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昆德拉
前言
去年疫情初起时,我曾藉着闲暇,写了几篇昆德拉。后来再也没有时间续写。贴两篇在这里,纪念这位大作家!他曾发生很大影响,还会继续发生影响。
余明锋 2023年7月12日
爱情的轻与重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一部
爱是什么?我们大概都有感受,却几乎没人说得清楚。也因此,即便正面谈起来都不甚了了,我们倒是会反面地断言,在某些情形下还会笃定地说,这不是爱情!比如,无论爱情是什么,我们都会把它和艳遇,和一场偶然的性事区分开来。
托马斯和特蕾莎的爱情却起于一场艳遇。这大概会让一些人感到不耻,或羞耻。不耻是拉开距离的评价,而羞耻或许才是我们读小说的恰当姿态。之所以会感到羞耻,是因为我们在阅读时,把自己代入了。我们和托马斯,或特蕾莎,一起艳遇。于是,这羞耻当中还带着些刺激。羞耻心本是情欲的一部分,甚至和情欲之根有某种暧昧的关联。伊甸园里,亚当夏娃吃了禁果之后,首先感到的就是羞耻。
这场艳遇的发生,对于托马斯来说,本是一桩寻常事。他是一个轻飘飘的男人,周围正好有一群轻飘飘的女人。这样一种轻飘飘的姿态多少令人羡慕。一切起于偶然,又止于偶然。不给自己或对方增添一丝重担。
和特蕾莎的相遇却改变了这一切。托马斯的伊甸园不是毁于禁果,而是毁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名之为“爱情”的念想。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这个从出生到教育背景、再到职业身份都和他相距悬殊的姑娘。这样的爱情和灰姑娘的故事没有太多差别。有生活阅历的读者大概都会对类似情节表示不屑。如果没有共同的生活、长久的了解为背景,深刻的爱情又何以发生?可爱情这事还真不好说。我们自己经历过的爱情故事难道都是深思熟虑的?哪怕不是起于一场艳遇,难道不也起于一次邂逅、一次意外的独处、一次偶然的四目相接?爱情正因偶然而浪漫,我们相信爱情,其实是信了偶然的力量。若是没有偶然,这世界必定无聊透顶。至少不会再有爱情。
爱因此有轻的属性。可爱又有千斤的重量。对于托马斯来说,爱情甚至首先意味着重量,乃至重担。这是他能够把自己对特蕾莎的感情区别于任何其他艳遇或性友谊的原因。和萨比娜对照来看,特蕾莎多少像是虚弱的婴儿,是弱女子的形象。恰恰因此,托马斯和萨比娜可以止于性友谊,大概也只能止于性友谊,和特蕾莎却不同。只身来到布拉格的特蕾莎在一切方面都需要托马斯,仅仅“需要”当然不足以构成爱情,可特蕾莎的需要无疑增强了托马斯的存在感。这是一个让他愿意走出自我的“她”。这个意义上,不是托马斯拯救了特蕾莎,而是特蕾莎拯救了托马斯,让他的生命终于有着一份坚实的重量。
可究极而言,这一切都源于他的某种信念。这种信念并且没有验证的机制。昆德拉因此并非偶然地提及“涂了树脂的篮子”这个神学的隐喻(《出埃及记》2章3-6节),他在谈爱情,他也在谈信仰。藉着信仰得救的托马斯却难免怀疑和犹豫,他于是盯着墙寻找答案。这时的墙实为镜子。他无法在面壁之时从沉默的墙壁得到回答,却能够藉着面壁加深自己的信念。那是一个信仰的仪式。尽管托马斯仍然是那个轻飘飘的男人,可是他的艳遇和性友谊从此都变得不再轻松。徘徊于轻和重之间,轻也有了重量。
不过,这条艳遇通往爱情的道路毕竟仍然起于偶然,如果特蕾莎没有得了流感,没有在那夜发烧,没能在他家待上一星期,“对于这个几乎不相识的姑娘”,他还会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吗?我们每一个人的爱情,又能经得住几个“如果没有……”的解构性反问呢?当托马斯带着必定如此的信念从日内瓦返回布拉格,他的信仰却在一个夜晚悄然瓦解。原来他顿悟到,那场艳遇同样出于偶然。一切都可以没有发生。一切都可以是另外的样子。如果我们在阅读时果真把自己代入,这时难道不会同托马斯一道陷入巨大的不安?可连同我们此时此刻的生命,又有何必然性可言?假如父母没有那次偶遇?假如父亲没有产生那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信念?假如父亲的父亲……几个假如之后,我们又落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仍然认为,昆德拉是一个太过心理化、观念化的作家。不过,昆德拉确实是个深邃的思想者,他的观念值得我们一同去思考。他的观念竟也动人。
被误解的爱情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二部
爱关乎存在的重量,关乎有分量的存在感。可这种相关的形态又会因人而异,爱情上的误解因此往往多于理解。两个人看似谈着同一段恋爱,谈的其实是各自的爱情。如果说,爱是托马斯出离自我获得存在感的方式,那么对于特蕾莎来说,爱则是她追求自我的路径。于是,起初颇显轻率的艳遇,从另一面看,并不轻率。
从另一面看,特蕾莎也并非弱女子。小说第一部采取的是托马斯的视角,第二部切换成了特蕾莎的视角。昆德拉在小说构造上或许也运用了尼采的视角主义。这两个视角当然是交织在一起的,可作者还是让我们从两个视角看了同一段爱情故事。反复打量,看出的其实是两份不同的爱情。
与托马斯深深的虚无感不同,特蕾莎的故事相当富有“存在的勇气”。她生于“荒诞”、长于母亲的“迁怒”,仿佛一个负有原罪的生命。爱情于是和她偷偷照镜子的举动一脉相承,都是要在其中看见自己的模样,要从肉身入手确证灵魂。
于是,让托马斯感到惶恐的纯粹偶然,在特蕾莎眼中却是充满魔力的瞬间。和托马斯不同,她不是在第一遭床事之后才陷入爱河,而是早在托马斯认真看她一眼之前。富有教养的大城市医生偶然出现在一个小城镇的喧闹酒吧,那种谦和有礼的格格不入,让年轻美丽而又充满想象的女侍者动了芳心。就在他点一杯白兰地的瞬间,“特蕾莎感到她的灵魂从每一根血管,从每一根毛细血管和毛孔中飞冲到表面”。之前,她一直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灵魂,从镜子里,从书本上,从音乐中。直到这一刻,她才可见自己,仿佛一则神圣的启示。
因而,特蕾莎只身来到布拉格,带着托付终身的隐秘念头,凭着一张名片来找一面之缘的托马斯,就并非什么轻率之举。那是她极有勇气的追求,近乎一场疯狂的赌博。她极有勇气地接住了命运的礼物,可是这礼物给她带来的并非幸福,而是无尽的折磨和困惑。托马斯的浪荡生活又让她失去了自己原本追求的独一的存在感。她嫉妒托马斯的情人们,她感到自己只是他面前的另一具身体,她又从灵魂回落到身体。
如果说,爱的欲望,在托马斯主要表现为重量的追求;那么,在特蕾莎就突出地表现为独一的追求。在小镇上,正是对独一的追求让她在陌生的托马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托马斯是她的灵魂之镜。可是在布拉格,托马斯的浪荡又使她落入一群赤裸身体的同一性。她所要求的独一性重又丧失殆尽。
直到托马斯为了她放弃瑞士的安定生活,回到动荡的布拉格,她才重又感到这种独一性。正是托马斯的牺牲,才再次确证了她的爱情。于是,就在托马斯因为顿悟偶然重陷虚无之际,“她含着热泪,无限幸福地听着他在身边呼吸”。这是一段近乎完美地相互误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