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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捌】

2021-08-07 08:56 作者:微醺炎凉  | 我要投稿


箭袖轻裘,腰悬利剑,兴来赋诗游船上,兴尽醉卧楼阁间,或提笔泼墨绘尽山河水,或纵马高歌试炼手中剑,天地之大无处不可去,世态繁复无事不可为。

那年纪宁还未及冠,傅朗也尚未登基为帝,太子傅和太子师自言教无可教,赠纪宁轻剑一柄,愿其为天子刀兵,赠傅朗青石棋盘,愿其控天下棋局。自此二人出师,各自历练,十余年同窗一去不返,再见就是君臣。

纪宁的冠礼,是在北漠边关由长兄主持进行的。彼时自纪宁出师离开京城已一年有余,一年来,纪宁一路钻磨剑道,一路北上往北大营去。临行前,父亲如是说道:“一年内,太子必将北征胡漠,你且北去找阿寒,让他勤加备兵,枕戈以待。”果然,在纪宁冠礼当日,太子征兵北进的消息跨越大半个神州传至帝国北大营。纪寒挥退信使,将纪宁的长发扎进冠中,一根白玉细簪穿过发丝,纪宁难得郑重地跪在长兄面前,手中高捧佩剑,微微垂头受礼。

“为兄代父,为你取字‘以泽’,上善若水,君子端方,望你既有河海的宽广,也有川瀑的锐利。”纪寒的语气是行伍人的沉着冷肃,但眼神中又隐有为人兄长的温柔。“阿宁,可以为你的剑取名了。”

纪宁直起腰背,看向手中这把剑,通体银光,轻薄如羽却锋利无双,一如沉寂深渊,越是安静,越是深不可测,“大哥,我的剑,名曰‘静水流深’。”

 

再半年,江湖上出了个年轻后生,一手剑法玄极妙极,竟无人看出师承何处。其人冠簪白玉,出手阔绰,仗义疏财,酒兴尤甚。一路自北南下,最喜与人比剑,败少胜多,在少年武者中更是难有人可比。姑娘们说其容貌无双,气华神俊,少年们说他仗义疏狂,剑术灿烂。后生自称“以泽”,佩剑“静水流深”,样貌俊、年纪轻、技艺高,人们半尊敬,半逗趣,称其一声“公子以泽”。

纪宁对此不置一词,他初窥武道,正是心高气远,豪情万丈的年纪。一路游历至江南,同辈人中未有敌手。“公子”常用来称世家子弟,世人不知其身份,开玩笑这样叫他,他也没甚所谓。纪宁只想握住手中剑,问鼎武道,在江湖扬名。

至于十余岁时的纨绔,皇宫中的苦读,都不甚重要。二十岁的纪宁,厌倦了京城的人声鼎沸、犬马声色,看腻了皇宫的勾心斗角、波谲云诡,突然走入这广阔的江湖,突然发现自己的剑不再是演武场上完成课业的工具,突然没有谁来规束言行举止,简直高兴的不得了。穿过漠北戈壁,避开京城向西,入蜀游尽山川,出川向东,乘船渡向江南。

江南俊秀,不知是否真的人杰地灵。

 

这日,春光正好,杏花星星点点飘落,打着旋随溪水潺潺流去,河畔女子唱歌浣衣,街边三两孩童放飞纸鸢。纪宁躺在一叶小舟中,脸上盖着一本书卷,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假寐。小舟慢慢的漂,晴光偶尔穿透树荫,暖融融地打在船上。花香,鸟鸣,溪水杳杳。

“江南的春日啊。”书卷掩映下,纪宁嘴角不自禁地上扬。随水而动,心无一事,不如就这样睡一觉,聊以打发时光。

“铮錝——”一声琴音,突然自这四月春光中拔地而起,犹如鸢唳九霄,是与江南靡靡不同的清丽明亮。纪宁饶有兴趣地坐起身来,掀起书卷,发现不知何时竟是漂到了一汪大湖之中,遥遥可见一画舫,浅紫纱帐随风而动,琴声正是从那而起。

“扁舟逐水流,”一身影似于帐后缓缓站起,转瞬出剑,起手沉稳而磅礴。

“鹤鸣杏梢头,”剑动,却变得轻巧灵动。

“陈酒不足醉,”不过五字功夫,剑诀又换,豪情疏狂,恰风流年少。

“仗剑踏苍穹。”最后一剑,剑气四溢,和着回音无穷的琴声,直将轻软的纱帐激得四散扬起。

纪宁眯了眯眼,透过飞扬的紫纱,看清了画舫内的人。一女子端坐抚琴,广袖飞扬,青丝如瀑,一男子并扇为剑,挽了个剑花收式。似察觉了陌生的目光,那男子向纪宁处看来,“唰”得展扇,微微颔首。

琴音悠悠,停而不止,湖水尚因剑威而涟漪阵阵。画舫之上,扁舟之中,三人遥遥相望,春风携卷杏花香,时间就这样停滞。

那是纪宁第一次遇见江流和谢鸢,或者说,那是以泽第一次遇见飞漱和羡林。那是后来一夜崛起、声名大噪的龙渊的开始,是江湖格局开始变换的预兆,也是纪宁最珍惜、也最不愿回忆的过去。

 

“所以你就入了龙渊门?”红叶问道。

纪小爷仰头,看着稀稀落落的几颗星,“嗯。”

“后来呢?”

“后来啊……那时候年轻气盛,总是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所有人都追随自己。飞漱是个很好的门主,他知道要让龙渊走哪条路,也知道该让我们每个人做什么事。不到一年,龙渊就成了江南第一大派,连有百余年历史的静岳观也难以匹及,简直是风头无两。”纪宁眼神沉沉,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我听说过。”红叶说。

“哦?听说过什么?”纪宁微微笑。

“龙渊一门一楼十三阁,门主飞漱,楼主以泽,三千门生,龙踞江南。然而风头正盛之时,一把大火烧遍龙渊迟彦山,江湖新秀,一夜无踪无影,江湖再无龙渊。”

“呵,不错,一把大火,带走了羡林,也带走了以泽……”

 

“你说什么?”纪宁又惊又俱。

“禀楼主,迟彦山烧毁了,羡林姑娘……殒身火中。”

纪宁一时间无法反应。月前离开迟彦山时,龙渊还好好的。迟彦山上琼花刚刚打苞,纪宁与飞漱、羡林月下饮酒,约定纪宁归来时去三人初识的半月湖游春。怎么会……不过是进京,想要取一本家藏的琴谱,怎么就……

飞漱……飞漱呢?

羡林,怎么会没有逃出来?

“楼主保重!门主不见踪影,羡林姑娘又……还请楼主主持大局!”风尘仆仆前来报信的门生重重顿首。

纪宁拿起静水流深,“走!”

却不见执剑的手不停颤抖。

一路疾驰,纪宁恨不得缩地成寸,直至纵马停于迟彦山下。赶路的这几天,纪宁一直在想龙渊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是入眼断壁残垣、野灰余烬,或是被周边的门派趁虚而入、一片狼藉。纪宁想了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是眼前这一种——

迟彦山脚的大门被烧毁了半扇,火燎的痕迹狰狞地吞噬掉“龙渊”二字。打马上山,只见路边虽野草成荒漠,但马道却干净整洁。越往上走,越能感到当时的火燃的有多大,原本树林阴翳的迟彦山,如今却无处躲避春末的烈日。一把火而已,竟使得如此大的门派凋敝至斯。

待得抵达龙渊,纪宁却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意,无端端地浇灭了大半惊惧和急躁,只觉得恍恍惚惚。只见入眼虽尽是被火烧毁的楼阁,但却明显一副被整理过的模样,各类搜罗出的物品分门别类搁在前校场,殒身火中的门生尸体也蒙着白布安置在阴凉处。然而最令纪宁胆颤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正站在正殿门下,仰着头端详那唯一幸免于火灾的牌匾的青年。

那块牌匾是羡林亲自写了,以泽和飞漱一起挂上去的。当时羡林好生嘲笑了二人一番,说二人一身武功竟被用来挂个匾,来日不知是否还会用来挂灯笼。

“此匾写曰‘铸锻’,愿龙渊千锤百炼、淬火长盛。”羡林笑着说,两个大字却是与写字人不同的硬朗刚毅。

纪宁一时间想起一些往事,但最终还是把思绪落回到那个执扇而立的青年身上。高大而倾颓的楼宇下,孤身一人站立的青年原该显得十分渺小,但纪宁却觉得青年的气势远远盖过那片废墟,像是以往掩在他身上的那些细风弱雨皆尽散去,露出雾霭中险峻陡峭的山峰。

那青年仿佛是听到了纪宁的马蹄声,转过身来,像纪宁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唰得打开折扇,沉稳而从容地开口,语气仍然仿若四月杏花略过枝头:

“以泽回来了。”

纪宁一瞬间只想打马而去,他感到害怕,甚至于在颤抖。

“飞漱……”纪宁攥紧缰绳,仿佛握着命运的绳索,一旦松手就会有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他颤抖着嘴唇,一路上想要问的那么多问题,在见到飞漱的这一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千言万语都梗在喉间。纪宁尽量不着痕迹地缓缓呼吸,把最想问的那句问了出来:

“羡林在哪?”

紧盯着飞漱的纪宁没有错过飞漱哀伤的神色,不知为何,纪宁竟有些庆幸还能在他脸上看到哀伤。

“跟我来。”飞漱把折扇收回袖间,迈步向殿后的密林中走去。

纪宁下马,长久骑马使他脚步有些踉跄,但他推拒了属下的搀扶,孤身跟上飞漱。他想,或许羡林运气好,只是在后面僻静处修养,又或许消息没错,他会看见羡林的墓,飞漱连山脚的道路都清理过了,没道理不会为羡林立冢。但当他随着飞漱走到密林深处的演武台上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摸不透飞漱。

分明应如水般清澈、如河海般直接的飞漱,却像他始终不离手的扇子一般,半遮半掩,捉摸不清。

“飞漱,我是问你羡林在哪!”纪宁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飞漱拢着手,目光沉静地看着纪宁,说:“羡林殒身火中,尸骨无存。”

“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冷静,以泽。”飞漱淡淡地说。

但纪宁从吼出第一句开始,思绪突然就清晰了起来,堵在喉间的滞涩也消失了,他飞快地整理着思路,继而不假思索地质问出声:“当初你说羡林生辰将至,若能寻来《陈氏曲》当做寿礼必能让她开心,我才想到京城家中有此琴谱。可江南望族颇多,未必就寻不到一本琴谱抄本。你是故意支开我的。迟彦山平日戒备森严,好端端地怎么会起火?这是五月,不是寒冬,哪里这么容易起火。定是有人蓄意纵火。近日龙渊并无大事,迟彦山起火时你在哪?为何回来只见你有条不紊收拾残局,那么多门生,就没有一个会救火的吗?”

纪宁越问越胆寒,声音也越来越高:“飞漱!回答我!”

“以泽,”飞漱面上仍然没有表情,“你知道‘龙渊’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纪宁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在他加入的时候,龙渊的名字早已定下来了,虽然当时的龙渊只有寥寥几人,但他们仍然是踩在刀尖上把龙渊壮大了起来。

不过飞漱似乎也没有让纪宁回答的意思,他接着说:“‘龙潜深渊’,只有沉下去,才能飞起来。你尚且年幼,还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什么道理?让羡林去死吗?”纪宁颤抖着问。

飞漱轻微地摇摇头,神情捉摸不透,他缓缓地从腰侧抽出那把十二骨精钢折扇,稳稳地横在身侧。那是飞漱最趁手的兵器,苏绣锦缎包裹着千锤百炼刚,风流文雅,杀人无形。

“拔剑。”飞漱道。

“什么?”纪宁只觉得荒唐,拔剑相向,这难道是什么打一场就能解决的事吗?

“我其实一直好奇,‘静水流深’到底是什么绝世名剑。”飞漱笑了笑,“拔剑,以泽。这就是江湖,只有强者才配得到答案。”

纪宁将手按在剑鞘上,静水流深安静地悬在腰侧,但纪宁的手却始终在细微地颤抖。他觉得一切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一瞬间,龙渊没了,羡林没了,飞漱……也没了。

“拔剑!”飞漱再次说道,带着些许命令的意味。

“!飞漱!”静水流深出鞘,划出一道银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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