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永恒花园》第42期 ever after 「蔷薇与自动手记人偶」上篇
薇尔莉特的第一次出差代笔……
作者:晓佳奈
等等。
我如此祈求。
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
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
水蓝色带褶边的太阳伞。自己所寻找的这一切,都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
——等等。
我喘不过气。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
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部吞没一般的这份美丽。
但是现在只是在妨碍我。我不需要这些。
求你了,等等。
泪水渗出眼眶。
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亦或者是懊悔。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
我在做什么,我不明白。
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就连自己受到伤害这点,也不明白了。
——等等。
如果是说,此刻我还明白什么。
“薇尔莉特,等等!”
那就是,我希望她能把我带走,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啊,请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春天。果然提起四季,最先想到的还是春天。
紫色樱花烂漫绽放之际,我与她相遇了。
轻盈、飘渺。扑扑簌簌,飘飘洒洒。
紫色花瓣漫天飞舞的季节。春天,新绿萌发,万物复苏的季节。
说起春天,人们的心中会率先浮现出哪种颜色呢?
在某块土地上,到处洋溢着樱花温柔的粉白色。
在另一块土地,听闻春日间遍布大地的,是三角梅纯洁无暇的雪白。
也有些地方,树木浅绿的嫩芽,正从融雪中悄悄探出头。
对于我来说,说到春天,那就是紫云木了。
位于大陆西南的达次地区,山中有一条蓝花楹河。这是条大河,如巨人的绳索横亘在田野间,斩断连绵的群山,蜿蜒其中。这条河得名于四周漫山遍野生长的蓝花楹,即紫云木。每到花开时节,水面就会染上一层梦幻般的紫罗兰色。
普通的树木,会为了发芽、结果,不断深深向下扎根。但蓝花楹不同。仿佛捧着一大束鲜花的双手,它开满花的枝条不断向上伸展,伸向天空,就像为盛放而生一般。这样美丽的花树,只有一棵就大为可观,但这里拥有一整片树林,绚烂又奢侈。天空蔚蓝,地面撒满花朵,仿佛一片朦胧的紫云。神明低下头来,目睹了地面上的这种光景,恐怕也会忍不住叹为观止。
蓝花楹河周边散布着一些小村落,与外界人群集聚的陆地联络,基本要靠船。所以对于住在这附近的人来说,船夫是很常见,也很容易从事的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好工作,但能糊口的机会,当然不容放过。春天,从外地来一睹紫云木的游客需要返回。在旅游旺季以外,本地人也有需求。所以我永远不会失业,这份工作将会一直在此地延续下去。
在这样的世界中,在这样渺小的,我的故事中。
我与她相遇了。
“请问,我听说在这前方有一处村落,可以从此处渡河吗?”
在我像果壳一般狭窄的世界中,突然现身的异物。
“……你好。可以的,经常有人过河。大概要花这么多吧,押金。”
那是一名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旅行世界的代笔少女。
“没有关系,那么还请拜托了。”
我和她。
“我要在账簿上记录乘船客人的名字。您可以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吗?”
就这样相遇了。
“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
说实话,她的魅力,仿佛让我的时间在一瞬间暂停了。
正值春季,这片渡船场人头攒动。身边还有不少人在,当然观光客中也有不少容貌出众的男女,但她依然显得那么独树一帜。
无论身在怎样的背景下,她自身都足以成为异物。
无论下雨,还是天晴;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温暖的春天。无论这个世界披着怎样的盛装,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因为那份美丽,而是她身上那种区别于生物的气息。
——很像,在山林间……见到一只鹿的感觉。
对。兽。她太像一只美丽的兽了。
眼前出现一只如此美丽的兽,任谁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吧。
这只兽的眼睛湛蓝,鬃毛金黄。
“拜托了。”
“啊,好的。”
嗓音动听,举止也相当优雅。
“……我的身上,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呢?”
“不不,完全不是,完全没有那回事。”
她的身上充斥着看上去不会与人轻易接触的那份神秘感。
可能是因为她的那身装束。在这一带人们,很少像她那样穿,普鲁士蓝色的紧身短上衣,白色蝴蝶结的连衣裙,还有看起来像是新品的可可棕色的靴子。领结上,翡翠绿色的宝石胸针璀璨生辉。
我还小的时候,有过一个这样的洋娃娃。真是一位像洋娃娃一般的女性。也是因此,就连这个名字也是那么惹人怜爱,和她十分相符,说出口时,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哼唱出声。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小姐,好的……我记下了。那么请上船吧。”
是个好名字。像演员一样。虽然我没有看过舞台剧之类的。
“感谢您今天选择了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Valentine)。”
登记名字,收下船费,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
我的客人,无论男女,在船上总是战战兢兢。但是薇尔莉特不一样。她无声无息地登上船,很快坐好,一副等着我开始划船的架势。

她似乎正专注地沉思着什么。紫云木花瓣从枝头上轻盈地飞散,她也只是浅浅一瞥,随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阳光淡淡的,暖人心脾。微风恰到好处的怡人。她可能因此感到困了。一时间,一种惬意的静寂持续着。我也因为她放轻了动作。花瓣随风飞越过天空,或许撞上了她的脸,有一点痒,她忽然睁开了湛蓝的眼睛。周围的风景并没有很大变化,可她却像是在寻找谁一样,左右看着。
“客人,您在找什么?”
我问她。薇尔莉特像小兽一样微微一抖,转头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回答“什么也没有”。
她看起来稍微有些沮丧。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她大概不会附和船夫聊天。但为了转换气氛,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客人您很幸运,现在正是观赏的时候呢。紫云木。”
“是那样吗?”
总觉得是个奇怪的女孩。说话方式没什么感情色彩。
“对于我来说,就是挣钱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这种边境地区,就没什么人来了。虽然我是专职的,不过兼职的人也不少。船夫这种工作。春天过去后,不少人就回家做农活了。客人您……不大像是来观光的啊。是工作吗?”
“是的。”
“与船相关的吗?”
“不是。”
“啊呀,猜错了。我看客人您并不害怕船上的摇晃,本来以为是习惯了呢。”
“看上去是那样吗?”
说到这里,薇尔莉特终于放弃了寻找,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是那样。您看上去什么也不怕。”
沉默流逝着。与其说她是无视,不如说是很难作出回答。
在这位神秘的美人开口之前,我缓缓地用桨拨过水面。是因为行李太重了吗?行进比预想中的慢很多。
她看起来纤细瘦弱,影响速度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行李。说起来,她动起来的时候,总是从哪里传出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可能佩戴了某种工艺品吧。
“是吗?我曾与一位海军大人相处过……”
一不留神,对话再次开始。
“您的家人是军人吗?”
“不。我的最高从军经历是陆军。在陆军之前,我侍奉的大人,是一位海军将领。”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她的侧颜冷峻。作为神秘美人,真是恰如其分的语气。
我觉得这位奇怪的客人有一点点可怕,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心。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所以最喜欢听外地客人的故事。
“真不敢相信,像您这样的人,竟然会是前军人……”
“像您这样”,我不明白这个修饰,究竟是在说什么?
她的神色中,隐约体现出这种意思。
我载过很多客人。不管怎么说,也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论。
说是学问……那些从了不起的学校毕业的大学士们,可能会笑话我了。但一个人眨眼的频率、说话的方式,乃至声音的高低,都如实诉说着内心的情感。
在这孩子身上,这些都极端地稀少。但是,我能读懂。是真的。我擅长“看人”。
“还是您被人引诱过,感到了困扰呢?”
我出于好奇心向她追问。她浮现出满脸问号的模样,眨眨眼,像是在“对疑问作出回答”一样,给出一个跑偏的答案。
“路上,帮助别人时,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做护卫……但我已经是自动手记人偶,因此礼貌地回绝了。“她说。
我是从恋爱的角度问的,这算不上是回答。
不可思议的人偶。与众不同的女孩。
——以这样的容貌出生,可以想象人生一定十分精彩吧。
初次见面,她的风姿就让人目不转睛。她有着足以符合任何人口味的容貌。
我不由得拿她和自己对比起来。为了不让皮肤被烈日晒伤,我戴着一顶宽大的稻草帽,头发因此软塌塌的。
就算摘掉草帽,那头暗淡的银灰色头发,也经常被误认成是哪里的大爷。明明这位同龄的女孩儿显得那么闪闪发光,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身处同一个空间,都让人羞愧……不,外表这件事就算了。要待客,待客。
“这里很美,对吧?那些是紫云木花。”
“紫云木……”
“啊,那边的船夫在卖水果呢。您要买吗?”
“不要。”
“我很烦吗?啊,快看!那儿有只很稀奇的鸟。它有一身翡翠绿色的羽毛,看得出吗?它还被叫做宝石鸟呢。它掉下的羽毛可是我的宝贝。”
“很美,呢。”
“我也那样想!我们可能很合得来啊。您平时都会做些什么?”
在薇尔莉特和我这段短暂的旅程中,我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这些事。
·她在莱顿沙夫特里希,这个南方最大的军事国中的某个邮局里工作。
·她是那里的自动手记人偶新人。
·因为委托,她第一次来到这片地区。
·到这里之前,击退了两拨山贼。
·社长说,要她在这里买一些当地特产,作为伴手礼带回去。
以上。社长的话题真多。
“您那里社长和雇员的关系真不错。”
“是那样吗……不,是那样。敝社刚刚创设不久,雇员还很少。部队的构成如果是小规模的,与司令的关系自然就会拉近。而且对于我这种来历不明、狗彘一样的人来说,他是一位十分宽和仁慈的大人。”
“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吧……”
“真的是这样。我是个出身不明的孤儿。”
我关于薇尔莉特的情报中,又追加了一条“孤儿”。
我相信某人曾经历的事,某些程度上决定了他体现出来的气质。她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感,也是因为这点吧。
“但现在有了守护我的人。”
“社长先生?”
“是。还有一对亲切的夫妇。”
“啊,那真的太好了。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和谁一起才更好。也就是说,您是前军人,但战争结束后,就不再做士兵了,有了新工作和新家庭,是吗?”
“是的。”
“这不是一帆风顺吗!”
“不。”
我本打算以不错的气氛结束对话,却被她否定了。
“我的问题还有很多。”
薇尔莉特的眉心微蹙。
“还不知道我对自动手记人偶这份工作的适应程度如何……我学习了各种知识,包括淑女教育和文学修养等等,但是现在很难说熟练掌握了。虽然保持着战力,但对于怎样使用却没有头绪。”
最后,她的声音遥远到近乎低不可闻。
“那您现在要怎样工作?”
我纯粹出于好奇而问道。因为,这可是自动手记人偶。
我见过各种客人,自动手记人偶还是第一次。这份工作以笔作为武器,在全世界各地来往。听说从业的大多数是女性,但没想到有同龄的女孩在做。我在这里摆弄木桨时,她说不定正在为哪个国家的公主殿下代笔呢。
“书信有定式。只要背下大体内容,在固定的结构上增加需要的内容就能够成型。”
“哦,原来如此。”
“但是,这并不能达到人们委托自动手记人偶想要的预期。不能回应顾客的期待,作为工具就破绽百出。因此,要事先听取委托内容,提供数种不同类型的内容,请对方选出其中最中意的,如果还有进一步的要求也要接此重复。我也有能力不足的时候。”
“是有不会写的内容吗?”
“只要时间充裕,任何类型的书信都能拿出一定的雏形。这是简单的排列组合。但我并不擅长让人放松的话术,屡屡有人说我‘无聊’、‘冷淡’,拒绝向我委托。”
总觉得有些理解。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她,但想和她开开心心地写信,大概很难。严肃的内容另当别论。
“而且,原本应该充分领会顾客身处的现况……对,打比方说,要去宽慰受伤的人。虽然知道要写这类信件,但我无法理解怎样才是‘好’的信,就很难写出类似的出来……果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自动手记人偶。我总是自问,以这种态度从事工作,真的好吗?”
薇尔莉特似乎相当钻牛角尖。她甚至说起了“敝社的社长更有从事自动手记人偶的能力”这种意义不明的话。社长该做的,不应该是经营公司吗?
但能让她那样说……社长一定十分善解人意了。
我尝试着把话题引到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情、情书这种,又该怎么办呢?”
“情书吗?”
“对。”
作为从出生后就与这方面无缘的人,我对这个领域很在意。
“同样是排列组合。摘选著名的诗歌或者文章中的一节进行应用,爱情小说中有很多华丽辞藻,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比我想得还要朴素。简直就像只有食材原味的清水煮菜一样。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本来以为能听到类似“参考自己的恋爱经历”的回答。薇尔莉特真是个认真勤勉的学习者。我有点儿为自己感到惭愧,于是从头开始一个新话题。
“总感觉第一次从事那种工作,有很多做得不好的事,也挺辛苦的。”我说。
薇尔莉特垂下视线。
“不……敝社有一位与我正相反的开朗女性担任自动手记人偶,这类工作会交给她完成。相应的,书信以外的申请书、契约文件、数量庞大、需要速记与大量誊抄的案子,则会由我接手。将所见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是我擅长的领域。”
“原来如此,物尽其用啊,社长先生的分派很巧妙啊。所以才干到了现在吗?”
“是的。但是,这次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的出差代笔。”
“第、第一次!”
我一不小心发出了很大声音。
“是的,第一次。”
这个女孩第一次出差去代笔。而我正是为了将她送到目的地而划着船。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卷入了一个特别壮阔的故事的开端,不由得心跳加速。
“很紧张呢。”
我向她寻求认同,但妄自紧张起来的是我。
“没关系吗?”
不过薇尔莉特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若无其事。
“……出差代笔,就代表要当场接受任务,完成工作,即刻做出对应。这也意味着花费时间潜心钻研写作、不眠不休地确保作业时间等至今常用的手段,不能再使用……”
她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也是因为这个吧。不过,我很吃惊。我们船夫在不想出船的时候,就算有客人,也要回绝。虽然是做接客的行业,但裁定权在自己手上。如果有态度恶劣的客人乘船,下次就再也不会让他上来。更重要的是,不吃饭简直是闻所未闻。饿着肚子可划不动船,同样,发困的时候也是。
“好好吃饭……这可是头等大事,还有不好好休息也不行!”
“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
我不知怎的,理解了那个社长对这女孩的挂心是因为什么。
她之前是军人,还没能习惯安稳的日子,如今手上的这份工作,需要表现出喜怒哀乐,对她实在太不适合。为了弥补,她不得不以知识和精力一决胜负。不得不说,这也太危险了。
“但是,管理身体也是分内的工作吧。”
薇尔莉特垂下金丝一样纤细的睫毛,思考起我的话。
“……………………我果然还是做军人更好。”
她忽然轻声嘟囔一句。
她的手指抚过胸前的翡翠绿色的胸针,目光灼灼,凝望着那枚宝石。
“为什么?”
“在军队里的时候……仅仅只需要追随着一个人,保护着他,就足够了。我一直为了寻找一位值得追随的人而生。”
到底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女孩,才是最合适的?
“找到最优秀的主人,追随着他,活下去。”
说她坦率,似乎直率得过了分,那仿佛是……没错,简直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
“只要一直那样就好。”
所以,大概。
“那曾是我最重要的人。”
一定,她一定是发自真心地那样想。
“无论如何。”
她一定不是在说谎。
“只要那样就好。”
真的是和非常重要的人分开了,她现在非常落寞。
“但现在战争结束,一切都变了。现在不同了。我离开了主人,不得不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以文字和笔作为武器,开始旅途。”
我的国家与大陆战争牵涉甚少,是片十分幸福的土地。
自从诞生之际,这里就没有征过一次兵。
我没有任何与之相符的阅历,去回应她的吐露。
明明是我刨根问底,真是过分的家伙。
“……话说……那个,对我这种人说出来,没事吗?”
我想让她重振精神。
但是不懂相应的技巧。
我含糊其词。她却摇了摇头。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先道了歉。我于是更加困惑。
“我谈得太多了。污了您的耳朵……我很抱歉。”
“为什么那样说?完全没有的事。”
“有人曾告诉我,尽量少谈自己的身世。”
“不、不也挺好的吗?”
“嘱咐需要遵守。”
“但是。”
“真的十分抱歉。说了那些话,妨碍您工作了吧。”
“但,但是。”
“十分抱歉。”
“这不也挺好的吗?!我和你,就是只在这儿才会见面的船夫和船客罢了!”
又来了,不小心就大声喊了出来。我有点太拼命了。
因为那个女孩道歉了。明明是我死缠烂打地从她的口中问了出来。
她只是不留心透露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外人,感到了负担。
“下了船,对彼此之后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所以别在意。”
因为被我死缠烂打地问了,才不小心说出口。根本不需要承担责任。
“别在意。”
正是对我这种边境船夫,才能那样说出口。
“别在意啊。”
瞳孔在闪动着,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为了做点什么,用力地作出了肯定,呼吸可能已经乱了吧。
“……”
薇尔莉特用恍若如梦初醒的眼神向我望来。
然后以一种飘忽的神色点点头,说,“是”。
点了一次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十多秒后,再次点头说了“是”。
在那之后,我和她很少说话,终于抵达了岸边。
薇尔莉特的委托人,是据我所知村子中最有名的一位富豪,名叫洛克哈德(RockHeart)的老人。他的年龄相当大了,有人说他即将不久于人世。
“记得一直直走啊。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村子了,洛克哈德的宅邸就在地势最高的位置。是白色屋顶哦。旁边的房屋很豪华,所以不会认错的。”
“好的。”
“回来!回来如果可以,也记得来找我!”
“好的,瓦伦汀先生。”
由于我的拜托,薇尔莉特返程的时候,也找到我搭了话。是因为谈过身世的话题了吗?感觉我和她已经不再是陌生人了。
我吓唬走其它那些想要过来拉客的船夫,然后问她。
“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不知道。”
“开始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写的信……写的信被揉成团,丢在我身上。”
“……太过分了。”
“…………”
“但是在我给出第二十三版修改案的时候,他说‘我受够了’,接受了代笔。”
“薇尔莉特小姐其实好胜心很强啊。”
之后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了。那位洛克哈德大人,是个疾病缠身、神经衰弱、不管雇谁都会欺辱对方,直到对方辞职,十分恶劣的老爷子。这些都是什么事。这类人,只扯上一回关系,就够讨厌了。薇尔莉特只和他有一次联系,不知道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数月后。
“以后每隔几个月,我会为洛克哈德先生代笔,代写寄给令孙的信件。”
依然是提着那个皮革旅行箱的她,与我再次相遇了。
我和她的交流从此持续了下去。
我不知道薇尔莉特与我的交谈,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名目。
朋友,还稍微有些区别。我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而见面。如果她不是为了委托而来,我们也不会见面。
“在那之后怎么样?生意还好吗?我这儿倒是淡季,太闲太闲了。
“邮政业务方面,为了不与同行相争,现在还在摸索中。我们自动手记人偶,虽然基本还是在公司周边接受委托,但是最近,增加了出差业务。所以,乘坐轨道交通的花费一言难尽,社长每天都在盯着账簿。”
同是服务业,难处也是相通的。所以我很高兴。
“我也是,在淡季的时候,钱包总是空空的。不过,靠春天攒下的钱精打细算,还能凑活着过……如果想买稍微贵点儿的东西,就不得不去找其它的工作做了啊。”
“其它的工作?您做船夫是第几年了呢?”
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至今以来我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年数和职业经历。
“嗯……是第二年了。我之前在果园工作过,也当过婴儿保姆,打扫洗衣、杂役、饭店的厨师学徒,也都干过,就像什么都干的小杂工吧。”
“多种多样呢。”
“我家很穷。父母都有赌瘾……穷到如果不是所有人出去工作,就吃不上饭。家里周转不过来了,去工作吧。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才八岁。”
“还那么年轻,真了不起。”
“不是,薇尔莉特和我大概也差不了几岁吧。你多大了……”
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每当她来到这片土地,我都在工作。
“薇尔莉特!那不是薇尔莉特小姐吗……!”
“瓦伦汀先生,我正在找您。”
“找、找我?”
“是的。我第一次是乘坐了您的船,之后也是如此。今天您打算出船吗?”
“……当然啦!我可以再问一次吗,真的是在找我?”
“是的。”
“好高兴啊!我也每天想着,是不是快到时候了……快快客人,快坐上船!请便请便。想说的话有不少呢。原来是这样,原来在找我啊。”
“是,在找您。”
她周身缭绕着一种像被一根绷紧的细丝线吊起般的气息。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逐渐露出了更多不一样的表情。
“无法作出笑容?”
“是的。虽然不会为此感到不便……但客人常常会提出这类意见。总之,先从物理层面做了尝试。洛克哈德先生常常拉扯我的脸颊,说‘练习吧’。但是我总是做得不好。”
“那个老爷子可真是教给你了奇怪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手提起两颊来笑。”
“瓦伦汀先生您很擅长微笑呢。有秘诀吗?”
“嗯——我只是嘿嘿傻笑而已啊。”
“这对我来说很难做到。”
“唔,但这算也是我的处世方法吧。”
“处世方法……”
“这里是渡船场。要在一群大男人中工作,我这种小孩连对人亲切一点都做不到,很难生存的。”
“……是那样吗?”
“是啊,所以这就相当于保护色一样。薇尔莉特是前军人吧。在战场上可没办法对着敌人嘿嘿傻笑吧,这也没办法。”
“但……这与客人没有关系。”
“嗯,如果可以那样,比什么都好。不过同样作为服务业,我想大概也没那么必要。我们只要拿出客人需要的东西,他们支付相应的价格,本来就是这种对等的关系。没有必要过分地讨好吧。就算冷淡一些,如果好好工作,客人也还是会来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相反的,一个人特别亲切但交给他的工作什么也做不好,也很难办吧。能成为洛克哈德大人的御用代笔人,证明你的信写得很好,不是吗?他对自己身边的东西可挑剔了。看,这种人就是你的方向。”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别露出这种表情了。要我提起脸颊吗?”
正因为彼此相距很远,每次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要说。
“说起来,你有在找一个人吧。你现在有线索了吗?”
各自的秘密变得若隐若现。
“还没有……”
“不过自动手记人偶要去各种地方,还是有希望的。”
“是的,我也那样认为,这是自动手记人偶工作的好处。”
“那样啊……薇尔莉特小姐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才选择做自动手记人偶的吗?”
“不,应该说是乐观的预测吗?我并不认为可以真正找到。但是……”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那枚胸针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想着,或许这样,才能活下去。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的。”
那枚胸针,与她口中那位十分重要的人有关。
“那样啊……”
我放松地附和着,突然,我想起了对于我来说,与它类似的一个东西。
如果说什么能让我燃起执着。
“与我相反啊,我是要在这里等待家人回来的。”
——如果有,就是父亲坐过的那条船。
“您现在是和他们分开生活着吗?”
——所有人住着的那个家。
“……唔……怎么说呢?我八岁的时候,去另一条街上的人家里做杂役长工……我本来以为,父母,还有哥哥会一直在这里生活……”
——和哥哥赛跑过的,那片宽广的原野。
“……”
我所执着的,不能全部留在手心中,是这片土地本身。
“回到家后,只有房子还在。家人们都不见了。”
我没办法,把它们拿在手上离开。
“但或许他们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所以移居到其它的地方了。”
薇尔莉特眉头皱也不皱,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
“……”
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
“因为我从做杂役的地方逃跑了,联络地址也变了。他们现在也许正在为难呢,正在到处找我呢。我也希望他们能来接我,但是迟迟没有来……”
我也明白。
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很荒唐吧。我也明白。
会被别人说成是脑子有问题。也没办法吧。
“瓦伦汀先生,您不去寻找他们,没关系吗?”
这句疑问,稍微拨动了一下我心里最柔软的一根弦。是啊,只是稍微而已。
正是由这位从痛苦中再次振作,向前看过的人如此对我说,才格外触痛内心。
“…………我要是离开这里,万一……”
但薇尔莉特绝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对。
“万一哥哥……不,万一父亲和母亲想要回来了,就麻烦了……”
薇尔莉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明白。”她说。
察觉到的时候,我开始在码头寻找起她的身影。
今天她来了吗?还没有来吗?
明天或许就来了。
“许久不见……!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托洛克哈德老爷子还活着的福,我们还能见面。”
“许久不见。变化大约是,职场上的新员工又增加了这种程度吧。洛克哈德老爷子的确很有精神,让人想象不到他会生病一样,发脾气的声音还是那么大呢。瓦伦汀先生您……”
“我啊,在薇尔莉特你的感化下,最近开始开始练字了!我虽然能认简单的字,但是没有去过学校。所以很不擅长写字。”
“以前,我也不能写字。但是,只要练习就没问题。”
“虽说是练字,纸却不够,所以最近,我开始在地上用木棍练了。”
“如果您不介意,请收下这些。”
“诶,这是什么,看、看起来很贵。我不能收。”
“是笔记本和钢笔。我因为工作,经常使用,有备用的份。”
“不行不行!”
“起初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笔和纸,从此开始学习。没有不行的地方。”
“这、这怎么行!从客人您那里得到这样……!”
“没有不行。”
季节变换,日月轮转。初遇时她的那份忧郁变淡了。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正一点点积累着实绩。
“那把伞很可爱呢,和衣服很搭。”
“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我……也认为很可爱。”
“我就知道,你受到客人的热情的追求了吧?”
“不是那样的。这是小说家奥斯卡赠送的,作为工作的回礼。”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快,但切实地,脚踏实地地,优雅地登上下一步阶梯。
“诶,小说家啊。我不大懂,不过感觉很棒。说不定之后,就会在王宫里工作了!”
“做过了。”
“咦?”
“做过了。为德罗赛尔的公主殿下进行情书代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成为了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人物了。她的势头该怎样描述呢?仿佛扶摇直上直取飞鸟,这样说或许显得奇怪。然而她就是那样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转瞬之间,就已经飞跃般地实现了成长。
好的评价接踵而至,自己的事业扩张到了那种程度,真的很了不起。码头这里也有成功人士,不付出艰辛的努力,是无法做到的。但从薇尔莉特的努力中,看不到任何的梦想或欲望。追逐梦想的人,与普通人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但是她那湛蓝的双眼,无论在什么季节,仔细端详的时候,总是像深冬的海水一般静谧。
那种眼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视。
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向上仰望,那样……那样的眼神。
本来应该在这里,但是又像不在似的。我分明在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却仿佛被那镜像般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她也是这样,总是一副无牵无挂的模样。
薇尔莉特她,和她的名望……打比方说,就像娃娃坏掉之后,却还要一味翻来覆去地不停活动,才获得了如此的评价。在我眼中,她就是这样。很过分的说法吧?但与我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伤痕累累。只是个浑身是伤的女孩罢了。
所以说实话,我很惊讶。她怎么看也不像之后会在自动手记人偶界声名鹊起的样子。是啊,一点也不像。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糟糕的初遇。如果与我相遇的,是现在的薇尔莉特,我会认为她是个出色的自动手记人偶。她的确是名与众不同的少女,但在我看来,不是那样。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她只是个被抛在这世上而感到迷茫,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罢了。
刚刚工作,心里惴惴不安的女孩子。一定随处可见吧。
我也和她类似吧。那一天。那一刻。
“爸爸,妈妈,哥哥,你们在哪儿?”
就像那时决心一个人活下去,走投无路的我。
时至经年,薇尔莉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位端庄的淑女,就像她的名字,纯洁无暇、天真烂漫地绽放着。
我无法不让自己与她比较……就算是久违的再会,本来应该为此感到欣喜才对,却为她感到头晕目炫,说了一些没出息的话。
“薇尔莉特小姐……好像一下子就离我很远了。”
在她身上轮转的季节,流逝的岁月,也一样存在于我的体内,而我,却还是那个一无所成的船夫。
“敝社的据点依然设立在莱顿沙夫特里希。”
“不,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那种……精神上的。”
“……”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还在这里发呆划船的时候,你已经在做那么了不起的工作了……呢。”
“瓦伦汀先生每天也在工作。”
“我也不是觉得船夫这个工作不好。”
我不认为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还是会比较。
“别说,我还挺喜欢,划船这份工作。但是怎么说……就是……看着你,就会想到自己,我这样真的好吗?我也有真正想做的事吧?有这种感觉。”
“……”
“我如果也可以做出一些改变就好了……”
“瓦伦汀先生。”
“我在。”
“我感到……和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我们的距离更近了。”
“……诶。”
我很吃惊。她不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
该怎么说呢?就像那种。
“在这里,我已经能很快地找到您。”
就像那种,简直像是在安慰别人一样的话。
“我坐了很多次您的船,我已经将您录入心里。”
不,不对。不是不说,而是不会说。相遇时,薇尔莉特就曾对我说过,她写不出抚慰伤者的信。
“……嗯。”
她为此很烦恼,这些信是不是交给别人更好,她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们疏远了吗?”
但她已经可以做到了。经过很多练习,经过与人的接触。
“瓦伦汀先生,您也是那样。您总能很快找到我,在我来这里后,立刻就能找到。”
她最不擅长的事,现在也能做到了。
“…………嗯。”
只是到现在,心中不安的时候,她还是会用手触碰翡翠绿色宝石的胸针。这一点还没变。
“疏远……”
“没有疏远……!就算是在别处看到你,我也肯定能一眼认出来的……抱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薇尔莉特成长了。
“……对不起……”
那一天,相遇时的她,还在苦恼于写不出抚慰人心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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