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挚爱篇终审入围《捉鬼》
捉鬼
关键词:真诚、极致
挑战项:14、16
这里必须根除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懦怯都无济于事。
——《神曲》
现在是后半夜三点零七分,饭纲丸龙的浅睡被一串谨慎的敲门声打断。她从转椅上挣扎起来,下意识抓起桌上堆积着茶叶的茶杯,给自己灌一口凉透了的绿茶,再点起一根烟,狠狠抽上一口。这些刺激能让她以最快速度恢复状态。
“进来。”烟雾掩盖她的面孔。
山城高岭的半个脑袋探入了值班经理室,现在毕竟是印刷厂夜班事情最少的时刻,理应是龙打盹的时间。所以她看龙面上的起床气并不浓,这才敢将全身放进办公室。
“怎么了?”龙轻轻活动着僵硬的眉眼,像是在调试机器。
高岭搓着手,显然有些尴尬:“那个……打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和您提一下,因为不知道以后可能会怎么样……”
“什么情况?”饭纲丸龙蹙起眉头,又吐出一大团白烟。她知道高岭平时不会这样,今天肯定出了怪事。
山城解释道:“是这样,就是半年前在给书粘封面时扯头发尖叫打滚的那个犬走椛——您还记得吧?那个一惊一乍的外地妹,说话我们都听不懂的那个。那时她还是学徒,现在她已经转了正,到塑封机的位置。但刚刚她又尖叫起来,甚至连机器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所以?算她旷工?”龙耸耸肩。
“我当时只听见她喊了三声,最多四声。那时我还以为有人的手被机器夹了,便跑过去,结果却发现只是她在无缘无故地尖叫。我到场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开始继续做工了。”
龙的倦意又上来了,此事完全是可大可小。她揉揉双眼,含糊道:“那有何碍事?她有旷过工么?”
山城答道:“不,她没有缺勤记录,每周也都有加班,做出来的产品也无可挑剔。”
龙的不耐烦达到了顶点:“那还来找我做什么?!大不了你扣她一晚上加班费就算了!”
山城的身影矮了一点,用更小的声音答道:“她这样的确不碍事,只是……车间里不少人看她不顺眼。我刚才去她那边的时候,一群人跟在我屁股后面告状,说她不只这一次在夜班时尖叫了。还说她脾气奇怪,说话没人能懂,平时没有活人面相,每天晚上睡觉时也要大叫之类的……”
“行了。”龙挥挥手,她已经无意听下去,“你负责那片车间,怎么处理你自己清楚。管理条例上说应该扣钱,你就扣她钱。最后真有状况就给她调岗。还有什么事?没事就走。”
山城几乎是在嚅嗫:“还有一件,犬走亲自和我说的……但我担心您嘲笑……”
龙已把双眼闭上了:“我给你一句话的时间说明白。”
山城答道:“她刚才和我交代了,为什么她要尖叫——她说车间里有鬼,她半年多来一直被鬼附身了,她害怕。”说完,车间主任舒了口气,因为上司的眼睛重新睁开了,还带着光芒。
车间值班经理欲言又止,却只呵出几声冷笑。她整理整理衣领,又冲着山城眨眨眼睛,最后开口道:“把她带来这里。我问她点事情。”
三分钟后,犬走椛由山城领着,踏进了经理办公室,瑟缩着站在办公桌前。这个外地姑娘瘦瘦小小的,工作服袖口垂下遮住会半截手掌,十根手指扭结作一团;两片薄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双大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焦虑地闪烁。不过龙并不在意她的相貌,和她拥有相似的面孔的年轻女孩她已见过太多太多。
经理用手撑起脸颊,发问道:“我听说,你说车间里有鬼?”
“似的啊,经理。”椛稍稍抬起目光,轻声却笃定地答道。一旁的山城已经开始捂住嘴憋笑了。
“你有什么证据么?你可真的见到过那鬼没有?”龙很冷静,也很冷漠。
椛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又努力克制住迈出下一步的冲动。她稍稍扬起声音,对着经理强调道:“经理,俺同你说,不似所有鬼都看得见的噢!那鬼不仅在车间,到了房间里都还缠着俺!它看不见,只会让俺做工时想大叫,睡着了做噩梦。但它确实在这里呀!不然俺怎么会介样!您得相信俺,只能似鬼了呀,经理!”说到后面她收不住声音了。很显然,若是得到了龙的信任,对她而言将是非同小可的成功。她又忍不住向前了几步,终于碰到了办公桌。
龙不为所动,像一把沉默锃亮的裁纸刀。她心中无甚波澜,只依稀觉得大半年来这个姑娘说话的口音没那么重了。她接着问:“别的人有遇见过这鬼么?”
椛的气势顿时散了三成:“俺没听说有谁见过……但——”
龙抬手打断了椛进一步的辩解:“不。我姑且信了你的说法。”
“真的?”椛整个人都发散起光来。
“它是真的,没有问题。那我接下来问你。”龙的话音如刀锋般在椛头顶落下,“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做法事,捉鬼!”椛用最认真的语气,无意间稳当地接住了刀。
“好啊。那我给你批一天假,你出去捉鬼吧。”龙嘴角上扬,真心地为这个姑娘笑了,笑她荒诞得真诚,真诚得可爱。这样的人,这般年轻又这般卖力,送她一天假期买一个安心,是完全划得来的。
椛几乎跳起舞来,一时口中只懂得“谢谢”二字。还是山城咳嗽两声,才把她拉回经理面前。姑娘飞红了脸,对着经理羞怩地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在龙面前站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捉鬼?”龙在椛失态后依旧和颜悦色,“要不这周末就不加班了?”椛想了想,觉得这样不错。龙便给了她假条,放她周六的假。椛如获至宝,鞠躬谢过经理,穿过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的纸张物料,雀跃着回岗位上去了。
山城担忧地望着椛的背影,又将同等担忧的目光带给了龙。龙抬起手道:“像她这样的姑娘又不是招不到。如果这一天假期没有效果,我们有的是别的处理办法。”说这话时,龙也正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注视椛的背影。坐在龙的位置上,车间八成的空间尽收眼底,而没有人能注意到玻璃反光后的她。她喜爱这种将一切纳入监视的支配感,甚至给自己专门准备了件望远镜,就用来看这群印刷工忙前忙后的身影。现在她将手中的绳子放出,看看这小野狗能跑多远,倒也是一件乐事。
椛回到了她负责的塑封机。附近的姑娘听说她被饭纲丸找了,都朝她的机器投来目光,想看她笑话。结果看她带着满盈的笑脸小跑出来,她们自讨没趣,各干各的去了。椛没管堆成快一人高的物料,径直去到机器背后的那条流水线边上,一把抓住一个姑娘的手。她在机器的噪声中大喊道:“果果!果果!经理批了俺的假,俺可以去捉鬼咯!”
“这样啊!”那个叫姬海棠果的姑娘刚刚订完一批封面,听到同乡带来的喜讯,和她一道雀跃起来。果是椛在印刷厂里唯一的好朋友。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椛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动作,将一沓封面纸塞进机器的大嘴,再等它从另一边热气腾腾地出来,叠成一堆,再放到拖车上,等人将它们拉走,然后又是下一辆空推车。循环往复,便是她的工作。尽管她偶尔也会被叫到别的岗位上帮忙,比较多是裁纸,但她还是和塑封机打交道最多。
今晚厂子接了个大单,她硬是将堆起来的料子处理完了。尖叫完后她做工的状态是最好的,更何况现在有人给了她承认,还给了她希望。今天是几个月来她状态最好的一天,仿佛做什么都有精神了。早晨七点,椛和果下了工,一起去外面肠粉店吃早饭。两人各点了一份蛋肉肠,在嚓啦嚓啦的塑料凳上坐下。果问椛道:“那你打算怎么去捉那个鬼呢?”果其实不大相信椛的说辞,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知道椛只是太累了而已。但椛从来听不进这些。为了好友,果选择迁就着她。
椛从口袋里摸出一沓折了两折的报纸,在小小的折叠桌上摊开。是一张名叫《文文。新闻》的小报。她指着报纸中间栏一则广告:
本报长期征集有关灵异事件之信息
亦可提供有关灵异事件之咨询
下面是一串报纸主编的电话号码。
她又指向第三版右下角的那一栏“都市怪谈”,上面刊载的便是本市的灵异故事,写得咋咋呼呼,煞有介事。撰稿人是射命丸文,本报主编。
椛在工作休息的间隙喜欢找纸上的文字读,因此她常在次品堆里翻找,找到了有趣的文字,便自己收起来,带回宿舍慢慢看。《文文。新闻》不仅故事有意思,还每半个月更新一次,是她最喜欢读的文字了。
“原来是你天天看的这个小报啊……”果打量了几眼便回头去看蒸笼的状况,“但这个射命丸文只是写东西的,未必会捉鬼喔。”
椛胸有成竹:“那个文见得多,认识的人肯定也多!俺把事情和她说了,还怕找不到人来捉鬼么!俺一会就给她打电话,明天周五似白班,俺下了工便约她出来,周六让她把人找来。”算盘打得可响。
肠粉来了。果干脆把报纸当成了桌垫,直接将粘了酱油的碟子压在小报上面。椛眉毛动了动,最后没说什么,也这么吃了。
吃完早饭,果没有和椛一道回宿舍,她要去找在隔壁厂的男友,结了账后匆匆离去。椛不太高兴果向着那家伙,因为果一想着他,就没心思和她说话了。这一次下了夜班不睡觉,竟也去找他!而且果偶尔和他出去,回来时总是会带回一把头绳耳环之类的漂亮小玩意,但却从不带上她。有什么办法呢?果毕竟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这间宿舍是印刷厂非常普通的一间。四害俱全,蟑螂翱翔鼠打洞;墙皮渗水,头顶掉渣壁作粉。它本是住得半满,但随着室友陆续搬出,如今只剩果和椛二人。她们便将空床板当成了杂物堆放地,其中一张床板专门用来堆椛带回来的文字,不过只有她自己看。椛按照报纸上的信息,拨通了射命丸文的电话。那个带着黏黏糊糊起床气的女声努力听懂椛的故事后,顿时精神起来。她俩商量好了,周五晚上在工厂门口对面的面馆见面。诸事顺遂的椛哼着小曲,去澡堂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张沾了酱油的《文文。新闻》,最后没等头发干透便沉沉睡去了。
椛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在从晚七干到早七后都会睡得像头死猪,然后到下午三点自然醒。但她这半年来越来越频繁地受噩梦——也就是“鬼”——的困扰。这噩梦都是相似的:她在一艘小船上,手提她来时提的蛇皮袋,沉甸甸的。两岸的景象和故乡形似,但又是全然陌生的。她想必是要回家的了。回家!但她在往哪里去呢?全然陌生的风景,河面几乎是静止,让她分不清自己在顺流逆流,往何处去。所以她要看啊,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渺远河岸那处的人与屋,看看有没有她熟悉的那条狗,那头牛;看看阿弟阿妹是不是还在大石头上下棋,读书怎么样了。但此时船却愈发地快了,几乎要在水面上飞驰起来。眼前笔直的河道望不见尽头,两岸相似的风景全溶作一团。
她害怕了!她感到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溶解消退——再往前开,她就肯定会错过自己的家了!
开船的是谁?她猛地回身,看见阿爸阿妈,阿公阿婆,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挤在她身后小小的船舱中,他们的面孔看不真切,只是在朦胧间期盼地看着她。
哦。她突然明白了。
原来开船的就是她自己啊!
到这里,椛便尖叫着惊醒了。每一次在这里惊醒时,她都一定会尖叫,在音量上毫无保留。她的室友就是这样被一个个逼走的,她起初挨过不少抱怨,甚至被骂过娘,还吃过嘴巴子。但最后还是她留到了最后,还有一直迁就她的好友。
犬走椛又一次尖叫着惊醒过来——又是鬼让她做的同样的梦。但这一次椛醒来后的焦虑已经不似之前的重了,因为她知道鬼这就会被捉住。她深呼吸几次,让心脏缓和下来,房间内阴暗依旧,看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果还没回来。耳畔传来隔壁愤怒的捶墙声,椛也不甚在意,因为这不是她的责任。
再睡一会吧。椛裹起薄被躺下,钥匙开门的声音将她从半梦半醒间拉了出来。
“果果?”椛问道。
“嗯。”果小声应答。她的脸背着光,面色沉沉的。
她有心事。椛一眼就看出来了。怕是和男友吵架了什么的,她也不敢自己问上去。
果在椛的床沿坐下,问她道:“椛,你刚刚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在楼梯上远远听见你在叫。”椛含糊了两声,算默认了。
果又说:“椛,你先别睡,我和你说件事情,很要紧的。”
椛坐起身来。
果犹豫了半晌,终于撩起了肥大的工作服,露出了腹部——微微膨胀的腹部,在昏暗中隐约反光。
她的声音发抖:“你摸摸我的肚子。”
椛几乎被果的语气震慑住,她轻轻将手放在好友的肚子上,什么力也不敢出,因此什么也没感觉到。“怎么啦?”椛用耳语的音量。
果使劲眨眼,嘴唇翕动着,最后同样耳语着答道:“我肯定是怀孕咯!”
“啊!”椛的手触电般,从果的肚子上弹开。
果把衣服放下,房间和二人一起陷入寂静中。
最后是果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这两个月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已经四个月没来那个了。所以我这个月加班少了。然后两天前,我发现自己……漏奶出来了。我就去找他,他也说我肯定是怀上了。现在他说要和我结婚,这几天就带我回老家见老人……”
“啊。”椛仿佛在梦中。
“我是没什么,结就结吧。你别担心,到时候我估计就请两三天的假,到时候还会回来的。但生完孩子可能就……”
“果果。”椛撒娇地摇起果的手臂来。其实她们都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和她们出来打工一样,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椛。”果也搂住了椛的手臂,“我已经找经理请了假,今晚就出发了。”
椛突然想到了什么,提高声音道:“果果,你不必担心,你走的这一阵子我已经把鬼赶走,你回来之后就不会吓到你和孩子了!”
果自然是感谢她,但其实她已经和他商量好,在外面一起租房住了。
洗完澡后果也睡下,她晚上吃完饭就要搭车去他的老家。椛翻来覆去,最后爬了起来。她用每个毛孔感受这空旷的房间,果轻微的呼吸声可以忽略不计,很快这房间就会真的只剩她一人。她只感到这种一无所有的空旷在向她蔓延来,又像河上加速的景色,是一片搅匀了的混沌(所以是空旷的)。那鬼正在将一切悄悄抽空,连她最好的朋友也要牵走了去,只给她自己留下一个光溜溜的核子,除此之外的一切反而都张牙舞爪起来。塑封机燥热,裁纸机冷峻,堆在桌子上的封面与胶水狼狈为奸。椛明白这都是鬼怪的手笔,她当然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东西要这么做,它们必然是不可理喻的。现在要做的无非是以暴制暴,不仅把附在她身上的鬼怪赶走,也要把藏在车间里的鬼怪捉住。
为什么这鬼怪只有她一人感觉得到?椛无心深思这个问题,别人不说是有他们的苦衷,但至少她肯定要说出来,做点什么。毕竟她的好朋友和经理都相信她,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她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有力!
现在想要进厂捉鬼,先得过了大门这关。那位文小姐在电话里和她说了,她认得一个神社的正牌巫女,什么鬼怪都退治得了的。但文说,工厂会盘问无证的外人,尤其是记者。所以如要进厂捉鬼,最好要有人把她们介绍成求职者,混入其中,见机行事。此事可以明日在面馆细细商量。但文给椛交代了一个要她在工厂里做的工作:首先是帮她们定好撤退路线,再在最近的围墙底下垫上木板架子之类,让她们能用最快速度撤离现场。
“时代变啦,妹妹!哪一行都不好做啊!”文在电话那头笑着。
椛不懂“时代”之类的时髦词汇,但她觉得做好准备的确有必要。她下楼摸进车间,看着工人们忙前忙后,都是绕着那群一天运转22小时的庞然大物。她还是头一回不想着自己的任务和书,而是作为一个观察者打量整个车间。她站在不同机器噪声的缝隙里,站在所有人的忙碌之外。
当椛清醒着做工时,鬼怪将枯燥转为恐怖;当椛在梦中茫然时,鬼怪将她的世界抽至空旷。现在她却是清醒着茫然。她看见眼前的每一摞书每一张纸都冲她摆出臭脸,拒绝她向它们迈出一步;却又伸出手来,要她做它们行动的代理人。这机器的响动都成了它们的笑声,惹人生厌。
犬走椛仿佛挨了一记重击。她鹜地想通了一点:这鬼在粘封面时缠着她,裁纸时缠着她,做塑封依旧缠着她;现在她什么也不做,仅是看着车间,它便在眼前浮现出来——因为它早就将整个车间,乃至整个厂子霸占了去!
她感到恶心。这是虚弱感导致的。
现实与梦幻的两重挤压早让她削瘦憔悴,哀乐无常,当这种压力达到极致之时,她便用尖叫来释放——但它总是不治本的。她这几天能好起来,只是因为抓住了些许希望。
现在正事要紧。椛拍了拍脸颊,用力摇头,一时赶走了恶心感。她想,既然鬼怪的霸占是全方位的,那么做法的位置就应该在车间正中央。车间在一楼,出入甚是方便。这之后径直跑向车间角落那条常年开放的通道便是了。大家去食堂吃饭都会走那条近路。
她将视线从车间空旷的中心点偏移开,发现中心点经过一条通道,几乎正对着经理办公室。而经理办公室向大院开了一扇窗。
“开玩笑。”椛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条非常滑稽的路线,但立即由她自己打消了。
“喂。”椛被这声呼唤惊醒。她回头一看,龙站在不远处,手插口袋,正向她的黄头发秘书交代事情。她冲椛竖起一根手指,便把椛定在原地。
龙交代完了,才回头来问她:“你似乎是明天的早班,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她站在高跟鞋上睥睨着椛。
“俺、俺寻书看呢!”椛看见自己脚边是次品堆,信口胡诌道。
“这里哪有什么书。”龙哼了一声,这两天厂子接的单都是药品盒子和作业本。
“今天没有,以前有的。”
“你都喜欢看什么书?”龙随手捡起一条包装纸打量,又扔掉。
“书……俺就看故事。故事书。两天前看的是小鸭子……”椛有些语无伦次。现在她只想尽快溜出这女人的目光。她试探着问道:“经理……还有事情么?”
“也没什么了——你的捉鬼安排得怎么样?”
椛含糊其辞:“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龙选择追问:“要怎么捉?”
椛下意识退后一步:“俺也说不清……她没同俺说明白。”
短暂的僵持后,龙故作玩笑的语气问道:“你不会把人带进来吧?周六上头的老板和总经理下来厂里视察,你在外边处理完就行。”
椛连忙摆手否认:“不会不会!不带人!”
龙耸耸肩,放她走了。她刚刚和秘书交代的就是那件事。时间已由上头定好,转移不得,所以她把周六的时间给了椛。谅她也没有把人带进来的胆子。要是领导对车间的情况满意了,就有机会批经费下来更新机器,接更多的单子,赚来更多……
但龙并不打心里在乎厂子怎么转,如何赚钱。机器就摆在那里,不管她今天穿了几厘米的高跟鞋,它们都会自己会动起来。比起厂子和产品,她更在乎秘书柔软的嘴唇与身躯,在乎今晚是和她睡觉,还是另一个人。工作到底是无趣的,龙和工厂里每一个人同样地清楚这一点。
椛落荒而逃,直到她确信自己走出了龙的目光。她在空旷的工厂院子里徘徊了片刻,发现一张废弃的折叠桌。她将桌子藏在墙根的灌木丛中,再在一旁准备一沓废纸,到时候可以用来垫桌腿。她还抱来两大块瓦楞纸,也藏在那处。她按照文的指点,在纸板上扎出一个孔,再用一条带子穿过,她可以将带子甩起,甩过围墙那一头,围墙另一头的人牵住带子,将纸板拉到合适的位置,盖住顶上的玻璃碴子,轻松翻入翻出。
椛忙到了太阳下山,她陪果吃完晚饭,看她与男友上了车。车卷起的气流夹带着夜色,将她包裹。
在路上,椛拨通了文的电话,只有忙音作答。她钻起了牛角尖,只知道继续一遍遍打出,在她迈进宿舍门的那一刻,文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啊呀呀呀你干嘛啊姐姐!我刚刚在做饭呢!”
椛顿了顿,轻声道:“同俺说说话吧,文文姐。”
“说什么?有新消息么?”文在电话那头吸溜汤面。
“不似新消息……就似聊天,就像俺同果果那样。”
“果果是谁啊?”文不知所云。
“就是俺的一个朋友,之前和你提起过的。”
“她也见到鬼了么?”
“没有没有!”椛着急了,“她什么也没看见!”
“那是什么事情?”文有些莫名其妙。
椛几乎在喊:“同果果没关——系!俺想同你聊聊啊,文文姐!什么都可以的!”
文显然是有些被吓住了。她沉默片刻,终于回答:“好,那就聊吧。”
椛得了许可,便如开闸泄洪一般,说她在厂里受的排挤,说她阿妈的病,说她被一个男人捏了屁股……
射命丸文其实并不高兴自己吃饭被打断。但她已经将椛定为自己接下来两个月专栏的主角了,她可要好好写点追踪报道。她能给自己提供创作材料,自己倒要感谢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故事的,这不给她安排一个头版待遇……如果周六能进厂捉鬼,再给她拍下几张照片,无论那次成败,首先在这片工业区就可以大卖,这两个月的报纸销量都不愁了,房租也有着落了。文将面推到一边,拿纸笔开始记录椛的故事。她只是应和,到后面便要安慰在电话那头哭起来的椛,好让她继续说下去。
两人一直聊到十点,先是文心疼起了话费,提议明日面馆再议。椛哑着嗓子答应了。
那一晚犬走椛睡得很香。
第二天的早班梦一般地过去了。下工的椛径直奔向面馆,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短发女人,一旁还有个长衣飘飘的绿发姑娘。她俩坐在油烟粘鞋底的面馆里,实在是突兀。来吃饭的,不管男人女人,都要瞟上一眼。还有小伙子上去搭讪。
短发女人见椛在门口踌躇,便朝她挥手,招她过来。
椛在众人睽睽中局促地坐下,小声问道:“您就似文文姐?”
文介绍道:“不错,正是本人。这位就是我先前和你提到的巫女,早苗小姐。”椛也忙点头问好。
碗端上来,又收下去,文点的牛杂粉里面多放了将近一倍的牛杂,几乎让椛掉下眼泪来。她难得一次见到这么多荤腥。
她们一直坐到店面打烊,吞云吐雾的老板倚着柜台,盯着时钟,准备到点赶人。她们在关门前十分钟商量好了:原计划时间不变,周六进厂。她们要在领导进门,保安的注意力都放在正门时,从椛安排的地点翻墙而入。到时候文和早苗会穿上正装,见人便说自己是去人事应聘,不会有人怀疑。捉鬼的地点照旧是车间正中央,她们埋伏在楼梯间,等着午休车间无人时作法。一切速战速决。
“到时候你就不要在车间了,我们在外面给你拍几张照片就好。要是出事我们也不好牵涉你进来。”文最后的安排是这个。
椛嘴唇抖动着,答道:“俺要看着你们捉鬼!俺亲眼见了才能安心。真的要在周六做的话,俺躲在哪里看着就好了。”
文和早苗拿她没办法,只得答应她远远看着。
走出面馆,椛先带她们去定好的围墙下踩点。那之后文带她们到无人处的街灯下,拉起早苗和椛道:“不是说你被鬼上身了么?现在就让早苗小姐给你驱鬼。”
椛这才想起她自己的提法。她迷迷糊糊地,任早苗在她头上淋水,围着她嘀嘀咕咕,手舞足蹈。文相机的快门声没有停止过,反而成了早苗的节拍。当早苗宣布大功告成时,她已是昏昏沉沉的,几乎睡过去。
“感觉怎样?”两双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椛朦胧间听见自己口中的声音:“似乎,好了……”她越来越觉得,她们二人的影子总是在她远方舞蹈着,忽远忽近——但最终是与她无关的。
她隐隐约约有了这样的念头:现在她除了自己,不再拥有什么了。
她跌跌撞撞回了宿舍,当她躺在床上时,她才完全清醒过来,甚至难以再入睡了。那一晚她没有梦见别的,只感觉这睡眠如热泥浆一般焦灼凝滞。她挣扎出来后,看时间已是早晨八点,便上发条似的慌忙起来,摸到门把手才记起今天自己不用加班。
文打电话来,说她们已经到了踩点处。椛便跑下大院,将那带子抛上围墙那头,看见带子很快地拉紧。
就在此时,她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年轻的女声:“喂!你在那干什么呢!”
椛周身一个激灵,回头见到和她同车间的一个女工拿着手机,拍下了她的照片。
“你在灌木丛里弄些什么?养小鸡小鸭么?”她挖苦道。
世界有一瞬间在椛的眼前崩塌了。但她立即做出了补救——用力尖叫。这尖叫不成章法,乱喊一气,后来几乎变成了嘶吼。
“哇哦。”那姑娘感到三分滑稽,七分恐惧,不自觉退后了两步。
两个保安抓着防暴棍跑来了。
姑娘一手推开一个保安,劝道:“哥,别过去。那外地妹那里有点问题,留她一个人就行了。你看她今天都没去加班……哎呀,你问问就知道的,7号车间那个犬走椛,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倒贴也没人要的那种……”那保安里面有一个颇年轻英俊的,她的攻势应该在更安全的地方展开。
“椛!椛椛!怎么了?”文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椛咳嗽几声,答道:“没什么,俺装的,刚刚保安来了。现在没问题了。”
椛不敢懈怠一分一秒,她忙跑回宿舍,走到宿舍楼道的拐角,那里看得见工厂大门。文托她盯着,她看见了领导,便马上打电话来。
一切顺利。电话那头的文和早苗成功潜入,夹着笑声通知椛情况,让她十二点午休时到一楼车间,找个地方藏起来。
椛放下手机,如梦初醒。现在她身上已没有了鬼怪,车间的鬼怪眼看着也命不久矣。等鬼怪灰飞烟灭,她就能向所有人证明:她没病,她只是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和恐惧而已。
她感觉头顶上有一桶水,晃晃悠悠晕晕乎乎的。还有三小时多,先睡一觉再去吧。椛调了个闹钟,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犬走椛醒来得比她预想得要早,但这是外力所致。饭纲丸龙抓起她的手臂,将她整个提起,用两个耳光抽走了她的睡眠。
“你……”椛在朦胧间看见车间经理双目几乎冒出青光,“你跟我走!”她拎着跌跌撞撞的椛往楼下走去。但盛怒的饭纲丸龙已经无法在楼梯上驾驭八厘米的恨天高了,她脚底一滑,拉着椛一起滚下了楼梯。妆花了,发散了,为领导准备的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成了灰色。犬走椛磕破了额头,一行鲜红色的血划过她的灰头土脸。
饭纲丸龙忍耐着脚踝的剧痛,硬是光着脚将丢了魂的椛拎到了经理办公室——当然是抄小路。尽管如此,在最后一段路她们还是吸引了整个车间的目光。办公室内,文和早苗老实巴交地坐在两张小板凳上,由一个保安看着。那保安手里还提着文的相机包。
椛接触到两人的目光,剧烈地战栗起来:“你们……”
饭纲丸龙将自己摔进转椅,喘着气问道:“她们是你喊来的?”
“啊……啊……”椛张口结舌。
人群默默在办公室外聚集起来,贴着饭纲丸的玻璃。他们感觉得到,有些事这就要做个了结了。
“是不是?”饭纲丸无力扬起声音了,但字字紧逼。
寂静中,椛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饭纲丸咬牙切齿地拍手。
“经理,经理啊。”文哭丧着脸,“就是她喊我来的。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把相机还我,它比我的小命还重要。我已经一个月没交房租了,要是没了它,我就没了生计了啊。”
“姐姐!”早苗升级了称谓,“我只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学生,我知道错了,求求您不要告诉我老师……”
椛恍惚着,一言不发。
“犬走椛。”龙的裁纸刀再度落下,“我问你最后一次,车间里到底有没有鬼?”
犬走椛转头看她,双目在死寂的贫瘠的一无所有的灰烬中燃烧。
“有。”她竟然斩钉截铁起来。
唰。龙的手指向窗玻璃,大声道:“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现在就给我把鬼叫出来!当着全车间的面!”现在领导已经被记者吓走,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犬走椛一言不发地回身,打开了办公室大门。工人们纷纷后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笔直通向车间中央。
椛跌跌撞撞,走向所有人为她准备的舞台,灰蓝的海洋中,走出了她头上凝固的红。她站定在四堆五光十色的成书的簇拥下,其中一堆的封面就是椛亲手过塑的——但它们与她无关。
“出来。”第一声是预热。
“出来!”犬走椛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出来!出来!!”前一声尚未散尽,后一声便冲撞在车间的天花板上。
二十秒过去了。
“出来……呀!出来……”犬走椛走动起来。她几乎是向前倒去,瘦小的拳头给了裁纸机一记重击。这一记让她的四个指节渗出血来,庞然大物却巍然不动。
“出来!”她又是一腿,哐地撞在铁皮上。膝盖的痛苦扭曲了她的脸孔。
人群中有人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无人上前。
犬走椛又撞回了车间中央。她整个地提起一个带工作台的裁纸刀。
四十秒过去了。
“给俺……出来!!”她用裁纸刀的手把带着整个工作台,重重砸在那堆她亲自过塑的书本上。纸做的立方体顿时产生了形变,而她也几乎克服不了沉重的惯性,差点被带着跌坐在地。
“出来啊!出来啊!啊——”她扭转起全身,再次将全部重量招呼到书堆上。
鬼出来了么?无人看见任何在自然与科学之外的异动,不过也许快了。椛真诚地坚信,只要她继续这般下去,鬼总会被打出来的。
但呐喊和重击几乎耗尽了她的气力,她再也挥不出下一记了。那堆反着光的纸皮用两处伤疤冷冷地面对她,不为所动。
她只感到天旋地转,支撑不住了。就在此时,一只手拉起了她——又给了她一记耳光。她摔倒那堆书上,又被书弹倒在地。
是饭纲丸龙。她的脸变成了和她头发一致的颜色。
“滚!”她喘着粗气,只吐得出这个单字。
三小时后,犬走椛提着所有行李,走出了印刷厂大门。她这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全部被罚走,用来补偿机器、货物和全车间工时、名誉的损失。
保安给她开门时不敢看她的眼睛。
椛回头看四层高的水泥厂房,欲言又止。她拿出手机,输入了果的电话号码,删掉;又输入了阿妈的号码,再删掉。最后她没有打出一个电话,她走过街道的拐角,看不见了。
后来,椛似乎找了不少份工作。她还见到了鬼么?还遇见了歇斯底里与噩梦么?她再也不说了。
再后来,带着孩子的果打电话和椛聊天,提到了印刷厂的事。果说,厂里的工人都这么传:当她砸车间时,人群里有一个女孩子哭了,那女孩子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哭。
椛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的疤,咕哝了一声:“哦,这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