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江离】盈盈一水间(5)

橙黄橘绿,蟹肥粮熟。
秋高气爽,正是鲈鱼最爱咬钩的时候。出去钓一次,回来就能切一盘脍。再说菜蔬,吴县素有“水八仙”之称,多在秋季收获。那细嫩的茭白,清甜的菱角,无不令人垂涎。还有芡实,我们叫它鸡头米,下水一汆,软软糯糯,撒了桂花,也是很好吃的。
我变着法儿让厨房做了,给于将军尝鲜。明知他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些,但别的我也给不起了。
有一天,我还弄来了一篓螃蟹,五花大绑上笼蒸了,拿去做晚餐。于将军见了盘中餐,明显一怔。我又变出一壶菊花酒,笑着问他:
“将军在北方,吃过螃蟹吗?”
他还真的想了一下:
“青州产蟹胥,但不是这么个吃法。”
那是一种腌制品,将海蟹去壳剁碎,加料做成酱。早在先秦,便是专贡周天子的。我只是听听,就觉得那已吃不出螃蟹味儿了,怎及太湖里的新鲜。于是先烫了酒,给于将军斟了一小盅,又叮嘱他不许贪杯。然后净了手,开始剥螃蟹。上好的夹子肉,连着姜醋,一起奉上。
他看着我忙活,不由道:“我自己来吧。”
“将军别!会弄脏了手。”
“这点算什么。”
我倒忘了,于将军纵横沙场几十年,手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略一迟疑,他已经动手了。只听他“喀嚓”掰折,声音虽大,手劲儿却巧,将两螯八足卸下来,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既然苦中作乐,我且由得他去,转而剥起了太湖西山新采的橘子。
于将军熬过了黏腻的梅雨、酷热的暑天、阴晴不定的秋日,终于走入了江南的冬天。
同年十月庚午,魏主在繁阳升坛即阼,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大赦。飨国三十一年的汉帝,拖家带口去做了山阳公。
那天,屋外已是严霜枯草。于将军正在例行写字,府上来人通知我:“快去做准备,贵客到了。”
“什么?”
原来是上次那个浩周,回国后官拜都尉,随魏使南下,与至尊把酒言欢。他从公安来到吴县,指名要见于将军。
于将军闻讯,手中的笔“啪”地落到纸上,一道墨痕将字迹拦腰斩断,触目惊心。
他似觉失态,连忙抬手扶了扶冠,“快帮我换身衣裳。”
我依言做了,只觉得今天的于将军,情绪波动格外大。那严肃得近乎青石板的面孔,也出现了一丝裂纹。他还在努力压抑,但我已看到了,掩藏在袖口下紧握的双拳。
见一个曾经的下属,就紧张成这样?
浩周乘坐的朱轮华盖停在外面,两匹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我过去引路,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屋。于将军长跪席上,深深俯首:
“拜见浩君。”
我从未见他行如此大礼,唬得倒退一步。浩周却只是双手一揖:
“于公不必多礼。”
只称他姓氏,未言官职。于将军显然听出了其中三昧,语气越发恭谨:
“戴罪之人,不敢放肆。”
我为他们上了茶,就敛声屏气退下了。
浩周先是讲了一些汉魏禅代的新闻,于将军默默听着。寒暄未已,单刀直入:
“在荆州时,孙骠骑称公抱病在身,无法启程。我观公气色,尚可强饭,却为何滞留于此?”
于将军苦笑着低了头:
“浩君明鉴,身系何处,非我能决。”
“孙骠骑竭诚归附,天子甚悦。周亦以阖家百口为其作保。以公之见,犹有未足么?”
这一问极厉害。我在窗外都捏了一把冷汗。于将军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含糊地说:
“……圣明莫过于天子。”
他们口口声声天子圣明,我却听说,这个魏主,是相当小心眼的人。至尊千里迢迢进贡了南国的荔枝、龙眼,他却嫌味道淡,难吃。嫌弃也就罢了,还要赐给底下人都尝尝,来证明有多么难吃。而他自认为美味绝伦的葡萄,倒又不肯分了。
这样想着,我便走去厨房,看看今天需不需要留饭。等我回来时,于将军和浩周的对话已经结束了,规规矩矩地送出了门。
“于公留步。”竟是不愿多待。
于将军有些尴尬地站在阶上,微微倾身:
“若蒙天恩,归骨于国,死且无恨矣。”
浩周颔首,绝尘而去。
我送走贵客,于将军还站在那里,一脸劫后余生的怅然。
掌灯时分,我就着火炉煨荸荠,预备当饭后水果。于将军此时无事,披着绨袍,分明有些畏寒,却不愿近前取暖。我过去一看,原来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生了冻疮,越烤火越痒。
“是小人粗心了。”我一边道歉,一边去取药。这种药膏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时,吴王夫差便下令军中使用,这才能在寒冷的冬天,对越国发动水战。如今吴地妇女在河中漂洗丝絮,回家常常搽一点,这样不会皴了手。
但是这桩秘密,就不必告诉于将军了。
我替他搽药时,将袖子往上略推,便露出两只手腕上,皮肤曾被磨坏,结了一圈白色的疤。这是他囚于江陵时落下的毛病,那么久了,伤痕还未褪去。我只作不见,把药膏留给于将军,就告退了。
也许,这世间有些桎梏是无形的。
十一月最大的节日是冬至,几乎和新年一样重要,有个美称叫“亚岁”。记得至尊还在吴县时,每到冬至节,都要大会群臣庆贺,然后放假一天。徐夫人主事,给这个节日加入了许多民间的风俗。我们会领到新衣服,还有当季的好酒和糕团。冬至夜,外地的游子是一定要返回家中与亲人团聚的。借着美酒佳肴,虔诚地祭拜祖先。
冬至前后,也是昼最短、夜最长的时候。眼看倦鸟都归巢了,于将军仍是茕茕孑立。黄昏的树影透过窗棂,在地砖上生长,簇捧出一个无声的答案。
我见他完全感受不到过节的气氛,试探着问:
“今天晚上已让厨房治酒备筵,一会儿就开席。将军这笔墨,是不是可以收了?”
日光接夜光,对眼睛也不好。
于将军不为所动,“今天的字还没写完。”
那是一首长诗,难得我能看出点名堂: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我在下首磨着墨,见他神情肃穆,仿佛那百来个字,沉淀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
晚上的主食是羊肉汤饼,冬令驱寒,最好不过。于将军喝了一碗,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他吃饭时挺斯文的,从不会让汤水沾到雪白的胡须。
不知怎地,我忽然联想到了他的主君,魏国先王,现在该尊一声先帝了。听父母说,那人身材短小,佻易毫无威重。吃饭时高谈阔论,全不顾“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若说得高兴,抚掌大笑,甚至会将头埋到杯案中,菜肴沾了到处都是,头巾都弄脏了,他也无所谓。
顺着思路,我又想起了于将军的敌人,早在去年十二月就被袭杀的关羽。听说他有一把好胡子,足足二尺长。那么长,吃饭喝汤岂不累赘?至于败走临沮,雪地里开刀问斩,再美的须髯,都滚了一地泥。
无论鞭挞宇内的帝王,还是身死名灭的贼将,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有于将军,寡言少语、不情不愿地,待在我们这个地方。
我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捧起羽杯,琥珀色的冬酿酒盈盈闪着光:
“为将军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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