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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班篇4-1

2022-08-05 19:59 作者:璃月薄荷  | 我要投稿

一模之后,生活又回归了正轨。

    还记得那个很酷炫的叫法吗?“芽月”,在草木发芽万物生长的春天里,校园里的早樱静静绽放,无尽的苍白笼罩在我的头顶,这场景说美是很美,说惨也挺惨的。无尽的书山卷海再次君临每个学生的桌面和脚边的过道,教室里回荡着老师被腰间扩音器放大的刺耳话语声,有气无力的仲春阳光无尽地烹煮着我的脑袋和灵魂,让人在无尽的题目中发出无尽的祈祷:这样看不到尽头的日常究竟要何时才会终结呢?

    答案很简单,距离高考只剩六十多天了。

    我曾经以为,高三的时光就会在这样无止境的日常里慢慢终结,直到我在那个傍晚选择向杨清雪告白,我无止境的日常里就多了杨清雪这样一道冰冷而华丽的身影。我追寻着那个身影,直到这一天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和杨清雪的命运。

    愚人节刚过,我不用再提防邱芸和戚修远给我准备的恶作剧,因此在踏进校园时心情竟然有几分难得的愉悦。正对着校门的花坛前,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正楷红字,说的无非就是些某某大学来礼堂开讲座之类的内容,我对此已经熟视无睹,除非是学校规定必须去,否则我真的不想跑去听几个小时的废话。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我在屏幕前停下脚步,重新等待滚动字幕从屏幕的边缘冒出来。

    “4月2日……美国……公爵大学……将来到我校……召开招生会。”

    招生会。

    这就是杨清雪宁肯放弃一门考试成绩,也要坚持参加笔试的招生会。

    家长会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和杨清雪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明白了去国外学习法学的艰难与争议,也理解了杨清雪的想法。

    她的父亲含冤入狱,她想要前往海外学习法学。法律体系的完善健全、司法公正与依法断案,或许要解决这些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她愿意在这条路上迈出步伐,又有谁能阻止她呢?

    “公爵大学啊……”

    我的耳边不合时宜地传来了某个悠闲的嗓音。

    “这所学校可是号称美国南部最好的学校,商学院、法学院和医学院都是全美顶尖,为什么这样的学校要跑到我们学校来开招生会呢?”

    “因为和武大有合作吧……”我随口接了句,“公爵和武大在国内办了个分校,我们这里又堪称武大第一生源高中。听说这是公爵第一次在国内高中直接开招生会,很多外地考生前两天都跑来参加笔试。”

    “咦?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戚修远故意把“咦”拖得很长,“我以为你对出国什么的不感兴趣呢~?”

    “确实不感兴趣啊,可是这次招生会声势这么浩大,想不知道都难。”我今天实在没心情踩修远的套路,“而且上次一模考综合那天下午就是笔试,很多学生都提前交卷或者根本没考吧。”

    “比如清雪?”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穿过空旷的厚德广场,红彤彤的“华”字雕像屹立在晨曦中。

    呼吸着郊外的新鲜空气,聆听着幽远的鸟鸣声,我回忆起了王老师的话。

    “修远。”

    “嗯?”

    “从这所学校毕业,我们就是最优秀的学生吗?”

    “哪怕你要和那种一本率98%、99%的学校比,我都会毫不犹疑地回答你,我们就是最优秀的。”

    戚修远贪婪地呼吸着城区内无法奢望的清冽空气。

    “比起高考之后一纸录取通知书带来的虚无和迷惘,我更想从人生仅有的高中三年里学到更有意义的东西,这就是这所高中最让我满意,也最让我为之骄傲的地方。如果日后有一天别人问起我的母校,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那就是我的高中……”

    走进教室,邱芸照例哭丧着脸坐在位置上补作业背书,令我眼前一亮的是杨清雪。

    许久不见的西装校服在她身上显得一尘不染,利落合体的西服和衬衫看不到一丝褶皱,领口的领结都被洗得焕然一新。

    杨清雪笔直坐在窗边,低头翻阅着一叠纸。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全部是她为了下午的面试而准备的资料。

    我自知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打扰她,只是坐在位置上复习自己的题目。

    “高弘!修远!你们两个中午有点活要干!”

    程潇同志捧着一叠东西风风火火闯进教室。

    “顾听,跟我来把这些宣传册发一下!高弘修远,中午跟我去中山厅帮忙布置招生会!”

    “布置招生会?”修远零秒反应加叫苦不迭,“有没有搞错哦,让高三学生去帮忙,学生会和团委是傻的吗?”

    “别提了,人手根本不够用!要接待外校的来宾和考生,要在校园内张贴引导标识,还要布置招生会会场,简直忙疯了好吗!我们团委每个人都有任务,至少拉两个班上的同学来帮忙,你们两个整天躲在教室后头看美女,到了你们交税的时候了!”

    “也就是说,忙得连猫咪的爪子都要借来用对吧!”邱芸在这种时候冒出来总结了一句,乖乖做你的数学卷子去!

    “不要啊!”修远抱头哀嚎,“从小就体弱多病的我,无法胜任这般神圣而高贵的职责——”

    “别被他骗了,这孙子身体好得很。”我实力卖队友,叫你整天给我下套,想不到你小子也有今天啊,“每天饼干啃啃学妹泡泡逍遥得很。”

    “高弘!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来啊来啊,我看你怎么报仇~”

    午休时间,我叼着面包片来到了中山厅。学校的大礼堂以中山命名,很多重大活动和仪式都会在中山厅举行,话剧社每年还会在这里上演年度大戏。

    今天的中山厅被红蓝两色的幕布所笼罩,红色代表合作办学的中方院校,蓝色则代表了远渡重洋来到这里的公爵大学。有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在四处走动,也有衣着随意戴着访客胸牌的老……外国友人四处乱瞧,看到点什么都会啧啧称奇。当然了,在这些人之下才是我们这帮干活的学生。

    “修远,高弘,你们去外头把桌椅搬进来,会有人帮你们接力搬上舞台的。要抓紧了,马上要调试音响——”

    “唉,且慢。”一同过来帮忙的顾听大人突然制止了程潇同志,“高弘君之英语,我班可称翘楚,不知程潇你可有异议?”

    “哎呀顾听我现在没空听你扯这些有话快说!再说了不是有杨清雪英语比他好么!”

    “吾有个提议,不若让高弘去为这些西洋客人领路,也算人尽其才。”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这么办吧!”

    程潇同志下决定也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瞬间扯下自己的团委袖章挂在我的校服上。别啊,这料子很贵的。

    “高弘你去外头接待到处乱跑的老外,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回答,把这帮洋大人给姐伺候好喽!修远你跟我搬桌子!”

    “哈?”戚修远的表情让人很想往他张开的嘴里塞点什么,比如灯泡之类的。

    正好门口有个东张西望的白胡子老头,我就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再怎么说领着人家看校园也比搬桌子轻松点,说不定这老头还是什么校长教授之类的厉害人物,我无意间的一点帮助就能给杨清雪大大降低面试难度也说不定,剧本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不过这个剧本好像有漏洞,一般校长不都是身边围着一堆随从吗?那就改成久负盛名性情孤僻的国宝级老教授好了。一般这种隐藏角色都比校长什么的厉害,校长还总是唱反调的那个角色。

    “Excuse me, sir, is there anything I could help?”

    “HAHA!”白胡子老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会说中文!一点!跟我,说中文,OK!”

    “OK,OK……”这倒是省事了,我也不敢保证我一个高中生真能当什么翻译,“您想去哪里?我为您领路吧?”

    “领路?带路?OK,OK,好!可以,没问题。”白胡子老……老先生眉开眼笑,“随便,随便走走,走走。”

    随便走走,那我就陪你走走吧。

    校史馆,电子阅览室,心理港湾,图书馆,阅览室,还有平时不开门的教师阅览室……很多我根本没进去过的地方,凭借这个会走路的外国门禁卡都能进去瞧瞧。老先生对电脑设备之类的先进教学器材似乎不感兴趣,而是对校史和藏书比较好奇,看了不少东西。

    “老先生,请问您是公爵大学的教授吗?”

    “教授?Professor?Yes,我,教授。”白胡子老先生拍了拍胸脯,明明才四月份这帮老外个个都穿着短袖,真是不怕冷啊,“我,China,first time,第一次来。”

    “冒昧问一句,您是教什么……”

    “我教发绿。老。”

    我仔细想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法律”、“law”。

    “哇!真巧,我有个同学就想去贵校学习法学,她还通过了这次招生会的笔试。”我这么果断把某人卖了真的没关系么,应该不是坏事……吧?话说这老头能听懂我说什么吗?

    “好,好!期待,期待见到她,在下午。”

    加油,清雪同学,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事实证明,我这个人的预言总是比较不准的,前脚刚立了这么个“只能帮你到这里”的flag,后脚回到教室就差点跟杨清雪撞个满怀。

    “哇!小心——”

    我话还没说完,在我面前生生驻足的杨清雪就一把推开我,冲向了走廊的尽头。

    “……她什么毛病?”我没有像动画里那样在拐角处和美少女撞个满怀看到内裤,却非常悲惨地被美少女推到了墙上。

    “我不知道啊?”邱芸也是一头雾水,“她刚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就跑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出了什么事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把头探出了教室门外。

    好在杨清雪没有一口气冲下楼梯,只是站在无人的拐角处一边绕着圈子来回踱步一边捂着手机打电话。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慌乱过。

    “没事吧,清雪?”

    “……没事。”

    面对我的疑问,杨清雪和往日一样板着一张脸,只是躲闪的目光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妙。

    这一丝不妙的预感很快就成了现实。

    下午第二节课,翟老师正在尝试把投影仪的幕布收上去,杨清雪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

    ……掏出手机?

    我和翟老师同时用见鬼了的目光注视着杨清雪。学校明文规定不允许带手机,虽然大多数人都会把手机藏起来用,但从没见过有人嚣张到上课时候公然掏出来用。

    杨清雪无视半个班级的目光,按下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杨清雪,出了什么事吗?”翟老师很快就和我一样感到了有点不妙。

    “……”

    杨清雪捂着话筒,低下头去。

    精心梳理的茶色长发垂在身前,让我看不清她的侧脸。

    一秒。两秒。

    十秒钟过去了,她重新举起了手机。

    “我马上到。”

    她挂断电话,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杨清雪!家里出事了吗?”

    “抱歉翟老师,父亲突然病倒了。我请个假。”

    杨清雪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从我身后跑过。

    “唉?清雪!清雪?”

    清雪从后门跑出教室,翟老师急忙从前门去堵住清雪,走廊里传来她急促的话语声。

    “等下,清雪,钱带够了吗?我这里有点现金,你先拿着,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和王老师!”

    “……谢谢老师。”

    清晰的脚步声响彻在宁静的教学楼里。

    我和邱芸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英语课结束,最后两节课是自习和活动,实际上就是学校让高三学生去围观招生会的。我和邱芸修远一起走进中山厅,等待着清雪的消息。

    我们等啊等,等到灯光亮起,嘉宾入座,主持人致辞,面试开始,还是没有清雪的消息。

    “王老师!”

    我叫住了从门外路过的征服王。

    “王老师,有清雪的消息吗?”

    “……她父亲突发急病,倒在家里了。听说他前两天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今天就请假在家想休息一下,没想到突然病倒了。要不是清雪中午打电话发现没人接,恐怕现在已经——”

    “我不想听这些!”

    王老师和我都被我的话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清雪现在在哪里?面试已经开始了,她再不来就赶不上了!”

    “她恐怕来不了了。”

    王老师摘下眼镜,闭上了眼睛。

    “刚跟她通过电话,病情很急,必须现在动手术,家属要签字。等手续办完,招生会也该结束了,所以她刚才让我转告你们,不用等她——”

    “不可以!”

    邱芸从中山厅里跑了出来。

    “这是她放弃了考试和复习时间才换来的机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王老师,把电话给我,我们来劝她!”修远也紧随其后。

    “我理解你们,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王老师拿出手机按下锁屏键。

    “招生会还有一个小时结束,清雪的父亲在隔壁区的市第一医院,路上全是堵车的主干道,就算她现在过来也——”

    “还有办法的!”

    我双手抱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还有办法,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办法,要冷静,思考,思考!”

    “我们可以在这里拖住面试的考官!”修远按着胸口,“只要……我和邱芸在这里拖住他们!如果我在场的话,就算公爵的人也会听我们把话说完的!邱芸又有这么优秀的口才,我们一定可以坚持到清雪回来!”

    “可是她已经放弃了……”王老师闭着眼睛连连摇头,“电话也打不通了,现在打车赶过去,来回也不止一个小时——”

    “让我去!”

    我一掌拍在墙壁上,就像王老师常做的那样。

    “在这种时候开车上中山东路就是添堵!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我熟悉从这里到第一医院的每一条小道,让我骑自行车去,保证能及时赶回来!”

    “自行车后座禁止带人……唔!”修远的吐槽挨了邱芸一击腹击拳。

    “王老师,请把您的自行车借给我!”

    “我的……‘布西发拉斯’?”

    “拜托了!我一定把清雪带会来!”

    我是怎么了?胸口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脊背上有电流从后脑勺一直钻到脚底。脖子,手指,肘关节——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

    “请交给我吧!”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真的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吗——用我的冲刺速度,去决定杨清雪的前途和命运?

    “……好吧。”

    王老师睁开了眼睛。

    “就停在行政楼底下的老地方,你出门左转就能看到,大红色的那辆山地车。”

    “等我一下!”

    我夺过王老师手里的钥匙,转身冲进了中山厅。

    “高弘!高弘!你干嘛!”

    “等等我们!”

    邱芸和修远的话语声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等他们,推开排在前面的学生,一个箭步跨上了舞台。

    我喘了一口气。

    我的背后是几乎坐满的礼堂看台,我的身前是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和老年人。

    身负来自前后的无数道目光,我能搞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脖子,手指,肘关节——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Oh!Boy,是你。”

    中午见过的那个老人家对我一眨眼。

    “喘口气,calm down。”

    在老人鼓励的眼神下,我深吸一口气,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站在远方的杨清雪。

    她需要我。

    就算是我……也有能做到的事情。

    就算是我……就算是从来都只能追寻着她前进背影的我,也有被需要的一天。

    至少此刻,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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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科班篇4-2

    “OK?面试,要排队。”老人家对我一摊手,示意我回到队列后面去。

    “我请求各位老师、各位领导延长此次面试的时间。”

    “……”

    我鼓起勇气望了一眼愣在座位里的校领导和面生的领导同志,只好再重复一遍:“我请求各位老师、各位领导延长此次面试的时间。”

    “……”

    中国人和外国人你看我我看你,估计都以为这是对方派来的人,最后还是多少对我有印象的学校校长皱起了眉头:“你是高三几班的来着?不要在这里胡闹,快下去,你班主任是——”

    “校长先生,请听我说!我们班的——”

    “是这样的。”戚修远站到了我的身边,“我们班的杨清雪同学通过了招生会笔试,原本预定今天参加面试,可是她父亲突发急病住院了,她现在在医院里陪着父亲。”

    “戚修远!”教务主任气得脸都变形了,“不要……不要在这里胡闹,这是严肃的面试场合,底下这么多记——”

    记者。

    他自觉失言,在其他领导的注视下悻悻然闭上了嘴。

    “希望各位领导能理解并通融一下,这实在是突发情况,事出突然,谁都没想到。”邱芸也走到我的身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们请各位领导稍微延长一下此次面试的时间,我们保证清雪她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参加面试。杨清雪同学是我们学校高三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笔试也是以名列前茅的成绩通过的,真心希望贵校不要错过这样的人才。”

    翻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坐在中间的老外,估计这个老外是管事的。他跟其他几个老外窃窃私语起来,随即义正词严地说了一串又急又快的英语,我只听了个大概。

    “Williams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学生的迟到而特地延长时间,虽然她的情况令人同情,可若是开了随意延长面试的先例,以后这样的情况就会越来越多……”

    该死的程序正义和判例法!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美国佬和英美法系。

    “不!我不这么认为。”

    想不到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竟然是那个白胡子老人家。

    “我认为这个年轻人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人才。”这老头普通话说得好溜!原来你之前都是装的啊,“既然她已经通过了笔试,在没有违反规定的前提下,我们就没有权利去拒绝她参加面试,至少应该给她这个机会。”

    “……”

    看来这个老先生的话很顶用,管事的老外听过翻译后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Thank you!Thank you sir, we appreciate your kindness and understanding……”我对着老头一通乱夸,啥词儿都冒出来了。

    “去吧,go and get her!”老人家对我一拍手掌。

    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向了大门。

    在一群破铜烂铁的最中央,那辆高贵而骄傲的王者坐骑——“布西发拉斯”在等待着我。

    钥匙,锁孔,踏板,还有校门口保安的喝令声。

    “我的爱马可是很凶暴的!”竞速的本能在我沸腾的血液里奔走,一切红灯都视若无物,我就这样做着违背了人生一切信条和准则的事情,直到骑着自行车抵达第一医院的住院部楼下,我的脑袋里都保持着一片空白的状态。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一帮这辈子都见不到第二回的领导面前说了些什么?

    刚才那个红灯好危险啊!差点被撞飞了,还是主马路安全,路上全是堵着的车,一点都不危险……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后怕的时候!得赶快找到杨清雪!

    根据王老师给的信息,我搭乘电梯来到住院大楼22层心血管病房。

    我在护士站附近转了一圈,终于在走廊拐角的窗前发现了杨清雪。

    她和往日一样,面无表情倚在窗边,俯瞰着这座灰蒙蒙的都市。

    “你来了。”

    杨清雪和往日一样,看都不用看我一眼,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我走上前去,抓住了杨清雪的手腕。

    “放手吧。”杨清雪把头贴在玻璃上,“已经太晚了。”

    “还来得及!只要我们现在出发!”

    “太晚了……现在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杨清雪!你给我冷静点!”我抓住她的肩膀,“你不是说过,我碰你一下你就要宰了我吗!快动手啊!”

    “需要冷静的人是你。”

    杨清雪转过头来,眼中只有死一般的平静。

    “至于我,我短暂的人生里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过。”

    “清雪……”

    “高弘,你知道吗?人们有句话叫做‘烟雾和笨蛋都喜欢高处’,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一个笨蛋。小时候父亲和母亲带我去过一次上海,那时候的东方明珠还不像现在一样人山人海,其他的孩子在第一层观景平台就吓得不敢走路了,只有我直到263米的上球体还活蹦乱跳。我至今还记得从那里望下去的风景,至今还记得和父母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

    杨清雪望着窗外平静的江水,眼中映出的也只有平静。

    “现在看来,要不了多久……”

    “不是说要做手术吗!?怎么会?”

    “手术是有失败的几率的。如果我签下这个名字,不论是生是死,我都决定了父亲的命运。或许你会说,躺在那里也不过是等死而已,做了手术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他再也没能从手术台上走下来呢?”

    杨清雪抬起自己的右手,这只纤细的手掌上承受着生命的重量。

    “父亲已经众叛亲离,我是现在唯一能决定他生死的人。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每个人都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活的,我无法看着一个人死在我的眼前,更难以去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抉择。我们背负了太多死者与生者的意愿,总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逃避的……你有你的宿命,而我,这就是我肩负的重量,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

    “高弘,你面对过真正的死亡吗?当冰冷的刀刃抵在你的脖子上,当飞驰的卡车闯过红灯的十字路口,当浑浊的河水漫过你的头顶……你可曾听过死神的低语回响在你的耳畔?我的父亲,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病已经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严重到他一直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严重到他最终将生与死的抉择交给了别人,让我来抛掷命运的骰子。

    “我的父亲,他是个罪人,他在正义和私情之间选择了我,他的抉择注定了自己今天的下场,我也不得不背负着他的抉择一直活到今天。而今天,此时此刻,终于到了我为他那天的抉择付出代价的时候了。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忘记了做出抉择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说了这么半天,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笃。

    我敲了一下杨清雪的脑袋,就像我时常对邱芸做的那样。

    “要开刀就开刀,要保守治疗就保守治疗,我还等着骑车载你回去参加面试呢。”

    “你……”杨清雪捂着被我打疼的地方,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像是第一天认识我这个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

    “我听了啊。你欠你爹一条命,今天就是你报答他的时候了!不管你签不签字你爹都可能没了,我只是个无关人员无权指点你该怎么做,我只想让你快点做决定。邱芸,修远,王老师,翟老师,还有满场的考官们,他们都在等你回去参加面试。”

    “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现在就签字,再跟我回去。我已经让邱芸她们争取到了延长的面试时间,我还答应过那个法学院的教授,一定会把你带回去,让他见识见识我为之神魂颠倒的女孩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天才。”

    “你……”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废话,但我还是不得不说出我必须说的话,我必须要打破你这看似正确实则虚伪的冷静。你父亲的性命与你面试的结果,都从来不是由你决定的,你只是做出了一个可能通向不同结局的选择,最终的结局只能交给命运去决定。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你没资格说我虚伪。我从来不说假话。”

    “你不对我说假话,你却在欺骗自己。难道你要屈服在命运面前,放弃你准备已久的面试,放弃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吗?既然你不愿意做出决定,那就让我来吧!我现在要强行把你带回学校,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样你决定你父亲的命运,我决定你的命运,大家就扯平了。”

    “……这都是些什么歪理。”

    杨清雪叹了口气。

    “好吧,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和你是没办法沟通了。医生!”

    “决定了?我们都快等急死了!”

    等在不远处的医生终于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向我投来感谢的目光。

    “是的,请……让我签字吧。”

    杨清雪放下笔,我在那一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跑向了电梯。

    这是不是我第一次握住女孩子的手呢?这可不是别人的手,这是杨清雪的手。这是在键盘上创造一个世界、在琴弦上讲述一段故事、在数秒前决定了一个人生死的手。

    也是令我下定决心、抛弃了一切的一切都要握住的手。

    “喂,高弘,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你答应了法学院的教授?”

    “是啊,我当时还在奇怪,美国不是没有法学本科的吗,你要是出国的话本科得学点什么,干嘛不在国内念完本科再出国考法学研究生。”

    “有法学预科,也可以从历史学、政治学和心理学开始学,拿到本科再去考法学博士什么的。你真认识法学院的教授?那可是公爵大学的法学院,你是怎么认识人家的?”

    “就是中午做翻译加向导,领着他在学校里转了几圈。话说你干嘛非得出国学法律,欧美法系和大陆法系差这么多,用的还是问题这么多的判例法……”

    “哟哟哟,听听听听,这是谁啊上网查了点东西就觉得自己懂行了?还张口就来什么欧美法系大陆法系判例法衡平法,给我背背五大法系怎么样啊?”

    “我没说衡平法。五大法系不就是欧美法系大陆法系印度法系中华法系和伊斯兰法系么,这还想难倒我?”

    “不错不错,你已经比95%的高三生适合读法学了,有没有兴趣考法学专业啊?”

    “免了,我智商太低……”

    我和杨清雪就这样进行着无谓的对话,仿佛我们坐在午休时暖洋洋的教室里,而非骑在山地车上穿越拥挤的车流。夕阳的余晖落在我们身上,搅拌着花香的晚风刮过耳畔,我的眼里只有前方的道路,我的知觉只接收杨清雪的身躯传来的温热。她用双臂紧紧抱着我的上半身,软绵绵的触感从我的背心处传遍了全身每一个神经元。

    “高弘。”

    杨清雪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今天的事情……你可要负起责任哦。”

    “噗!”

    我脚底一滑,差点连人带车飞出去。所以说自行车后座不要带人!这女人完全是在干扰我啊!

    “什么鬼,负什么责任!”

    “我的命运……可是你决定的。难道不应该让你负责吗?”

    “……给我安静点在后头坐着。我要加速了!”

    所有这一切,所有的声响、色彩、气流和热度,通通像一锅熔炉里五颜六色的糖浆一般,涂抹在我的身上。

    或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一次狂奔,在青春的夕阳下挥洒汗水,竭尽全力冲撞驱驰。

    或许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这样的一次机会,抛却一成不变的日常、直面冷酷无情的宿命,获得真正的重生。

    在这个高三的傍晚,我决定了别人的命运,杨清雪也决定了别人的命运。

    在我站在中山厅的门口,目送杨清雪踏上舞台的阶梯,倾听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时——

    我们都获得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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