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韩氏遗址探源:这个叱咤春秋战国的豪族,最早的封地究竟在哪


本期话题
司马迁在《史记·韩世家》中提到,晋国韩氏源出於西周王朝封建的诸侯国——韩国。
可是对于这个古韩国的封地,自古到今学者们聚讼纷纷。河北,陕西,山西,究竟哪里才是古韩国最早的封地?韩国国君的后裔又是怎样变为晋国的家臣的呢?

晋国韩氏源出曲沃桓叔,这个为许多学者所认同的结论经不起《左传》的史实推敲。
一方面,如果韩氏乃是“桓、庄之族”,很难解释为何在公元前669年晋献公发动对“桓、庄之族”的那场大屠杀中韩氏能独善其身;
另一方面,韩氏为曲沃桓叔之后的假说同样无法解释,为什么公元前539年晋国公族叔向对齐国大夫晏婴说起晋国公族式微的趋势时,对中军元帅韩起的所谓“公族身份”视而不见。
事实上,《国语》和《世本》仅仅提到韩氏的创始人韩万源出於“桓叔”,却没有坐实此“桓叔”就是“曲沃桓叔”。因此,司马迁在《史记·韩世家》中否认韩氏出于晋国公族,而主张韩氏乃是周天子所封的古韩国的后裔,这个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见往期文章《神秘的晋国韩氏:他的前身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还是晋君支系后裔》)
如果我们认可司马迁的记载,晋国韩氏并非曲沃桓叔之后,而是西周古韩国的公室后裔,那么这个古韩国的始封之地在哪里,韩氏又是怎样从一个独立建国的封君沦为晋国的家臣的呢?

历史上有关古韩国的记载非常稀少。今天我们研究古韩国的信史资料主要是《诗经·大雅》的那一篇《韩奕》。这是一首叙述年轻的韩侯入朝受封、觐见、迎亲、归国和归国后的活动的史诗,创作年代大致在西周宣王之时。在这首诗里,我们能够找到定位古韩国的几个关键信息。
其一: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
——《诗·大雅·韩奕》
这是说韩侯入朝周宣王的路线要经由大禹王当年治理过的梁山。
其二:
韩侯入觐,以其介圭,入觐于王。
又曰:
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锡韩侯,其追其貊。
——《诗·大雅·韩奕》
韩侯朝见周宣王既被称为“入觐”,而韩国历代国君又肩负着镇抚蛮夷如追族、貘族的责任,可以推测韩国的故址应在边疆,而不在王畿之内。
其三:
韩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
又曰:
庆既令居,韩姞燕誉。
——《诗·大雅·韩奕》
韩侯娶了一位姞姓的妻子。她是汾王的外甥女,蹶父的女儿。
其四: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
——《诗·大雅·韩奕》
在韩国扩建都城的过程中,燕国曾派出军队协助营造,这说明韩国与燕国相距不会很远。


从古到今的历史学者们在地图上寻绎古韩国的具体方位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依据上述四条信息进行的。在这四条信息中,与燕国为邻的记载最容易将我们的目光引向河北。江永《春秋地理考实》一书引汉儒王符和魏儒王肃的话说:
王肃则谓今涿郡方城县有韩侯城。王符《潜夫论》曰:“昔周宣王时有韩侯,其国近燕。故《诗》云‘溥彼韩城,燕师所完’。”考《水经注》云:“圣水径方城县故城北,又东南径韩侯城东”。《诗》“溥彼韩城,燕师所完”,又《魏书·地形志》亦云“范阳郡方城县有韩侯城”。
方城,今为顺天府之固安县,在府西南百二十里,与《诗》之“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者正相符。使韩国在关中,岂役燕师为之筑城,又何能受追貘北国乎?
——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卷二《僖公二十四年》
王符、王肃两位学者都认为古韩国的始封地在今天的河北固安县,理由则是《大雅·韩奕》中的那一句“溥彼韩城,燕师所完”——既然古韩国的都城是燕国军队帮忙修筑的,自然它该是燕国的近邻。

可问题是西周王朝曾经分封了两个燕国,一个是姬姓燕国,即召公奭的封国,在今天的先秦史研究中常被称为“北燕”。另一个则是姞姓燕国,始封之君是黄帝的后人伯儵。为了与“北燕”区分开来,历史研究者们称这个封国为“南燕”。
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譔异》一书说:
《春秋》、《左传》、《国语·郑语》、《世本》、《周本纪》等祗称曰“燕”,其本称也。《汉志》、《春秋经注》、《疏》始有“南燕”之目。《隐五年左传》:“卫人以燕师伐郑”。杜解:“南燕国,东郡燕县也。”《正义》:“燕有二国,一称北燕,故此称南燕以别之。”
——《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譔异》
陈槃先生解释说,“南燕”、“北燕”是汉代以后才兴起的称谓。按照先秦典籍的称谓习惯,凡说到“燕”,都是指姞姓的南燕国,而姬姓燕国则一律被称为“北燕”。要照这样看,《大雅·韩奕》所谓“燕师所完”指的也应该是南燕国而非北燕国的军队。
故而竹添光鸿《毛诗会笺》一书说:
《春秋》书南燕曰“燕”,书燕则曰“北燕”。《左传》贾逵注:南燕,姞姓,引《诗》“韩姞”为证,是三家诗固以燕师为南燕矣。
蹶父盖南燕姞姓诸侯,入为王卿士者。故韩侯迎止于蹶之里。至蹶父城韩,诗因昏媾以表邦交,故以燕师为言。蹶父以燕侯入为卿士,犹晋文侯、卫武公、郑桓公之例,非周、召二公之比。故召穆公不可称燕而蹶父可称燕也。
——《毛诗会笺》

《韩奕》中提到,韩侯所娶的这位夫人是姞姓女子,而她正是南燕国国君蹶父的女儿。正因为韩侯与南燕国联姻,所以南燕军队出于姻亲之谊,才会帮助韩国扩建都城。既然“燕师所完”记载的是南燕军队而不是北燕军队帮助韩国扩建都城的历史,当然韩国始封于河北的观点就不能成立。

除了“河北说”之外,另有一批学者主张古韩国的始封地应该在陕西韩城。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唐代李泰主持编纂的《括地志》一书:
韩原在同州韩城县西南十八里,又韩城在县南十八里,古韩国也。
——《史记正义》所引《括地志》

此后唐人杜佑所撰《通典》、李吉甫所撰《元和郡县志》以及宋人乐史所撰《太平寰宇记》都沿用了古韩国在黄河以西的观点。《括地志》主张古韩国当在河西,主要的证据是《大雅·韩奕》开篇的那一句“奕奕梁山,维禹甸之”。为《诗经》作注的东汉大儒郑玄解释道:
梁山于韩国之山最高大,为国之镇,所望祀焉,故美其貌奕奕然,谓之韩奕也。
——《毛诗正义》
上古民俗总是以国境之内的大山大河作为崇拜、祭祀的对象。韩侯入觐的这首诗之所以名为“韩奕”,之所以要以梁山起兴,郑玄解释说,这都是因为梁山是古韩国境内最高大的山因而为国人所崇祀的缘故。那么大禹王当年治理过的这座梁山又在哪里呢?历史学家刘起釪先生说:
梁山在今韩城东北,即今龙门山的南山。
——《尚书校释译论·禹贡》

可是以梁山的所在推论古韩国故址而形成的“河西说”,它所面临的质疑并不比“河北说”更少。
首先,陕西韩城就在周朝的王畿之内,而《大雅·韩奕》明确地指出韩侯是入觐宣王。如果他本身就是一个畿内诸侯,谈何入觐?原诗又说韩国为周天子镇抚蛮夷,控扼追、貘。王畿之内又岂是少数民族能够聚族而居的地方呢?
其次,《韩奕》提到,韩侯朝觐已毕、离开镐京的时候,周王卿士显父特地赶来为他践行,而践行的地点在“屠”:
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
——《诗经·大雅·韩奕》
据汉儒许慎所撰《说文解字》一书,屠在冯翊郃阳。这里离着陕西韩城只有不到一百里的脚程了,而距离周都镐京则足有三百里之远。显父身为王朝卿士,不在镐京郊外为韩侯饯行,却巴巴儿地追到韩都之郊来摆酒,这能说得通吗?
再次,古往今来的历史学家们普遍相信,韩国的始封之地韩原也就是公元前645年秦穆公与晋惠公展开激战的古战场。而根据《左传·僖公十五年传》对韩原之战的记载,秦穆公的军队是在渡过黄河之后才抵达韩原的。听到秦军进抵韩原的消息,晋惠公夷吾还忧心忡忡地向大夫庆郑问策:敌寇深入,为之奈何?
如果韩原本来就在黄河西岸,秦穆公不可能在率师渡河之后才抵达韩原,晋惠公也不会说出敌寇深入的话来。这也反过来证明了韩原不应该在河西的陕西境内,而应该在河东的山西境内。


清儒江永《春秋地理考实》一书说:
秦败晋于韩原,其地当在河东。故《传》云“涉河,侯车败”,《注》谓秦伯之军涉河,则晋侯车败。又晋侯曰:“寇深矣”,则韩原不在河西。《姓氏书》“韩盏庶子,厉王失国,宣王中兴,复之。平王时,晋灭韩,曲沃并晋,韩万为御戎,复采韩原。”则韩原者,韩万之采邑,盖在山西平阳府河津、万泉之间。韩氏后灭郑,徙都河南,故采邑亦失其处。
——《春秋地理考实》卷二《僖公九年》

照江永的这一推断,古韩国的遗址应在河津、万泉之间。从这里入觐周王,则要渡过河津,取道梁山南下,故《大雅·韩奕》的开篇才有了“奕奕梁山,维禹甸之”的一番话。
古韩国地处山西,而与之联姻的南燕国则在河南,具体的地址据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譔异》所言,当在河南卫辉府东南三十五里废胙城县。韩之与燕,两国相距并不很远,所以才能联姻联亲,所以南燕国的军队才能帮助韩国扩建国都。
至于说古韩国与追、貘为邻,杨宽先生在《西周史》中解释道:
貘本为游牧民族,不仅活动于北燕以北,亦活动于秦晋以北,春秋战国时尚如此。(中略)韩建国于汾水以北,亦能与貘为邻。
——《西周史》

韩国,这个坐落于晋国西北的小国在公元前760年,也就是周平王十一年被晋文侯吞并,其直系子孙入于晋国。等到晋国大宗翼城与小宗曲沃发生分裂内战的时候,韩侯的后代韩万投靠了曲沃武公,因在征伐大宗翼城的战争中立下军功而被重新赐予了古韩国的土地以为采邑。
从此,那个曾经臣属于周天子的韩国便以晋国封君的身份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这恐怕才是晋国韩氏的真实历史。

参考文献:
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譔异》
江永《春秋地理考实》
孔颖达《毛诗正义》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
杨宽《西周史》
竹添光鸿《毛诗会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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