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中)

远处天际夕阳欲沉,金红的光幕铺天盖地。一辆马车从东边驶来,驰道上充斥着马蹄的声音。夜影站在驰道中央,手扶剑柄,剑欲出鞘。车夫减慢速度,大叫:“让开!让开!”
夜影忽地一跃,几步轻功落到马背上。马车急停,车夫满头冷汗地盯着贴近自己鼻尖的剑锋,面无血色。
“把车上的东西留下,否则你性命难保。”声音如同刃芒一样冷。
“你……你竟然连刺史大人的车都敢拦……”
剑尖抵喉。
车夫赶着马车进入七星镇,夜影抱着一个木匣拖着夕阳的余晖走到七星镇镇口。
抬头,止步。
“你说过你不会出手的。”夜影握紧手中的剑。
我抱着双臂看着她:“可是如果你进入了七星镇,我会以抢劫的罪名抓获你的。那马夫一定会在七星镇报案,若是处理不好这个案子,我只能喝西北风了。所以,你还是不要进镇了。”
风起,夜影的黑纱荡漾。一片叶飘落,随即被风卷起,在半空中打旋。
嘶!长剑如同蛇信一般向我吐来,寒光削断了空气,那片无助的落叶躺在地上,已是残缺。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剑尖在我胸前三寸处停下,剑身轻轻颤动,余晖映出的寒光闪烁在我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出手?”两道充满了怒气的目光从面纱下透出来。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我转身欲走。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夜影说。
我停下脚步,不去看已架在脖颈处的利剑。:“我不想伤害你。看得出,你一定经历过某些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吧。一名女子,本不该是这么冷酷的。“
夜影怔了怔,随即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道:“而且,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七星镇的人,包括罪犯。因为人就像蒲公英一样,最终将随风飘散。生者漂泊远方,落地生根;逝者唯有长息,融入天地。”
夜影面纱下的目光似乎黯淡了几分,但随即她的话让我心中燃起一股愤怒。
“堂堂的莫大捕头,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救不了,反而要去保护人人得而诛之而后快的黑心狗,您还真是忠于职守、多愁善感啊。”冷笑声。
这一句话让我悲愤交加,猛地一个转身面向夜影。夜影举剑欲退,却被我一把掐住脖子。看着手中那白皙的皮肤,我却丝毫无怜悯之心。夜影顿时呼吸困难,利剑下沉削向我的腰际。我一把握住了它,丝丝鲜血顺着剑身滴落。
“夜影,你给我听清楚,不要把黑心狗和她扯在一起,那是对她的侮辱!”我对她怒目而视,“我莫百里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但是绝对对的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有,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夜影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挥剑的手不再用力,身体也开始微微的颤抖。
我平息了一下愤怒,松开了手,侧身看着因风泛起的草浪。夜影半跪在地上,单手拄剑,另一只手不住地揉着略微发红的脖子,发出伴着喘息的咳嗽声。
“抱歉。”我闭上了眼,尽力排遣着内心的愤怒。
夜影一句话不说,四周寂静得只有风声。
良久,我说:“如果你抢的是孙大人的东西,为了向他讨债的话,你就可以离开了。即使是在七星镇,我也不会抓你的。”
“为什么?”夜影问。
“为了让蒲公英再次开放。”我回答。
夜影最终进入了七星镇。但是如果七星镇一但被封锁,她插翅难逃。走之前,她送给我一句话。
“莫百里,这木匣中的虽然不是黑心狗的东西,但是它会让黑心狗付出沉重的代价。”
还有一句。
“蒲公英,一定会再次开放,只要你不再拘泥于已经枯萎的那棵。”
看着夜影消失在镇口,我自言自语道:“果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开始思考。
我真的要放弃手中枯萎的蒲公英吗?花朵已没,可花根仍在。如果我不放弃,就不会得到,也不会忘记;如果我放弃,却不一定能得到,但是可以忘记痛苦。“爱”这一个字,已随蒲公英飘散在尘世的风中;“情”这一个字,困住我的记忆,像一堆不知道是否还有可能复燃的炭灰。蒲公英让风带走花儿,是对,还是错?是主动,抑或是被迫?
我是该作出一个选择了。
随着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我回到七星镇。守城的兵卒搬来巨大的铁栅栏横堵在镇口,防止有人随便出入。
“夜影,我们最好不要再以敌人的身份见面。”我轻叹,随后向豪客轩走去。
星斗渐渐显示出它们的光点,夜幕开始流过七星镇的天空。深草中虫鸣四起,打开了喧闹的前奏。七星镇的夜市是灯火通明的,满足着星空的好奇心。七夕的夜晚更加迷人,镇外的寂静此时反而显得幽美,静静流淌的星空似乎在为牛郎织女“千里姻缘一线牵”。
七星镇的夜市上,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七星镇上的眷侣传播着甜蜜的幸福。唱戏的戏台下挤满了人,再次感受牛郎织女的悲喜爱恨。但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我只有一个去处——豪客轩。
同往年一样,今晚客人稀少。萧掌柜戴着一顶红边的深紫色圆帽,站在柜前拨弄算盘。
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萧掌柜,生意兴隆啊。”我笑道。
“嘿,莫捕头,三天不见,怎么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啊,难道发生了什么大案,操劳过度吗?”萧掌柜放下账本,一脸佛相。
“哪有什么大案,要有也得等一会儿才有。”我卖了个关子。
萧掌柜一愣:“什么意思?”
“哈哈哈,开个玩笑,就还来半斤花雕吧。”我故意岔开话题,“什么时候轮到幽若姑娘,我再去楼上。”
萧掌柜识趣地不再多问,伸手拎出一个白玉壶,从旁边取过一个酒盅,斟满晶莹的液体。我信手一捞,一股辛辣入肚,酒盅已空。
“那个,莫捕头,幽若今晚稍有不适,不能出场了。但你若想见她,便可以去后院的西厢房。”萧掌柜指了指厅中的屏风。
我将酒盅扣在壶塞上,提着酒壶向屏风后走去。
“咦?莫捕头,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割伤的。”我晃了晃缠着纱布的左手。
“真是的……”萧掌柜摇摇头,继续算账。
绕过屏风,打开一扇木门,我来到后院。院中角落处隐隐有虫鸣,微风拂动着屋檐下的灯笼,红光不时地跳跃着。黯淡的月光泻在院中,一片朦胧。夜空的上弦月,正静静地窝在群星之中,打量着我这名不速之客。
东西各有两个厢房,西厢房屋内亮着烛火,里面传来古筝的声音。筝声如同溪水一般,在院中与厢房之间来回流淌。又似一幽怨之人,不断徘徊。
我已来到门前,轻轻扣门。
顷刻,音绝。
“外面是谁?”幽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我是莫百里。”我表明身份。
吱呀——
门开,灵秀的面容映入我的眼帘。白皙的面容下隐藏着忧伤,柳叶细眉下半睁着一双秋水剪瞳,透出股股莫名的思念。一身雪白的长袍让她显得更加圣洁。
“原来是莫捕头,我今日稍有不适,不能为您唱曲了。”幽若说。
“没关系,那陪我聊聊总可以吧?我可不想一人独饮,那样醉得太快。”我举了举酒壶。
“请进吧。”幽若侧身将我让进屋,一股幽香钻入鼻孔。
“请坐。”幽若转身关好门,接过我手中的酒壶,放在屋中的八仙桌上。待我坐下,她为我斟了一杯酒。我端起酒盅,浅饮一下。
“莫捕头,您的手……”幽若的目光落在我左手的纱布上。
“不碍的,只是不小心被割伤了。”我说。
“您是不是……陷得太深了?毕竟……已经三年了。”幽若重新坐到古筝前,长长的发丝扫在弦上。
“是啊,没想到,已经三年了。我和幽若姑娘也是三年前认识的吧。你我同为性情中人,应该知道,忘记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我轻叹。
噔嗡——
幽若调了调筝弦,玉手拂动,空灵的声音流淌出来,漫延在整间屋中。
我浅斟慢酌,任凭那筝声淌入心中,流入脑海,将尘封的伤痛稀释得越来越淡。既然她已经越走越远,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弃呢?待酒已过半,我看见,枯萎的蒲公英旁边已经长出了新的一棵,只等花开,风吹过,我便可以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到其他城镇开始新的生活。
“莫百里!”
幽若的动作停滞,筝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打断。一丝怒气拂过心头,手中的酒杯被我用力捏碎。
“啪!”
“莫捕头!……”幽若看到我流血的右手,慌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
“我没事,估计是出了什么案子。很可惜,今晚不能继续听你的古筝了。”我站起来,用左手的纱布擦了擦右手的血。
幽若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道:“如果我离开七星镇,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幽若抬头看着我,神情复杂。
我一笑,拉开门:“我会带你去看新生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