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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露拉/陈/阿丽娜】复活(下)

2021-07-06 21:56 作者:Magus92  | 我要投稿

3-a「突然冲他们转过身去,问:“你们在哪个剧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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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才发现牢房的内墙上刻着一段小字。

我们还得活多久?

字迹歪歪扭扭,又十分暗淡。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自然诞生的裂隙。浅色的凹痕里混着深红的颗粒,刻下这行字的人大概是用了指甲。指甲磨损后,皮肤擦破,留下血痂。

他们说罗德岛上没有囚笼,只有病房。那么,这几个字是哪位病人刻下的?是谁忍受着剧痛,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提出这个问题?他最后得到了解答吗?三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对别人的命运产生了兴趣。

周六上午十点三十分,或任何其他接近中午的时段,会有人来打扫牢房。今天的清理人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口罩,把鸭舌帽压到眼角。她的头发是相当罕见的暗红色。她走到玻璃窗边,扫描瞳孔,然后房门打开。

“请站起身。”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朝她笑了笑,不知她还想表演到什么时候。

我被推到墙边,匕首从耳边擦过,钉进水泥墙。帽檐下,一双眼眸直视着我。同样是暗红色。

“你好啊,塔露拉。看来你在罗德岛过得还不错。”

“柳德米拉,好久不见。”

“奇怪。”她挑起眉毛,“我听说你被打败之后,就成哑巴了?”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我想听到什么?”她加了些力气。

“你想听我说: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的仇恨和迷茫,致使你走上错误的道路,对此我很抱歉——在所有仍活着的人中,你是最有资格听到这句话的。”

她的瞳孔缩成针芒状,“但如果我什么都不想听呢?如果我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杀死你呢?”

“如果你真的想杀死我,罗德岛就不会允许你来到这里。你的潜入技巧的确出众,但我不认为你能来到这里,而不触发任何警报。这间大厅的门外每天都有两位干员驻守,今天却无人站岗,这也不会是巧合。罗德岛默许了你的出现。”

“这就是你的辩解?整合运动的领袖竟然用罗德岛做免死金牌,真是悲惨。我问你,现在有什么能阻止我杀死你?”

“你自己。”我告诉她。

她停顿了一下,“你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对不对?”

“不在乎。”

她松开手,把帽子丢到一边,“让你死还是太容易了点。”

“有什么是不容易的?”

“不让你死。我看再保持这样子过几周,你就得一头撞死在墙上。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有件事得说清楚,塔露拉。我会走上这条路,不完全是因为你。一个人痛苦的时候,暴力和破坏是很好的宣泄口,你只不过是正好打开了那个出口。是我选择被你欺骗,不要忘记这一点。”

“你大费周章跑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些话?”

“我还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就够了。你不觉得这似曾相识吗?只不过我们两人的立场互换了一下。”

她讥讽地笑着,把匕首在指间转了两圈,黑色的刀刃上纹着一条蛇。

我认识它。

“这不是你自己的武器。”我说。

“是吗?那你觉得它属于谁?”

我没法回答。我见过这把武器,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冷哼一声,向门口走去,“永别了。”

“你打算去哪里?”

“回叙拉古。如果还有下次见面,恐怕就是在报纸上看到你自杀的新闻了。”

“这面墙上刻着一行字。”我告诉她,“是之前的病人留下的:‘我们还得活多久?’”

她转过身,眼睛里流着恍惚,“直到我们能偿清自己犯下的罪孽为止。”

“在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恍惚转瞬即逝,她再次微笑,“你活得到那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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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罗德岛甲板的西北角。远处的沙尘中,龙门若隐若现。

“这场沙尘暴会持续两天。”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弑君者从桅杆上落下,走到她身边。

“源石技艺,外加一点点经验。我在龙门当过两年的警督。”

“你?警督?难以想象。”

“沙尘暴会阻碍交通。如果你想回叙拉古,可以等到下周二再走。”

“你受到罗德岛的正式邀请,我可没有。被某只灰发的狼压在身下这种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那么你可以先去龙门暂住几天。那里的早茶很出名,我猜你之前没时间尝试。”

“你是在嘲讽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你……哎,算了。这个还你。”

她接过弑君者丢来的匕首,掂量着它的重量,“谢谢。”

“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者问。

“从愚昧时代起,匕首就在宗教仪式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祭司用匕首杀死牲畜,接取鲜血,把血液涂抹在脸上。他们坚信,这样就能得到与神灵沟通的机会。”

“说人话。”

“你是个楔子。”

“楔子?”

“炎国语。楔子通常是一根小而尖的木片,在做木工时充当临时填充,把两件东西接合在一起:过去和现在,幻象和真相。”

弑君者叹了口气,“你就没打算让我听懂。”

“精神层面的源石技艺总是难以解释。重点在于,你的动作能让她回想起一些事,一些黑蛇竭力避免她去思考的事。”

弑君者拔出自己的匕首,在食指上打转,“你知道吗?一天前,我还觉得‘黑蛇控制了塔露拉’是个编造出来的谎言,是她用来逃避罪责的借口。如果是这样,我会直接杀死她。”

“你现在怎么想?”

“我见到了她本人。无论黑蛇是否真正存在,无论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是否被黑蛇操控,都不重要了。她现在的眼神,就和刚被送回叙拉古的我一样。如果她没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我同样没有资格。顺便,你和罗德岛谈的事怎么样了?”

“失败了。”

“你就没指望能成功,我看得出来。”

“这无关紧要。所有关于感染者的事业最后都会失败,这不妨碍我们去尝试。”

“别说大话,你来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她向后倾倒,仰躺在甲板上,闭起眼,“我有债必偿。”

 

4-A热闹场结束了。我们这些演员们,我曾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

 

Autre

罐头落到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哎,东西都掉了……”

“至少让我把袋子放下吧。”

“我说,塔露拉?”

“塔-露-拉。”

“那个,你硌疼我了。”

我松开手。阿丽娜放下袋子,弯腰捡罐头。我和她一起捡。铝制外壳上沾满雪粉,有金属的咸涩味。脸颊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是一只手的形状。

“做噩梦了?”

“……做噩梦了。”我捏住阿丽娜的手,她轻轻笑着,“你看,我没有燃烧起来。”

“你说过同样的话,在很久以前。”那将是在五年后的十二月六日,她死去的前一个夜晚。

“你其实知道,塔露拉。你一直都知道。”

千百个日夜以来,我第一次有了哭泣的冲动,“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做错了太多。”

她轻轻拍打我的背,像是在安抚孩子。

“你能看见吗,阿丽娜?他们都跟在我身后。每个人,他们在看着我。我害死了爱国者,害死了他的女儿。伊诺,米莎,佩特洛娃,所有人。”

“都已经结束了,塔露拉。你回家了。”

“没有什么家了,阿丽娜。爷爷也是,奶奶也是,还有你,阿丽娜。要是我从没遇见你该多好。要是没有我,你大概还会住在什米尔村,每天读书,缝衣服,做些漂亮的手工,找到相守一生的伴侣,不,就算不去找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活下去,只要还能活下去……”

“但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选择和你一起离开,我并不后悔。”

“都是因为我放了那把火,我让你别无选择。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自愿跟着我,但这只是借口,我,我不想承认……”

「现在还不晚。」她用肩膀承担了我的眼泪,「回来吧,你不必去任何地——」

半截剑刃从她背后刺出,裹着鲜血绽放。

我认识那把剑。

我的剑。

 

A'utre

她再次倒在我眼前,血液洒落,汇聚成湖泊,映射出九的倒影。她拿着我的剑,上面同样沾着阿丽娜的血,和我的双手一样。

“为什么?”我问。

“她是假的。”

“我知道。”

“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是在做梦。”

“我知道。”

“既然知道——”

“你也是假的。我在灰岩城度过的那几年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九’。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你说得对。”

“你把自己嵌入我的记忆,假装是我儿时的伙伴,假装陪我度过了两年,假装带我离开灰岩城,就是为了这个。你要审判我,要把我最后的安慰毁掉,而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做到了。你满足吗?你满足了吗?”

“睁开眼,看着她,塔露拉。”九的声音悬在极高的地方。

“这对你很重要。”她继续说。

“仔细看,她不是阿丽娜。”

我睁开眼。一个陌生男人倒在血泊中,双眼睁得明亮,从下方窥探着我。那张脸更为苍白,也更为尖锐,头上生着与我类似的龙角。

他是谁?

「真可惜,你竟忘了我。」

他朝我微笑。他的嘴唇丝毫未动,声音却无比清晰,仿佛来自颅骨内侧。

我认识他。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认识他。

“……父亲?”

「就差最后一步了。再有一步,你就将回到我身边。」

“不会是这次。”九疾步上前,把剑再次刺进他的胸膛。他爆出一阵猛烈的笑声。

「你想用一把剑杀死一种理念?」

九被甩飞出去,撞在墙上,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剑从她手中滑落。我去捡剑,手腕立刻被重击了一下,好像有炸药在空气中爆开。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的挚友。」

我眨了眨眼,阿丽娜握着剑向我缓缓走来,剑尖在地板上擦出火星。

“你不是她。”

「那我是他吗?」

在狭小的木屋里,温迪戈的影子分外狭长。我被逼到墙边,绝望地释放火焰。

「你还是不满意。」

火焰变成一团燃烧的冰,落到地上。寒气席卷而来。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事物。」

“他什么都不是。”九掏出短铳向他射击。子弹穿过肉体,细碎的肉块溅出,又时间倒流般回到身体上。九被无形的手举起,撞上房梁,下落时砸碎了木柜。

「你说过,“要是我没有遇见你该多好。”」

“快走。”九咳着血说,但我动弹不得。

「你创造了一个梦境,把自己送回刚离开我的片刻。从那天起,你做的每个选择都塑造了现在的你:身陷囚笼,被亡魂和悔恨环绕。」

他又变回了阿丽娜,抚摸着我的脸颊。我能感觉到每一道细密的指纹,以及长期纺织留下的老茧。

「你维护过你的自由,这就是结果。自由是人最不可忍受的东西,你因自由的选择而饱经折磨。今后,你再也不必痛苦。我来替你选择。」

我感到无比劳累,同时又无比安心。一段旅程即将抵达终点。我闭上双眼,坠入温暖的,熟悉的黑暗,如同回到母亲的腹中。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到这个世界,并失去如此之多的事物。

“你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有人问。

刺痛如闪电般袭来,我再次清醒。一把匕首钉进我的肩膀,刀刃上纹着蛇的图案。

我认识那把匕首。

我拔出匕首,向前挥去,斩落阿丽娜的手腕。手掌落到地上,这次她的身体未能重塑。他后退两步,捂着伤口,眼里满是惊恐。

「不对。你,怎么会……」

“我得活着,公爵。活到我有资格去死。”我说过这句话。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现实里。

「你会失败,你会倒下。你会被嘲笑,唾弃。世上的人恨你,唯独我能接纳——」

九从他背后站起,把剑捅进他的胸口。他立刻开始再生,剑刃反而嵌入身体里,让他无法移动。

“动作快。”她说。

我反握匕首,向前跃起。他咆哮起来,从断腕处飞出无数黑蛇,咬住我的手臂,毒素从伤口渗入,麻痹感顺着血管向上移动。但已经来不及。

这次我刺得够准。

我看到了他的每一张脸。每一个因我而死的人,每一个我想对他们说对不起的人,在我眼前像万花筒一般不停变换着。我看着他们,直到裂痕从被洞穿的心脏扩散,他炸开成黑色的烟雾。

九放下剑,捂着侧腹的伤口坐到地上。

“结束了。”

“永远不会结束。”她指向我的背后。有一瞬间,我看见一个人仍站在那里,笑着向我鞠躬。

「我们终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会。」他说。

根本没人在那。

“他不喜欢输,但他总是输,也总会回来。”九冷哼一声,“说实话,相当难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某种权威想要保持有效,那么它必然是虚拟的。直截了当地实行权威的结果,往往会致使权威显得不再强大。比如说,父权。如果一个父亲只会对孩子拳打脚踢,逼迫孩子服从自己,那么他虽然能造成肉体的痛苦,但这一行为仍是滑稽的。它等同于在暗示除了物理上的优势外,父亲再也无法控制孩子。真正的权威无须诉诸暴力,只需一次皱眉或一个手势,便足以使人服从。科西切的法术正是如此运作:你可以击垮一个人,用剑或枪杀死他,唾弃他的名字,否定他的言辞,根除他的思想。但你要如何反抗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人?一个没有主体的人,成为象征的人?科西切不再是所指,而是一个能指,寄生在创伤性内核上,不可触碰,也无法消解。”

我没有听懂,但还是像向九伸出手。她握住我的手起身,“不要松懈,塔露拉。即使是刚才的战斗,也没有真正根除科西切,他仍存在于你精神的某个角落。稍有不慎,就会卷土重来。”

每次呼吸时,她的脸颊都会抽动一下。“你没事吧?”我问。

“别忘了,我们是在梦里。科西切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法术是如何生效的?”

“他说:只要我对感染者同胞产生一点恨意,我就会变成他。”

“科西切说了谎。人总是在不可抑制地去憎恨其他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我们也会想象他突然死去,并为此感到羞愧。当一个人愈发试图去爱某个群体,他也必然会对其中的个体产生厌恶,乃至憎恨。回想一下,在冰原的那几年,你难道真的没有憎恨过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有一次?假如他的法术通过恨意触发,那么你早该完成转变,而不是等到后来。这是个陷阱,塔露拉。由于对‘成为科西切’的恐惧,你不敢去憎恨,不敢做出冷酷的选择,不敢让自己成为感染者应得的领袖。就算队伍中有人离开,你也不敢勒令他们留下。你想保持崇高——这正是科西切需要的。我们如何坠落?首先得攀爬得够高,才能在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才会有这场梦。”

她点点头,“触发科西切法术的扳机,是悔恨。后悔事物的发展不能如己所愿。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后悔自己犯下的错误,后悔有人因自己而死。以及最重要的是,后悔做出选择的是自己。为此,他构造了这场梦境,借用你记忆里的面容,重演你最深切的悔恨。你的负罪感使你认为,这一切的根源是你自己的崇高和软弱,‘如果做出选择的不是我该多好’,‘如果我使用科西切的方法该多好’……一旦产生这种想法,他就会乘虚而入,夺取你的意识。”

我感到脊背发凉,“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如果我答应了他……我就会再次变成科西切。”

“很可能是这样。”

“我必须谢谢你,为了所有的事。”

“我有债必还。”

“什么债?”

雨滴从破洞的屋顶落入房间。滴进伤口时,它以冰凉的痛意回应。九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肩。

“我能理解。”她说。

“你真的是那个女孩。”

“科西切带你离开龙门时,我刚离开孤儿院。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科西切收留了我,把我训练成蛇鳞,并希望我在最后,成为你的祭品。”

她点点头,似乎读出了我的困惑,“是的,你梦见的那些事的确发生过。”

“那为什么我记不得你?”

“我说过,我和魔鬼打了个赌,这是赌约的一部分。你永远无法记住我,无论是过去,今天,还是明天。等你醒来后,我就会从你的人生中消失。”

“到底是什么样的赌约?”

“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你不会记住的。”

“但我想要知道。”

她的眼睛微微张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微笑。

“在科西切原本的设想中,我是你的祭品。他会逼迫你杀死我,从而使你感到悔恨;他相信在这之后你便会忍无可忍,亲手杀死他,而法术在那一刻就会生效,把你变成科西切。我无法阻止他。我并不是唯一的祭品,即使我杀死自己,或远走高飞,他仍能找到下一个让你产生共情的人,再让你杀死他。我只能推迟这件事的发生。我说服科西切把我变成一个传染源,只要有人触碰到我,黑蛇就会在他的意识中扎根,与他对话。假如宿主认可了科西切的思想,他就会成为信徒,抑或奴隶。而我也必须忘记‘自己是传染源’这件事,才能更好地散布他的种子。

我想起凯尔希播放的录音。粗糙的男声呼唤着科西切,仿佛是在祈祷,“龙门的宿主。”

一幕画面在我眼前展开。一个怪物,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把带着血肉的结晶抛掷出去。他戴着碎裂的白面具,源石刺破脸颊,把眼球挤出眼眶。

他在流泪。

“这是一个整合运动。接触了我之后,科西切便在他脑内种下幼芽。为了替兄弟复仇,他使用了梅菲斯特的药剂,把自己变成宿主,与罗德岛的干员战斗,并死在那里。我探视他的梦境,才回想起与科西切的赌约。”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在这之前,有多少人被我传染了科西切的病毒?又有多少人被科西切夺走灵魂,有多少黑蛇在世界上游荡?我不得而知。这是另一份债,我必须弥补。”

“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黑蛇允许你离开灰岩城,去到雪原上,走出自己的路。”

“可我失败了。”苦涩在嘴里挥之不去,“我还是变成了科西切。把同伴一一出卖,向无辜者挥舞刀剑,险些挑起国与国的战争。雪原上曾有过美好的东西:崇高的理想,还有篝火边的歌声。但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你点燃了第一把火,会有人继承火种。”

“比如你?”

“比如我。”

“你不是说过,一切都无关紧要吗?”

“正因如此,我们才有义务决定自己应做的事。”

她向我伸出手,我紧紧握住。

“会很艰难。”我说。

“正合我意。“她说。

她推开房门,寒风拍打着她的长发。

“你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为什么我必须忘记你?”

“因为他不喜欢输。”九回过头,“我说服了他,威胁了他,利用了他的弱点,这是他的报复。”

“报复?”

“科西切,说到底只是个沉溺于自己世界的孩子罢了。”

她走出木屋,没有道别。即使道了别,我也无法记住。

 

她走进木屋,捂着右臂,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阿丽娜。”

“我一直都在。”

阿丽娜,我的悔恨。凝固在生前的最后一刻。我不敢上前,生怕任何动作会把她揉断。我们在篝火边坐下,就像以往的无数个夜晚。

“真可惜,看不见星星。”她说,“我一直以为会有星星。”

“我们在梦里。”

“是你的梦。”

“你已经死了。”

“但你没有忘记我。”

“这不重要了。无论我怎么想,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回来。永远不会。”

“为什么不向前看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资格做这些事。”

“咳咳,塔露拉同学,最后给你上一堂课。你还记得老爸爸的梦吗?”

“我记得。”

“我告诉过你两种解释,第二个医生的解释是什么?”

“他说爷爷在梦中见到孩子,并不是因为梦境试图延长自己。而是在潜意识中,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孩子。白日里,他竭力掩饰自己的愧疚;梦中,他却无从逃避。他直面的是自己——按医生的说法,欲望的现实。”

“但梦终归是要醒的。老爸爸醒来后,扑灭了孩子身上的火,安葬孩子的躯体。在做这些事时,他再次清醒地感到愧疚和痛苦。你猜,之后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真笨,他当然是继续生活下去了。他仍爱着老妈妈,爱着家里的佩洛兽亲,以及他逝去的儿子。他种田,打猎,扛着作物去城市里交易。以及,最重要的是,在某个夜晚捡到一只满身是血的德拉克。”她扯动我的衣袖,“那就是你,塔露拉。”

“他救了我的命。但我——”

“也拯救了他自己。直到遇见你,他才与失去孩子的自我握手和解。他把你当作孩子去爱,正如我把你当作挚友去爱,感染者把你当作同胞去爱。能遇见你是我们的幸运,塔露拉。”

“我害死了你们,每个人。”

“我们会死,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是死亡的奴隶。我们从不知道生命的尽头在哪,死亡何时会到来,肉体会在什么时候枯朽,我们的故事会在多久后被遗忘。我们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来世,或那只是另一段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苦难。我们甚至不知道明天是否能如约到来,但我们仍在生活。我们贪婪地爱着艰辛的,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这是黑蛇永远做不到的事。”

“你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装成阿丽娜的样子,就能对我说教了?”

“所以这些道理,你其实一直都明白。你只是不愿告诉自己。”

篝火终于熄灭。雨后泥泞的气味覆盖了大地,草芽破土而出,松鼠吱吱叫着,从积雪中挖出松果,还有远方,远方,龙门的清晨,燕子搀扶着菲林,走在堆满废墟的街道上,凯尔希医生带着年幼的魔王,打开尘封三年的门,博士在甲板上摘下面具,聆听塞壬的低吟。再远处,隔着薄薄的玻璃,德拉克席地而坐。有人走到窗前,试图和她说话。

“我该怎么做?”

“你要生活。你每天有十分钟,可以用来回忆我们。这十分钟里,你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愧疚,悔恨,都没有关系。但剩下的时间里,你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多晒太阳。”

“这就够了吗?”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站起身,针叶树在雪地上投下阴影。林间,无数灵魂投来凝视。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向南走去。阿丽娜从背后搂住我,她的身体轻若无物。

“快看,塔露拉,你马上就要走出冬天了。”

“冬天以外的地方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从未走出过冬天,所以你要替我去看一看。记住,我们在梦中坠落——”

“是为了醒来。”

温暖的感觉从背后消失。我用了很久,才说服自己不转过头。

“我还没好好和你说再见。”

“我们不必再见。”

然后黑暗淹没一切。

 

4-a「然后凭着记忆里模模糊糊的那个长发女人的身姿,我伸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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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哭过。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眼眶发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问摄像头,它同样不知道。我做过梦吗?如果做过,一定是那种清醒后便会遗忘的梦。

那一时刻,曾有人到我心中来过,然后向我道别。他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我隐隐约约知道,他留下了一句话。

“好,好……”我对着镜子蠕动嘴唇,从记忆中拼凑只言片语。

“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多晒太阳。”

摄像头开着。肯定有人坐在显示屏前,看到我牙牙学语的模样。他们还会看见我坐回床上,蜷起膝盖,攥紧裙角,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真是奇怪。到这里后,我听到过很多话。有人告诉我要活到能赎罪的那天,有人告诉我她会在能力范围内拯救我,更多人什么都没告诉我,他们只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新奇的动物。

可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要他妈的好好吃饭。

 

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是在黎凯的家里,他说花莲市的动物园里有一头大象,“它他妈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在那,然后所有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胡迁《大象席地而坐》


上午九点,或任何接近日出的时间,陈晖洁来了。她一定知道我哭过,她的表情相当滑稽。

“今天太阳很好。”她说。

我点了头。她一定不知道我会点头,她的表情更滑稽了,几乎使我笑出声。

房门打开,我走向这个仇恨着我的世界,两手空空,脚步虚浮,并不知道任何事。就和出生时一样。

我一直以为病房外的地砖是灰白色的,但其实只有玻璃窗外的那一小片。其他的地砖都是淡绿色,且有细小的裂缝。因为这些裂缝,光就能渗进地板一点点。我向前走,又回过头。从外向里看,这间房间并不像牢房。我刚入住时这还是一间空房,只有长椅和墙壁。后来他们搬来桌椅,书柜,在玻璃墙的内侧装上窗帘,我从未拉动过它,现在看来,它好像能遮住墙上的摄像头。床头柜的玻璃瓶里插着鲜花,每天都有人来更换。贴着墙的地方有个粗糙的小鹿玩偶,是一位清洁员带来的。她在更换床单时把这东西放在桌上。她说,这是罗德岛的干员指导她女儿做的。在那之前,她曾不小心把水桶里的水泼到我身上,并说她的丈夫死于整合运动。

我突然感到无比陌生。这竟是我在过去三周,从未离开过的地方吗?离开之后,它才变得有色彩。

被褥还未整理好,可以回来再整理。假如我还会回来。

我走过几个同样的病房,那里没有病人,只有灰色的长方形和正方形。我不禁思考,在这些病房的墙上,会不会有人刻下一段小字,对“我们还得活多久?”给出答案。

周日上午,罗德岛的走廊空无一人。我们登上楼梯,螺旋状的阶梯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我很快就开始流汗。

“歇一下吗?”她问。

我继续向上走。快接近顶端时,楼梯间的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一个金发的菲林青年抵着金属门,使劲摇晃脑袋,就像沾了水的猫。沙子随他的动作洒落一地。

“沙尘暴。”他喘着气说,“别上去。”

我继续向上走。经过他身边时,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他大概是不认识我。

我继续向上走。黄沙从遥远的荒原向我压来,钻进发丝,衣领,在那里安家。我意识到这是那场梦的重演。梦中,我站在旷野上,眺望自己出生的城市。一条黑蛇缠在脚边,向我提出许诺。它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对不起,我……咳咳……我不知道会有沙尘暴。”她跟在我身后,边走边咳嗽。我猜她更乐意呆在室内。但哪怕我劝她回去,她也不会听。

凯尔希说,晖洁想带我最后看一次龙门。那我们就去看。

我在甲板的西北边坐下,把腿垂到空气中。没有护栏,只要有人从背后轻轻一推,我就会失去平衡,坠向万丈深渊,变成地面上的一摊污渍。晖洁在身旁坐下,同样把腿垂出甲板。

“那里就是龙门。”她说。

在更近的地方,戈壁上竖立着巨大的源石结晶,在风暴中岿然不动。它的尖角向上戳刺,仿佛要贯穿穹顶。两道戈壁的夹缝中,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点,那就是龙门了。我努力延伸视线,却无法辨识出任何细节,好说明这就是我出生的城市。

“我已经辞去在近卫局的职务,之后打算和罗德岛一起走下去。我想找到能接纳感染者的地方。如果找不到,就亲自创造一个。”陈晖洁说。她轻轻晃着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还在近卫局的时候,我有个叫九的上司。她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即使在逮捕犯人时也不会流露特别的情感。她总爱说‘一切都无关紧要’。起初,我很不喜欢她的态度,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们解决了一起儿童绑架案。在每个人都忙着质询犯人时,只有她走到孩子身边,搂住他的肩,说了一句话。她说——”

 


“你……说话了?”

“怎么了?”

“你之前都,这三周里,一个字,一个字……都肯不说。”

我的妹妹可能有不少变化,但有个小习惯还是没改掉:每到想哭的时候,她都会抿紧嘴唇,声音也会变得断断续续。这次就当是因为沙尘暴好了。我亏欠她很多,这点弥补算不了什么。

在此之前我对罗德岛的人们一言不发,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我害怕自己将被拯救。自从我在陌生的天花板下醒来,听到凯尔希医生说“罗德岛会在能力范围内拯救你”,这种恐惧就未曾停止。

「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声音问。

“是啊,为什么要害怕?”

“你在和谁说话?”她问。

「我们比起给予,更害怕被给予。我们担心‘被给予’的背后,隐藏着‘我高你一等’的暗示’,‘我随时可以收回恩赐‘的暗示,和‘我迟早会要求偿还’的暗示。」

“你说得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可悲的白痴,除了这些想法以外一无所有,甚至不敢承认这一点。你必须把自己关在山洞里,在墙壁上写满所谓的人性阴暗面,然后堵住洞口,永远不出去。因为只要有一点光渗透进来,告诉你外面的世界不只有算计,阴谋,权术和尔虞我诈,告诉你那里还有更多东西值得为之而活,为之而死,你就彻底活不下去。”

我转头,发现她诧异地看着我。

“塔露拉,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说,“谢谢。”

我站起身,把她也拉起来。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龙门。它仍只有指甲盖的大小,连一个葱头都不如。

“一切都无关紧要……如果仔细想想,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天产生这种想法。我还在乌萨斯的时候,有个苍白的青年提过另一个问题,现在想来也是类似。他问:‘假如上帝已死,是否就无所不可为?’”

“他找到答案了吗?”她问。

“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趴在雪地上,痛哭流涕。我不知道他找到答案没有。”

“那你呢?”她问,“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再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但我会等待。”

“等待什么?”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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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疗养庭院找到九时,她正拨弄着香薰蜡烛,修剪它的烛芯。

“你在做什么?”亨利问。

“浪费时间。”

他拿出半片沾血的面具,“这个还你。”

“你可以留着它,就当是个纪念。”

“不必了,没什么好纪念的。而且我也要离开罗德岛了。”

九放下剪刀,向他转身,“打算去哪里?”

“回老家。你有没有听说过信标城?我是在那里长大。”

“哥伦比亚的金融中心,毗邻汐斯塔湖的移动城市。有人称之为西方的龙门。”

“在哥伦比亚,我们把龙门称为东方的信标城,可能是同一回事。其实这两座城市都没有传闻那么好。倒不如说,我来罗德岛就是为了远离信标城。”

“那怎么还想回去?”九问。

“你之前说,我属于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世界。你可能是对的。一年前,我还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医药公司,就比一般公司多了点良心。研究抑制剂,收治感染者,让他们的生活不至于被疾病毁掉——这是我来这里的初衷。但后来我们去了切尔诺伯格,把孩子送上战场,击溃了整合运动,挫败了乌萨斯的阴谋,接下来还要往维多利亚行驶。有传闻说,这艘船上载着阿斯兰王朝的继承人,萨卡兹的魔王和巴别塔的恶灵。我都不知道这些名号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无论罗德岛之后打算做什么,都不是一个医药公司该做的事。”

“你们的领袖会说,战争离你们很近。就算罗德岛不主动去寻找战争,它也会追上你们。”

“她的确这样说了。在带干员登上切尔诺伯格前,她发表过一次演讲,分析了为何‘我们非这么做不可’。她问:‘如果我们研发了药物,却再也没有机会把药物交付给感染者使用,那会是怎样的光景?’而她给出的答案是,我们主动出击,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避免仇恨的矛头扩散到全体感染者。”

九歪了歪头,“你不同意这个答案?”

“不,我完全赞同。她说得有理有据,无从反驳。尤其是从十四岁孩子的口中听到这些,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大人。切城事件结束后,凯尔希医生也进行了一次广播,她说,‘生命的价值不在于确保个体的生存,还要在文明的道德的意义上活下去,我们正为一个能抚平这大地伤痛的信念而奋斗’,这也是句相当漂亮的话。如果死去的干员们能听到,想必会感到欣慰。”

“那你到底在生气些什么呢?”

“就当是种习惯吧。在我没能救下那个整合运动以后,每逢听到大地,信念,理想,献出生命这类字眼,我总会觉得良心不安。好像世界上存在另一种人,有权裁决生命的重量。”

“当然有。比如说,你自己。”

亨利皱眉思索,然后微笑,“你说得对。把我放到她们的位置,我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你以为你能逃避这种事,其实不能。即使没有站到凯尔希,博士,或阿米娅的位置,只要继续生活下去,那么或早或晚、有意无意,你都会做出类似的抉择,把他人的生命量化,放在天平的两边称量。那时,你会为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到痛苦,恐惧于你不仅为自身做出选择,还牵连着更多人的命运——相信我,这绝非傲慢自大,而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所必然导致的结果。没有神明,没有先验性的真理,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绝对律令,一切来自他者的价值判断都无关紧要,只有我们自己逼迫自己做出选择。我们会犯错,我们会跌倒,我们会试图保持崇高,却因为走错一步,就在冬夜里把珍视的事物付之一炬。这样的痛苦足以击溃一个人。但我们必须学会与之相处,反抗它,与它搏斗,坚信我们的诞生,我们的生存和磨难,都绝非枉然。”

“我总觉得这些话不是说给我,而是说给不在场的另一个人。”亨利说,“但还是谢谢,我会记住。”

“我还欠你个故事。三天前,你告诉了我一个故事,现在我要还给你。想听吗?”

亨利望着窗外的沙暴,“反正也没别的事能做,但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去喝点什么?我请客。”

他们去了咖啡厅,点了两杯桂花咖啡。桂花是直接从庭院里的树上摘下的。

“孤儿院里也有类似的地方。花园中的一座小亭子,会让你觉得这些花是为了这亭子才种植出来的。”九说。

“孤儿院?”

“九岁那年,我的母亲死于天灾。父亲侥幸逃生,但失去工作,得了矿石病。死者,感染者,普通人——想象一下,居住在这个三人家庭是什么感觉。”

“我……很抱歉。”

“不必道歉。很容易就能看出,你是个幸福的白痴,出生在健全的家庭,经历过甜美的童年,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多半不是生计所迫,而是兴趣使然。你不愁吃穿,和底层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活到现在都没吃过几次苦头。要想感受苦难,你就得从别人身上找,某个濒临死亡的整合运动,某只习惯性失忆的小猫,或是邪恶组织的未来领袖,然后你会说句我很抱歉,就像往乞丐的碗里丢两个铜板,听个响而已。”

“这是在挖苦我吗?”他问。

“是羡慕,亨利先生。”

亨利干咳一声,“继续你的故事吧。”

“清醒时,父亲会喝酒。醉酒时, 他会对我说‘对不起’,一连重复很多次。我无法忍受留在那里,主动提出把自己送到孤儿院。父亲同意了。很快,我就发现那里的孩子同样恨我,因为我至少还有父亲,而他们什么都没有。每天我就坐在小亭子里。父亲路过时,会隔着围栏看我一眼。”

“你恨他吗?”亨利问。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毫无来由地恨他,仿佛有个感染者酒鬼杀死了我的父亲,把他的皮囊套在自己身上。”

亨利给她的咖啡加了颗方糖,“后来怎么样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半,我注意到父亲在慢慢变好。他开始刮胡子,瞳孔有了焦点,也不再能闻到身上的酒味。恨意褪却后,我问自己:是否能回去?是的,我想回去。我收拾行李,告别院长,向家的方向走。幸运的是,父亲还住在那。”

“他接纳你了吗?”

“啊,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她的手臂上同样有源石结晶。”

自动灌溉系统开始运作,把水汽喷洒到植物上。纤薄的白雾从地面升起,直到与桌子平齐。

“老实说,我其实并不难受,只觉得滑稽。”九说。

“为什么是……滑稽?”

“在孤儿院的夜晚,一个人入睡时,我总会想象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相爱,放下过去,开始新的人生。你有没有幻想过自己亲近的人死去?是类似的感觉。但我从没想到幻想会成真。那一幕太过荒诞,滑稽,使我想吐。我该为他感到高兴,但我只觉恶心。我用了几周决定回家,只在门口站了半分钟。”

她轻笑起来,“房间在十二楼。假如从栏杆边跳下去,什么都不必留下。”

“但你……你没有那么做。”他猜测着,“不然,我现在应该独自去了酒吧,喝掉在罗德岛的最后一杯酒。”

“只有一件事阻止我跳下去。在那之前的几天,有一个人对我说:‘我能理解’。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啊哈,后来呢?”

“我被一个人带去了乌萨斯。”

“谁?”亨利问。

“还是别知道为好。”九闭眼喝着咖啡,“这就是故事的结束,塑造了我的那个故事。”

“我听说你失败了。”亨利在她站起身时说,“博士没有同意你的抑制剂供应协议。”

“罗德岛要保持它的崇高,我能理解。”

“还有更现实的理由。如果为你们供应药物,那么被你们得罪的人早晚会找罗德岛的麻烦——不过,我猜这点你早就考虑过了。”

“我总得试试。”九说。

“我知道些别的抑制剂生产商,可以推荐给你。但在这之前,你得再告诉我个故事。”

“什么故事?”

“还记得你戴上的矿石病检测环吗?它还能记录源石技艺的使用情况。我稍微查了下记录,你在这里用过不止一次。数据还告诉我,你的源石技艺是作用在精神层面。博士没有阻止你,凯尔希医生没有阻止你,他们知道的事比我多太多。既然他们对你的小动作没意见,我也管不着。所以,接下来这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你都做了什么?”

“我让一个人在梦中回忆起她曾经遗忘的事。一些燃烧的片段,充斥着痛苦,悔恨和失败。”

“就只是这样?”亨利问。

“不只是这样。”他第一次看到九微笑,“醒来后,她会再次忘记那些事。她不喜欢遗忘,但唯有这些事,她必须忘记。”

“那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会等待。”

“等待什么?”

“明天。”她说。

 

5.「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永远,永远!

 

Traumatic Kernel

“科西切,我来和你打个赌。”

一片黑暗中,九伸出手,指向燃烧的蛇眼,“关于你,还有我,还有塔露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最后会怎样?谁会胜利,谁会失败,谁会被人遗忘?”

「什么赌?」他的声音被轻蔑浸透。

“‘我爱着乌萨斯,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你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是吗?”

「什么赌。」

“所以,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热爱乌萨斯,又为何会放任它衰落至此?你拥有千年的生命,见证数十位皇帝的登基和陨落,你掌握的知识无人能及,你对人性见微知著,你能轻易蛊惑人心,对软弱者大声喝令,对贪婪者许诺钱财,让他们为己所用。只要你愿意,你本应能改变乌萨斯的境遇,无论是通过游说还是阴谋。但现在,你不过是四座小城的主人,无人知晓你曾经的功绩,更没有人对你顶礼膜拜。相比你本人,他们似乎更崇拜火焰猎手,即使那只是你无数个传说中的一个。灰岩城内尚且如此,在你领地之外的又是如何?皇帝可曾聆听你的谏言?又是否有忧国的大臣与你志同道合,忠诚的军队任你差遣?如果都没有,那么在这一千年里,你究竟活了什么?”

一阵风吹过,几缕红发飘落在地。这其中的威胁意味太过明确,九不禁微笑,“不要威胁我,科西切。‘当一个人只能通过威胁来逼迫他人屈服,他实际上已走投无路’,你教过我这一点。”

「你想要什么?」

“以我的死亡为媒介,使塔露拉否认自己的选择,从而触发了你的法术,让新的科西切诞生——这是你原本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别忘了,是我把你从龙门带到乌萨斯。」

“那时,我的确对一切都失望透顶。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让事情如此简单地落幕。”

「你觉得你有得选?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但并非不可或缺。我大可废弃你,再去寻找下一个能让塔露拉移情的祭品。」

“如果我能说服你,就有得选。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计划,只想做些小小的改变。”她捡起一片白骨,“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科西切?”

「他们是我。」

“同时也是火鹰,火焰猎手,斯瓦罗格。在乌萨斯建国的一百年后,第三任皇发动了一场狩猎,搜捕以这些名号自称的人,一旦发现便处以极刑。更准确地说,是火刑。”她转动骨片,吹走沾粘的灰尘,显现出焦黑的痕迹,“他们都是你。你曾把自己变成病毒,在信徒中传播。”

「那是段美好的过往,但也太过天真。我低估了皇帝的仇恨和嫉妒,几乎被逼至绝境。」

“自那以后就只有一个科西切,用最稳妥的方式代代传承,直至今日。与此同时,人们建造移动城市,开发法术,研究武器。在古代,一个火焰术士能左右战争的胜负,一个幻术师凭着水晶球便能蛊惑一城之主,一次天灾足以毁灭整个国家。但时代早已变化,个体的影响力在逐渐缩小,即使神明也非永生不朽。现在你仍能掌握一座小城,可再过数代,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试试看,科西切,最后赌一把,就像九百年前那样。我可以成为你的载体,传播你的病毒;但作为交换……”

「你想要我放弃塔露拉。这不可能,法术已被植入,只等开花结果。」

“我没有要你放弃,只是希望你让她离开。”

「还是那个问题,你有得选吗?你凭什么能说服我放弃精心培养的塔露拉,而采用这种不稳妥的方式?又有什么能保证,你的计划一定能达到许诺的效果?」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敲击着骨片,咚咚作响,“因为如果人真的如你说的那样,是无比复杂,脆弱且自私的生物,那么他们早晚会跌倒,懊悔,否认自己的选择。那时,他们都将听从你的教诲,每颗种子都会发芽——如果你是科西切,就会做出这样的预判。”

蛇眼眯起。整座山洞都变成他的肺叶,随着呼吸缓缓缩紧,又舒展开来。

“还是说,你其实早就不再相信自己对人性的判断,就像你并不热爱乌萨斯那样?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也许脆弱,复杂而自私的人,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多。更准确地说,只有你一个?”

「……成交。」

她不再掩饰微笑,“合作愉快。”

「法术完成后,我会把你送回龙门。你会忘记这次交易,在全然不知的前提下成为我的传染源。以及,我也会让塔露拉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哦,我一定会这样做的。」

“我同意。”她答得毫不犹豫。

「可别以为这是私人恩怨。如果在未来,有多个科西切出现,我更希望自己不记得他们,因为我会仇恨他们,我会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但我不会这样做,我将给他们成长的机会,让他们来找到我,了解我,最后挑战我,挑战……红龙的血脉。」

“你仇恨你自己,我能理解。”

九转身离去。巨壑下,不绝的喧嚣仍在沸腾汹涌。

「你能为她争取多少时间?两年,三年?你觉得这片大地真的能如她所愿?我很好奇,几年后,当你发现她的终点仍在我,你会怎么想?九?你会怎么想!」

“我和你打的赌就是这个,科西切。是的,这片大地残酷,荒诞,充斥着不讲理的苦难。善者为陌生人敞开家门却被开肠破肚,信徒向神灵祈求却得不到回应。那最好的东西是人永远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不要诞生,不要存在,化为虚无。这些苦难足够压垮每个崇高者,使他们坠入深渊。但我相信,在她坠落前所经历的一切,也最终会使她复活,使她否定你,与你对抗。这件事我无法做到,但有人可以。有人会告诉她,生命的意义并不存在,但值得竭尽一切去寻找;大地注视一切又漠视一切,但仍有值得去爱的事物;人自私,脆弱而复杂,也正因如此,每件微不足道的善举都值得铭记。我敢打赌,科西切,人比你想象中要生得要高一些,伟大一些。”

「……就为了这个?」他爆出前所未有的笑声,「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证明这个,你会害死多少人,让多少人蒙受苦难?你根本不在乎!真不愧是我最优秀的作品!告诉我,告诉我,九,你还想要什么?!」

她最后一次回身,神情近乎怜悯。

“你不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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