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生产评价

几千年前，诗人陆游写过一首《钗头凤》，哀惋凄切，用情至深。后来人们知道了丈夫陆游和妻子唐婉的故事，又从中知道了一个叫做赵士程的男人。讲陆游和唐婉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后来因为几年婚姻，唐婉无所出，使得陆母不满，最后陆游休弃唐婉。唐婉走投无路之际，赵士程娶了唐婉。几年后，唐陆二人重逢故园，赵士程遣唐婉送酒，陆游情上心头写下了这一首传世的《钗头凤》，而后几年，唐婉品味其词，和了一首《钗头凤》之后郁郁而终。 随着古代文人的更多轶事浮出水面，他们的形象也变得丰满，复杂，引发不同的探讨，形成不同的立场，甚至骂战。 梁启超评价陆游：“篇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从历史，诗歌创作视角给予了陆游很高的评价。但是随着上文所述的缠绵悱恻的情史揭开，我开始颠覆个人以往对陆游形象的构建。 我说陆游对得起南宋对得起文坛，可是唯独对唐婉不够公平。即使他是那个时代伟大的诗人，文坛领袖，可是站在宏大的历史叙事角度，我们只能未来人的视角评价“伟大”“崇高”，对唐婉的命运感到“遗憾”“时代所限”“封建礼教的悲剧”。似乎把一切归咎于时代，模糊了男权社会的导致女性得不到平等对待的根源，再套上那个时代的道法理使得陆游能抛弃青梅竹马，所以陆游在和唐婉的婚姻中的所作所为就是合理的，从而演变变成正确的，从时代局限塑造出神圣完人，因为他的错事是时代造成的，与他无关。 确乎如此，可是如果我们始终抱着“时代”因素去评价人和人造成的悲剧的话，那恐怕任何一个时代都会产生悲剧，而人将在悲剧当中周而复始，不得出路。因为时代的局限，所以人们不得不在时代的局限下生存，即使错，即使悲剧，也只能怪时代不好，只要这个人足够伟大，即使他造成他人的悲剧，他也依旧没有错，那就是时代的错。 很多人对我说，陆游生在那个时代，爱国情怀，亘古男儿，文韬武略，怀才不遇，你不能抓着人家的情史不放，时代拘束，陆游已经够对得起唐婉了，两人互不亏欠。因为陆游的伟大，不是我们后人配批评和指摘的。 如果因为时代局限，错事和恶处就要被掩盖的话，我怕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评价都要被混淆，所有的声音都要走向一个结果：因为时代局限，所有的错误都要继续同情式的理解。秦始皇横扫六国，施行严刑峻法，活在当时的人命如草芥苦不堪言，几千年后幸存者的后代歌颂始皇的伟大一统，为之骄傲不已；歌颂汉武帝大一统，穷兵黩武威震四海；歌颂每一个有所作为的帝王，因为他们伟大。当有质疑的声音出现以后便发了疯地在历史记录中寻找这些有关伟大的蛛丝马迹以镇压质疑的声音，实在无法用伟大掩埋之后，便用时代局限需要这些人这样做，用封建礼教的逼迫这些人这样做来堵住质疑的嘴。 可是伟大的人更需要被辨析，对伟大的蛋壳敲敲打打，从而在伟大的裂缝下窥探出悲剧的原因。所有的问题我们都可以用“时代局限”来搪塞，可是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诚然有时代的原因，可是也有印象的作梗。慕强的心理是与生俱来的，仰慕强者，鄙夷弱者，在一次又一次地歌颂中造神，把弱者变成祭坛上的牺牲。 鞭挞环宇的秦始皇是强者；威加海内的汉武帝是强者；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都是强者……在这样的叙事的眼光下，陆游无疑也是一位强者。因为他功勋卓著，因为他名声斐然，所以他深爱的女子被休弃是时代所限，而不是他的软弱，退让，他毫无错处！因为他是强者，所以弱者理应为他的伟大之路而牺牲让步。而唐婉在这样个人化的叙事下，是陆游迎合封建礼教和父母之命的牺牲品，是陆游为了迎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价值的无用生育工具，慕强的人们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怀才不遇家祭告翁的亘古男儿，在重如泰山的家国面前，他休弃的女子如此轻如鸿毛，他的大义重如泰山，小爱轻如鸿毛，即使他的小爱丝毫无损他的大义。 在这样的强者叙事下，被秦始皇屠戮的六国黎民性命轻如鸿毛，因为一统天下了；汉武帝屠杀的李陵全家老小可比鸿毛，因为他实现汉族大一统了；为朱元璋打下天下的诸位将领不过鸿毛，因为他建立汉人王朝了；无数藏在历史背后的第二性，因陆游而闻名的唐婉和她所代表的无数个被休弃之后进退维谷的女人们都是鸿毛。因为，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相比于庞大的抽象的群体，在幻想伟大崇拜伟大美化的人心中轻如鸿毛。我尊敬陆游，在家国大义上崇拜陆游，也不影响我在心中反感他对唐婉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他在那个是时代里，我也知道他是无能为力不够勇敢不够果决的普通人，但我不能美化他，忽略她，让陆游二字成为近乎神祇一般不可评价不可冒犯的名讳。 人们在崇拜伟大并摒除异己时总说，这是时代局限，他们身不由己。谈到被休弃走投无路的唐婉时，人们说陆游逼不得已，逼不得已就葬送了心上人的一生。 道德警戒我们，家国大义胜过儿女私情。可往往我们总会忽略，我们就是那一个又一个的儿女私情。我们可能是每一个在始皇暴政下被处死的人，我们可能是被武帝诛杀李陵家人，我们也可能是被休弃的唐婉，是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老兵，是被氓施暴的女子，也是在成全伟大的路上，悲哀收场的每一个弱者。 时代原因不是一个人脱罪的理由。我们提倡辩证地评价，那么也请辩证地看待伟大。或许真正的伟大，是逆时代而行，掩藏于史书，平庸又自私，却真正能保护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弱者。真正的伟大，是虽然矛盾，虽然平庸，虽然千百年后史书荡然无存，却在曾经活过的反抗宿命的人们。我们不要在历史上造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