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牵着我在山的宽阔中睡下》 飒炸

我遇见飒那年,是我的世界失去颜色的第十年。
铺天盖地的黑暗早已成为无形囚禁我的牢笼,我也慑服,习惯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兔子一样于枷锁中过活,并没有什么怨言。换个角度想,黑何其不是一种颜色?
它只不过抹掉了最后黑夜里的星星点灯。
那年我总在经历活着与死去。
如同家常便饭。
他成为我十年灰暗中的第一抹色彩,绚烂多姿,稍纵即逝。
我说我总不愿意承认,他年仅十七,也被世界永久剥夺了活下去的权利。那是从他嘴里听来的哀怨,我本不愿承认,但时间久了听多了,我却和他一起怨了起来。这多不公平啊。是啊。真不公平啊。
我讨厌他的某些样子,讨厌他嘴边总挂着我活不过十八岁,类似的语句。
他总不愿意谈起未来,仿佛那是一片迷雾,望不及也跨不去,而他的人生必会在成年礼上被作者强行画上句点。我讨厌他总那样想着,就算我只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真的活不过十八岁;
我第一眼见他时就心想:这孩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
他笑着对我说,让你说中了,我真的是一个奇迹。
那时我才知道,他十岁第一次病发的时候被送进急诊室抢救,走出手术室的医生都说基本救不了,那一个少年却硬是活过来了。
他是活过来了,可自那天起,他再也没有活过。
他对我说:小炸哥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奇迹。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假使是站在他身边,或是贴上他心口听他那杂乱的心跳,或是放眼看他那张病态的帅气的脸,我想是千万个我都不会愿意他成为奇迹,见他如此支离破碎,眼底不见少年的光辉。
哦抱歉,我忘了。我看不见。
看不见他颦他笑,看不见他眼底有否含光,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当我握住他的手,它们是如此冰凉,冷得如同被浸到海水里去,那里只有在孤独拥挤时间里死去的鱼群。
他说过他想去看海,身体允许的话,他要看海。我默默攥紧他的手,仿佛这举动能够捎来多一些温度和安全感,我问他想上哪儿看去。他说海南,三亚。小炸哥要和我一起去吗?
说到那里我们都沉默了。也许我们同时意识到,那距离我们太遥远,大没有可能性。
但我想要他多说点未来,多说一些向往,至少让我在这所冰冷压迫的牢房里还能感受到一丝温存,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拥有正常活下去的权利;还有,和平常人一样手握一张能回到天堂的普通门票,而不是“残疾人士专用票”,彰显特殊地位和承受异样眼光的标签。
那是我们应该有的日子,应该向往的世界。
不是黑暗混沌,不是血红血腥。
少年可以在刮风的长白沙滩上自由飞驰。
我在脑中刻画出我和他一块儿去三亚,会是怎么样的一幅景象,大抵是:他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在海边慢步,他给我指路,而沿路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
我如此清楚这幅画面,因为他曾经向我说过,我推着他在楼下的花坛里走过时就是这幅景象。
市医院的天空很窄,花坛也很小,只有一片小小的油菜花田,恹恹地垂下一颗颗黄色的脑袋,常年承受这里病痛的晦气也不得不失去了原该鲜活的生命力。
那年头我时常推着飒到楼下走走透透气,听听江水声,看看钢筋水泥间流过的风。他健康情况较好的时候,会牵着我的手在花田中走过,他攥得很用力,我让他轻点,他说不行。
我笑问他为什么,他顿了下,说,我害怕小炸哥走丢了。
我有些无奈,我是眼瞎,不是弱智:“我多大人了,怎么会走丢?”
他缓缓移动到了我身前,让我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罩在了他的影子底下,像是有片云遮住了太阳,——他在我身边时,我时常忘了自己是个瞎子,而下一秒又无情记起。
可恶,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竟然长得比我高,这些年的饭白吃了。我自惭失笑。
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腰上,轻轻把我带入怀中,我愣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小炸哥,是我怕我走丢了。”他突然开口向我坦白。
我听了倒抽一口气,挣出一只拳头捶在他胸口上,遏制不住我的全部悲伤与愤怒,在那一霎那都要喷发而出。我本来想用平淡的口吻,说出口却成了哭腔:你多大人了,怎么会走丢,不可能走丢。我不会让你走丢。
他笑了:所以我才要紧握你的手。
我和他的羁绊是什么时候成就的,情愫是如何根深蒂固的,爱意是怎么被带入我的坟墓里与梦长眠的,或许是自他头一次向我提起他对后来的期盼的那天起。
“我没法想象,要有某一早晨醒来发现小炸哥的床不见了,我会如何发疯,如何死去。”
他偏颇消极的说法,却让我看见了在他里头那为数不多的光火,因什么而燃烧着。有光,他说,这七年来是第一次感觉到当时活过来成为奇迹,并不是多不幸运的事。
你为什么不去相信奇迹?
我忍痛问他,你可以不想成为奇迹,但你必须相信,因为你已经是个奇迹。你为什么不肯?你没必要在你的成年礼上死去。
我感觉无情的泪水在我脸上流淌,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转过身去,我一个人难过了半晌后手中被塞了一捧油菜花,我将它们抱在怀里。
我愣愣地看着他,只看见一团黑墨。
“小炸哥……我以前不喜欢油菜花,病病殃殃的像是长在墓碑旁的野草,前去悼念的人也吝啬看它们一眼。但它的花语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他搂住我。“加油。”
于是他某次发病我被赶出了病房,只听见白色的衣服和纷乱的脚步声,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抱着一束将会枯死去的油菜花,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加油,小飒,加油。
我忘了血的颜色,只记得它猩红的味道。飒每从厕所走出来一次,盥洗盆里都是那样的味道。
飒形容它们漂亮,是灿烂又痛快的,好像被摔碎的红玛瑙一样稀烂了可还有人捡。他笑了笑又揶揄道,有时真该庆幸我是个瞎子,正常人待在他身边不发疯都难。
我笑了下,又不爽地捶他。
他说过我长得好看,而肤浅的小孩子看到好看的东西就总想往上凑。他说记得看见我的第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肤浅得要死。我哭笑不得。
我猜我大抵已经忘却自己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十年前镜子里的人离我太遥远,经过海水浸泡后更显模糊,甚至不如病床上逐渐稀薄的他离我靠近。与他相处的那一截不短不长的日子里,我凭着触摸和想象力,已经能够用纸笔勾画出他的样子。
那一定是漂亮的、清冷的、戏谑的,…甚至有些玩世的一双眸子,像精灵的夜明珠会在夜里发光。
那是只限于在我面前的,他挂着和煦的笑,捧住一束光向我走来。
我那时甚至想过,我可以不再埋怨这个世界,所有的枷锁。
我和飒一起看过烟花一次。
医院晚上准时熄灯,我准备睡觉了,他悄兮兮走过来推了推我,说江对面有人在放烟花。刚躺下的我于是爬起来,穿着睡衣和他一起搭电梯来到医院楼顶。
夜风吹来召走了倦意,烟花在空中爆开的声音很响亮,甚至有些吓人。我学着小时候的自己抬头放眼朝天望去,却看不到什么东西。
我伸手去摸飒,但只碰到了空气,爆破的声响一再扰乱我对方向的判断,我仅上过天台那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乱了阵脚,迷失又寻找,寻找又迷失,一下子无助了起来。
那可怎么办呢,我急得快哭出来了,
我是哥哥,向来是我照顾的他,我却在烟花绽放的那夜里把他弄丢了。
一帧画面突然在我脑子里明灭,我似乎看见了飒的身影。他站在楼的边缘,对我说:“小炸哥,在你来之前,我有一次从这里跳下去。也许楼不够高,也许雪地不比水泥刚硬,我没死成。”
“我好失望。”
烟花在他身后倏然绽开,照亮了他的清风朗月相貌,像每一个在烟火里长大的少年。
“我一直在寻找一座足够高能确保灿烂摔死的楼,没找到以前你忽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里。”
不,你千万别跳。
我霎时失了声,脚步比我反应要快,趔趄但执拗地往那方向撞去。
在我脚步踏空的前一瞬间,倏忽被人从背后揽住了腰。我和他双双摔到地上,他把我搂得很紧很紧,我缩在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
烟花还在放,我只听见他安抚性地把脑袋抵到我肩头上,一声一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再看过烟花。
他是个聪明人,非常善于利用我是个瞎子的劣势,一回来就给门上锁然后拉开了灯,病房里灯火通明;我看不见,他看得见。
我刚在天台上哭得脑缺氧,回到病房里浑浑噩噩地摸索着去拿水杯,忽然一股力道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拽,我便重心不稳向他倒去。
倒下的须臾我清醒了不少,发现自己跌在他身上的第一反应是怕压疼了他,正赶忙要爬起来,却感觉他树枝一样却有力的手臂圈过我的腰身。腰上的力道重了一下,他一个翻身,我们就对调了位置。
我愣了一下应激挣扎要逃开,却被他摁在病床上,他双手钳着我的手腕,伏到我耳边,呼吸声很重。平时觉得他嗓音格外好听,但习惯了倒也没感觉什么; 偏偏那时刻他的低音炮划过我耳际,像电流一样直击我心脏。
我克制不住地一颤。
他说:“小炸哥,你好漂亮。”
说完便吻上来。
我心想他一个长年卧床的病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居然反抗不得。于是被动地回应他绵长又苦涩的吻,没过多久我就全身发软。他趁我晃神在我肩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伸手去解我睡衣的扣子。
一片混乱之中我拍开他的手,扯着他的领子撑起身子,粗粗地说了一句,话一出口我都愣住了,我的嗓子竟然干涩得沙哑。像狼狈地哭过一样。
“不行,小飒,你还没成年。”
黑暗之中我感觉他愣了一下,冰凉的液体随即往我脸上砸:
等不及了,小炸哥。等不及了。
我没有让他得逞,却自己哭得死去活来。那个混账心疼地抱着我,凑在我耳边不断给我道歉,我哭累了靠在他怀里,睡意朦胧中听见他在我耳边低声唱起了儿歌。后半夜里他忽然醒来,直起身子坐在月光下。
我听见他的呜咽声,像个精灵在夜里奏琴。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预见了什么后来的事,那晚上才有了如此出格的动作。
果然隔天早上就遇上了他发病,吓得我恨不得丢了两条命,几乎拍坏了急救铃,见没反应又以生平最快速度奔到走廊上喊医生。我听见人们冲入病房急迫的脚步声,还有仪器短促的尖叫一声声刺穿我的心脏,然后忽然陷入安静一片。
他扔下我一个人被推进加护病房里。
我们的病房一下变得好大好大。
我坐在加护病房外的走廊冰冷冷的地板上晒着白炽灯,有人走过来要把我拉起来,我推开那只陌生的手,固执地坐在原地等着。我不想离开他,一刻都不愿意。
病情稍微缓解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我被允许进入病房,摸到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我刚想说什么心脏就凉了半截,他的手心好凉好凉。
那瞬间冰凉的接触顿时让我意识,若他也会暗淡,这世间是否没有任何永恒的发光体了。想到那里我像是被凌迟处死一般痛不欲生:
我们之间终究没有一个人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呼吸机在我身旁嘀嘀嘀作响,我盯着屏幕上异常的心电图,他的指头动了一下。他是清醒的,我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话。虚弱得我想抱住他让他别说了,省省力气,你还得要活下来,我不能没有你。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像那个坐在病房外固执的我,硬要说些不三不四的。
“小炸哥,你等我,等我的眼睛。”
我根本,根本不想明白。
“我是说,我这里”
他拉着我的手抵在他胸口前,倚在那里听得见的他的心跳,似乎和我倒流的血液融成了一体,外化作一篇不朽的诗章。“当它坏掉以后,我的主观意识清零,肉体将要腐朽在这片土地上化作一抷白骨清灰。那么愿在我离去时能留些光明在人间。”
“我的眼睛一定一定要首先预留给你。”
他是自私的,我想,就连面对爱和死亡都是自私的。他总想着要留些痕迹在人间,盘算如何死后成为我的眼睛,那么我的心脏将永远永远是他的。
他自私得我不能不爱他,却无法用什么把他和爱一同留住。
那天窗外是提芬妮蓝色的天空,我记得。人说那是最贵的天空。但我和飒都没有看见。我在加护病房里陪了他一整天。他刚闭上眼睛,又睁开。
“其实这是一个很漂亮的世界。”
他隔着氧气面罩对我说:我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十岁那年我从病床上醒来,指尖抚摸手背上的针管就意识到我这副残破的躯壳不再值得拥有它们,我会在冰凉里堕落。但小炸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美好得那么漂亮的世界我不愿意你看不了,我不愿意你孤单地在黑暗里老去、死去。
“我不会孤单的,你会陪着我。”我立即牵住他的手。他的眼泪掉下来,在枕巾上晕开。
他选择听不见,继续说:小炸哥要替我活下去。我们说好的要去三亚看海,你千万得带上我的眼睛。然后,请替我继续欣赏这个世界的宏大与壮美,因为它其实比我想象的美好上千万倍。
我一时失去语言能力,又做回他坠楼的那个梦。月亮在我梦的怀里摔得支离破碎,碎片划破了我的手掌心,樱桃的汁液缀在反射着太阳光的雪地上,血迹斑斑。绚烂壮丽又触目惊心。
眼泪捣疼了我的梦境。
我在遇见他的那年里活着又死去。
我不要,小飒。我不要你的眼睛。
我要那些山海土地的壮丽富饶,是由他亲眼看见的。不是由他抱着我的心脏一头扎进坟墓里,在那里头永远享安息。
墓关押他的躯壳,他还会看见有颜色的天家,而我不会了;他走后我再也梦不见猩红的太阳、皎洁的月光。天上的造梦工厂从此拒绝杜撰我的梦境,仿佛任由它们随着他的离开一同死去,在人类看不见的荒芜里堕落腐朽。我不要。
我从此只会一遍一遍的梦起那些勾出我回忆的画面,他活着,他死去,他活着,又死去。璀璨的画面以黑白电影的形式呈现在我眼前,简单几笔带过我和他曾到过的远方。我不要。
我不要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飒是一个很温柔很美好的人。
爱他没有未来,他说,他却也想自私的留下来,然而他的身体始终不肯答应他。
他活在患得患失中,活在一片苍茫的白中,躺在花海中会掬一捧油菜花讪笑它们命短,站在拥挤人潮中会微笑却妒忌死热切鲜活的小孩子。
我曾有一次带上他偷摸溜出那所医院,走到大街上他死死牵着我的手,逃避着人群又急急忙忙把我拉到街角,后来才低头向我坦白,认错似的:他压根不识路。他是一只在人山人海中迷路的鱼。
他啊,爱着这世界的同时又恨着这世界,妄想隔岸观火又忍不住向往簇拥的摩天大厦,于长夜里观赏烟花呼吸也会痛。
他比它们都要短暂,却要比它们更灿烂。
我啊,我用什么把他留住。
我和他的故事不长,甚至可说短得可怜,又无趣得没人愿意听完。
故事没有说好的海南岛、说好不孤单的人。
他如愿在成年礼上死去,
我的少年,我活成奇迹的少年,我永远十八岁的少年。
他如愿留下光明在人间,
我盯着他的墓碑回想起他说过的话,手边牵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孩穿着小白裙捧住一束油菜花,我们从医院出发到墓地前我跑到楼下花坛里摘下塞到她手里的,让她带到我爱的少年的灵魂面前。
女孩抬头看我,唤了一声小炸哥哥,我扭头看她,眼泪自由落下来的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
我不能用什么把他留住。
他漂亮胜似花火。
我在梦里看见她,又看见那一幅他站在被点亮的夜空之下,色彩斑斓的画。
她有着和他一样,神似的一双眼眸,像精灵的夜明珠。星光万顷。
by//世界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