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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詩晬語 卷上 【清】沈德潛.撰

2023-08-21 12:48 作者:舞胎僊館門外灑掃僕  | 我要投稿

〇自序


辛亥春,讀書小白陽山之僧舍,塵氛退避,日在雲光嵐翠中,几上有山,不必開門見山也。寺僧有叩作詩指者,時適坐古松亂石間,聞鳴鳥弄晴,流泉赴壑,天風送謖謖聲,似唱似答。謂僧曰:『此詩歌元聲,爾我共得之乎?』僧相視而笑。既復乞疏源流升降之故,重卻其請。每鐘殘燈炧候,有觸即書。或準古賢,或抽心緒,時日既積,紙墨遂多。命曰『晬語』,擬之試兒晬盤,遇物雜陳,略無詮次也。然俱落語言文字迹矣。歸愚沈德潛題於聽松閣。

 

 

 〇說詩晬語  卷上

 

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漢以來,樂府代興;六代繼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聲律日工,託興漸失,徒視為嘲風雪、弄花草、遊歷燕衎之具,而『詩教』遠矣。學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今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柔漸漬,仰溯風雅,詩道始尊。

 

 

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託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欲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歎,而中藏之懽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敷陳,絕無蘊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

 

 

王子擊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講鹿鳴,而兄弟同食;周盤誦汝墳,而為親從征。此三詩別有旨也,而觸發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唯其『可以興』也。讀前人詩而但求訓詁,獵得詞章記問之富而已,雖多奚為?

 

 

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咏以昌之,涵濡以體之。』真得讀詩趣味。

 

 

古人意中有不得不言之隱,借有韻語以傳之。如屈原『江潭』、伯牙『海上』、李陵『河梁』、明妃『遠嫁』,或杭慨吐臆,或沈結含悽,長言短歌,俱成絕調。若胸無感觸,漫爾抒詞,縱辦風華,枵然無有。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湧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生。古來可語此者,屈大夫以下,數人而已。

 

 

以詩入詩,最是凡境。經史諸子,一經徵引,都入詠歌,方別於潢潦無源之學。曹子建善用史,謝康樂善用經,杜少陵經史並用。但實事貴用之使活,熟語貴用之使新,語如己出,無斧鑿痕,斯不受古人束縛。

 

 

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於其中。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如磧沙僧解三體唐詩之類,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雲在、月到風來,何處著得死法?

 

 

曾子固下筆時,目中不知劉向,何論韓愈!子固之文,未必高於中壘、昌黎也;然立志不苟如此。作詩須得此意。

 

 

賈生惜誓篇曰:『黃鵠一舉兮見山川之紆曲,再舉兮覩天地之方員。』作文作詩,必置身高處,放開眼界,源流升降之故,瞭然於中,自無隨波逐浪之弊。

 

 

詩不學古,謂之野體。然泥古而不能通變,猶學書者但講臨摹,分寸不失,而己之神理不存也。作者積久用力,不求助長,充養既久,變化自生,可以換卻凡骨矣。

 

 

康衢、擊壤,肇開聲詩。上自陶唐,下暨秦代,凡經史諸子中有韻語可采者,當歌詠之,以探其原。

 

 

三百篇中,四言自是正體。然詩有一言,如緇衣篇『敝』字、『還』字,可頓住作句是也;有二言,如『鱨鯊』、『祈父』、『肇禋』是也;有三言,如『螽斯羽』、『振振鷺』是也;有五言,如『誰謂雀無角』、『胡為乎泥中』是也;有六言,如『我姑酌彼金罍』、『嘉賓式燕以敖』是也;至『父曰嗟予子行役』、『以燕樂嘉賓之心』,則為七言;『我不敢傚我友自逸』,則為八言。短以取勁,長以取姸,踈密錯綜,最是文章妙境。

 

 

二南,美文王之化也,然不著一脩齊治化字。沖澹愉夷,隨興而發,有知如婦人,無知如物類,同際太和之盛,而相忘其所以然。是王風皞皞氣象。

 

 

詩有不用淺深、不用變換、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於反覆咏歎也。芣苢、殷其靁後,張平子四愁得之。

 

 

雄雉末章,進君子以禔身善世之道,猶所云萬里之外,以身為本也。漢東門行『今時清廉,難犯教言,君獨自愛莫為非。』重言以丁寧之,去風人未遠。

 

 

諷刺之詞,直詰易盡,婉道無窮。衛宣姜無復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詩,止道其容飾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語逗露之;魯莊公不能為父復讎,防閑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詩,止道其威儀技藝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譏歎之。蘇子所謂不可以言語求而得,而必深觀其意者也。詩人往往如此。

 

 

州吁之亂,莊公致之,而燕燕一詩,猶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凱風之詩,猶云『莫慰母心』。溫柔敦厚,斯為極則。

 

 

人有不平於心,必以清比己,以濁比人;而谷風三章,轉以涇自比,以渭比新昏,何其怨而不怒也。杜子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亦然。

 

 

匏有苦葉,刺淫亂也,中惟『濟盈不濡軌』二句,隱躍其詞以諷之,其餘皆說正理,使人得聞正言,其失自悟。

 

 

莊姜賢而不答,由公之惑於嬖妾也。乃碩人一詩,備形族類之貴,容貌之美,禮儀之盛,國俗之富,而無一言及莊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譎諫』。

 

 

陟岵,孝子之思親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與兄,蓋一說出,情便淺也。情到極深,每說不出。

 

 

政繁賦重,民不堪其苦。而萇楚一詩,唯羡草木之樂,詩意不在文辭中也。至苕之華,明明說出。要之並為亡國之音。

 

 

鴟鴞詩連下十『予』字,蓼莪詩連下九『我』字,北山詩連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覺音之繁、詞之複也。後昌黎南山用北山之體而張大之,下五十餘『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詞,只是漢賦體段。

 

 

顏之推愛『蕭蕭馬鳴,悠悠旆旌』,謝玄愛『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四語。予最愛東山三章『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歎于室』。末章『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後人閨情胎源於此。又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蒼涼瀰渺,欲即轉離,名人畫本,不能到也。明陳臥子謂『秦人思西周之詩』,卓然特見。

 

 

大小雅皆豐鎬時詩也。何以分大小?曰:音體有大小,非政事有大小也。雜乎風之體者為小,純乎雅之體者為大。試詠鹿鳴、泗壯諸詩與文王、大明諸詩,氣象迥然各别。

 

 

宣王,中興主也,然其後或宴起、或料民,至廢魯嫡,殺杜伯,而君德荒矣。詩人於東都朝會時,終之以『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何識之遠而諷之婉也。漢人長楊、羽獵,那能有此?

 

 

鶴鳴本以誨宣王,而拉雜詠物,意義若各不相綴。難於顯陳,故以隱語為開導也。漢枚乘奏吳王書本此。

 

 

斯干考室,無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夢。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於夢中得之。恍恍惚惚,怪怪奇奇,作詩要得此段虛景。

 

 

巷伯惡惡,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何嘗留一餘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其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於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牆茨、相鼠諸詩,亦須本斯意讀。

 

 

大東之詩,歷數天漢牛斗諸星,無可歸咎,無可告訴,不得不悵望於天,若此時之天,非西周盛王時之天者然。司馬子長云:『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得之矣。

 

 

文王七章,語意相承而下,陳思贈白馬王詩、顏延之秋胡行,祖其遺法。

 

 

唐人應制,古人祝君如卷阿之詩,稱道願望至矣,而頌美中時寓責難,得人臣事君之義。魏人公讌,滿簡浮華耳。

 

 

美盛德之形容,故曰『頌』。其詞渾渾爾、穆穆爾,不同『雅』音之切響也。記曰:『清廟之瑟,朱絃而疏越,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故可以感格鬼神。

 

 

魯,諸侯也,安得有頌?至魯有頌,且祀后稷以配天,非禮矣。今讀駟以下四篇,皆僖公之詩。先儒謂季孫行父請於周而作頌,知東遷以上,魯無頌也。即謂頌之變,亦可。

 

 

周頌和厚,魯頌誇張,商頌古質,此頌體之別。

 

 

離騷者,詩之苗裔也。第詩分正變,而離騷所際獨變,故有侘傺噫鬱之音,無和平廣大之響。讀其詞,審其音,如赤子婉戀於父母側而不忍去。要其顯忠斥佞,愛君憂國,足以持人道之窮矣。尊之為『經』,烏得為過?

 

 

楚辭託陳引喻,點染幽芬於煩亂瞀優之中,令人得其悃款悱惻之旨。司馬子長云:『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深有取于辭之重、節之複也。後人穿鑿注解,撰出提挈、照應等法,殊乖其意。

 

 

騷體有『少歌』、有『倡』、有『亂歌』。詞未申發其意為『倡』,獨倡無和,總篇終為『亂』。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反覆咏歎之也。漢人五言興而音節漸亡,至唐人律體興,第用意於對偶平仄間,而意言同盡矣。求其餘情動人,何有哉?

 

 

天問一篇,雜舉古今來不可解事問之,若己之忠而見疑,亦天實為之。思而不得,轉而為怨,怨而不得,轉而為問,問君問他人不得,不容不問之天也。此是屈大夫無可奈何處。

 

 

九歌哀而艷,九章哀而切。九歌託事神以喻君,猶望君之感悟也。九章感悟無由,沈淵已決,不覺其激烈而悲愴也。

 

 

卜居、漁父兩篇,設為問答,以顯己意,客難、解嘲之所從出也。詞義顯然,楚辭中之變體。

 

 

屈原、微、箕,皆同姓之臣,離騷與麥秀之歌,辭不同而旨同。【有詩說、離歷說另出,此錄其大旨二十七則。】

 

 

詩三百篇,可以被諸管絃,皆古樂章也。漢時詩樂始分,乃立樂府。安世房中歌,係唐山夫人所製,而清調、平調、瑟調,皆其遺音,此『南』與『風』之變也。朝會道路所用,謂之鼓吹曲,軍中馬上所用,謂之橫吹曲,此『雅』之變也。武帝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與司馬相如諸人略定律呂,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此『頌』之變也。漢以後因之,而節奏漸失。

 

 

樂府之妙,全在繁音促節,其來于于,其去徐徐,往往於迴翔屈折處感人,是即『依永』『和聲』之遺意也。齊梁以來,多以對偶行之,而又限以八句,豈復有詠歌嗟歎之意耶?

 

 

樂府寧朴毋巧,寧踈毋鍊。張籍短歌行云:『菖蒲花開月常滿』,傷於巧也。無名氏木蘭詩云:『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後人疑為韋元甫假託,傷於鍊也。古樂府聲律,唐人已失。試看李太白所擬篇幅之短長,音節之高下,無一與古人合者,然自是樂府神理,非古詩也。明李于鱗句摹字倣,并其不可句讀者追從之,那得不受人譏彈?

 

 

四言詩締造良難,於三百篇太離不得,太肖不得;太離則失其源,太肖祗襲其貌也。韋孟諷諫、在鄒之作,肅肅穆穆,未離雅正。劉琨答盧諶篇,拙重之中,感激豪蕩,準之『變雅』,似離而合。張華、二陸、潘岳輩,懨懨欲息矣。淵明停雲、時運等篇,清腴簡遠,別成一格。

 

 

風騷既息,漢人代興,五言為標準矣。就五言中較然兩體:蘇李贈答、無名氏十九首,是古詩體;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類,是樂府體。

 

 

五言古長篇,難於鋪敘,鋪敘中有峯巒起伏,則長而不漫;短篇難於收歛,收歛中能含蘊無窮,則短而不促。又長篇必倫次整齊,起結完備,方為合格;短篇超然而起,悠然而止,不必另綴起結。苟反其位,兩者俱傎。

 

 

龐言繁稱,道所不貴。蘇李詩言情款款,感寤具存,無急言竭論,而意自長、神自遠,使聽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是為五言之祖。〇蘇李之別,諒無會期矣,而云『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何怊惆而纏綿也!後人如何擬得?

 

 

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遊子他鄉、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顯言、或反覆言,初無奇闢之思、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之遺。

 

 

廬江小吏妻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言,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口性情,真化工筆也。中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自足溫厚。唐人棄婦篇直用其語云:『憶我初來時,小姑始扶牀,今別小姑去,小姑如我長。』下節云:『殷勤養公姥,好自相扶將。』而忽轉二語云:『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輕薄之言,了無餘味,此漢唐詩品之分。

 

 

漢五言一韻到底者多,而青青河邊草一章,一路換韻,聯折而下,節拍甚急;而『枯桑知天風』二語,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緩之,是神化不可到境界。

 

 

文姬悲憤詩,滅去脫卸轉接之痕,若斷若續,不碎不亂,讀去如驚蓬坐振、沙礫自飛。視胡笳十八拍,似出二手。宜范史取以入傳。

 

 

蘇李以後,陳思繼起,父兄多才,渠尤獨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鄴下諸子,文翰鱗集,未許執金鼓而抗顏行也。故應為一大宗。

 

 

陳思極工起調,如『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如『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如『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後謝玄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極蒼蒼莽莽之致。

 

 

阮公詠懷,反覆零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讀者莫求歸趣。遭阮公之時,自應有阮公之詩也。箋釋者必求時事以實之,則鑿矣。劉彥和稱『嵇旨清峻,阮旨遙深』,故當截然分道。

 

 

壯武之世,茂先、休奕,莫能輊軒。二陸、潘、張,亦稱魯衛。左太沖拔出於眾流之中,胸次高曠,而筆力足以達之,自應盡掩諸家。鍾記室嶸季孟于潘陸間,謂『野於士衡,而深於安仁』,太沖弗受也。過江以還,越石悲壯,景純超逸,足稱後勁。

 

 

士衡舊推大家,然通贍自足,而絢綵無力,遂開出排偶一家。降自齊梁,專工隊仗,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陸氏為之濫觴也。所撰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言志章教,惟資塗澤,先失詩人之旨。

 

 

漢魏詩只是一氣轉旋,晉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此詩運升降之別。

 

 

陶公以名臣之後,際易代之時,欲言難言,時時寄託,不獨詠荆軻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鍾記室謂其原出於應璩,目為中品,一言不智,難辭厥咎已。

 

 

晉人多尚放達,獨淵明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有物我同得語。倘幸列孔門,何必不在季次、原憲下?

 

 

詩至於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關也。康樂神工默運,明遠廉儁無前,允稱二妙。延年聲價雖高,雕鏤太過,不無沈悶;要其厚重處,古意猶存。

 

 

前人評康樂詩,謂『東海揚帆,風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約匠心獨造,少規往則,鈎深極微,而漸近自然,流覽閒適中,時時浹洽理趣。劉勰云:『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遊山水詩,應以康樂為開先也。〇陶詩合于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營而反於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

 

 

鮑明遠樂府,抗音吐懷,每成亮節,代東門行、代放歌行等篇,直欲前無古人。

 

 

齊人寥寥,謝玄暉獨有一代,以靈心妙悟,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段深情名理。元長王融諸人,未齊肩背。

 

 

蕭梁之代,君臣贈答,亦工艷情,風格日卑矣。隱侯沈短章,略存古體。文通江淹、仲言何遜,辭藻斐然,雖非出羣之雄,亦稱一時能手。陳之視梁,抑又降焉。子堅陰經、孝穆徐陵,略具體裁,專求佳句,差強人意云爾。

 

 

梁、陳、隋間,專尚琢句。庾肩吾云:『雁與雲俱陣,沙將蓬共驚。』『殘虹收宿雨,缺岸上新流。』『水光懸蕩壁,山翠下添流。』陰鏗云:『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江總云:『露洗山扉月,雲開石路煙。』隋煬帝云:『鳥警初移樹,魚寒欲隱苔。』皆成名句。然比之小謝『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痕迹宛然矣。若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中有元化,自在流出,烏可以道里計?

 

 

梁時橫吹曲,武人之詞居多。北音競奏,鉦鐃鏗鏘,企喻歌、折楊柳歌詞、木蘭詩等篇,猶漢魏人遺響也。北齊勅勒歌,亦復相似。

 

 

北朝詞人,時流清響。庾子山才華富有,悲感之篇,常見風骨。爾時徐庾並名,恐孝穆華詞,瞠乎其後矣。

 

 

子山詩不專造句,而造句亦工。步虛詞云:『漢帝看桃核,齊侯問棗花。』軍行云:『塞迥飜榆葉,關寒落鴈毛。』從軍云:『地中鳴鼓角,天上下將軍。』法筵云:『佛影胡人記,經文漢語翻。』嘲薛文學云:『羊腸連九阪,熊耳對雙峯。』少陵所云『清新』者耶?而武林陳允倩謂:『老杜不能青出於藍,直是亦步亦趨。』未免揚許失實。

 

 

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後主;而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之候也。楊素幽思健筆,詞氣清蒼。後此射洪陳子岛、曲江張九齡,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

 

 

古今流傳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凈如練』,如『紅藥當階翻』,如『月映清淮流』,如『芙蓉露下落』,如『空梁落燕泥』,情景俱佳,足資吟咏。然不如『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忠厚悱惻,得『遲遲我行』之意。

 

 

唐顯慶、龍朔間,承陳隋之遺,幾無五言古詩矣。陳伯玉力掃俳優,仰追曩哲,讀感遇等章,何啻黄初、正始間也。張曲江、李供奉繼起,風裁各異,原本阮公。唐體中能復古者,以三家為最。

 

 

蘇李、十九首後,五言最勝,大率優柔善入,婉而多風。少陵才力標舉,縱橫揮霍,詩品又一變矣。要其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契,生平抱負,悉流露於楮墨間;詩之變,情之正也。宜新寗高氏,別為大家。

 

 

五言長篇,固須節次分明,一氣連屬。然有意本連屬,而轉似不相連屬者:敘事未了,忽然頓斷,插入旁議,忽然聯續,轉接無象,莫測端倪,此運左史法於韻語中,不以常格拘也。千古以來,且讓少陵獨步。

 

 

少陵新婚別云:『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傍。』近於怨矣。而『君今往死地』以下,層層轉換,勉以努力戎行,發乎情、止乎禮義也。羌村首章,與綢繆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見此粲者』,東山詩『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一神理。

 

 

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閒遠,儲太祝有其朴實,韋左司有其冲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才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太白五言妙於神行,昌黎不無蹶張矣。取其意規于正,雅道未澌。

 

 

孟東野詩,亦從風騷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氣不無斵削耳。以郊島並稱,銖兩未敵也。元遺山云:『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揚韓抑孟,毋乃太過?〇韓孟聯句體,可偶一為之,連篇累牘,有傷詩品。

 

 

大風、柏梁,七言權輿也。自時厥後,如魏文燕歌行、陳琳飲馬長城窟、鮑照行路難,皆稱傑搆。唐人起而不相沿襲,變態備焉。學七言古詩者,當以唐代為楷式。〇班史東方朔傅云:『八言、七言上下』,然東方詩不傳,而八言體,後人亦無繼之者。

 

 

文以養氣為歸,詩亦如之。七言古或雜以兩言、三言、四言、五六言,皆七言之短句也。或雜以八九言、十餘言,皆伸以長句,而故欲振蕩其勢,迴旋其姿也。其間忽疾忽徐,忽翕忽張,忽渟瀠,忽轉掣,乍陰乍陽,屢遷光景,莫不有浩氣鼓盪其機,如吹萬之不窮,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長篇之能事極矣。四語一轉,蟬聯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謂『王楊盧駱當時體』也。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東海之勢。以下隨手波折,隨步換形,蒼蒼莽莽中,自有灰線蛇踪,蛛絲馬跡,使人眩其奇變,仍服其警嚴。至收結處,紆徐而來者,防其平衍,須作斗健語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氣促,不妨作悠揚搖曳語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論。

 

 

轉韻初無定式,或二語一轉,或四語一轉,或連轉幾韻,或一韻疊下幾語。大約前則舒徐,後則一滾而出,欲急其節拍以為亂也。此亦天機自到,人工不能勉強。

 

 

詩篇結局為難,七言古尤難。前路層波疊浪而來,略無收應,成何章法?支離其詞,亦嫌煩碎。作手於兩言或四言中,層層照管,而又能作神龍掉尾之勢,神乎技矣。

 

 

高、涔、王、李順四家,每段頓挫處,略作對偶,於局勢散漫中,求整飭也。李杜風雨分飛,魚龍百變,讀者又爽然自失。

 

 

太白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濤浪自湧,白雲卷舒,從風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力也。集中笑矣乎、悲來乎、懷素草書歌等作,開出淺率一派。王元美稱為『百首以後易厭』,此種是也。或云此五代庸妄子所擬。

 

 

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如鉅鹿之戰,諸侯皆從壁上觀,膝行而前,不敢仰視;如大海之水,長風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集:與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極,後賢未易追逐。〇夔州以後,比之掃殘毫穎,時帶頹禿。

 

 

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姪王林評事篇中,上云『天下亂』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說出某人,而下倒補云:『秦王時在座,真氣驚戶牖。』此其法也。麗人行篇中『賜名大國號與秦』、『愼莫近前丞相嗔。』亦是此法。又有反接法,述懷篇云:『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若云不見消息來,平平語耳,此云『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斗覺驚心動魄矣。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家別篇中云:『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鼙。』無家客而遣之從征,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其味便淺,此云『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轉作曠達,彌見沈痛矣。又有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沲秦東亭』,簡薛華醉歌突接『氣酣日落西風來』,上寫情欲盡未盡,忽入寫景,激壯蒼凉,神色俱王。皆此老獨開生面處。

 

 

三句一轉,秦皇嶧山碑文法也。元次山中興頌用之,岑嘉州走馬川行亦用之。而三句一轉中又句句用韻,與嶧山碑又別。

 

 

歌行轉韻者,可以雜入律句,借轉韻以運動之,純綿裹針,軟中自有力也。一韻到底者,必須鏗金鏘石,一片宮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調也。不轉韻者,李杜十之一二,李如粉圖山水歐,杜如哀王孫、馊馬行類。韓昌黎十之八九,後歐蘇諸公,皆以韓為宗。〇或問:何者古詩中律句?曰:『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何者別於律句?曰:『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

 

 

七字每平仄相間。而義山韓碑一篇中,『封狼生貙疆生貔』七字,平也;『帝得聖相相曰度』七字,仄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昌黎豪傑自命,欲以學問才力跨越李杜之上;然恢張處多,變化處少,力有餘而巧不足也。獨四言大篇,如元和聖德、平淮西碑之類,義山所謂句奇語重、點竄塗改者,雖司馬長卿,亦當歛手。

 

 

白樂天詩,能道盡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諷諭』一卷,使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亦風人之遺意也。惟張文昌、王仲初樂府,專以口齒利便勝人,雅非貴品。

 

 

仲初當窓織云:『當窓卻羡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人即無志節,何至羡青樓倡邪?文昌節婦吟云:『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贈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褻於羅敷之使君也,猶感其意之纏綿耶?雖云寓言贈人,何妨圓融其辭?然君子立言,故自有則。

 

 

李長吉詩每近天問、招魂,楚騷之苗裔也。特語語求工,而波瀾堂廡又窄,所以有『山節藻棁』之誚。杜牧之謂『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僕命騷。』果天假以年,所造遂止此乎?〇王元美云:『奇過則凡。』學長吉者宜知之。

 

 

五言律,陰鏗、何遜、庾信、徐陵已開其體,唐初人研揣聲音,穩順體勢,其製乃備。神龍之世,陳、杜、沈、宋,渾金璞玉,不須追琢,自然名貴。開寶以來,李太白之明麗,王摩、孟浩然之自得,分道揚鑣,並推極勝。杜子美獨闢畦徑,寓縱横排奡於整密中,故應包涵一切。終唐之世,變態雖多,無有越諸家之範圍者矣。以此求之,有餘師焉。

 

 

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杜工部『莽莽萬重山』、『帶甲滿天地』,岑嘉州『送客飛鳥外』等篇,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

 

 

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即徵實一聯,亦宜各換意境。略無變換,古人所輕。即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何嘗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寫景一例少之。至『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宋人已議之矣。

 

 

三四語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必有不得不散之勢,乃佳。苟艱於屬對,率爾放筆,是借散勢以文其陋也。又有通體俱散者,李太白夜泊牛渚、孟浩然晚泊潯陽、釋皎然尋陸鴻漸等章,興到成詩,人力無與,匪垂典則,偶存標格而已。外是八句平對,五六散行,前半扇對之式,皆極詩中變態。

 

 

三四貴匀稱,承上斗峭而來,宜緩脈赴之。五六必聳然挺拔,別開一境。上既和平,至此必須振起也。崔司勳贈張都督詩『出塞清沙漠,還家拜羽林』,和平矣,下接云『風霜臣節苦,歲月主恩深。』杜工部送人從軍詩『今君度沙磧,累月斷人烟』,和平矣,下接云『好武寗論命,封侯不計年。』泊岳陽城下詩『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和平矣,下接云『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如此拓開,方振得起。溫飛卿商山早行,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下接『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周處士朴賦董嶺水,於『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下接『過衙山色遠,近水月光低。』便覺直塌下去。

 

 

 

中二聯不宜純乎寫景,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景象雖工,詎為模楷?至宋陸放翁,八句皆寫景矣。

 

 

收束或放開一步,或宕出遠神,或本位收住。張燕公『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就夜飲收住也。王右丞『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從解帶彈琴宕出遠神也。杜工部『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就畫鷹說到真鷹,放開一步也。就上文體勢行之。

 

 

唐玄宗『劍閣橫雲峻』一篇,王右丞『風勁角弓鳴』一篇,神完氣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此律詩正體。而太白『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會看。』一氣直下,不就羈縛。右丞『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分頂上二語而一氣赴之,尤為龍跳虎臥之筆。此皆天然入妙,未易追摹。

 

 

大曆後漸近收斂,選言取勝,元氣未完,辭意新而風格自降矣。劉隨州工於鑄語,不傷大雅,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萬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陽。』名儁有餘,自非盛唐人語。

 

 

賈長江『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溫飛卿『古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卑靡時乃有此格。後惟馬戴亦間有之。

 

 

七言律平敘易于徑遂,雕鏤失之佻巧,比五言為尤難;貴屬對穩,貴遣事切,貴捶字老,貴結響高,而總歸於血脈動盪,首尾渾成。後人祗於全篇中爭一聯警拔,取青妃白,有句無章,所以去古日遠。

 

 

沈雲卿龍池樂章,崔司勳黃鶴樓詩,意得象先,縱筆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謂『章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者也。

 

 

雲卿獨不見一章,骨高氣高,色澤情韻俱高;視中唐『鶯啼燕語報新年』詩,味薄語纖,牀分上下。

 

 

王維、李頎、崔曙、張謂、高適、岑參諸人,品格既高,復饒遠韻,故為正聲。老杜以宏才卓識,盛氣大力勝之。讀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不廢議論,不棄藻繢,籠蓋宇宙,鏗戛韶鈞,而橫縱出沒中,復含醞藉微遠之致。目為『大成』,非虛語也。明嘉隆諸子,轉尊李頎;鍾譚於杜律中轉斥秋興諸篇,而推『南極老人自有星』幾章,何啻啽囈?

 

 

大曆十子後,劉夢得骨幹氣魄,似又高於隨州,人與樂天並稱,緣劉白有倡和集耳。白之淺易,未可同日語也。蕭山毛大可尊白詘劉,每難測其指趣。〇柳子厚哀怨有節,律中騷體,與夢得故是敵手。

 

 

義山近體,襞績重重,長於諷諭,中多借題攄抱,遭時之變,不得不隱也。詠史十數章,得杜陵一體。至云『但須鸑鷟巢阿閣,豈假鴟鴞在泮林。』不媿讀書人持論。

 

 

溫李擅長,固在屬對精工,然或工而無意,譬之剪綵為花,全無生韻,弗尚也。義山『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飛卿『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對句用逆挽法,詩中得此一聯,便化板滞為跳脫。

 

 

晚唐人詩『鷺鷥飛破夕陽煙』、『水面風回聚落花』、『芰荷翻雨潑鴛鴦』固是好句,然句好而意盡句中矣。又張嬪洞庭湖詩『青草浪高三月渡,綠楊花撲一溪烟』,『綠楊』一語,分明邨港小景,賦洞庭湖宜爾邪?『破』字、『聚』字、『潑』字、『撲』字,求新在此;不登大雅之堂,正在此。

 

 

長律所尚,在氣局嚴整,屬對工切,段落分明,而其要在開闔相生,不露鋪敘、轉折、過接之迹,使語排而忘其為排,斯能事矣。唐初應制、贈送諸篇,王、楊、盧、駱,陳、杜、沈、宋,燕許、曲江,並皆佳妙。少陵出而瑰奇鴻麗,一變故方,後此無能為役。元白滔滔百韻,俱能工穩,但流易有餘,鎔裁未足,每為淺率家效顰。溫李以下,又無論已。七言長律,少陵開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況學步餘子?

 

 

絕句,唐樂府也。篇止四語,而倚聲為歌,能使聽者低徊不倦。旗亭伎女,猶能賞之,非以揚音抗節,有出於天籟者乎?著意求之,殊非宗旨。

 

 

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並入化機。而三家中,太白近樂府,右丞、蘇州近古詩,又各擅勝場也。他如崔顥長干曲、金昌緒春怨、王建新嫁娘、張祜宮詞等篇,雖非專家,亦稱絕調。

 

 

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絃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

 

 

王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風開露井桃』一章,只說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思,此求響於絃指外也。『玉顏不及寒鴉色』兩言,亦復優柔婉約。

 

 

『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繇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防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

 

 

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蒲萄美酒』為壓卷,本朝王阮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黄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滄溟、鳳洲主氣,阮亭主神,各自有見。愚謂:李益之『回樂峰前』,柳宗元之『破額山前』,劉禹錫之『山圍故國』,杜牧之『烟籠寒水』,鄭谷之『揚子江頭』,氣象稍殊,亦堪接武。

 

 

詩有當時盛稱而品不貴者:王維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張謂之『世人結交須黃金』,曹松之『一將功成萬骨枯』,章碣之『劉項原來不讀書』,此粗派也;朱慶餘之『鸚鵡前頭不敢言』,此纖小派也;張祜之『淡掃蛾眉朝至尊』,李商隱之『薛王沈醉壽王醒』,此輕薄派也。又有過作苦語而失者:元稹之『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船窓』,情非不摯,成蹙蹶聲矣;李白『楊花落盡子規啼』,正不須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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