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屠龙之主·云龙》(5)
夜深了,年轻人静静地躺在篝火边,野兵们搭起军帐睡了,商人们也都在大车里歇息了,龙搭桥邀了车越喝酒,燕老师作陪,一群人喝得投契,把留在这里的年轻人忘了,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阮琴声轻快,居然是燕老师奏琴,龙搭桥和车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唱和。
年轻人听着残灰余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默默地看着夜空,夜空里漆黑得没有一颗行星,谁也不知道从那片无垠的黑暗里,他能有什么看的。
脚步声由远而近,一袭白衣的项泓走到年轻人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也回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项泓把手中的一个大铜壶放在年轻人脑袋旁,“他们剩了点热水,爬得动就喝点儿,在这种戈壁滩上,多喝水总没错。”
“谢谢。”年轻人望着天空,轻声说。
“用不着谢我,就算不给你治伤,以你这种亡命之徒,估计也能找到办法自己活下去吧?”项泓耸耸肩,说了句难解的话,“人能不能活下去,在于你有多想活下去。”
他转身离去。
“我叫姬云烈。”年轻人说。
“我叫项泓。”项泓并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说着走远了。
西越武从帐篷里探出脑袋来时,四周微微发亮,龙旗军全军已经束甲上马,准备开拔。
虽然是野军,不过看军容和军纪,在车越的指挥下,他们的战斗力大概不比正规的诸侯军差。
令人吃惊的是昨夜那名受伤的年轻武士,一夜过去,他好像已经恢复了大半,披挂铁甲,骑着一匹黑骏马,马鞍上挂着一支乌金色的长枪。别人忙着整队时,他勒着低嘶的战马眺望着远处。荒原上笼着一层薄雾,渺渺茫茫的,远处隐没在一片白色中。
年轻武士看着西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项泓一袭白衣绰立风中……正在洗牙,这是贵族才有的习惯,早起用一捻细盐把牙齿擦干净。
龙旗一招,有人吹响了铜号,野兵们策马从项空月身边经过,向着东方开拔,项空月含了一大口水,响亮地漱口,把盐水吐在沙砾上。他双手负在身后,手指勾着那个用来盛水的带把儿铜杯,眺望着这支军队远去的背影。
那些男人的背影被白雾掩盖了,西越武溜达到项泓身边,“好歹走了,这些亡命之徒,路上可别再叫我们遇见了。”
“我猜你们会再相遇的,而且你会遇见越来越多的野军,”项泓漫不经心地说,“赌不赌?”
西越武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前方一人一马的身影刺破白雾,风一般而来。
“项泓。”姬云烈停马在两人面前,“你是去月河湾么?”
“是啊,云烈兄,我是个画地图的,这片戈壁,只剩月河湾那块的地势我还没画成,就拿不到那一大笔佣金。”项泓说,“不然谁走这险道啊?”
“有两句提醒,月河湾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也别跟这支商队走了。”姬云烈说完,不做任何解释,调转马头离去。
听着他的马蹄声越去越远,西越武忽然觉得早上的风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他一扭头,项泓已经把全部的行囊背在背上了。他的行囊是竹子扎成的框子,里面格成一格一格,插满了卷轴,上面则伸出两根细竹,中间扎着一张白麻布,竹筐背起来的时候,白麻布正好在头顶遮阳,一角还吊着一盏烧牛油的小灯,大概是晚上用来看书的。
“就这么别过咯,我要从这里往西南,看看那里的一处水泉有没有干涸,兄弟你自己路上当心。”项泓说。
“你一个人?”西越武瞪大了眼睛。
“我在这里是个外人,商队来这里冒险是做生意,总有点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不然大家不都来趟这条发财路了?”项泓在西越武肩膀上拍拍,“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这里的雨季就要来了,未来的几天里不会缺水,没事的。”
“项大兄,你可要想好了……我听说走独自走这条路的,十个里面死九个。”西越武有点不忍心,多嘴了一句,“大不了我去跟龙大掌柜求求情,你也不是做生意的,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放心,这次不收你钱。”
“不用,我一个画地图的,还能不认路么?”项泓蛮不在乎地说,打量西越武的脸色,忽然瞪大眼睛,“诶?我看你印堂发黑……伸出手掌给我看看?”
他拿着西越武的手掌沉吟了许久,“嗯,掌心干涩,有如龟壳皲裂的细纹,与命理主脉相通,此‘龟虽寿,终成沙’之相,可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兆头!”
西越武一惊,“喂!你算得准不准啊?可不要胡扯!我出门前额头亮得夜里不用点灯都能看书,这是要发大财的兆头,怎么会印堂发黑?”
“额头和印堂不是一回事,”项泓在他两眉之间点了一点,“印堂是这里。”
“那……那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么?”西越武看他一本正经,紧张起来,哭丧着脸,“好歹看在昨晚我求大家收留你的份上,顶多我不要你欠我的那张画儿……啊不,那张地图就是了。”
“谁欠你地图……不要自说自话好吧?禳解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你不要往东边去就好了,你这命大利西方,在这里调头就是了。”项泓说。
“可月河湾在东边,我要去月河湾……”西越武说,“换个别的办法禳解一下?”
项泓想了想,点了点头,扭头就跑。
“喂!喂!你跑什么?我又不是老虎,我还一口吃了你啊?”西越武傻了一会儿,对着项泓的背影大喊。
“总之我不跟你走一路就可以驱邪避灾了。”项泓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跑进了白雾里。
“喂!喂!”西越武沉默了片刻,接着喊。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一路走的了!”项泓的声音渐渐远去。
“项大兄,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你去的不是西南……你在往北跑……”西越武低声说。
他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周围隐隐绰绰的是行商们收拾着各自的行囊,商队也即将开拔。西越武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孤独,其实内心里他是很希望项泓,甚至姬云烈和他们一起走的。那两个家伙一个长得和兔儿相公似的、行为扯淡得很,另一个始终冷着一张脸看向无人处、好似世人都欠他了钱似的……不过不知为什么,西越武觉得跟他们有点亲近。
也许是因为陌路相逢吧?其实在这支商队里,他西越武何尝不是个外人?
“那个项公子总算走了么?”燕老师和龙搭桥并马而立,远远地看着西越武的背影。
“你不想他和我们一路?”龙搭桥问。
“我不喜欢和奇怪的人一路走。这么个世家公子一样的人来趟这片戈壁滩,是不是有点怪?”燕老师说。
“怎么?”龙搭桥挑了挑白眉。
“他画的地图,不是一般的地图,他的地图上不但包括了道路山川河流,还包括了河道的深浅、山峰的高度、甚至四季的风向,都用特殊的标记标明了。”燕老师幽幽地说,“这里虽然是片戈壁,可是距离帝都并不远,拿到他那份地图的人……”
龙搭桥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那是份行军地图,谁拿到,就能带着大队人马穿越戈壁去帝都。”
“掌柜的,我有句话说,”燕老师沉吟了片刻,“我们俩都是一把年纪了,也该收手了。这些年来,这条道上的钱掌柜的你赚得已经不少了,我们出来跑的人,不知道哪一次就把命跑没了,所以更要惜福。这一趟跑完,我想撤了,我在青石城外买了片小山,想种片果林做营生,我那个儿子聪明,我想他长大了混个一官半职,别被我拖累了。”
“我知道了,没问题,”龙搭桥低声说,“其实……去年那一遭后,我已经想洗手了。但这一次我不能不来。”
“怎么?”燕老师一愣。
“今年是多少年?”龙搭桥那双总是眼帘低垂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厉的光。
“德兴十年。”燕老师说。德兴是当今皇帝的年号。
“不,按照我们的纪年,今年是星流四千七百四十年,星流纪年的第四百七十五个十年的开始。”龙搭桥深深地吸了口气,“每隔十年,我们中都要有人去那座城,今年轮到我了。”
燕老师的瞳孔猛地放大,“掌柜的,今年你是轮转使?”
龙搭桥默默地点头,“谁是轮转使,在那一天才会揭开谜底,按理我什么都不该跟你说。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总之老伙计,麻烦你陪我跑这趟。最后一趟,这趟之后,我们就彻底离开。”
“掌柜的……”
龙搭桥笑着摆摆手,“其实轮转使虽然是个要命的活儿,可临着要洗手被选上当这个轮转使,我还是开心的。我已经老了,常常遗憾在我有生之年无所作为。好在我退出之前,终于能为大家做点事情!”
燕老师松开了紧握的刀柄的手,重重地拍在龙搭桥肩上。“掌柜的,我们出来跑的人,最忌讳说最后一趟,不过这最后一趟……我陪着你!”
龙搭桥没有来得及说话,燕老师已经策马前行,逆着扑面而来的雾气和风,高声吼,“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