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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 ——物体与意外死亡

2023-06-25 10:52 作者:厑柯AYAK  | 我要投稿

杀手Z
  一枚干瘪的镍币,不太稳定地(可以说,是有点跛地)滚动在几近融化的柏油路面上。
  从某一个角度和侧面,阳光以胁迫与挤压的方式照射着它。酥软、轻微塌陷的地表,一些黧黑的颗粒黏腻在干滞的断层中,暴露在强烈的光线下,耀眼、极端、触目惊心,并营造出一种源自炎热的焦灼欲滴的无奈。镍币细小、翕动的形象(或者身份,当然)其实更像一名窃贼,因为它具有必须的、源自天性的卑微和佝偻,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不乏那种被严格包裹着的倨傲,是的,后者往往导致了阴谋。
  尽管被它碾过的路面上,那一道肤浅的凹槽(即划痕)总是轻快地(富有弹性地)回复起来,以一种类似跳水者的姿势。连粗浅的影子也在炎热里彻底消弭,它的有条不紊掩盖了一切曾经存在的可能性。
  这使我们能够更加轻松而且确凿地提供一份证据。

现场
  阴天。一只具有不祥的翠绿颜色的鸟正啄食那几枚黯红色果子的残迹,楼群缄默在奇怪的中央花园的四周。活泼得可怕的喷泉,那些水正僵硬地支起、弯折,最终倒垂下来,犹如一具浇铸的,宁静、却无法理解的塑像,它具有灰暗的调子,沉闷的色泽,沉重得令人恶心的形状。许多瓷砖嗡嗡作响,可以想像那种薄且脆的质感,以及一些莫名奇妙的纹路。另一侧,木马、滑梯、跷跷板、微型迷宫等健身器械,没有任何的理由,被交叉着摆放在大厦门口。
  越过它们,我盯着这幢完整并寂静的办公楼,它隶属于某机关。
  我的窗玻璃上有一个精确的圆形弹孔,没有毛刺,有碧绿且坚硬的内质。它的Z型扳手宛如一只昏厥的鹤,素雅,但委靡不振。楼群无边无际的形象(很可能是突然地)向狭小的弹孔逼压过来(那个瞬间光与颜色的浓度可以被比作一滴海洋),我发现那幢办公楼,正在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开裂。
  我的鹤突然(这次没有“可能”)起飞,发出哐铛的一声巨响。
  一粒鲜艳的子弹。

医院
  每一天,从医院的后门出来,走到这座城市的某个歪仄无人的街区背面,街道上落满了雨水,以及某些迟开的植物那无比鲜艳的生殖系统,街道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锁链的抽动声,或者球体被拍击的声音,一些生锈的螺丝正被费劲地拧下、折断、丢弃。
  每一天,都穿过这条街,从医院的后门走出来,背着造型乖戾的药和液体,穿过建筑的阴影和公园的喷泉回家去,每一天,身上某个固定的隐秘部位上都贴着一块崭新的胶布,胶布底下都藏着一个崭新的针口。
  而从表面上看,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就像他们不戴帽子时的影子一样。
  然后你看着对面走过来的,一个面容白净的青年人(他很可能是Z,很可能),就想起可以在公园的角落里挖掘5个深坑(其位置构成一个不对称但平衡稳固的图形,近似于破损的苯环),分别用来掩埋他的四肢和心脏。
  你穿布鞋,留平头,外表懦弱,而喜欢用蚊子的血斟酒……

儿童玩具与健身器械
  设想两条联通的管道:甲、乙(或者说,我、你)。
  甲的后部连接着一个收支极不平衡的自动系统,在晦黯的色泽柔润下,它的外观更类似于一只壶(也许是颇为传统的类型,这个想法怎么样?),或者一只残废的螃蟹(姑且省略那些淫荡的蟹黄和白沫吧),再或者,一架跷跷板(看,我最终找到了最恰当的意象:天蓝色底座、橘红支架、纯正的黄色横梁,最后,鲜红的扶手,额外的,乘坐者洁白的手套或者底裤)。总之,它有规律地不断失去平衡,并总在盘算着如何将其尽快地挽回。
  乙则隶属于一所办公性质的机关(月光以垂直的泉水般的幅度,渗透过锋利的夜色,将虚幻的银白铺洒其上,但这丝毫无损于一个政府部门亘古的冥顽不化)。它固执、阴沉、封闭,没有内核(因为它本身就是内核。天知道,月光冰冷地照射着它。它块状地,凝固成一个关闭的盒子那样的愚蠢)。
  然后设想一个孩子(或者符号,比方说,Z),从滑梯上溜下来,穿过这段深邃的管道。在滑梯的末尾处,月光正敲打着他(她、它)的骷髅。

钟表
  气氛并不能构成一种压力,譬如水之于面颊,在泼溅、碎裂的瞬间,那种轻微的击打并非刻意造就,只是欲罢不能的一种托辞罢了。可在这条气氛压抑的小径上(穿过公园,通向办公楼,两侧是颤微微的孕妇、无人的军布马扎、蒜皮、稀松的鸽子屎以及静默、庞大的陌生机器),那位面目可憎的修理工正俯身于一架油垢黑亮、零件破损的飞行器。正如其身下的三尺红席铺展出的那种痉挛的波律,你不能否认这一切的晦涩,或者沮丧。我从兜里掏出一柄30克重的小锤(精制、坚贞的铬、实验室的月经,毋宁说,它更像一件高密度的凶器),在这样的气氛里它的确显得乌钝、憔悴,这当然不能代表它的品质。
  因此我想象着跃出卧室,迅速地用微颤的棕绳把飞行器的碎片捆起,夸张地踩起嘎吱吱的踏板冲向天空,沿着写字楼的钢蓝色玻璃幕墙迅速攀升,并企图敲响挂在某扇阴森的窗口外侧的那块钟表。
  然后许多穿着拘谨的人从里面走出来。

波丽露圆舞曲
  未来(或过去)的某个下午,我是说,下班的时候(你能想见那修丽端庄的暮霭,静谧矮小的湖水,一些翠鸟,零散然而精准,夕照,镀遍白鸫可怕的喙的,让人想起装饰性极强的风筝,霉绿,磬以及宫墙碧柳的古典的凉意。是的,黄昏,流水一般的黄昏)。
  人们都陶醉在无以自拔的惆怅里。是啊,为时尚早,可孩子们杳无音信,端坐的老人遥望着断壁残垣,仿佛正陷入那扇清风零逸、丝绸迤逦的屏风之中。于是人们在下班时分心怀踌躇,他们拂落袖迹的灰尘,吹熄醚香,微微低吟着,观望那一条条干燥规整的人行横道。红绿灯看上去有些紊乱了,而这矜持有度的紊乱,正似乎日常生活中千篇一律的往事之一。
  我站在某一个缝隙里,瞑目聆听被黄昏浸泡得发亮的街道(它正如一面镜子),是如何等待人们的归来的。
  然而人们重新站立起来,加速行走,他们奇怪的神情就像琐碎的维度,低敛着(哦,那些刺绣,那些疏倦的鬓角,那些旗幌,以及锲里戕啷的渔歌)。同时他们从衣兜的最深处掏出洁净而绚丽的手绢向彼此挥舞。我看见他们不带一丝失落地,在冬季的街道中央跳起了波丽露圆舞曲。
  我身体两侧的黑铁栅栏映到地表的一大排影子,与城市黄昏时分的斑马线一起参差不齐地,使那些起舞的瑰丽人群宛若倒伏于水面的囚徒(那里面当然包括Z)。

红顶房子
  红顶房子就搁在Z的衣兜里。
  在某些由于焦急而显得茫然的时刻,他摁它,它缄默,或发出沉闷的嘶吼,而这往往使他陶醉于一种奢侈的飘飘欲仙里。
  他的外貌有着泥塑的一般特征,或者嶙峋,或者呆板。
  我和Z就坐在餐叉和油渍附近,抽彼此的烟,喝各自的酒水。随着时间推移,一些阴郁低沉的王储,一些骄奢的贵妇,一些被侍者勒令停在门口的城堡般巍峨的机器,会带给这个社交场合以必要的争执和各得其所的乐趣。烛光缥缈,他们津津乐道于这里坚不可摧的法律和道德,二者又分别被两把尺子孜孜不倦地衡量着。它们就悬挂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墙壁顶端,权杖附近,一把是记忆,另一把是数学。
  人们的笑意是喧嚣夸张而且(这个词意味着:当然啦)缺乏诗意的,如果我们不像其他人那样混杂其中(混杂于彼此),则必定将被挤到街道上去(那里,我是说,外面,或许会有扫帚、佩戴铁链的云海、飘来飘去的白大褂、呛呛响的悲苦剧等)。然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譬如偶数钟点,有时又仅仅是在午夜),人们又总是迫不及待地集体破门而出。从窗口望去,他们黑暗或洁白的大衣在正午的日光下总是毛骨悚然(不但令我们,也令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正焦灼地迈开别致的步伐,逡巡于狭窄的甬道上,就像一队怯懦的刽子手)。他们的心灵是脆弱的,哪怕一只小巧难看的鸽子,或者哪怕一只很像鸽子的简陋的风筝都会吓得他们小便失禁。可以想象一阵温暖的舒释后,腥黄的尿迹斑斑点点,凝结于雪地上,它们被虚幻的阳光照射直到蒸发,就像那些只会诞生于他们这种贵族头脑中的、孱弱可笑的梦想。
  只有Z和我知道他们恐惧的原因:他们华而不实的大衣兜里缺少一样东西(是的,红顶房子),正想着,我们已经被高大的侍者带到了门口(时间过得是多么迅速啊!现在轮到我们了!)。
  凌晨的田野凹陷着,在我们的脚尖前就像一眼辽阔而且深不可测的井。Z掸落肩膀上的标语,把袖筒里揉成一团一团的罚单都掏出来,展开,撕毁。接着他蹲下去(也可以说,他怀着幼稚的愤懑和委屈,一屁股坐在了光滑的门槛上面),扒着莫须有的井沿(并躲避莫须有的苔藓),在田野怒不可遏的水洼表面洗手(我很担心蹲下时他那件厚重的大衣重叠起来的褶皱会把红顶房子挤碎,我担心得甚至仿佛听见了那吱吱嘎嘎的巨响,不过我很快就安下心来)。(因为)Z酸涩的尿液正打在田埂岩石般结实的土壤上面,呈焦黄色,同时发出那一阵阵沉闷的嘶吼。
  于是Z在棋盘上经常被称为马(我最中意的昵称之一)。

教师的口令
  一声鞭子的巨响……
  迟滞的下午,一枚清冽的水滴正柔软地掉落在你的针尖上(你的针,哦,你的针尖,从微观上看,它竟有四个分岔),被锋利的分岔割裂开(发出类似骨骼断裂的嘎嘎之声),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呼哨而去,准确地飞进你的壶里(你的壶,哦,你的四只壶,它们的底部也各有一个滑稽的窟窿)。积攒的水,从(颤微微的)小眼儿中漏出来,按照四条(与地面)垂直的平行线(平行于重力线),倒霉地掉进了你的钟(你的钟,哦,一个错别字,你那时间般精致的酒盅),你的钟被敲响了(宏大的,一秒钟度过了的声音,可它引起了多么小的变化呀,对这个世界来说),四瓣晶莹的水(你的水,哦,你乖巧的水竟像固体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形状----四分之一的锥体)又疾速地顺着导管(转而向上的,并在最初的高度上)重新接触,排斥(稍稍地,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执拗),(并最终)融汇为最初的那一滴,并(再次)掉落下来。(哦,你的时间)。
  “停止吧!”(Z顺着你头发编织的梯子匆匆爬上来,你的窗口此刻真的很像一幕忧伤的画卷了。他在腰间挂着剥蚀的钥匙,勺子,锁链,溃疡复发的胃和累得红肿,被卸下来稍作休息的翅膀,可他不管那些,他只是严肃但不乏深情地望着你)他说。
  “不!” 你气鼓鼓地扭过头去看你的时间了,把他遗忘在辫子上(哦,天哪!你是爱他的)。
  “可孩子们的苦难还没有过去呀!”他(正顽强地试图爬进来)拍击你蓬松的垫肩,并指出:“我只是请你再回一次头!只看一眼!”
  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在塔的下面,有一座彩色的幼儿园,在阴霾的冬季里,有一名教师和一队儿童行走其间。她总在喊刺耳的口令:“一!二!一!”,手里拿着那柄准确犀利的鞭子,任何抬头向上看的儿童的额头都将留下一记火辣辣的鞭痕),可终究是因为他,你决定回过头再看一眼下面(何必是一眼呢?其实哪怕要你忘记你的时间,哪怕要你永远地凝视着那里都是可以的!哦,天哪!你是多么地爱他呀!“一!二!一!”)。
  你(按照口令)开心地猛然转过头来,你那根柔软而又荡若天际的辫子正把Z甩到空中,并抽击他。
  一声鞭子的巨响……

结局
  这是多么美妙而阴郁的午后啊,黯灰色的光滑过大厦的表面,阴影和受光区域的区别竟是如此的不明显,犹如被水波滤过的,我们时代的伟人肖像一般,暧昧难辨。
  终于打入了建筑的内部(在观察这些令人焦躁不安的高层写字楼近7周之后),Z难以遏止自己的兴奋(哦,多么迷人的结构啊,轻盈,色域分明,几乎可以把它当作外部结构,真的,就像一根完美无缺的管子,它的表面积当然要包括内壁,有关这一点,不必参考任何拓扑学资料,甚至建筑学资料也不必。可以感到那些明亮得虚假的日光灯,那些被严整(印有简洁的斑点)的天花板覆盖的墙壁,那些萦纡不散的计算机气味都是可以在空间内随意颠倒的,因此人头朝上或者下,区分并不明显,那些花草的嫩绿像是涂过蜡的(也许是真的涂过了)),Z坐在如此宽敞的空间内,有时会感到来自落地竖式百叶窗外的某种极强烈的威胁,它让他心惊肉跳,他偷偷地扒开百叶窗向外偷窥,那情景让他不寒而栗:错综复杂的修长的木材,低空向下滑翔的鸽子的暗影(因为向下的角度太小)缓慢移动,竟然有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广场(上面竟没有一个人),在它简洁而让人无法理解的水泥区域上,各在四个令人惊讶的点上种有巨大的(无比整齐的)树(树冠的对称程度就像是两则二维的事物),广场的正中央有一把纤细的椅子(倒着),随意地堆满了建筑废料(还有几只鞋),随后,Z可以看见我的家,我平常观察这边的那个窗口,是的,那里当然很安静,但我很迷惑。
  Z掏出了鲜艳的手枪,随意地射击着……


         2002.1.15.—1.18. 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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