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叠
五年前,我酷爱骑单车。好哥们邀我出游,我欣然接受。
仲春的确是个出游的好时节,阳光明媚,草木苏生,微风也带着花香,不免让人沉醉。他开着电瓶车,我驾着单车,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并行。道路两侧种着杨柳,在绵绵春风里,不尽地飘。
起初,我们车速很慢,说说笑笑,惬意得很。而后,他突然加速,我便蹬快些。一棵棵柳树向身后飞奔,我俩的话渐渐少了。猛地,我吸了口气,“咱们这是去哪?”他没有回答,似乎风声太大,他没听见,我便接着蹬车。“能再快点吗?”说着,他又一次加速。“当然,只要我蹬得够快,你都赶不上我。”
我俩的速度愈来愈快,不是做匀加速运动,而是加速度递增的变加速运动。我的视野里只有两旁的杨柳,和望不到头的前路。没料到他能骑那么快,我拼了命去追,从未那样狂飙过……
不知多久,我俩已不可思议地快,像是接近某种极限。有那么一瞬间,呼啸的风声停了,我们同时穿过一个竖直的巨大透明屏障,两辆车快速停下。屏障后是个大都市,它有着难以想象的纵深,如蚂蚁闯入恢弘宫殿,无名的恐惧压着我,令我双腿发软。
我们下了车,地面宛如透明玻璃,却很坚实。他搀着我前行,周遭走着衣装奇异的人,而满眼建筑,如深林一般,天上地下,飞着各种各样的船,车,飞机。我被惊得一时说不出话。“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所以,很高兴成为你的向导。”“这究竟是哪?我真不敢相信有这样一座城市。”“中京,我们是它的唯二访客。”
被他拉着到处转,看得我眼花缭乱。后来坐上飞车,拜访他在中京的住处。他那空间不大,布置得很温馨,有很多没见过的家具,还有一堆奇巧的小玩意。任意一个光滑平面,都可以变成触摸屏,开关家电,收听新闻,发送信息,浏览网页……简直无所不能。他曾让整个房屋变透明,然后改换场景,我们一会在山间对饮,一会在海底漫游,甚至能到月球上散步……
中京人使用一种特殊语言,极其简便,极其易学。“……你试着在脑中想象这些字词,这些别人都能看到……”花了一小时,我便从他那学会了中京语。
之后我们换上一种新式衣服,出门,去逛商场。那有很多人,他希望我跟中京人说说话,及时锻炼新学会的语言。商场里安静得很,毕竟他们使用无声的语言。我们成功和十几人愉快交流。当然,我们“买”了几件东西,如收缩胶囊,湮灭能晶块,便携造梦机,空间扫描仪……与其说是“买”,不如说是“取”,这个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按需分配已经实现了。
……
晚风吹拂,遥听得远楼笛声。我与他对坐小亭,把酒言欢。对于一座城市,只有在夜晚,才会显现出它真正的繁华。流光溢彩的一橦橦大厦不必说,穿行其间的一道道霓虹更是震撼,银河与月亮皆黯然失色。大都市里,古典建筑犹在,并与高新科技交融,引得我二人频频称善。某一瞬间,一个想法在我脑中诞生,即把一生托付于此。饮至中宵,只觉耳中生风,光影杂糅,我大抵是醉了。
……
剧烈的震动将我唤醒,那时已是凌晨。他急忙拉我离开住所,神情慌张,“发生什么事了?”“快走!”我们在巷道飞奔,而震动一刻不停,周围不时冒出些色块,如受损光盘播出的画面。所幸的是,我们安全抵达附近的广场。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正互诉烦忧。“唉,我不该带你来这,”他汗颜,“这下我们都危险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些着急。“不知道……”他四处张望起来,“这看起来像是空间本身的震动,似乎整座城市都将毁灭”“跑!咱们跑吧!离开这!”我惊恐万分。“还不能离开,”他眉头紧锁“我,我们要救人!这件事只有我们能做!”不知为何,只觉涌起满腔热血,我答应他,一起救人。
他计划让更多人知晓“边界”,像我们来时那样,以极快的速度逃离,前往我们的世界。没等他广场演说结束,几层楼狠狠砸下。一声巨响后,地面被砸穿,随后是几声痛苦的喊叫。我先被石块击中,后被埋入废墟。身子被石头压着,痛苦非常,我不禁呻吟。好在有石块撑起一点空间,我差点一命呜呼。身边有个缝隙,我艰难地望向里面。那有条胳膊,正流着血,我认出那是他。想到他可能已死,我泪流不止。
震动从未停下过一秒,身上的压力也时常增大,看着那条胳膊,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某刻,压力突然消失,坠落感随之产生,我竟随石块下落,落在一辆飞车上。原来是下城区的救援,我侥幸活下来。
下城区同样在震动,但大多建筑及时开启护罩,空间似乎被锚定,许多人幸免于难。然而,车径直把我送到政府。他们说市长要求见我。我十分忐忑,被一大哥扶进会议室。里面很“嘈杂”,两三个官员正吵得面红耳赤,还有几个人眼神凶恶,好像要吃掉我似的。一位女性突然站起,“好了!同志们,大家先出去。” 等官员们出去,女人开口:“您好,外来者,我就是市长。”“您为何要见我?”“城市目前的情况您已经看到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好的,我愿意帮忙。但是,你们可知,外来者另有一人?”“另一人?我们只知道你。情况危急,请先随我来。” 我跟着她,走过一个长廊,见到一片草坪。她俯下身,在草坪边缘摸索。似乎碰到什么按钮,草坪中央漏出一个圆形洞口。我们从那下去,进入密道,然后是密室。密室很大,最前面有个巨大荧幕,后面有一排排类似电脑的设备,每台设备后都有人在工作。我和一台空闲设备链接,她借助神经投影(一种可以在人脑中投影的技术),向我展现城市的真相:
一千万年前,人猿在非洲出现。有一支部族离开非洲,经百千年迁徙,他们的足迹已遍布全球,最终在东亚定居。随后的三百万年里,历经各种社会形态,他们铸就了辉煌灿烂的统一文明,甚至拥有了星际航行能力。后来,他们与硅基入侵者奋战。太阳系第五解颗行星在战火中被摧毁,形成火星与木星间的小行星带。舰队死伤惨重,地球几成炼狱,人口已不过万人,人类付出惨痛代价,勉强赢得战争。文明遭受重创,一度出现断层,最终消亡。然而,他们在最辉煌的时期,于火星地底留下了文明的火种。直至地球生态恢复,“火星人”重返地球,却遇到当今人类的先祖。适当引导后,他们回到文明伊始的定居地——东亚,构造出一个新的空间,又整体叠加在原始空间上。他们在新空间建立城市,即中京,随后切断与原始空间的联系,隐居起来。一年前,空间叠加出现异常,部分区域出现“边界”。开始,中京人严密监视这些地方,几个月中,什么也没发生,某官员提议,监视就被撤了。
“这次空间震动前所未有,即是空间叠加出了严重问题,”市长一脸严肃,“我们的空间犹如一个肥皂泡,长久以来,它漂浮在水面之上。大约一年前,肥皂泡落至水面,所谓‘边界’,就是和水面的接触点。现在看来,水面已泛起波澜,肥皂泡随时可能破裂。”“请组织群众从‘边界’逃离吧!”“不行。长久以来,我们的身体对这个空间产生了依赖,到了外面,我们难以适应。就算能适应,我们所习惯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都不复存在,我们大概率活不下去。另一方面,空间破裂后,你们的空间也必将受到波及。”“那怎么办?”她沉默了,有些犹豫。“先生,这就是我请您来的原因。我们有一个成功率最高且最危险的计划,如果成功,两个世界将安稳如初。而您,是计划的核心。”我不禁苦笑,“来都来了,我岂能临阵脱逃。”她向我伸出手,我用力握住……
空间颤动,刮着猛烈的风,风中夹杂着爆炸声,警报声,还有哭声。我刚跳下飞车,勉强站稳。前方道路破损,而两侧的废墟还在燃烧。眺望了有一阵,我终于望见我的自行车,它奇迹般地站着,但那辆电瓶车却不见了。我奔跑起来,飞速接近自行车。摸到车把手的一瞬间,感觉身后似有披风飘着。
跃上单车,计划开始。这次狂飙,要比之前快几十倍,我会成为一个“放风筝”的孩童,令整片空间高高飞起。我拼尽全力,两条腿疯狂转动,一次加速,两次加速,三次加速……身体各处疼痛起来,我嘶吼着,继续加速。四肢渐渐没了知觉,它们好像不属于我了,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先生,您做得很好,”此刻,我说不出话,“我们合力……”一束强光照来,我眼前成了白茫茫一片。低头看一眼前轮和腿,自行车还在加速。“滴——”“滴——滴——”右方传来车笛声。我向右一瞥,他正对我笑,亦如初见。
下一秒,“边界”闪烁。
肖隽
2023.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