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二)
(二)
后来的故事,还要从2019年三月开始讲。
那时候住处那里出了一些变故。矛盾激化,一时不可解。我离开了那个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母亲和那个人依然住在那间毫无人情味道房子里。机缘巧合下,我联系到了一家名为“南凌天”的房产公司。我并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这群人大多不靠谱,不过没办法。看过房子,也谈了价格,一个姓彭的胖子带我去了他们的公司。公司在一片新楼盘25楼的一个办公室里,他们给了我一份租房合同,是一年期的,我看完合同签下了名字。
交过了押金和三个月的房钱,我便拥有了一个新的住处——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我现在说话时依然保留着一个很矫情的习惯,任何一个租住的地方我都会称其为“房子”或者是“住处”。能被我称为“家”的地方远在黑龙江,那里才是我的家。也许是故土难离,我始终觉得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所以,我带到郑州的行李不多,其中最特殊的一件东西,是一个小塑料袋。那是离家的前一夜,我在菜园里挖的半铲子黑土……
重新回归了放养生活的我,很多事情又可以自己做主了。住处虽然不大,但可以在这里玩游戏、看小说、写东西、听音乐……至少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上一年。
三个多月之后,6月28日下午。我接到了南凌天那个姓彭的胖子打来的电话。他大致的意思说的是:
“那个套间房东有可能不租了,房东说要卖。你也别急,到时候我们给你介绍新房子。等我过两天跟房东处理完了这些事再联系你。”
我听得云里雾里。三天之后,还不见他联系我,我等不及了。心想着赶早别赶晚,我先给那胖子打个电话。电话通了,他接得很快。最终我得到的答复是:
“没事,房东那边我们都解决好了,就是我们公司每个月多给老太太几百块钱。”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坐在路旁举着手机在那听他的贯口。我想着别的事情。中间的客套话我一概没记住。只听清了他最后一句:“放心吧,你就在那踏踏实实住着!”
语气极其肯定,就好像那些话他三天前根本没说过一样。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他带我去看了新房子——呵呵,之前的房间不租了。
据他们说,原因是电路老化。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语气颇为诚恳。好像半个月前那些话他没说过一样,6月28号那天的他又回来了,我甚至在想他会不会是精神分裂……
新房子在另一个院里,也是六楼东屋,而且同是在一单元,套间相同的格局,楼还是前后邻院的。只是一个月的房钱比原来高了五十元,也能接受。第二天傍晚,我从九十二号院搬到了九十四号院。东西不多,几趟就都搬完了。虽然折腾了一回,不过好消息是我之前在那边蹭到的WIFI,搬来这边再一搜索,信号从较差变成了满格。
当天晚上,我坐在门厅的旧沙发上和朋友视频聊天,互相问候近况,诉说着近日种种。这时,朋友的作用就明显要比亲戚和家人重要得多了。小黑努力地安慰我之余,也向我说着他的忧愁。
门,开了。
门锁是坏的,在外面不用钥匙就能打开的那种。这一点那个彭胖子没有告诉我。
走进来两个陌生的人,我和他们象征性的简单寒暄几句,得知了他们工作在一个理发店里。那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是有人和我合租的——一共五间屋子,住了我们两户。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继续,话说回来自己的小屋里门锁倒是完好的。不久,小黑说他困了,我和他道了晚安,也爬上床,心想着虽然出了点小麻烦,不过也安顿下来了,不至于再出什么幺蛾子。想着想着,渐渐入眠。
多说也不到二十天。
8月2号的上午我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右滑之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自己姓熊,是上格房产公司的人,和我说我的租赁合同可能要重签一遍,公司内部换了旗下的其他子公司继续代理,南凌天不再接管这个套间。我给南凌天那个姓彭的胖子打了电话,确认了有这回事。
上格的人约了我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在住处这里签新的合同。
我坐在正厅等候,门我一直开着。
九点四十三分,楼道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个陌生人迈步进来,他们自称是上格的人,迟到了是因为有事情耽搁了。与之同行的人仅有一个是我之前见过的。南凌天的一个经理,姓葛,来退我的押金。
这意味着,又要出现一份新合同了。
我耐着性子,像学生似的听着他们讲课,说哪项是必填的、哪里是重点……他们说完,我索性直接把那几张纸又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毕竟他们迟到了那么久,现在让他们站在那等着我看合同也并不过分。
一项一项,填得我心烦意乱。面对着那一群滑头,我心里有止不住的恶心感一阵一阵袭来。
我又签了新的合同,只是这次公司的名字变成了远圣房产,他们的解释是南凌天是远圣旗下的分公司,我没有再问。因为问了又怎么样呢?说的是真是假我一样无法验证。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大功告成。我借口有事,把他们请了出去,淡淡道:“希望没事儿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砰!”铁门被关上了,他们没有回头,到底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这次总算是安稳下来了,我将在这里度过很久的时光。
一个人也根本不会寂寞。每早起来,枕边都有几只可爱的蚊子鼓着肚子守候我醒来,仿佛是在对我表达感谢。对蚊香过敏的我干脆放弃了治疗,只当是献点血,防止高血压了。献血就献血吧,这天杀的蚊子也不怕硌了门牙,专喜欢挑关节啃,痒痒得让人抓狂。这边儿的蚊子都什么口味?
盛夏,我就住在这样一个没有空调的房间里;风扇倒是有,可那玩意儿的噪音堪比鼓风机。我觉轻,根本就睡不着。我买了一个小电扇,也无非是把屋里的热气搅和来搅和去,后来干脆就不用了。很难习惯这里的气候,家里的夏天起码早晚还是凉快的,而这里,哪怕只是静静地躺着仍然会热汗不止,潮湿的衣物贴在身上,真的难受,我几乎想象不到更南的南方会是什么样子。把房门反锁,我甚至试过裸睡——很彻底的那种。
秋天,九月中旬到十月中旬,那是温度最舒服的一个月了。可惜,好日子总留不长,玩玩游戏、弄弄视频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
接下来,我将要面对的,是冷。
一直以来,南北方总会有一个误区:北方人以为南方不冷,南方人以为北方人不怕冷。
在网上看过一张图片,内容很有道理:别再说什么“东北人怎么还怕冷?”之类的蠢话了……老家的窗户是双层的、屋里是有炉子的、暖气十月就给了、半年的供暖期、羽绒服也是加厚的。谁都是皮包着、肉长的,我们是装备好,不是属性高!
歌里都唱了,“你在南方的艳阳里露着腿,她在北方的寒夜里望雪飞。我在不南不北的鄂豫皖冻成鬼。”
我的屋子是北窗,长年不见阳光。因为以前楼下着过火,房东明令禁止电热设施,又没有集体供暖,真的好冷。
冷,却也不是刺骨的那种,温度极为巧妙,就在这么一个限度内把我按在地上疯狂摩擦。
我想到了酒。别笑,周树人老前辈在南京那会,不也有过靠吃辣椒驱寒的时候嘛。
那一段时间,我开始点上蜡烛、以酒取暖。蜡烛还挺难买的,声称是留着停电用,总归能说得过去。
五十六度的二锅头一口咽下,灼热的烈酒让我感到胸中似是有火在烧。
我虽然总喝,但没什么酒量,二两酒,就已经让我走不出直线了。最后,总是在全身发烫中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酒量不好,可偏偏又喜欢酒的味道。因为喝酒误过几件小事,但却想不到也因为喝酒成过一件大事。暂且先提一句,容等后文详叙。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和那两个理发店上班的室友仅有那一面之缘。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间屋子里住的兄弟俩换成了一对情侣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位快递小哥;同时,我也攒了好多好多的酒瓶,都是二锅头的。摆了一堆,有大有小、有立有倒。
我像这样过了很久。相同的日程、类似的内容。作一休一,好像每两天就是一个轮回。吃饭、睡觉、写作、上班、游戏、小说、音乐……日子过得机械、重复、黑白颠倒,但却安逸。
就在我以为能一直这样安逸下去的时候,时间到了公历新年的第三天——2020年1月3号。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休息。大概上午九点多,还在熟睡的我被一阵声音惊醒——昨夜写稿子写到凌晨两点多,我一般都会在中午前后醒来。迷迷糊糊的我揉了揉眼睛,随便一猜就知道肯定是房产公司的新人来带客户看房了,不晓得我这间屋子已经有人了,所以才转着把手试着推了推门。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我十多天以前还特意打电话给上格的熊小姐反映过这个问题,虽然我知道反映了也没有什么用。就比如现在,下水道是堵着的、水管还是滴水的、大门也仍然不需要钥匙。
而这一次的推门与前几次相比却极为暴力,我没压住火气,突然想出去找他们理论一番,问问他们是要干什么。我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裤,打开房门一看,有个人背对着我正在开书房的门。书房离我的屋子并不远,只隔了一条小道。我一步跨过去,朝着那个黑色身影的肩头一拍,冷然道:“有事儿吗?”
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好像被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原来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他问我是哪个屋里的,我指了指身后——房门还是开着的,同时继续问他:“您是哪位啊?”
那人把腰板挺直了:“我是谁?我姓陈,是这的房东,这是我的房!”说着,右手向下,用力地指着脚下的这块地。
我自知理不亏,毫无惧色地质问道:“你是房东?那我也没欠你房钱,你来干嘛?开我的门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那人的声音降了下来,语气也和缓了不少:“托管公司说运营不下去,他们不合作了。现在还欠了我两个月的房钱没给我呢……”
我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他走了之后,我给上格的熊小姐拨通了电话,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先告诉我她那边还有点事,晚些时候给我回电话。对方挂断了电话后,我的手僵在半空中,隐隐预感到要出乱子。
我首先通知了小黑:先别来,我这里好像要出问题——本来元旦那天小黑说想要来郑州看我,不过现在看来情况恐怕有变。
“别慌,等等消息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或者说是这样骗自己。我不得不考虑如果那个自称房东的人说的话是真的,那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我在思绪混乱中,过了一个上午。下午1点43分,我在外面吃过了饭往回走,走到了楼下正要上楼的时候,熊小姐给我打来了电话。
“这边是这个情况,你……那个房子住吗,是住还是不住了?”
这便是她的第一句话。我已经猜到是房子又出了问题,但还是佯装什么都不知道。问她:“嗯?什么意思?”
“你要是还住,就搬到那附近去吧。”
“搬到附近是什么意思?”
“嗯嗯,因为你也看了,你那个房子一直也只有你们两户在租。一直也没有别的客户。”
“……”
“你这边要是还住的话,我们再给你找房子,肯定不能说把你赶出去之类的。要是不住就把钱退给你了,住就赶紧给你找房子。”
“这么急吗?合同还没到期呢。再找房子那也得看看呐。”
“看房肯定比你这儿要好,那边都是次卧之类的”
“这间房子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额……那个…上一家代理也是公司的,那时候你就在那住着了吧,一直到现在剩下的那几间也没租出去过,是不是……”
“这是不准备再租了吗?”
“对对对,对对对。一直是处于赔钱的状态。”
我没有说话,内心有一阵厌恶涌来。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你要是还住的话我们就赶紧给你找房子,肯定不能说让你直接搬走的。要是不住了就直接来退个押金和剩下的房租。”
“说实话,这个消息还是挺突然的。”
“你放心吧,再找的话肯定比你那环境要好。你也看见了,那厨房卫生间,那个门锁,也就那样了。”
“……”
“反正还有几天时间,你慢慢搬吧。就在那附近,搬家也方便。户型都差不多,环境比你这好一点。你现在在家不在?”
“不,不在。”我特意这么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让我先想想……”
“嗯嗯。”她笑着说:“你可以先缓一缓。”
“这个不租了是什么意思?又是像以前那样,房东不租了吗?”我莫名其妙地问出了这句话——说房东不租了,那是以前南凌天干的事,她哪里会知道。
“对对,你那个房子就是人家不租了。房东说不租了,他要把隔断都拆了,自己再装修装修。”熊小姐还真就顺着我的话往下说了。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有着小学生读文言文一般的生疏语气。
“哦……”我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你回来了提前给我打电话,我一下午都可以。那就这吧。滴…滴……”
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楼上走。电话刚挂断,我也进了自己的小屋。把手机扔到床上,我躺了下来。听着刚刚的通话录音,每一句似乎都值得推敲。是啊,一直也只有我们两户。呵呵,想想那卫生间,想想那门锁……
我开始回忆起了住在这的几个月里发生的事:
某天晚上,我下班回来惊喜地发现房产公司的人又来“打扫卫生”了,不知道哪个人才在马桶里倒了一堆花生壳和纸巾的混合物——马桶堵了,返水总在马桶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淌出来,我去不远的工地上跟人家要了一点水泥,回来抹了抹。确实不漏了,但水又从别的地方漏了。我放弃了,马桶我也几乎再没用过。
防盗门不用钥匙,凭手感慢慢拧把手。把手总是空转,每天进门都需要花些时间。直到有一天门锁彻底坏了,里边出不去外面进不来。我把门锁拆了,从此防盗门常开,不是留了个门缝,而是大敞四开的那种。没有贼,有贼也不敢进来,因为《空城计》这出戏在华夏大地还是极有名气的,特在这里谢过丞相。
洗手池堵了,我找了根粗铁丝通。用手电一照,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我把反水弯拧开,捅了半天……
谁能猜得到管子里塞了一个烟盒?
厨房的水管弯头漏水。我买了一卷乙烯,借来扳子拆了弯头,又重新缠了一遍……
PPR水管的墙壁卡子老化碎了,我在墙上钉了钉子,用绳子绑着……
……
……
……
那几个月里,我常常会有一种马里奥大叔附体的感觉,瓦工、钳工、管道工……并不是我的动手能力如何,这些问题我都和这位上格的熊小姐提过,得到的答复统统是“过段时间”。然后半年过去了,直到现在。
毕竟像我这么能凑合的人不多。
耳边,录音还在放着:“你也看见了,那厨房卫生间,那个门锁,也就那样了。”哼,租得出去就怪了。
焦虑了一上午,电话来得又突然。我没来得及整理思路,有很多想到的事情都没说出口……
录音放完了,我才听出了一些东西。前面她说了,五间房只住了两户,公司一直处于赔钱状态。后面又说,是房东不租了,人家要把隔断拆了再装修装修。那么,房产公司在赔钱为什么是房东先提出来不租了?这逻辑不通,看来房东说“中介公司运营不下去,不合作了。”是真的,而她的话前后矛盾,多半是编的。
但转念一想,房租季付。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厕所,这门锁……额……先和他们去看看房子也可以。
因为他们手里也有我的房门钥匙,搬不搬其实也由不得我。
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了,找出来以前小说的手稿改着。
晚上17:40分,我下了楼给熊小姐打了电话。让她带我去看看新住处。她让我稍等一下。
我在楼下踱步。18点10分前后,有灯光填满了整个小胡同——远处骑过来一辆电动车。车停在我一旁,有个胖子把腿一岔,用河南腔问我:“老师儿,是你找房子不?熊X让我来的。”
“你和熊X是同事?”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猜得到,他俩肯定是认识。
“以前是,后来我出去单干了。”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复又戴上。
我打量着他,不算高,个子和我差不多;身材顶我两个人厚、一个半人宽。穿着皮袄、线织的棉帽子、军绿色手套露着棉花。矮胖矮胖的一身黑,离远了一看我差点就以为是野猪成精了。
“外面很凉快,等候多时了。”我隐晦地讽刺他一句不守时。
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他也没接茬,一片腿从电动车上下来。由坐着到站着,他的肚子猛地下垂了大概有一拃,还好有腰带松松地勒着,不然肚子肯定就掉地上了。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您贵姓?”
“免贵姓朱。”那个胖子说。
“哦,朱先生。走吧。”我微微欠身点头,以示礼貌。
他领着我进了九十二号院,之前南凌天时期,我就是从这个院子搬到九十四号院的。现在他又把我领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我跟他走着,进了一个单元门,上了几层楼又往左一拐。他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几圈拧不动。他抽出钥匙看了看又捅了进去,还是不润滑。
我差点就要说“你这钥匙行不行?不行换我这把。”
我C,这不就是我之前住的那个套间嘛!钥匙我还留着呢。这野猪精又把我领回来了。
“你这……”我刚说出了前两个字。门,开了。
我把后半句又咽回去了,跟着他进了屋……
哎,好嘞。
还真的是精准坐标一点都不差,又回到了这间房。野猪精估计是不知道我之前在这住过。
进到小屋里,开了灯。那个地板那个墙,那个桌子那个床,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这边就剩这一间了。”他向我介绍着。
我随便看了看,东墙壁上比之前多添了一个电表。那个胖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附和道:“电表是最近新安的。”边说边伸手指着,那手指头跟炭条似的……
我回身看了看房门的把手。
因为我之前在这住的时候门锁和钥匙就是个摆设——只能从里边上锁,钥匙从门外插进去是空转。也就是说我出去,是没法锁门的。
而这次,连门锁都不见了。木门上只剩下一个洞。
“咔”身后有打火机响了一下,很脆生。
那个胖子点上了一支烟后,又朝我递过来一根。
“不会。”我摇摇头继续问:“这门锁?”
“门锁都没事,过两天我们就找师傅来修了。”他又像模像样地继续介绍着:“这屋里这都是新装修的,墙也都是实体墙。还挺亮堂的,窗户视野开阔,外边绿化也好……”
我咳了一声,抬手扇了扇烟气。心想:哼,真是一张好嘴呀。视野的确开阔,因为那是个工地,挖地基呢,我还从人家那要过一把水泥;院墙前边是一片荒地,草都长多高了,绿化确实挺到位。
我没有和他争辩。他好像还要继续再介绍什么,我打断他道:“别夸了,什么价啊?”
他的目光从窗外转回到我身上。
“是熊X把你介绍过来的,俺俩也都认识。哥不带说坑你啥的,诚心这个价给你。”说着,他举起熏猪蹄比了一个数字。
他前边的那些客套话我只当没听见。什么哥啊,姐啊,弟啊,妹啊在这“认亲”的,说到底那就是在套近乎,我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想要拉近距离,还不如真心说几句实话。
我只注意看了他的手势,看得我直皱眉。
盯着那胖子的手势短短看了几秒,我眼中有不易察觉的笑意闪过。
“也包含物业费吗?”我控制着情绪问了一个问题。
“全包!”那个胖子憨憨地笑道。
“噗嗤……”
你知道能把人气乐了是一种什么境界吗?
“姐夫啊,(这其实是我怼人的一种方式。每当陌生人假心假意跟我套近乎,“目的性认亲”的时候,我都会以“姐夫”、“嫂子”之类让对方听了之后怀疑人生的称呼来回应对方。)咱别闹。要是这个价钱,我连考虑都不考虑。”我看着他,脸上有讽刺的笑。
他微微一愣,旋即补充道:“就这个条件,这个环境挺不错的,这个价也不算高了。再看那个……”
“朱先生,我也不和你藏着掖着,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我之前就是从这间屋子搬到了九十四号院。夏天的时候,我在这住了有三个多月。搬过去再搬回来,一个月的房钱就涨了二百?这价钱我根本不会考虑的。”我的语速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对方一脸尴尬,思索片刻解释道:“这房子再便宜二百肯定是租不来,这……”
“关键是,那个价钱我之前还真就租来了,住了小四个月。”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这个房子之前是南凌天代理的。他们那破公司马上都要不中了,都快运营不下去了,就想着快点把房子租出去就去活了。”他继续解释着。
“这与我无关,也不是我要考虑的。同一间房我搬出去再搬回来,总不至于折腾一趟就涨了二百吧?这是什么道理?你要是这么说,那我看就不用再谈了,谈也谈不成。不如我自己找房子了。”我说完转身要走。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吧?说到底,就是想方设法让我把口袋里的银子多掏出几两来。
“哎!”见我转身离开,他叫住我,凑到我跟前,把夹着烟的手背到身后小声说:“那……再给你便宜一百怎么样?”
他一身浓郁的烟臭味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熊X介绍你来的,我俩也都认识。哥肯定不能说坑你,诚心想住这个价给你……”刚才也不知道这些话是谁说的,现在又告诉我,再便宜一百。这才过了几分钟?就承认了有一百块的水分。
“那也得先容我考虑着,另一边我自己也找找。多看看,多联系联系。好吧?”
我依然有自己找房的念头,真的想摆脱掉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毕竟便宜了一百也还是比之前贵一百。
“那反正考虑也得快点,这间房子前几天有客户来看过,人家说行,没准明后天就签合同了。”
我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心想这胖子真是老油条了,这么一会儿又编出来一个客户和我争这间房,无非就是给我一种紧迫感,想让我爽快点答应下来而已。
可笑,见过的小手段多了,他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那行吧,朱先生,暂时先这样吧。容我想想,考虑好了之后马上联系你。我先出去吃点东西。您先忙别的事吧。”他“嗯”了一声,关好门与我一同出去。不过,我没等他自己先从楼梯跑下去了。
“你尽快啊!”他在我背后喊道。
“知道了。”我高声应着,头也没回。
我跑到楼下,一拐弯躲到了阴影里。他随后也下了楼。天黑离得又远,看不清相貌。但我知道是他:没有几个人在迈步时能让全身的肉都颤动。坐上了电动车,整个车子差点垮下去,担心他的轮胎……
见野猪精走远了,我给熊小姐打了一通电话。
“你不是说带我去看房子吗?怎么还不见你来。”我刻意问了一句。
“嗯?你一直在等着?没人找你看房子吗?”熊小姐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哦,是来过一个人,本来我还以为你会亲自来呢。听说你俩是同事?”
“额……对。她和我是一个公司的。你俩谈得怎么样了?新房子还满意吗?”对方很亲切地问道。当然,我知道她的亲切是装出来的。
“呵,怎么说呢。房子不错,不过谈得不好。我得重新考虑考虑了。”我如实说。
“嗯……就这两天吧,得在周末之前搬走。”
“周末?今天都星期五了吧?合同不是还有半年吗?离下次交房租也还有十多天呐。”
“你没明白我中午和你说的啥意思吗?我们和房东之间签的合同也还没到期呢。没办法他说要收回去整改,自己处理。”她的话好像是另一种意思。
“不对吧?房东那方面告诉我是中介公司不合作了。”
“啊,没,那个……额,他肯定和你这样说啊。不然他赔你们钱了,他给你们退吗?是不是,他也不负责给你们退押金。”
“……”
“你明天可以先考虑一下,反正离得近,搬得也快。”对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轻松。
“房租他和我说过了,我现在怎么觉得每搬一次,房租就涨几十?”
“之前我不知道,反正自从我接手了你这,你可没有涨过房租啊。”
“那你现在介绍了一个新地方不就是逼我搬过去吗?”
“他要了你多少钱一个月啊?那是他的房子,你和他说说呗,让他那个价给你。”
“他的房子?刚才来的那个是房东?”
“嗯。”
“他是房东?你刚才不是说你俩是同事吗?我觉得你们说的内容都很矛盾。”我直接说出来我的疑问。
她支支吾吾没有回答我:“额……就那个意思吧。住你就放心住。我肯定会给你找靠谱的,肯定不会随便找个托管就把你拉过去,随便一个中介就把你拉过去,那是不可能的。你放心,我说话、办事都靠得住。”
听到她这样胡说八道吹捧自己,我没忍住说出了一句实话:“那是啊,六楼的那个门。你告诉我顶多半个月找人修,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到现在一直都是敞着的。”
她好像被噎了一下:“扑哧!咳咳,那……那没办法呀。我也想去给你弄来着,但这个钱我也出不了啊。”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自知理亏赔笑着。
“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还有那个水管,卫生间。经过你这几次办的事,我对你们办事的稳定程度和效率有些失望。”我的声音渐渐变得凌厉。
“你说除了这几个,咱啥啥没办好?水电费咱啥啥没给你及时处理好。”
水电费你再处理不好,估计这个套间连两户都租不出去了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但没这么说,“我真的是希望能找个靠谱的地方,别一年的合同签完了,过几个月换个地方,过几个月换个地方……”
“那他那个房子你再和他说说,我这边也和他说一下,看看这个价位能不能再降一下。”电话那边,熊小姐另起了一个话题。
我一听就很奇怪,他俩之间还能商量价格?
“我再问你一遍,刚才来的那个到底是你的同事还是房东?”
“是我以前的同事,但那个房子是他的。”
“他是你的前同事,同时也是房东?”我反问她。
“对对,对对对。”她如释重负,编了半天可算是圆回来了,还是借着我给的台阶。我只是问问,她说出的答案我根本就没信,因为真要只是这种关系,她早就可以一句话说清楚。
而且,南凌天的人说过房东是个老太太。
空气忽然巧妙的安静了几秒。她继续说:“这样吧,到时候我再和他说一下……”
“我得先想想了,毕竟他的要价比我预期中要高一些。”
“他和你要多少?”
“这个你就去问他吧,你俩不也是很熟嘛。和他谈过了,我依然是觉得价格高了些。我现在也在犹豫,想要自己找找看看。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就去他那儿。”
“那也行,其实我在那片儿也有房子,不过价格都比较贵。也想着出门在外,给你找个实惠点的。你尽量在明天晚上之前想好了给我个答复,在六点之前搬走,那套房子要整改一下。”她再一次催我快点搬走。
“就这么急吗?”我有些不高兴。
“对,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也知道。我这事儿赶事儿,我们也好不容易才联系到装修的师傅。你也自己找找吧,不行了再和他谈谈价。”
“那好,就先这样吧。”
“嗯,就这。”
我把手机装在口袋里。
“哼!虚伪的家伙。”
看来这群人确实都一个样,说一句实话都会死的那种。之前还说是房东自己要重新装修装修,现在又变成了他们联系装修师傅。
我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先别想那些事了。
今夜,是难得的晴夜。看月相,大概是初八、初九了。上弦月挂在幽蓝的夜空中,躲进唯一的一片薄云身后,像是在望着着地上的我偷笑。两个上弦月傻傻地对视良久。突然,我的肚子叫了一声,是不是该吃点东西了……
半璧已然高升。看时辰,大概要入更了吧?
我去楼下的面馆点了一碗面。等面的时候,我点开了XX同城,看着房子。没过多久面好了,我拿起筷子刚吃了一口,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小小的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绿色。
“哎,你好。我????????那个。”
对方说话好像带着口音,我在面馆里周围又比较嘈杂:“请再重复一遍,我在外边吃饭呢,身边有点吵。”我说着,迈步走进了面馆的卫生间。
关好门,我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什么。
“唉,你好。我就是刚才带你看房子那个。”
“朱先生?”其实,我差点就把野猪精说出来了……
“你看的那个房子考虑好了没?一个月再便宜二十块,怎么样?”
然后他像推销员似的说起来……
他说了不少,说得也快,我基本没听清什么,不过没关系,反正内容都猜得到。
等他说完了,我告诉他:“也别这么急,说是让我考虑考虑,这才过了多大一会儿?我现在也在同城上看房子呢。我想好了尽快联系你,最迟也迟不过明天。”
“嗯……”
挂断电话,我保存了他的号。
放下了这个小插曲,我接着吃面条。
据说在饿的时候,食物会比平常好吃约30%。
“老板娘,结账。”我扬起手,招呼老板娘过来。结过账,刚出门还没走几步呢,手机又响了。我一看备注:租房 朱。
这不是我刚存的号吗?怎么又打过来了。
“还有事吗?”
“哎,你看的那个房子,每个月再多便宜十块钱,中不?”
我强忍着没笑,这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我仍然是和上文大致一样的回答。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觉得这个价格可以了。减了一百、减了二十又减了十块。既然物业费也包含在了房租里,一个月的房钱就没比之前高多少了。
然而我当时依然没有答应他。我想好了,就算他今天晚上说出花来,我也得拖到明天再联系他。因为这是很简单的一个消费者心理:顾客一旦表现出了对于某件商品的渴求,那么此时此刻就已经被商家抓住了心理,沦为了人家的猎物,任其宰割。
我当然是懂这些小手段的。这群人呐,一身圈套。
因此我决定在第二天中午或者下午再联系他,说同意搬过去。不着急,房子就在那摆着,不会跑也不会飞的。
当晚,我也在同城上看了不少房子,但都不理想。
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无恙。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回事。先联系联系野猪精吧,别等到下午忙起来再忘了就不好办了。
电话通了,对方接得很快。
我先开口了:“喂,你好。一宿时间考虑得差不多了。条件都可以,明天吧,我在明天搬过去。”
可能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打给他,野猪精没反应过来我是谁:“你是?”
“你昨天带我去看过九十二号院六楼东屋。”我提醒他。
野猪精恍然大悟:“噢~欸?哎哟,你说晚啦,人家上午都把合同签过了。”
“啊?”
“上午人家合同都签过了了。”他的声音满含惋惜。
“哦,那行,知道了。那我就自己找房了。”他好像还在小声说什么,我没听,淡定地按了红色。
看似镇定自若,实则慌得一批……
沃C……
这是啥操作,我哪知道他昨天说的“有个客户这两天就要签合同了。”是真的,而且还这么快……
原来他一顿套路里边还夹了一句实话,这谁猜得到,你猜得到吗?猜不到哇……
这一句实话加得好像比全是套话还坑人。
那么,问题来了:我明天晚上住哪?
我联系熊X,熊小姐仍然在催我周日之前搬出去。我把今天的事和她一说,她居然埋怨起我来:“让你快点考虑,你非说用不着,你要自己找。我们又不是没给你介绍房子。”她说得很不负责任。
我把话挑明了:“给我介绍?只给我介绍了一个地方,还是刚涨过价的。你们坐地起价,无非是在逼我搬过去,我有得选吗?”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滴……滴……”通话结束,这便是她最后的态度。
不错,干得漂亮。不是签了一年的合同然后毁约嘛,我和你们的通话录音全都存着呢。等我安顿下来,我得请你们和我去派出所里坐坐,喝杯茶。
后来解决这些事的经过与故事无关,不必细说。
我继续讲眼下的故事。
我都没来得及和单位领导请假,脱下工装送进了办公室。屋里只有一个打单据的大姐坐在电脑前,我简单和她交代了一句话。
“我有点急事先出去一趟,得研究研究今晚住哪儿了。”
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我就推门跑出去了。我边走着,打了一个电话——我昨晚看房子的时候,我截屏留下了几个联系方式。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我又打了第二个,通了。
“滴……滴……”为什么此刻会觉得忙音这么长呢?
对方的声音很亲切,他给了我一个地址:省会中心大厦,A座,2513。他们自称是中介公司,而非是托管公司。要我过去一趟,交过中介费之后才带我去看房子。
他们说的这个地址我知道。
我往那里赶过去,刚走到第一个路口,发觉了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掏出来一看,是野猪精打来的。
他现在找我还会有什么事?
“我这边还有一间房,你看看不?”
“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这个离你之前住的地方有点远。”
“那看看也行 去看看呗。”我装作镇定,说得很随意。
他问过我的位置,说是十分钟到。
等待的过程中,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圈一圈,在那个路口不停地踱步。围着一棵树,爱的魔力转圈圈……
没心思看时间,也说不出来是过了多久。
“刹——!”
朱先生一个急刹,天降奇兵似的停在路边,吓了我一跳。
“上来吧。”
我坐上了他瘦弱的电瓶车:“你说的那间房有多远啊?”
他拉着长音:“嗯……骑车估计得二十分钟。”
“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地方还真是够偏的。一路向北直走、上了个桥、下来之后左转、又过几个路口、最后东绕西拐,钻了一片迷宫似的小区……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就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到了。”他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
我从后座下来,松松肩膀动动膝盖。坐在他的车后座,脚根本没地方蹬,我的腿全程都在悬着,差点就抽筋了。幸亏练过两天半的功夫,体能还过得去,不然都不一定能挺到这里。
“请带个路吧。”我胳膊一展,示意他头前领路。
“嗯。”
“几楼啊?”正和他在楼道里走着,我问道。
“这不,这就到了。五楼。”说完,他伸出手一比划。那意思是告诉我,这间。
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捧在手心里端详了一阵,目光一聚,落在了其中一把上,是十字钥匙。
他单拎出那把钥匙戳进门锁中。拧了拧,很不润滑。他抽出钥匙看看,复又捅了进去,依然转不动。
这一幕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呢?哦,对。我想起来了……
那个胖子拉开在挎包,在里面掏啊掏,好半天又摸出来一把十字钥匙。
然而,这把干脆就插不进去……
“咚咚!”他最终改成了敲门,回头瞅着我笑笑:“今天忘带钥匙了。”
刚敲了两下,里边还真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胖女人。她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哦,带人来看房啊?”
“嗯。”这两个胖子应该是认识。
“还以为是我点的外卖到了,哈~”女人说着笑起来。
这个时候从楼梯跑上来一位气喘吁吁的黄衣骑士。
俩胖子相视一笑,外卖小哥一脸疑惑……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心里已经急得火上房了。
朱先生引我到了最里边的一个屋子,房间不大倒也还干净,一切都像模像样、中规中矩。除了——那个门。文艺点说,那叫“君子锁”,其实就是个一面贴满了泡沫胶条的玻璃门。我之前住的俩地方,第一个地方我那屋门锁是摆设;第二个地方外面的防盗门锁是摆设。于是,这次我也就习惯了……
价格也不贵,唯一的大问题就是真的太偏远了。来的一路我也没注意到有公交站牌,地铁更是别想了,共享单车……啊,想想都头疼。上班我怎么去呢?坐什么,坐煤气罐怎么样……
我有些犹豫:“这个环境房价都还过得去,不过确实太偏僻了,也容我考虑考虑吧。”
“这间房暂时没有别的客户来看吧?”我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没有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
“那我就先回去上班了。”我这时候其实是想去省会中心大厦看看,然后再权衡权衡。因为我本来就是要去那里,只是中途被野猪精截和,把我拦过来了。
“那,你去哪?我送你回去吧。”面对自己的潜在客户,他显得很热情。
“不了,就不麻烦您了。我走回去就行了,您去忙自己的事吧。”嘴上随便跟他客气着,然而我肯定是不会让他与我一路同行的。
“那你慢点走啊,我公司还有点事。哎呀,这一天都要使死我嘞……”
呵,看来他刚才要送我回去也是假客气,公司还有事情呢。
说实话,我最后是开着导航才离开那一片儿的……
我抵达了那幢大楼,不光楼层大,电梯也分了四个,A座单层、B座单层、A座双层……
2513,嘶~是A座还是B座来着?幸好通话录音还没删……
虽然历经了一点小麻烦,不过乘对了电梯,我还算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名叫“春田房产”的中介公司。
屋里人不少。
我刚一踏进门,怎么说呢……那就好像是一群饿狼看见羊的眼神。几个人脸上满怀笑意,伸出手像握手似的,不迈腿,蹭着地慢慢悠悠朝我运动过来。
我正在门口发愣的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回过神来,刚刚大概是累晕出幻觉了,人家其实根本就没有丧尸围城的架势……
也是个陌生号码,估计又是哪个房产公司吧?我退到走廊里接了一听,哦,原来是其他部门的同事,埋怨我跑出去的时候把他们的仓库钥匙也一起带走了。
我一低头,可不是嘛。人家仓库的钥匙还套在我的胳膊上,我跟她又一顿解释。
都这个节骨眼了,就放了我这一回吧……
我打完电话迈进门,一个穿西装夹皮包的接了一杯水,把我请进了一个小包间。先说了一大堆没什么营养的客套话,然后又介绍起他们公司的业务,碎碎念……
我想说我其实是来找房子的,不是来面试的。别介绍业务了,快点儿说重点吧,说完带我去看看房,不然明天我就要住办公室了……
介绍完了业务,西装男从桌角拿过来一个本,是二联的单据本。
他刚才说的我也听明白了,重点就归结为几句话:
1.先交中介费再看房。
2.公司派专人带客户看房,如不满意则继续提供其他房源,直至客户满意或叫停为止。
3.交过一次中介费的客户如入住后不满意,执此单据,客户可要求公司再次免费提供房源,限一次。即一笔中介费可使用两次。
4.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
明明几句话就能说清,西装男啰啰嗦嗦说了十几分钟。这些我也都懂,看了看纸上的几项条款,我提笔签上了名字:上弦月
带我看房的是个二十多岁姓范的小哥,侧脸和我老家的一个朋友特别像。他骑着一辆绿色的小电车驮我在马路上尽情驰骋。
忽然,他停住了。
“到了?”我欣喜地问。
“不是,前边有交警,你先下来。”
“……”
过了路口他又带我钻巷子,到了一个叫关西村小区的地方。
看来,这个小哥常领人来这一片看房,这院里不少聚堆闲聊的大爷大妈都认识他。
“来我这看看呐?”
“来啊来啊~”
“我这还有一间呢。”
“……”
如果说像电视剧里,青楼妓女拉客,确实有点难听,不过还真挺像的……
我跟那个小哥儿,东跑跑西转转。二楼、六楼、四楼、二楼、五楼……
折腾了一六十三招,我现在和他一起站在了院子里发呆。
心里很急,因为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此刻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事情毫无进展。我从未觉得时间竟是如此宝贵。
这时候有个差不多五十几岁的大姐,长得有点儿像我高中时的生物老师。她刚下楼,看见了那个小哥。
“又来看房子啦。”老大姐和他打招呼。
“嗯,带人家来找找房子。”小哥点着头说。
手机又响了,熟悉的铃声。我摸出来一看,尾号XXXX。诶?这不是李奶奶的号吗?
“喂,你好。”每次接打电话,这都是我的第一句。
“喂~你房子找到了没啊?”她的语气一如往常,言语间满是笑意。
“有事快说吧,这边我已经急得要上房了。”我这时候已经没有心思多说闲话了。
“我有房子啊。”她给我送来了一个惊喜。
“What?”我果然又惊又喜。
“哈,就在纱门儿。哈哈……”她一边笑着说道。
“纱门儿?有没有纱窗啊……你说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哪啊。”她提到的地点我没有听说过,应该也是个偏远的所在吧?
“嗯……就是国际路那里。”
“额……我现在正在看房的路上。”
“所以呢,你要不要去啊!”“去”这个字,她故意沉着声音。
“要去,我也得等会儿去了 我现在应该离公司比较远。”
“我的个天啊,有多远?”
“我已经不知道有多远了,一个以前没来过的地方。”
“那……你待会看吧。找不着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吧。”
“我去……你倒是早说呀,要是提前一天说我也不用出来跑了。”
“那你没告诉我你要找房啊!”
“我也不知道凭空多出来这些事啊。”我苦笑着说。
“对呀,那就是喽。”
“那先挂了啊。”
“嗯嗯。”
总算是送了一口气。不知道老大姐和那小哥刚才在聊什么,我把手机装进裤兜凑了过去。两人一看我过来,也不闲扯了,转身带我进了单元门。
三楼,打开大铁门。屋子里还是挺大的,西窗、有卫生间……怎么说呢,和之前看的那些房也差不多。
再一问房价,房东说出了一个很夸张的数……
好,不错,干得漂亮。条件和别的房差不多少,房价贵得出众。
我没有说话,小哥见我没有爽快答应,也懂了我的意思。
“今天就先这样吧,天不早了。我先找个地方吃点饭去,麻烦这小哥陪我跑这一趟了。”
他问我去哪吃,要是顺路就送我一段。我婉言谢绝。
跑这一大圈,看了好多个地方。其实有几间还是可以的,都暂时放在了记忆的回收站里存着。
本来想看一圈最后再挑取一个最中意的,但李奶奶这一通电话直接让我清空回收站了——我是很信任她的。
我给她回电,没通。再打一个,还没通……
我知道,卖场里常常没有信号,很难联系到营业部的人。我改成了发短信:你下午上班吗?短信送达,我同时开着导航赶回店里。
三分钟之后,李奶奶来电。
“卖场里一点信号都没有,我都不知道你那边什么情况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短信总收到了吧?”我这句话的意思相当于“电话没接到也没关系,起码我已经联系到你了。”
“嗯,刚收到了。”
“知道卖场里信号差,还好我机智想起了短信。我这边已经溜了一圈了……”
“彻底没戏了是吗?哈……”没等我说完,她笑起来。
“主要是腿细了。”
“腿细了……那你啥时候去啊?”她的笑意洋溢在言语间。
“你先告诉我纱门在哪里,多远。”
“就是卖场大门前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就有地铁口和公交牌。公交四站路,地铁三站。是不是很近呀~”
“多远,我是指几公里。”因为我通常都是步行上下班,所以才这么问。
“得有四五公里了吧……”
“呵呵,呵呵呵呵……”
“坐公交啊,你有没有电动车或者扫个小黄车也就十几分钟二十分钟。”
“是你自己的房子吗?”
“不是我的,我也是租的。两室一厅。”
“哦,你是招合租啊。”
“对呀。我和房东签过合同了,已经在那住了快四个月了。”
“嗯……房租什么样?”
“房租XXX,水电燃气都是要自己交的。再就没有其它了,物业费什么的都没有。”李奶奶又补充道:“哦对,这里没有电梯,你得走楼梯,六楼。”
(她这里提到的房租,比野猪精最初的开价还高了一百五,但我根本就没犹豫。其实在她打第一通电话,告诉我她那里有房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里暗暗敲定:就是这儿了。)
“哦,没关系。六楼没问题。”我信心满满。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爬楼梯而已,我的体能没有问题。刚来到郑州,我根本坐不惯高层的快电梯,在轿厢里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所以上下楼都是爬楼梯。那时候我住在国贸大厦的二十八楼,因为“二楼”实际上是商场,一共占了五层:一楼上面是二楼,二楼上面还是二楼,一共有五个二楼。这么算,二十八楼实际上就是三十二楼。我当初,就这么走了十个月……
“我今天上全天,一会抽个空带你过去吧。跟我老大请一会假。你那边弄好了快点回店里,我俩坐公交回去。”
“你俩?”我不知道还有谁要一起同行。
“我带你过去啊,我嘞个去!”李奶奶肯定觉得我笨到家了。
“你应该说‘咱俩’好吧?”我已经不止一次感受到地区之间的文化不同了。
看来,踩着黑土和踩着黄土长大的人,沟通起来偶尔还是会有点小问题的……
我转出那一片地方,又走了好半天,总算找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
我跑回店里,一头扎进清洁洗护商品的地盘,在一个纸堆旁边找到了李奶奶。
“哦,来了。走吧走吧,我去负二换身衣服,你先去商管等我。”
她说是这么说的,但我没听全,最后一句话没听见就跑开了,因为我想起了钥匙的事。正好遇到了安管队的吕师傅,让他帮我把仓库钥匙送到一楼办公室的抽屉里。
我一路跑着,办完了几件细碎琐事,直奔负二楼。
我知道她还在里面。更衣室门口有一截废弃的钢梁,我也没说擦一擦锈迹和灰尘,直接就坐在上面歇着、等着,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如同要去干一件大事似的。
没一会,李奶奶从里边出来,换上了一件长身黑棉袄。
“我去,你怎么在这。”在这见到我,让她有点意外。
“在这等你呀!”我站起身拍拍屁股。
“走吧走吧。”她也没继续问。
离开了超市,李奶奶领着我往北边的地铁口走。还没走到,她一回头身后不远处一前一后过来两辆公交。
“坐公交吧~”她笑着说。
“好啊,哪一辆?”我点点头。不管怎么去,都得让她领着啊……
她没有说话,抬起右手向前一比。那意思是:跟着我。
上的是前面那辆公交。我跟在她身后,掏出手机刚点开ZF宝,车里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扫过啦~”
“……”
车里人不多,我凑过去和她坐在一起。公交一路上晃晃悠悠,不疾不徐。她问起我找房子是怎么回事,我和她简单说了这几天遇到的种种麻烦,告诉她我是如何如何“屋漏又逢连夜雨夹雪”的。
她安慰我:“没事儿,不下雨哪有彩虹看?无关生死的都是小事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不,我现在就带你走出漏雨的小草房,拥抱阳光。”她的确很爱笑,极具感染力的那种。
“无关生死全是小事,那一辈子也没有多少大事啦~”我笑她。
公交已经开过三次门了,还有最后一站路,我知道,不远了。
“该下车了哦。”李奶奶提醒我。
“嗯。”我颔首以应。
车开到一个站牌边停稳,从公交中门下车。我也学着她淘气的样子,还剩最后一级台阶时越过,直接跳下来。
李奶奶回头看我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地标建筑物:“喏,就是那个小区啦~”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两栋对称的大楼又高又宽一字排开,就如同两面极为高大的墙。
小区的大门口有一小块儿地方在打新水泥,用四个反光锥简单地围了一圈警戒线,缠着小红灯。我和李奶奶从一旁的小门进了小区。
这小区的楼号不是挨着排列的,也不是螺旋排列的,好像是当初开发商喝多了,随机排出来的。
我后来查地图,用上帝视角终于看清了布局:一、二号楼东西向横着,三四五六号楼由北至南排列,七号八号一下子跑到了最北边……十一号楼位于整个小区最中心……
不过放心,有李奶奶带着不用担心找不到。我和她并排走着,边走边聊,诉尽心中不快。我并不健谈,只有当着熟识的朋友才放得开,想起什么说什么。我在这里,朋友真的不多。
而她,几乎就是我的整个圈子。
在闲聊中拐过了几个弯。她在最西边的那个单元楼门前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看了看。我仰起头,追随着她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我本想问问,可视野落回平地,她都进楼道了。我一咧嘴,赶忙跟上她的影子。
“就是这,呼…呼……”李奶奶微微喘着。
“平时不是走路都会跳几步嘛,上个楼这么虚?”我眨着眼睛笑道。
她自嘲说:“这不毕竟八十多了嘛……呼……”
顶楼。
钥匙戳开了门。哦,原来门是两层的,她换了一把钥匙继续开。
“吱~”里边的门好像有点儿缺油。
“没怎么收拾,挺乱的。别笑啊,嘿嘿嘿……”然后她自己先憨憨地笑开了。
“那你是没见过我的屋子。”如果说她刚刚这么说叫做谦虚,那么我这便是另一种美德,叫做诚实……
我进到屋子里,怎么说呢?有很浓重的“人气儿”。完完全全就是别人家的样子。干净、明亮,整齐的看起来利落,凌乱的看起来亲近。到处都洋溢着“家”的味道。和我以前看的那些“满地灰、一张床,一扇窗户三面墙”的标间相比,根本是两个感觉了。
窗外挂了一串风铃,正在微风中轻轻作响。
我走到阳台,正朝外面四处看着,李奶奶推开了一扇门:“就是这间,看看行吗。”
我回身进屋目光简单一扫:“可以。”
她又带我去卫生间和厨房看看,继续介绍着:“卫生间,能洗澡的。喏,厨房,这是燃气表,一共两根管,横着的是热水,竖着的是灶台。不用的时候别忘了关啊。这还有我做的南瓜饼,明天热热当早餐吧。”她看着灶台上的煎锅。
“燃气灶啊,很久没用过了。之前都是用电的。”我随口说。
“哦,电表在楼道里,一会带你去看看。水表……水表我也不知道在哪。这个是我的房间,没叠被,嘿嘿……”李奶奶笑着。
我也笑着。
倒不是因为笑她没叠被子(其实我也一样……),而是因为笑,果真是会传染的。
她带我到客厅的沙发旁:“你先坐着歇歇吧。”说着,猫腰从茶几下面的袋子里摸出来一个橙子。桌上有刀,一削两半。
“一下午跑累了吧?”她把半个橙子递过来,我伸手接过,放在玻璃茶几上:“是啊,今天估计轻了有三斤多。有水吗?”我问。
她先是一愣,而后盯着我放在茶几上的橙子。我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甜,吃完怕是还会渴。”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干哑。
“哦。”她起身去电视柜里找了个新玻璃杯,跑去厨房洗了洗又跑进了她的房间……
看着她跑动的背影,我又想起了盛夏时,那个忙碌在货物间的疯丫头。
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发出声响。我回过神,她很奇怪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发什么愣。
我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微笑,握起杯子。半杯水,一饮而尽。
“甜的。”我擦擦嘴,称赞着。虽然我清楚,这是渴了一白天的心理作用。我转而又问她:“房租怎么交?是后爸还是老丈人?”
“啥?”她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一笑,解释道:“我说的是房租,季付(继父)还是月付(岳父)。”
“哦哦,我是季付的。前几天一起交了三个月的。”
“噢,那既然你都已经交过了,我每个月直接把房租交给你就行了。”这时我的思路还算清晰。
“嗯。”
“我再想想啊,看看有没有漏下什么……”我说着,思考慢慢陷入了沉默。而沉默渐渐变成了发呆。
“那既然看着行,你一会就搬吧,我接着回去上班了。我给我老大打电话没通,发的消息不知道她看见没有。我先把钥匙给你,嗯……欸,钥匙放哪了?”她站起来环视着四周。
我只顾坐在那发呆了,却几乎忘记了她是请假陪我出来的。
“哦,好。”我应道。
李奶奶在电视柜上找了一会儿,回身对我说:“还有一串钥匙不知道放哪了,把我的钥匙给你吧。这把是外面门的,这把是里边这扇门的,这个最小的钥匙我也不知道是开什么的。”
“噢。”我伸手接过钥匙,装在口袋里。
“走吧,带你去找找电表~”她为我开门。
我知道,她要赶回去上班;我也得回去收拾行李,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前一段时间直接交了几百的电费,现在应该还能剩下九百多个电字吧?”李奶奶一边下楼一边和我说。
一楼的楼道里,我看到了她说的电表。一个生锈的大铁皮盒子,整个单元的电表都在这。表上的示数并非常亮,是闪烁的。十几秒转一个来回。
“第二排的第二个。”她告诉我。
我俩一起盯着小小的显示屏,时刻准备捕捉亮起时的一瞬间。
“还有918。”她一副‘猜对了’的得意表情。
我白她一眼……
回去依然选择了公交——和来时坐的是同一路。
平时不愿意和别人争、抢、挤,或者有身体接触,这是我出门首选步行的主要原因。还别说,平时不挤关键时刻还真就挤不过。我本来想先上去,但没挤过她,眼看她扫了两次乘车码……
看来李奶奶常坐公交……
“不光这路车,你以后回家坐XX路、XX路、XXX、X、XX路都能到。”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当时已经累得有点懵了,老家话叫“熊瞎子劈苞米”。因为她说的这一堆我顾前丢后全都没记住。就记住了一个,还是现在正坐的这辆车。
“我认字,站牌还是能看懂的……”为了不让她嘲笑我一个都没记住,我才这么说的。
“哦,原来认字儿啊,哈哈哈~”她找到了另一个角度嘲笑我,笑得很开心。
“……”我看看她,无言以对。
我打开手机的浏览器界面递给她:“你的住址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啊?”我示意她把地址打在浏览器的搜索条上。
“欸?你居然用的不是九键。”她惊讶地说。
“嘶~你居然用的不是全键。”我模仿着她的样子笑着说。
“你走开,九键多方便。”
我不再争辩。她把手机递过来,我截了屏。
李奶奶在招行下车,两声“再见”之后我继续前行。
过了两站地、走了几百米,我终于又回到了九十四号院。
上楼。
“空城计”仍在上演。屋子里没有人,黑漆漆的。我用手机照着开锁,凭感觉摸到了墙上的开关。灯亮了,房间里所有的轮廓在一瞬间显现出来。
我自己做的蜡盏——破水壶、花瓶架和一个小碟子的组合物;
前几天喝完的酒瓶——此时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月份,我已经攒了好多瓶子;
落了灰的笔记本——曾经每天剪视频、写小说、玩游戏的自在日子历历在目;
一张没动过的新被子——跨年时,小黑还说要从西安过来看看我,我特意准备了一床新被子。才过了三天而已,我差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了。
别说是三天了,一天之内就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呵,想这些干什么呢?我只笑自己多愁善感,总喜欢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
“唉……”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拾自己的行李,正事儿还是要办的。
我的行李很少,收拾利索也就十分钟吧。
我坐在床上,下载了一个货LL——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用这里的WIFI了。
简单研究了一下怎么用,预约、下单……
距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找出钢笔想了想,“唰唰唰”用古白话给房产公司留了一封手书,谴责他们的无良行为:
“上格:
古谚云:‘人无信不立。’由古至今,人皆以诚立身。自七月孟秋,吾与汝等为信,行一纸契文而居于此,应满期年。每至新季纳租,从无怠慢。月甚诚而尔等不然,私毁契文于前,逐余出之而后。吾不知何故,乃曰:‘此地主之言;非吾等之意矣,公司无关此事。’使吾出,于明日之前。
岂有此理?一派胡言!时值严冬,天大寒,行此不义之举,岂可谓人哉?月何错之有,具尔等无信,背信弃义,小人也。凡沾商字,常施盗骗之技岂有长久乎?时久,作茧必自缚,害人终害己。汝等尚未与月结清钱财,应记之念之,勿敢相忘。
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之行真乃卵种也!每每思之,无不念恨于心。年关将至,若能善理此事,断断不至于此。须来日,待月与尔等对簿公堂,若不思之、变之、悔之、改之,难有善终!——上弦月 己亥年腊月初十”
当我把钢笔收好的时候,“回首依然望见故乡月亮……”
熟悉的《荣耀》再度响起,又一个陌生号码。不过这次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晚上六点二十分,是货LL的司机就位了吧。
电话里,司机张师傅确认过了我的地址,我也问过了他的车牌。他说巷子里停着车,应该是进不去。我笑道无妨,多跑几步而已。
我跑下楼先看看,天黑了,在巷子口扫视一圈,就那一辆货LL。我一看车牌,哦,就是这个了。
见驾驶位坐着一个不到四十岁的黑瘦中年人,我凑过去,小声敲敲车窗:“师傅,您贵姓?”
对方应该也听出了我的声音:“噢,来了。我姓张。”
“您受累稍等会儿,我开搬了。东西不多,几趟就完事儿。”我说的是实话,行李确实很少。
“哎。”他答应着。
我话复前言。楼上楼下一个人、一双手,只跑了三趟全部身家就都挪到了这辆面包车里。
第四趟……
我一是再上来看看有没有遗落的东西;二是恋旧,最后再看一眼这间旧屋——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住很久的地方。
说真的,要不是上格中间撤了梯子,我应该真的能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度过很长时间。不过,现在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想着想着,我却突然轻蔑地笑了一声。
“再见。”
我熟练地关了门下楼,一如往常,头也没回。
我锁上后厢门,钻进了面包车:“走吧,师傅,北园路62号。”我想起了小区大门一旁钉的地址牌。
张师傅回头把我的行李拍了几张照片,又操作了一顿之后,一脚油门奔向了我下单的地址。
司机师傅走的路和我之前公交的路线不同,张师傅解释道:“没事,跟着导航走。”
我想起了在家里的时候和朋友们骑车出去玩。走到河边了,某导航示意我们直走,趟着河过去。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相信人家。毕竟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方向盘也不在我手里。
我们一路上聊着,大概做司机这一行很少有像我这样经常沉默的。面对陌生人的闲聊我不想说基本就是敷衍过去。他问我平时喜欢文艺吗,问我懂不懂抖Y的剪辑、又谈起了他前几年在北京做生意的经历。我随便听了听,也是左耳听右耳冒。也不全是因为我没仔细听,还有劳累。想到一会还要再往楼上搬东西,就更没有心思多说话了。本来有些困意,但车窗漏风,再加上开得也快,舒适的寒风让我保持着清醒。
我解开屏幕锁,看了看那张截屏。
黄建院XX号楼,黄建院XX号楼……我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我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墨菲啊,墨大爷!你就不能饶了我一回。我记住的路线是在单位门口上XX路公交,坐四站下车直走百米左手边的红漆大门;张师傅是按着导航给的路走,换了条路我根本分不清哪是哪,而导航又只会提供大方向,不会提供小方向,能把我们指引到那附近一片儿,但具体要开车从哪个门进哪个院子,司机我俩都一头雾水。张师傅是个憨厚人,索性就在那一片区域绕开了,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开进了一个汽修市场;开进了死胡同;开进了不知道是哪个小区……
路找不到,墙上的地址牌也模糊在夜色中。
懵了,懵了懵了,彻底懵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没记清路还麻烦司机师傅白白绕了这么久。
张师傅挠挠后脑勺,憨憨一笑:“嗨,没事。我本来也不准备长干了,挣不了多少钱。盘算着等过完年回老家跟兄弟几个开个火锅店。你放心,肯定把你送到地方。”
没什么话可说了,好人一生平安吧。
也说不准该从哪里拐,我们顺着马路闲逛。期盼能发现正确的路。
最终,还是闪烁在黑夜里的小红点儿救了我——是那块新水泥,警戒线上缠着小红灯。
看着黑暗深处,有微弱的光在风中轻轻摇曳,指路明灯也不过如此吧?
确信了是这个小区,那么再找到XX号楼也就分分钟了。
果然,才转了十几分钟就找到了。
熟悉的单元门,司机师傅目送我上楼。本来已经累到不行,我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醒过来,怕是回光返照吧……
上了楼,我拿出钥匙拍拍手,楼道灯应声而亮。
钥匙伸进去转不动,我换了另一把。
结果还一样……
我弹了自己一个脑瓜崩。呸,真笨。野猪精带我去的是五楼,李奶奶住六楼。
六楼,两把钥匙哪把都捅不进……
WTF???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严峻的问题,来的一路只顾聊天傻笑了,没有专心记路,几单元啊?
我给李奶奶打了电话,但没通。
挺好啊,反正就这几个单元。挨个跑一遍就是了。
刚跑到第二个单元,我又回忆起了一个重要信息:一楼有电表,第二排第二个,918。
跑到六楼简化成跑到一楼,效率高了不止一点点。
机智如我……/偷笑
历经曲折,总算是找对了地点。
我摸遍了衣兜裤兜,划拉出两张现金,一张十块一张二十。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野猪精,“再便宜二十。”、“再便宜十块。”
“师傅,麻烦你跑这一趟了。拿着加油吧,买包烟也行啊。”
他说什么也没收,倒是催促我快一点。
“拉完这趟活儿,今天就不接单了。早点回去歇会儿,媳妇把饭都做好了。”他说得很轻松,又指着车里:“给你个袋子吧,能搬快点。”
那……就开工吧,把行李从六楼搬下来再搬上另一个六楼,同样也是三趟。
当我再次下来的时候,看到张师傅的车刚刚拐弯,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看来,他已经忙完了今天的事儿 。可是,我还没有。
我去公交站牌那里已经是20点30几分了,开着手电仔细看了看有哪几路公交。挑了一辆,去往店里,坐等下班打卡。
我刚跑回到办公室,我的搭档正坐在屋里。
“找到地方住了?”看着我的狼狈样,她问。
我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先是一味的点头,随后摆了摆手道:“别……提了,差点都…都累死我了。”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发问。
我去洗护区走了一趟,找到李奶奶,和她说了后来的经过。她听了大笑,故意大着舌头说:“哈哈哈哈,你倒是问问我啊。四不四sa……”
“我(电话打不通啊!)……唉,都累成这样了,还不忘了打击我呢……你个大坏蛋。”我白眼伺候,并且趁她回头看货架排面时,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我已经忘了第一次弹她脑瓜崩是什么时候了,这次绝对不是第一次。
到了晚上9:30分,下班打卡。我坐在一楼的卸货平台上等李奶奶出来。
等了有十多分钟,她才从员工通道上来。我见了她戏谑道:“怎么才出来啊?我都快睡着了。”
“不好意思啊,耽误您老睡觉了。早知道我就再磨蹭一会了。”她笑着说。
其实我是知道的,她常常要在卖场里清馆、关灯,因此才花了这么久。
我们跑着,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那是晚上的九点五十几分。
李团长说过,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我在公交上快要睡着的时候,不知道司机是过了个减速带还是轧上了一块砖头,猛地一晃“咣当”一声,头就撞在了窗框上……
下了车李奶奶告诉我,要是赶不上这趟公交,就要坐地铁回去了,末班地铁到十一点。
“不,还可以走着呀~”我一脸认真道。
她瞥了我一眼,说:“要走你走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该散架了。”
“哈,疯丫头去哪儿了?”我拿她打趣。
“疯累了呗……”她拖着长声。
“其实我现在就很累。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就像是耗尽了残存的活力。
晚上搬行李那一段的回光返照已经过去了,再上楼时竟连抬腿都有些吃力了。
进了屋,李奶奶的房间里有鼾声传出,很大声的那种——她老公。
我正“侧耳倾听”着。
“我家傻子。他睡觉打呼噜,坐客厅都能听见。”
“姐夫知道我来了吧?”
她用拇指指着自己,“我和他说过了。哎,你是不知道我在我们家这地位。”
我心中有一丝疑虑闪过。不过我没提,另说道:“那这音量……你晚上挺得住吗?”
“时间长了就好多了,实在挺不住就一脚踹醒他呗。”她自己也笑起来。
“噗,咳咳……有道理啊。”多么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法。
李奶奶把目光对准我:“额,你晚上不打呼噜吧?”
“放心,我没这爱好。你多虑了。”
“那就好。”说着,她从阳台拿过一个盆,端起茶几上的水壶倒水:“每天烫烫脚~你也去接点热水吧。”
“嗯。”我回房拿着盆,去卫生间接了水,也坐在沙发上。脚往盆里一伸,“啊……嘶……啊,凉快。”我惊了一声。
“嗯?你该不会接的是凉水吧?我怎么没听到燃气响。”
“我以为燃气是开着的。没事,接都接了,别浪费。”其实我已经都累懵了,没注意看有没有热气儿,也就没意识到自己接的是冷水。
“干得漂亮。”
李奶奶已经把水倒掉,去卫生间如厕、洗脸、刷牙了……
而我点开手机的备忘录,继续写我的《旅程》。其实脑子也乱,只是把白天构思的那一点点写出来而已。
等她从厕所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说:“你还没洗完呢?”
一直盯着地砖某个缝隙发呆了很久的我,这才猛然缓过神儿来。
“哦,洗完了洗完了。”我应着。
“我去,我们都是把热水泡凉,你是把凉水焐热。”她嗔怪道。
我笑而不答。
洗过了脸,我爬到床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眼看了看手机的计步器。今天一共跑了七个地方,通了二十二个电话,粒米未沾。不算上下楼,靠着下午喝的半杯水走了三万五千八百多步。这次总算是安稳下来了……刚这么想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力气睁开双眼,沉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