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15·来人间走一遭

第15章 来人间走一遭
现在无论言和、利贝罗勒,还是患者的家属,都一丝不苟地关注着病床上的患者。
医生调整着她的体位,引产正在迅速进行。血淋淋的胎儿被取出,早已没了心跳。除了那母亲之外,没有人来得及在意这三十几周的生命,来人世间走一遭,却在妊娠之前去了阴间。
血还在成股地流下,就像关不上的水龙头。布拉索麻利地指挥着其它几位医生,开始给患者输液。核对药物,放置小枕,开启药瓶的铝盖,打开输液器,插入瓶塞,排气,皮肤碘伏消毒,扎上止血带,待到青筋稍稍鼓起,迅速扎针……娴熟的操作如同教科书一般一丝不苟。
开始向右手静脉中输入生理盐水。
宫内出血,布拉索亲自拿着纱布条,开始尝试止血。与此同时,叫其它医生注射止血药剂。血液渗透塞入宫内的纱布,鲜血还是一股股流出,她的手套上满是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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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压计银白色的指针指向了红色的区域,敲响了诸位医生的警钟。
“大出血,请患者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一名医生掀开帘子,告知在外面等候的家属。那男人立即跪了下来,像是拜菩萨一样拜着医生,医生没有看见,又在帘子里继续手术。
继续输液,在她的另一只手,也开始输入生理盐水。缺血,整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血液够用的。医生出来说明情况,那患者的父母都表示愿意献血。
“我是她的妈妈,就采我的血吧。”
“不行,采血后要检验、消毒、核对,才能给患者输入。已经来不及了。”医生摇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整个高棉国,根本不存在像样的血库,那种东西,只有英国、法国、德国、奥匈帝国等等才会有。
“直接输吧!”那母亲央求着医生。
“不行!那样危险,不仅对她危险,对你也没有好处!”医生严厉地斥责着那母亲。
翻译员把他们的情况转告给言和她们听。
“是,这样的吗?”利贝罗勒径直走过去。坐在长凳上的言和仰视着利贝罗勒,这个视角看她,竟觉得有些高大。
“Human Serum Albumin.”利贝罗勒用法语说到,然后解下挂在自己腿边的袋子,双手拿好,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这个多少钱?我们愿意买。”患者的丈夫并不懂法语,也看不懂上面印刷的文字。这像血一样的东西,估计就是血了。
“但愿能……派上用场……应该……不会有事……”利贝罗勒吞吞吐吐地说到。
医生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这陌生的血液制品是什么,拿进去问布拉索,布拉索要另一个医生把之前正定型的血型卡。初步比对了一下,很巧,血型是吻合的。
她嘱咐别人迅速做反定型的检验,然后快速地检验配血的主测和次测。患者的血一直流,待到检查完毕后,布拉索才让给患者输入人血白蛋白。
这不是对症下药,这是死马当活马医。她们根本没有别的血制品,能输入人血白蛋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下肢输血,三处同时输液。患者的创伤堵不住,血液还在流淌而下,鲜红的瀑布,飞悬在盆子上。
血压还在下降,指针在红色的区域里缓缓地朝0处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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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钱?你要多少钱?”患者的家属围住了利贝罗勒,仿佛利贝罗勒是远道而来的药商,言和不是。他们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鼓动着嘴唇,时不时地,给利贝罗勒磕头。
“我……”利贝罗勒吞吞吐吐,她告诉翻译员,自己不想收钱,就当是送给她的。
言和的嘴唇颤抖着,看着缓慢踱步走来的利贝罗勒。利贝罗勒的步伐很沉,坐在了言和的身边,静悄悄的。
房间里,几个人有条不紊地忙着,她们计划着准备第四条输液了。
布拉索示意把输液速度开到最大,现在患者体内的血压,已经惨不忍睹。心率,也已经下降到了三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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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中午已经过去了,坐在篱笆外的人,却没有感到饥饿。
布拉索掀开帘子,戴着口罩的她,眼角满是泪水,她摇了摇头:“万物皆因,万物皆缘。生前行善业的人,注定是有善报的。因果轮回,周而复始。”
短短两个小时,就是生与死的较量。谁能料到,连遗言也没有力气说出口,迷迷糊糊中,就是天人永别?
母女俩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丈夫冲入屋内,仅仅握住了妻子的手,还尚有余温。
“老婆,老婆,你醒醒,我知道你只是睡了……”
他呜咽着,涕泪俱下,手掌颤抖着,眼眶通红。
那患者的母亲,六十岁多岁的人,径直晕倒在了地上。
“节……节哀顺变……”言和模仿着在场的别人,双手合十,低下头,肃穆地伫立着。
“言和女士,价格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说。你有空就来吧。”布拉索告知言和,并对她鞠了一个躬,以表示歉意。她又要进入下一场战斗,和死亡较量。
“行。”言和哽咽地答应道,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急匆匆地跑出了这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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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和躲在了自己的床上,蜷缩着身体,不敢睁开眼睛。利贝罗勒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
“言和姐,我一直以为你很坚强的。”利贝罗勒纠正着自己的错觉,她发觉这个一米七高的、身材硬朗的姐姐,比自己还像一个孩子。
“我……我真的没见过……”言和擦拭着从眼睛里渗出来的泪水,脑海里满是那短促而漫长的两个小时,“人……怎么就……这么脆弱?”
“一个人,估计也就比我大几岁,怎么说没就没了?”言和不敢去回想,越是不敢,脑海里则越是那根深蒂固的印象。
利贝罗勒坐在旁边,侧着脸,低着头:“用不着沮丧……失败什么的,习惯了就好了。”利贝罗勒也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医务室见证过的生离死别,毕竟她是在病床上长大的。
“怎么,你也铁石心肠了?”
“这不是铁石心肠……我该流的泪,几年前就已经流完了……”利贝罗勒呢喃着,她现在真的哭不出来。她也害怕,但是因为她每天都害怕,所以别人看起来,她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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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和睡了一觉,利贝罗勒就陪在旁边。后来利贝罗勒也困了,就躺在了言和的身边,紧紧依偎着言和。
似乎是有心理阴影,言和几天都不敢去那阿弥陀医院。她看上去有点郁郁寡欢,每天都和利贝罗勒吃着简单的东西。
“还在为那对母女难过吗?”利贝罗勒询问着。
“不是。”言和淡淡地说,那两人她不曾知道名字,不曾见过面目,虽然她时时刻刻悼念着,但是已经没有几天前那么难过了。
她现在脑子里最为混乱的事情,是卖货的事情。
要是没有利贝罗勒,她还不至于这么焦虑。按照她之前的想法,她打算用大概120英镑的单价卖给阿弥陀医院。而且,她们也有国王的赏赐。
现在她不打算这么做了,利贝罗勒成了先例。言和打算学利贝罗勒直接把药送给阿弥陀医院,或者只要一个成本价,她已经没有盈利的打算了。
她把缘由一五一十地说给利贝罗勒听,利贝罗勒点点头,她随便。虽然言和不能卖个好价钱,利贝罗勒也有点难过。
到了晚饭后,她和利贝罗勒去了一个酒吧。漆黑色的桌椅,落地的玻璃窗,墙壁上挂着一个个相框,都是茶色的摄影照片。酒吧的椅子很高,利贝罗勒坐上去就不想下来了,言和盯着她看,觉得她每天都迷迷糊糊,倒是显得很可爱。
言和觉得她不协调,一个明明乳臭未干的姑娘,背着一把一米多长的步枪。
澳大利亚的樱桃白兰地、法国诺曼底的当酒、本地的石榴汁和暹罗的菠萝水,加上糖浆、苏打水,在调酒师手里勾兑出迷人的异国情调。可惜她俩都不怎么会品酒,毫不讲究,而是直接喝。配上夏威夷果、油煎土豆,还有一小碟甜甜的糯米球,五颜六色。
“这肯定很贵吧……”利贝罗勒怯生生地说。
“再贵能有药贵?”言和不经意地开着玩笑,吃得这么好自然很贵,这算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馆了,她心里清楚。不过,就算是这样吃喝,也比不过一些药物的零头。
这些药很贵吗?为什么?
一是研发贵。Prontosil这种在染色剂中偶然发现的药物,在六年前的1933年才开始临床试用。就和盘尼西林一样,这种药物是可遇不可求的。
可求的药物也不是没有,氨苯磺胺、磺胺嘧啶这些磺胺类药物都是有机化学家和医药学家发明的,他们根据有机分子官能团的生物化学作用研制新药。但是研究经费是无比昂贵的。
二是工艺贵。这些复杂的药物,需要成熟的有机化工体系。原料、技术员、质检,层层把关,这就注定了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根本生产不出来。这是有技术含量的东西,不是小作坊就能做出来的。
三是专利贵。四是运输贵。五是关税贵。
“真……真惨……”利贝罗勒听了言和这个业内人士的讲说,不禁为那些患者感叹。
喝了酒,利贝罗勒就更加迷迷糊糊了。言和牵着她的手,侧着脸,稍稍趴在了桌子上。
“血包。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上海,带你去看看黄浦江边十里洋场。”言和告诉利贝罗勒。利贝罗勒似乎不屑:“我去过香榭丽舍大道。”
“好吧,比不过你。”言和摸了摸自己的头,尴尬地笑着,然后闭上眼睛,她想休息个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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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听到门口有人吵架,紧接着仿佛升级成了打架。一张桌子被推倒在了地上,玻璃渣和酒水撒了一地。
原以为是有顾客发脾气,没想到是“道上的”来索要“保护费”了。言和抬起头,注目着,堂堂国王脚下,也会有这种事情。
道上的人索要的钱比上个月的更多了,店家不同意,吵起来了,被掀了桌子。有几个客人尝试逃跑,结果被拦住,道上的人叫他们回去。
那为首的人一脸横肉,手里挥舞着四五十公分的刀,后面一个小弟,头发染成了黄色的,手里耍着弹簧刀。他们似乎不止这点人,还有几个人,手上虽然没家伙,但是也气势汹汹地站在了酒吧的小厅里。
酒吧的经理点头哈腰,给他们数着所谓的“保护费”。
言和继续趴在桌子上,以为这就算了。结果那几个人又开始收起了客人的“保护费”。一个客人似乎不服,被一个流氓抡倒在地上。
他们还拿起椅子,对着那不听话的客人打过去。
“欺人太甚。”言和在心里咒骂着,然后开始偷偷翻钱包,把多余的钱藏起来,然后拿出少许钱,打算等他过来收的时候交。
“Arrêtez!”利贝罗勒见着有人拿着刀子向自己走近,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健康被威胁,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她拍着桌子,用法语勒令着对方住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