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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为零

2023-07-31 12:25 作者:ProjecTIED  | 我要投稿

       一

  张成峰缓缓地睁开双眼,面前的景象还有些模糊,午后的阳光笔直地扎进他的瞳孔,让他感到些许刺痛。

  不过,张成峰早已习惯了这种眼前的不适。毕竟,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痛痛快快补上一觉的惬意相比,一点点不适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不用说今天他的睡眠没被任何恼人的事情打断,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碰到的事情。就好像一台计算机没遇到中断,完美地执行了一个程序,那台计算机应该也会很快活的吧?

  30。

  张成峰直起身,把压在身下的课本挪到一边,余光看到同桌晓梅向他斜睨了一眼。不用转过头去,张成峰也很清楚那一瞥里怜悯的成分,但他已经习惯了毫不关心。马上就要下课了,他终于有机会到楼下天井里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虽然那也已经是全校两千八百名学生轮流“污染”过的空气了,但无论如何也要比接下来的课程来得新鲜。

  29。

  张成峰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他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便转头向四周张望。教室像是个被暴风雨打过的麦田,歪歪扭扭的学生和彻底倒下的学生各占一半,晓梅倒是像往常一样坐得笔直,正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张成峰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他心里的烦躁并没有消失。他望向讲台,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端着课本,自顾自地复述着他无法理解的词句,对眼前的学生们似乎视而不见。

  27。

  张成峰感到心中一阵突突直跳。他不自觉地举起手,嘴巴张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晓梅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次的神色更加毫无保留。老师也注意到了张成峰的异状,不耐烦地放下课本。

  “张成峰,你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

  25。

  “老师,我——”张成峰刚挤出挤出几个字,却突然僵住了,他终于发现了异常的根源。那是两个不大的事物,漂浮在他的视线左下角,就像两只和他的头颅同步运动的黑蚊子。

  只不过在这个世界,蚊子是不可能用身体摆出“2”和“5”的。

  

  二

  张成峰低着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看见。但无论他的头埋得多低,眼睛眯得多紧,那两个阿拉伯数字都是一定要看到的。

  19。

  张成峰不知道这两个数字代表什么,也不知道这两个数字来自哪里,只知道自他在数学课上清醒以来,它们的数值一直在持续变小,像是某种命运的倒计时。

  18。

  张成峰摇摇头,努力试图把乱成一团的思绪赶出脑海。不知不觉间,张成峰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但他还不愿意回家。自他逃出教室以来还没过去多久,他还不想这么早就面对母亲的斥责。张成峰坐在小区对面的河堤边上,紧闭双眼,数字在一片黑暗中变成了清晰的白色。

  18。在张成峰的记忆中,数字的最大值似乎是30,但那仅仅维持了没几秒钟。随着他那股莫名的烦躁蔓延开来,数字便有灵性一般地不断下降,似乎数字的值与他的焦虑值正好成反比。

  如果真是这样,那数字越小我就越惊慌,越惊慌数字就越小,这不就是死循环了?张成峰脑中涌现出一个可怕的假设。就在这个假设成型之时,数字也果然产生了新的变化。

  17。

  不能这样,一定要停下来!张成峰感觉自己突然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被裹挟着冲进黑暗。

  16。13。11。张成峰感觉自己的头皮嗡嗡作响,他站起身来,沿着河堤拼命向远处跑去,似乎这样就能摆脱那个无底漩涡。他越跑越快,书包一下下敲在后背上,汗珠从额头流进了嘴里,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知跑了多远,张成峰感觉自己再也跑不动了,他的肺在胸腔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张成峰半跪下来,大喘着粗气,他自欺欺人般地眯缝着眼,把注意力集中到左下角那两个小小的黑点上。

  数字又回到了17。

  张成峰一屁股坐倒在地,冷汗浸透了他的校服。他望向远方,江对岸的一轮红日正缓缓落下。不知为什么,张成峰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三

  张成峰走在回家的路上,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车筐里载着两个书包。

  “哎,我说,你志愿打算报哪啊?”晓梅从前面转过头来,马尾辫甩到了一边。

  “你报哪所我就报哪所呗,反正我肯定能考上。”

  “你就吹牛吧!上次模考你还比我差两百多分呢。走快点,还有好几科没给你讲呢!”晓梅的马尾辫又甩了回去。张成峰无声地咧开嘴,他的视野里只有晓梅蹦蹦跳跳的背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突然间,空无一物的左下角出现了两个白色数字,上面写着27。张成峰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晓梅的背影消失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数字悬浮在眼前。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张成峰曾乐观地希望睡一觉就能让他眼前的数字消隐无踪,就像小时候对付发烧感冒那样。现在看来,他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毕竟,什么疾病能让人的眼前出现如此规整的数字呢?

  也许是某种特殊的癔病。不过就算真是癔病,父母也不会让他去医院看病的。现在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刻,任何症状听起来都像是用来逃避学习的蹩脚借口。这倒不能完全怪他们,毕竟这种借口自己之前可是用过太多了。

  也许是外星人入侵?张成峰曾读过一本热销的科幻小说,书中的主角便是被外星人用高能粒子在视网膜上打上了一串倒计时。也许他也……张成峰拉开窗帘,太阳还未升起,外面的世界一片平静。太可笑了,我又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人……张成峰一边自嘲一边爬下床,开始洗漱。母亲正坐在餐桌边,依旧用惯常的口吻催促他吃饭换衣。张成峰不想说话,他眼角的数字涨到了28。对他来说,这是目前唯一的安慰了。

  学校和往常一样死气沉沉。张成峰恨透了这些污浊的空气,但他又不敢——哪怕是在心中——发泄一下愤怒,他害怕那组可怜的数字又会往下掉。张成峰对自己实在很失望,他从前做事可没有那么多顾虑。

  也许正是因为之前做事时,从没被一个切实可见的“倒计时”逼着罢了。张成峰的内心深处浮出一个念头。毕业、工作、成家……也许倒计时是早已存在的,自己此前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晓梅正埋头做着笔记,听到他在身边坐下的声音,便转过头来。“你昨天……又搞什么幺蛾子了?”

  张成峰一时无言,他的视野中只有晓梅睁得大大的双眼,这次他从中读出了更多的怜悯。“没什么,不想上课而已。我就这样……”张成峰转过头去,心中一阵颤动。眼角的数字似乎降到了十几,张成峰张嘴大喘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晓梅还在疑惑地盯着他看,不过他不敢转过头去。

  令他庆幸的是,上课铃响了,晓梅便不再理他。英语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上讲台,开始讲题。不出所料,晓梅又是班里的前三名,而张成峰对自己的卷子看都没看一眼便塞进了书包,反正今晚母亲会告诉他的。他从桌下拿出一本电脑杂志开始翻阅起来,看着上面的一行行文字,他似乎又找到了些许依靠。

  23。

  

  四

  18。

  张成峰坐在脏兮兮的泳池边,苦闷地盯着那两个飞虫似的小数字,他和它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一周。从外人的视角来看,张成峰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甚至按母亲的话来说,他最近“总算乖了点”,但其中的变化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一周过去,张成峰也算摸清了那组数字的一点门道。似乎只要他的心中一旦产生波动——不论是兴奋还是悲伤,数字都会一边倒地下降。他曾试图做几件稍微“出格”的事,例如像从前那样溜出学校打打游戏,亦或是和以前的“帮派团伙”一起争夺某些废弃地点的“所有权”,但每次看到那所剩无几的数字时,他的心总是害怕得怦怦直跳,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他最嫌弃的日常生活中:似乎只要做些无聊的事,眼角的数字便能恢复正常。

  可是我的生活再也不正常了。张成峰悲哀地想着,那串数字稳定在18。这几天的生活中,他从未见那串数字接近到零,但他也不敢再做更加激进的尝试,因为他对倒数的终点一无所知。也许倒数为零意味着他违反了某种“超级法规”,他会被什么人抓走,也许他的大脑会直接停机……能在他的眼角投下这样一串数字的——无论是什么事物,想来都不是他能够对抗的存在。

  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张成峰还幼稚地以为只要拗过了父母,就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现在看起来,他的前半生就像某种天真无邪的童话。

  “你怎么又在这?”声音纤细澄澈,却一下揪住了张成峰的心脏。他转头看去,晓梅就蹲在不远处破旧的泳池栏杆旁,睁大眼睛望着他。

  10。

  “我……我就是散散心。”张成峰结巴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早放学了。刘阿姨让我把你看住,我就过来了。回家吧?”  

  

  五

  16。

  张成峰不记得昨天他做了什么。也许是做了一会题,也许是发了几个小时呆,事实上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他都没什么印象。他不再逃学,也不再对抗父母,就和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一样:但他的苦闷程度显然要远超过自己的那些同胞。他向后排扭过头去,从前的那些伙伴们正把头埋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张成峰突然感到一阵极大的愤懑,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不公平”。凭什么他们就能享受生活,享受着一切,做想做的事情,自己却要被禁锢在这个无形的枷锁之中?其实张成峰很清楚,那串数字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任何物理上的限制,只不过没有告诉他倒数的终点是什么罢了,生活中的一切变化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11。

  一个月来,张成峰的思绪早已无数次抵达了这个结论,他的委屈和愤懑其实都是针对自己的,他只是不愿承认。他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网络上除了那篇大热的科幻小说,再也查不到任何有关“眼中信号”的信息;昔日的伙伴只觉得他是在吹牛,还纷纷嘲笑他最近的“变怂”,觉得他是因为缺乏胆气才在用科幻故事找补;父母最近的心情倒是高兴了很多,张成峰看着他们的笑容,实在是不想“破坏”这一切。

  那他自己被破坏的一切又能去哪找回呢?

  “自习结束了,走吧?”晓梅瞥了他一眼,背起书包。

  张成峰推着女式自行车走在河堤边,车筐里载着两个书包。晓梅走在前面,不时向江边张望着。张成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向晓梅诉说自己的苦闷,毕竟晓梅也是他从小长大的伙伴,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二人的心理距离就同学习成绩一齐渐行渐远了。

  也许是自己一直太自卑了。这样的想法之前从来不会在张成峰的脑海中出现,但经过这一个月的折磨,他觉得自己远没有曾经想象的那样强壮。张成峰随着晓梅的视线望去,看到河堤边不少人正在享受难得的晚霞。他看着依偎的情侣、骑车的少年和牵着孙辈的老人,看着孩子手里牵着的风筝在火烧云下翻滚,再看到晓梅同样被晚霞映得通红的侧脸,突然间想哭。

  8。

  “晓梅?”这是张成峰很久以来第一次喊出晓梅的名字。

  “怎么,不回家了?快走吧,刘阿姨肯定已经做好——”晓梅头也不回地说道。

  5。

  “不是。我……我最近数学没听懂,想……想找你补补。我可以用零花钱付你……付你……”张成峰说不下去了,他的胸腔和对面女孩的脸颊燃烧得一样剧烈。

  3。

  “就你把刘阿姨气那个样,能有什么零花钱付我的?这样吧,每周一根冰棍,到高考,如何?”晓梅笑着转过头,马尾辫甩到了一边。

  

  六

  张成峰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嘴巴里塞着一根雪糕,却没心情去啃。虽然雪糕他已经买过一打,但每次来到晓梅家都如同初次造访一般,让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6。

  张成峰看着眼角那只剩一位的数字,心理五味杂陈。他不明白那天在河堤边,自己为什么要冒着倒数为零的风险向晓梅提出那份请求:或许,他只是想多见到晓梅一些;也或许,他只是在向那串数字和它背后的主人提出挑衅。

  拿自己的未来去挑衅……张成峰不禁摇了摇头。不过,他至少赢得了第一阶段的战斗:虽然那串数字最近常常在个位数徘徊,但张成峰已经不再那么害怕它。倒数不到零,自己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要不去过分关注,或许日子真能这么过下去。

  “发什么呆呢,做题!”张成峰的头上挨了笔记本一下,晓梅不知何时叼着雪糕出现在了他身后。

  生活真是奇妙。六周之前的时光就像一场快转的旧时代默剧,无声也无色;河堤那天之后的每一刻又都显得无比漫长,他可以记得晓梅的每句话,每个表情和他们吃过的每根雪糕。原本已经离他远去的学业、友情和亲情又渐渐转了回来,而这一切改变的根源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阿拉伯数字。从某个角度来说,张成峰甚至想对它们表示一点感谢。

  “峰子,题做完了吧?拿过来。”晓梅翻看着模拟试卷,眉毛越挑越高,张成峰忍不住笑了。“笑什么,虽然最近大有进步,你可别翘尾巴喽!”晓梅放下试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不就比我学习好了几年么?有什么得意!别忘了咱们上小学的时候,你还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哥哥的喊呢!”张成峰笑着回嘴,过去压在他心上的那些石头似乎已经不见了。

  4。

  坐在沙发上,晓梅把杂志翻得哗哗作响,张成峰则看着电视,注意力却全没在节目上。他向晓梅转过头去,却发现晓梅也正望着他,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你……”张成峰想说什么,看到晓梅的眼神时却呆住了,那双眸中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峰子,你是最喜欢鼓捣电脑之类的东西……对吧?”

  张成峰一头雾水,他没想到晓梅竟然是要问这个。“我就是打打游戏,看看杂志什么的。怎么,有电脑要修——”

  “不是。我是想问,你有没有想过,电脑可以把人的脑子装进去?不是说现在,如果未来有一天的话……可能吗?”晓梅一本正经,似乎是在问什么重要的问题。

  “应该……不能吧。人的大脑那么复杂,我看的文章上说,现在的科学家只知道人脑里有很复杂的量子态过程,连原理都不知道……怎么了?”张成峰回答着,但他的思绪自动转向了那一串似乎习得了完美读心术的数字。他的内心动摇着,但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如果是你说的这样,那……那还好。”晓梅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似乎这样的答案就够了。

  张成峰自己也不想追问下去。不论他还是晓梅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真实性,他都不愿质疑。

  

  七

  9。

  张成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眼角的数字。他最近越来越焦虑了,而他很清楚这和即将揭晓的高考成绩无关,其他人心中的重担在他过去几个月的生活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环。张成峰原以为和晓梅的相处可以让他找到一丝慰藉,但他逐渐意识到晓梅的存在才是他焦虑的根源。每次和晓梅在一起时,眼角的数字便会在他的心中逐渐膨胀,最终扭曲着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仿佛是在提醒他一场剧变即将来临。

  张成峰当然知道那场剧变会是什么。无论高考分数如何,无论他们能否考入同一所学校,他都必须给自己和晓梅一个交待。就算能再拖一段时间,但推开那扇门的时刻终将到来,而他并不知道那扇门后面会是什么。

  些许是大大的一个“零”。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心都会紧紧地揪住,他仿佛失去了几个月前的控制力,又变回了那个惶恐的少年。

  电话突然响了,是晓梅打来的。张成峰不太想接,但他的手还是自动按下了接听键。

  “峰子,明天就出分了,今天最后玩一把怎么样?”电话那边,晓梅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澄澈,充满了朝气。

  7。

  张成峰沉默着,他感觉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但对面一直没有挂断。

  “好。”

  也许是因为新开的游乐园正在打折酬宾,河堤边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只有几对老人在长椅上休息。张成峰和晓梅一人拿着一根雪糕在河堤边漫步,看着江中一艘艘驳船在夕阳下穿梭。

  “我原以为你会说要去游乐园的。是要等出分之后再去吗?”

  “不是,出分以后要准备去大学的东西,还要帮家里做点事情,更没机会出去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安静的地方,河堤这里感觉很惬意,峰子你不觉得吗?”晓梅靠在护栏上,望着脚下流淌而过的江水。

  “你说得对。”张成峰看着远处的晚霞,温柔的夕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5。

  “哎,我说,你志愿打算报哪啊?”晓梅问道。张成峰没转头,他正努力呼吸。那数字又开始在他的脑中膨胀,原本光洁无暇的字迹边缘涌出无数藤蔓,绞住了他的每一个神经元。

  4。

  “我……不知道。我妈是想让我报……医学类,我觉得当个医生也可以——”

  “我要你自己的想法。你想报哪里?”晓梅凑过来,自下而上盯着我的眼睛。她的嘴角还带着笑意,眼中的光芒却是颤抖的。

  3。

  “我……”张成峰感觉自己就像言情剧里那个得了绝症的病人,有满腹的事要吐露,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把自己眼中数字的事情告诉晓梅,对它们来一番无情的控诉,再把一切的罪责都归结于此?他不敢想象晓梅的表情会是怎样。

  2。

  说出自己对她的感情,再等着零时降临?张成峰用尽全力却张不开嘴,他的喉咙被2的那一弯勒住了。

  1。

  张成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结局已经注定。

  “我还不知道。”

  晓梅的眼神不再颤抖了。

  “等出分以后,我还得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到时候再告诉你,怎么样?”张成峰突然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好,到时候等你的喜讯哦!”晓梅笑道,表情中有一丝张成峰看不懂的轻松。

  2。3。5。10。20。30。膨胀的数字又缩回了原来的尺寸,静静地悬浮在在张成峰的眼角。不过,他对那些数字毫不在意。

  他再也不需要关心他们了。

  

  八

  30。

  张成峰现在的生活很安静。

  确切地说,自河堤边那个傍晚之后,他的生活就彻底安静了。他没告诉晓梅自己的志愿,晓梅也再没给他打过电话,他只是听母亲说晓梅考进了首都的顶级大学,而他则听从母亲的建议去了南方的医学院。

  大学生活比张成峰的预想轻松不少。不论是学习、评奖、还是社交活动,对他来说似乎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而他眼角的数字也从未低于过二十。毕竟,当人对某些事情不再关心的时候,行动起来就简单得多了。

  总的来说,张成峰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比较满意。有时,他仍会对媒体报道中那些看上去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感到些许羡慕,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要做成那些事情,就必须先对它们毫无感情。但既然已经毫无感情,又何必去做呢?

  他再也没想过晓梅的事情,但也没再尝试过谈恋爱。不是因为他的心中还有晓梅,而是基于一种自然而然的责任感。张成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投入什么感情了,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他人的好意无异于一种欺诈。他也从没对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虽然当时无论是谁再向前一步,再多说一句,事情的结局也许都会改变,但张成峰知道一切的结果都基于他们二人共同的选择,所谓的“另一种结局”不过是美好而虚幻的愿景罢了。

  不过,张成峰仍旧喜欢研究电脑,他也时常对那串已经伴随了他几年时光的数字感到好奇。他曾偷偷地看过医生,但不出他所料,除了“癔症”之外没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些年里,张成峰关注了不少脑科学和计算机领域的研究成果,他不知道当年客厅沙发上晓梅的疑问来自何处,但那时的假设似乎已经接近了某种真相。如果把自己当成“缸中之脑”中的那颗大脑——当然,是虚拟的大脑,那眼角的数字或许就代表了大脑中某种实时计算的复杂度,而不是单纯的情绪变化。当自己要走向未知环境时,大脑的计算复杂度便会增加,并反映到眼角的数字;采用倒数形式,或许也是在向对象提供一些警告。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数字背后的“外星人”还是一片好心呢。只要遵照数字的指示,就能走一条最安全平稳的人生之路。闲暇的时候,张成峰有时会在心里这么想,这是他对自己平淡人生的一种自我安慰。

  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和这串数字共同生活下去,直到死亡。

  

  九

  30。

  张成峰从殡仪馆拿到了父母的骨灰,他决定回老家一趟。

  父母操劳了一辈子,身体一直不好。张成峰后来才知道,其实在他高三那年,母亲就查出了癌症,只不过为了他的前途才有所隐瞒;父亲也早已有了重度肝病,但这张谎言的大网一织就是数年,直到张成峰保研成功时才被撕破,而那时父母的身体已经在苟延残喘了。虽然张成峰做了一个医生所能做到的一切,但他不是神,无法挽救父母的生命。

  也许那串数字的主人才是真正的神,有能力拯救一切,但张成峰从未想过祈求什么,他的生活中必然只能有他自己。

  张成峰开车赶回老家,把父母的骨灰盒葬在了陵园一角。这里有三块墓碑,属于他的父母和祖辈。张成峰已经买下了紧挨着的另一块位置,这里将会放着他的骨灰。张成峰把花圈摆好,在父母的墓前站了一会。他没有掉眼泪,这数十年来,大悲大喜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幻觉,那幻觉在他十八岁那年夏天就已结束。

  也许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张成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陵园。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将四周的墓碑冲刷一新,说不定他们会在“缸中之脑”以外的世界相见。张成峰在园中缓缓踱步,一边四处端详着他未来的“战友”,这时,他看到前方有一块还未下葬的墓地。洁白的墓碑上刻着几行字。但张成峰只看清了上面最大的三个,那里写着“齐晓梅”。

  就在这时,张成峰视野左下方的数字发生了变化。但这次数字没有减少,而是不断增加,最终变成了“60”。

  

  十

  车子快到晓梅家时,道路堵住了,似乎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张成峰丢下车,拼命地向前跑去,十七年前他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飞奔过江岸,越过情侣、老人和孩子,他的皮鞋一下下敲在脚跟上,雨水和汗水浸透了西装,但他不在乎。他在晓梅家的门前跪倒,胸腔里似乎有火在燃烧。

  晓梅刚刚走了,上午十一点半,正是他在陵园闲逛的时刻。晓梅的父母在床前哭得呼天抢地,几个中学时的伙伴相互依偎着抹泪,没人关注站在一旁浑身湿透的张成峰。他望着被单下的身影,即使过去了十七年,他还是能从那副瘦削的面容中看到当年大大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

  张成峰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他的大脑完全净空了。在他的视野左下角,两个数字正安静地悬浮着。

  60。

  晓梅的父母没有并没有责怪张成峰这些年的杳无音信,似乎晓梅从未和他们说起过那天河堤边发生的事情。张成峰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打算出门离开,他有太多的思绪要整理。晓梅的母亲却把张成峰叫住,说晓梅有件遗物是留给他的。

  张成峰靠在河堤边的栏杆上,手中攥着那个造型精巧的小木盒。他不知道是该打开盒子还是将它扔进河里,十七年前河堤边的思想斗争似乎要在他的身上重演。

  50。40。30。20。10。十几年来破天荒地,眼角的数字降到了个位数,最终稳稳地在“1”停住,似乎在等待张成峰的决定。

  想了许久,张成峰颤抖着打开盒子。出乎他意料的是,盒子里只有一张泛黄的信笺纸,似乎已经保存了许多年头。

  张成峰把纸片翻来翻去,也没能找到任何笔迹。突然间,他恍然大悟,心中积攒的情绪如开闸的奔流般滔滔远去。那串伴随他后半生的数字,30与60,晓梅那天奇怪的问题,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

  “哈哈哈哈……”张成峰趴在栏杆上,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真的是这样……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张成峰沿着江岸走向远方,他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尾声

  江边的步道止于一处,前面就是连绵的滩涂。张成峰翻过栏杆,坐在堤坝边缘,滔滔的江水从他脚下流过,绕过浅滩向远方流去。这里水不深,但也足够淹死一个人了。

  张成峰解开衬衫领带,一边快意地呼吸着,一边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在我眼中创造数字的,不论是谁,我要和你们对话。”

  没有应答。

  “如果没有回应,我会在十分钟之后跳下江水,淹死自己。如果我现在死掉,晓梅赠予我的30……就当它是某种资源好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说得没错吧?”

  沉默。

  “我知道,我无力对抗你们,我也不想对抗你们。我只想拥有处置自己所拥有资源的权利,以及一个知道真相的机会。”

  长久的沉默。

  张成峰站起身来,身子探向江边。面对那份神秘的力量,他并没有任何把握,但他至少掌握着选择死亡的权利。

  或许吧。

  “停下。”声音虽然不大,却是直接在张成峰的大脑里响起,他吓得一哆嗦,险些掉进江里。

  “好,我停下。”张成峰慢慢坐回到河堤上,这一仗,他打赢了。

  “你要知道什么?”声音平静地问道,没有丝毫懊恼的意思。张成峰无法分辨出声音那头的形象,似乎非男非女、非老非少。

  “我是假的,晓梅才是真的,对吧?”张成峰的声音也很平静。

  “如果你说的‘真’是指‘有生物实体存在’的话,是的。齐晓梅——编号RH3409181K0X,是拥有生物躯体的自然人。你是在齐晓梅指定下,利用量子比特配额创造的纯数字化精神体。”

  果然。

  “为什么自然人还需要配额?这是某种‘缸中之脑’的实验吗?”

  “不是,地球上已经没有能让自然人躯体存活的环境了。我们——管理者,是应人类统治者最后要求而诞生的智能程序,工作是为现存的自然人提供永续的精神活动运算服务。”

  张成峰静静地听着,似乎在欣赏一个童话故事。

  “精神活动所依托世界的构建是简单易行的,因为对观察者来说,世界的他者只是一些可根据既定规则自动回应的外壳。我们只需要提取自然人脑部存取的部分记忆,即可为他们创作出一个高度拟真的定制化世界。但人脑活动的精确模拟则需要特殊的资源——”

  “量子比特?”

  “没错,量子比特资源是有限的。按人类统治者的要求,量子比特配额平均分配给了每一位自然人。根据现有的量子比特存储和剩余人口规模,这个数值是六十亿。一旦人脑运算规模超出这个配额,运算就无法正常运行,必须重置系统。”

  60。30。张成峰笑了,这就是那道无形的枷锁,它们锁住了张成峰的未来,锁住了晓梅的未来,也锁住了整个人类的未来。

  “每个自然人都能看到那两个数字,对吧?真是个奇特的设计。”

  “由于量子比特运算的特殊性,管理者程序无法直接干预人脑的活动,便采用这种方法对人脑运算做出最基本的提示性限制。绝大多数情况下,自然人都能在一定程度的调整后自发在配额框架内进行运算。”

  “这说的不就是我么?”张成峰自嘲地笑道。“让我猜猜……在晓梅这里提示失效了,对吧?”

  “是的,齐晓梅的运算程序在其十八岁时无法继续进行。系统重置一千一百七十万次后仍无法继续,便启用了备用法则。”

  一千一百七十万次。张成峰不知道这在现实世界中需要多少时间,他只看到一个孤独的灵魂在量子漩涡中挣扎徘徊。

  “所以,你们和她对话了。”

  “齐晓梅要求将捐出她所拥有的一半配额即三十亿量子比特,用于构建你的精神运算。她还要求自己在模拟世界的死亡后不重置系统,而是将剩余的三十亿量子比特配额捐赠给你。”声音消失了,张成峰的脑海再次净空。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张成峰伸出手去,似乎这样就能触摸到现实世界中的那个身影。她也一定是大眼睛,马尾辫,笑起来很灿烂……

  “我有一个请求。”张成峰站起身来,用全部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请讲。”

  “捐献我所拥有的量子比特配额给自然人齐晓梅,即刻生效。此外,为提升齐晓梅运算程序的稳定性,我提供一个建议。”

  雨停了。张成峰似乎看到云层后面出现了一抹红色,那是晚霞的痕迹。

  “在新生成的模拟世界中删除张成峰这一数字体。”

  良久的沉默——也许是运算之后,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会对你的建议进行模拟测试,如果可行则会投入使用。另外,数字精神体张成峰,你确定要即刻终结自身运算过程,并捐赠量子比特配额吗?”

  “再给我几秒钟就好。”

  张成峰微笑着,他过去十七年里从未动用的神经元们开始复苏。他转过身去,河堤的步道上一个女孩正缓缓走来,晚霞映红了她的侧脸,柔顺的马尾辫在风中摇摆着,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正望向张成峰。

  张成峰向晓梅跑去,有生以来第一次,漂浮在他眼角的数字变成了大大的“0”,但他一点都不在乎。天空和地面开始旋转,张成峰和晓梅拥抱在一起,跌入了那个巨大的漩涡,在量子比特的呼啸中奔向幸福的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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