用纸遮住嘴。她的女儿梳着乌黑的过肩长发,跪在地上,继而向前伸出头,肘支着膝盖前的地面,撅起小嘴,笑眯眯地瞅着我。

    “你受伤了?”女人反应过来,呼吸不再那么颤抖。

    “我脚崴了。”我闷声回答。她把烛台放在地上,弯下腰,扶我站起。她嘱咐小女孩帮我脱鞋。女孩的手掌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搭在我的腿上,试图扶住我。我对她笑了笑。

    “快去睡觉。阿珠!”母亲作出严厉的口气。女儿略一皱眉,白色的襦袢一旋,跳入门板后的黑暗。她的动作特别敏捷,两只白皙的光脚落在地上,一点声息也无。她大概八、九岁大。我猜到她不肯走,必然要趴在门缝那儿打量我。女人搀着我,我别过头,从一抖一抖的肩膀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后头。

    “您丈夫呢?”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如此没有戒心。女人踏过门槛,沉默地又走了一段路。“他出门去了。”她站在两扇门前,放下烛台,伸出一只纤手拨开门板。“这就是他的房间。”我惊呆了。桌子并不如传统屋敷那样摆在正中,而是靠着一面墙,桌角放着台灯,甚至还有一台电脑。女人举起烛台,站在门外,我单脚跳到椅子背后,勉强坐下。没有设置密码。

    “这里不是村子吗?”我大叫。

    “是村子呀。”她在门口大声回答。我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我的心脏跳得飞快。“你们这儿是哪一年?”我可能连话都说不全了。原本我想问她,这里是明治还是大正的哪一年。她不可能报出公历年份,我确信无疑。

    “今年是……”女人畏缩的声音从门口飘来。“昭和十一年。”



【摘星叙仪·启明】水珠虫——牧童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