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幻想与巴别塔
——献给“一段时光”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之前,那时我还很年轻,试图在旷野上寻找什么。时至今日,我已经白发苍苍,满怀愁绪,只能靠写一些故事谋生。
从前,在旷野上的一处有一座修道院,它只是这广袤无边的旷野上无数修道院里的一座。一天,这座修道院的修士对外宣称,修道院里有五位修女苦修入圣,即将向世人宣讲“福音”。这种“把戏”在这片旷野早已不新鲜,现在的人们大多是现实主义者,宗教的旧道德已经难以引起他们的兴趣,许多窘迫的修道院对外吹嘘所谓的“圣迹”和“圣人”,只不过是为了钱财而构建的骗局罢。
在这片巨大的旷野,太多人迷失了。他们徘徊在城外,在寻找什么,亦或就是流浪本身。其中有这样的一群好事之徒,他们目无神明、蔑视道德,唯恐天下不乱。在圣女面见世人的那一天,这群好事之徒聚集在修道院的门口,他们想要戳穿这“虚伪”的伎俩,以此获得足以消遣的乐趣。当然等在修道院门口的,亦有好奇的普通人以及个别虔诚的宗教徒。
伴随着修道院内一声钟鸣,觐见开始了——五位“圣女”;亦或说五位年轻的女孩,就这样在一片夹杂着恶意的视线下登场了。 她们穿着圣洁华丽的圣衣,神态拘谨,带着温柔的笑容。
恶徒们议论纷纷,
“这圣衣感觉差点意思。”
“上次那个修道院‘圣女’的圣衣可比这华丽得多。”
“哈哈哈”
又有人在人群中投入一枚“炸弹”,
“我听说这修道院是城内一个大商会私建的。这五个人也不是这鸟不拉屎的修道院里苦修的修女,而是从城里教堂找来骗乡下人的”。
“真的,还有这种事?”
恶徒们肆无忌惮的大笑,全然不顾五个女孩变得苍白的脸。
按照仪式,女孩们轮流上来宣讲教义,恶徒们嘘声与起哄声此起彼伏,女孩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修道院里的修士只期待这一切能赶紧结束,这些好事之徒能早些散去…
但是突然,五位女孩中的一位走到了人群前;那个女孩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一些亲自见证这一切的人后来回忆说,那一刻他们在女孩背后看到圣洁的光辉——但也有其他的见证者说,前者完全是“信教信昏了头”,记忆错乱了。
总而言之,那女孩缓步走到了人群前,向围在修道院外的好事之徒们鞠躬;甚至握着挤到最前面的一些好事之徒的手,询问起他们的生活。
她不嫌弃这些蓬头垢面,无家可归的人,想要施解救赎。
人群从未有过的沉默了,在这群恶徒的眼里,人们总是谨慎的保护自己,看见他们便远远躲开。他们或许从未想过“恶意”却能换来“真心”,恶徒们被这种“奇迹”镇住了。他们无恶不作,却在某些地方感情脆弱。
就像一点火花投入了混浊粘稠的油井,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狂风般在人群中肆虐,一些人已经湿了眼眶。
有人不禁提问,“我们该去往何处?”
那女孩回答他,
“就在修道院旁住下吧,明天会变好的。你们记住我的话,好好对待自己,勿自惭形秽,一起定会变好。”
集会仍在继续,女孩不断回答这群失乡之人的问题,不断的慰解他们。拉着他们中一些人的手,给他们祝福…
恶徒们明白,这不是宗教反躬自省的陈词滥调,无谓的强调宽恕和顺从的美德。他们在女孩清澈纯洁的眼里看到了“真心”;一个已离他们太远,失去太久的东西。
一人扑地高呼“圣母玛利亚啊!”
…
这是这个故事的开头,我并未亲眼见证这一切发生。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已经经过无数次的叙说和转述了,我现在依靠想象将当时的场景还原,但难免与当初现实的有出入。
这些人是从来不信上帝的,但他们的心却愿意甚至渴望信奉一个“美好的东西”。他们从此尊那女孩为圣,唤她为“天使”。
这场仪式结束后,许多人真的在修道院附近住下,他们在修道院五公里外的地方搭建起木屋,从此往返与旷野和修道院之间。
五个圣女皆慢慢被接受。当然,在已经规模不小的“信徒”里,有的只尊奉单一的圣女,有的则尊奉五位如一。
在我曾经所交好熟悉的几位信徒里,有一位这样的人;他私下里是绝不信上帝的,甚至屡屡冒犯并以此为乐。但在为修道院献金时,他竟也会庄重的说到“以上帝的名义”,我总是在这上面取笑他,他总是红着脸辩解道,“走个形式罢了!”,我不禁感慨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动物。
在当时的我看来,对他们大多数人而言,信奉的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上帝,而是五位女孩,上帝对他们来说遥远到足以生出蔑视。
让我们继续这个故事吧。自那次“奇迹”后,信徒的队伍开始慢慢扩大。觐见时,修道院渐渐难以容纳数量庞大的信徒,修道院开始扩建。信徒们决定在修道院旁边再修建一座塔,一座通天的塔,以此作为他们信仰的证明。他们给这座塔取了个传说中的名字——巴别塔。现在想来,这个名字即寄托了他们的愿望,也寄托了他们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悲观吧。
修道院开始不断的扩建(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信徒),而塔也在不远处拔地而起。人们夜以继日的工作,因此塔的顶部总是灯火长明。旷野路过的行人,在很远的地方便能望见那塔顶的光,这座塔慢慢成为了这片旷野上人们的一个路标。
一个宗教的兴起总是无可避免的伴随着扩张,即是对“教义”传播的渴望,也是寻求他人对自己眼中“真理”的认可。于是一些信徒决定出发,去这片旷野的其他地方传播“福音”。
尽管这些信徒的活动声势浩大,但他们起初的“传教”并未得到太多关注,因为这样的“把戏”正如我在前文所说,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于是这些大多由恶徒构成的教众,开始运用他们的狡诈。
某天,在旷野上一家再平常不过的酒馆里,我独自在喝酒。这时只见前台一个人正大声嚷嚷着什么,还一边不断的向众人作揖,远处看去活脱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我好奇的走进他,只听见这人嘴里不停念叨着,“各位爷来尊奉至圣的圣女吧!”同时不断向人们鞠躬。他表演的如此投入,以至热泪盈眶。
酒馆里的众人投来好奇更多是厌恶的目光,我身旁有人鄙夷的嘟囔着,“无赖”。
请容我再次打断一下大家,在我看来,这片旷野是从来不缺“扮小丑”的人。有的是不自觉的扮演;有的是情难自抑——他们下意识的想以此来愉悦他人和惩罚自己:还有“扮小丑”谋生的聪明人,一群蠢人追随他们,让他们衣食无忧。
但我那时还第一次见到“扮小丑”是为了“传教”的,看着他虔诚的模样,我分不清他身上驱使他的是“虚荣”还是“崇高”,亦或者这两者本身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怀揣着好奇,我第二天参加了他们的聚会。他们讲述的传教故事打动了当时无依无靠的我(当然,现在也是),我决定前往那座修道院亲眼看看。之后年轻的我也决定成为信徒的一员,在修道院旁边有了一座小木屋。顺带一提,他们偏激的传教方式,让他们在旷野已经臭名昭著了。但别人的看法从来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从此我也往返于旷野和修道院之间。
当我在这里长期住下后,也发现了他们中一些奇特的现象。比如一些人自愿所组成的纠察队;这些人大多是老信徒和一些激进分子。他们吸取其他修道院的一些教训,声称要为了信仰的虔诚,切割“腐化”的部分。
他们还算明辨是非,但处理的方式有时可能就有些残忍了。 我曾亲眼见到一个人,由于觐见圣女时被“圣女”念到了自己的名字,回来后便大肆宣扬和大放亵词的;他们当众打断了他的腿,并把他扔了出去。
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奇奇怪怪的例子,我有时想起也会莞尔一笑。 总而言之,这绝不是一群常规的教众。当时一句妙语在信徒中颇为流通,“我们的教义不在教众中”。
就这样,塔越修越高,就连旷野的一些偏僻之处也开始流传“圣女”的福音。
不少人慕名而来,信徒的数目也与日倍增,人群中各怀心思的人难免也变多了。修道院也开始出售被“圣女”祝福的圣水,这种圣水价格不昂贵也不便宜,恰是大多数人能接受的价格。实话说,我也买过两瓶,喝起来像伴有花香味的泉水。大家“心照不宣”,当然也有人动摇了,怀疑这一切是否已经背离了初衷,但大多数人了沉默。人们打趣道,或许修道院什么时候就会开始贩卖“赎罪券”了。
是呀,这片旷野的人是能忍受的,甚至说他们善于忍受的。因为那塔啊,就要修成了;因为那“天使”啊,即将被所有人尊奉;因为那歌谣啊,已经在他们嘴里传唱了无数遍。太多人深陷其中,我也一样。
然后就是那天下午,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天色渐暗,已近日暮,我像往常一样从旷野步行去往修道院。尽管仍还相距甚远,我已经看到许多愤愤不平离开的人。我拉住其中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他忿忿地甩开我的手说“毁了,全毁了!”,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赶忙加快步伐,修道院外已围着汹涌的人群。当然也有许多人同我一样,刚从旷野回来,摸不着头脑。从这些激动的人口中,我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始末。
昨天夜晚,五个女孩中的一个逃离了修道院,并对人群“揭露”了修道院的不公。声称在修道院受到虐待和迫害,信徒往修道院所捐的钱,则被一些人中饱私囊…那个女孩丢下修道院的衣裳,暂时在城郊的一个地方住下了,许多原本就追随的人已追随她而去,而留在这里的人也已群情激愤。
“群情激愤”这个词语的字面意思或许已经不足以表达那些愤怒的人们,但原谅我实在词穷找不到更好的词语。请你们想象,你们曾经尊以为圣的,却发现不过是一场“生意”,遭到这样的背叛,你该如何愤怒啊!
人们围着修道院外,等待修道院的解释,但修道院许久后只是苍白的回复这些指控,皆是——“莫须有”。很快有细心的人发现,女孩的指控与许多流传的谣言不谋而合。或许是人天生的窥探欲,信徒间总有各种各样的谣言流传,毕竟除了每周固定的时间和节日,人们是难以见到圣女的。这些谣言很多是为了打趣而生的,因此在人群中往往翻不起什么风浪。
人们将谣言拼凑,于自己平日所见相印证,很快就得到一个“现实”。他们心中神圣的修道院竟然是这样的一个魔窟?!人们早已对修道院平日所做心怀不满,愤怒越发高涨,人们商量说要将女孩们解救出来。
那一夜,巴别塔自修建起以来第一次顶部没有灯火闪亮,太多人打着火把整夜守在修道院外,等待进一步的解释。半夜几个盛怒如狂的信徒强行冲进了修道院,却又被里面的修士赶了出来。
直到第二天清晨,四位圣女出来给大家做了简单的解答。但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她们了,怀疑的种子已经深深埋下,他们要求至少要拿出足以相信的证据。尽管当时舆论几乎一边倒,但很多人和我一样,期待着有什么转机。
就这样,那几天我一直待在修道院旁的小木屋里,等待着最后的答案。当我又一次在浅睡中醒来,却突然有一种感觉抓住了我——我该离开了。
我慢慢察觉到:人类无法避免的追逐自己内心的匮乏,我们很多时候追随的只是自己的幻想。但这次追随的是一个如此深而沉重的幻想——“真爱”。“真爱”似乎有这样的魔力,让你感到你的匮乏在你爱的对象旁边消失了,你与你爱的对象仿佛成为了一个更“完整”的整体。
但事实上匮乏仍然存在,正如一位哲人所说,“爱就是幻觉的交换。”
怎么可能有什么“偶像”能禁得住人类的幻想?事实总是残酷,癫狂的,那些美好最终只是幻象…
尽管事后修道院给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但崩塌已经发生了,很多人选择了离开,也有很多人选择坚守。
现实的爱总是幻象丛生,有着无数隐秘和不真实。人们无法忍受美好事物下存在的丑恶,就像无法想象圣人的尸体也会发臭。但亦有许多勇敢者看破现实的真相,却仍然选择热爱生活本身。
唱着理想主义悲歌的我,可能才是陷入幻想最深的吧。但我还是决定离开,我固执的认为在这片贫瘠的大地上,会诞生出从未有过的不一样的东西。
在我真正离开那一天,日暮苍茫。我抬头望那座巴别塔,却已一眼望不到头。人类历史上曾修建了无数的建筑,太多的雄伟宏壮,其中能接触到天空的亦不是少数,但从未真的有塔接触到所谓天堂,接触到神明的国度。我不断回头,但终究是走远了。
人类建巴别塔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从地上登天,而是为了建成地上的天国。或许这巴别塔有一瞬间是建成了吧,就像历史上可能曾有过的那些时刻。那一刻,塔超越了构成他本身一部分的不义和不公,哪怕只有一瞬间。
你们可能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实上,我一无所获,我只找到了我自己。
而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路过那个地方。巴别塔顶部的灯火早已熄灭,但我似乎仍看到塔顶有零星的火光。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有人在坚持,还是夜幕的星星给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