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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冰河话当年(二)

2021-11-30 10:32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文/吴德令

       1985年5月29日 晴 无风

       前线有一支抢险队,大火着起来没几天就成立了,对外叫作“抢险队”,其实私底下大家都叫“敢死队”。这支队伍有20来个人,由好几个专业的人组成。他们的任务是按第一个方案确定的,就是冒着大火冲到井口安装井口设备。因为这个任务十分凶险,很可能全都被烧死、烤死,所以都是自愿报名参加的。条件很苛刻,必须是年轻的、没有成过家的,家里必须要有两个儿子的,还要有相关的技术,参加之后还写了保证书,蒋四路就是这个队的队长,他的保证书我看过,我的理解是保证书就是遗书。

       蒋四路是报名最积极的一个。抢险队成立之初,他就去报名了,并且拉上了队里的另外三个人。好像当初指挥部并不同意他去,因为他有老婆,不符合条件,但他直接找了总指挥,说:“您给我这个机会吧,让我立功赎罪,这口井是我负责打的,给油田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我难受啊,不把大火灭了,我这一辈子都过不好。”蒋四路还列举了他的优势,对井场周围环境熟悉、自行组织过一次灭火,有初步的经验,等等。最后,总指挥拍板,让他当了抢险队的队长。

       抢险队一直在训练,练习快速跑,快速抢装井口设备,但是指挥部一直没有用到他们,因为井场的温度实在太高,风险太大。

       我们项目组和蒋四路的抢险队见了面,商议清障的情况。来到前线以后,我和蒋四路一共才见过四五面,虽然我和他住的并不远,但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见面也就说几句话。我发现蒋四路比我第一次见他时瘦多了,也更黑了,完全像个黑人,那是他们训练太苦的缘故。有一次我路过他们的训练场,看着他们从百米开外向着模拟的井场奔跑,扛着那么多设备,还跑得飞快,不经过艰苦的训练根本办不到。

       蒋四路对爆炸灭火很不以为然,说:“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天天都在现场琢磨,早都找出了绕过这些破井架的路。依我说,直接派我们上就是了,何必还要绕圈子,浪费时间。”我们项目组的组长是油田的副总工程师,他听完以后骂道:“混账东西,不让你们上就是怕你们上去后被全部烧死,你敢保证能全须全尾回来?要是完成任务烧死也值了,没完成任务烧死了冤不冤?现在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保证你们的安全,你当我们都是摆设?”

       挨了训,蒋四路不敢吭气了。我们一起研究如何清障的问题,商定的方法是派出精干人员到这些障碍处,固定上挂钩,然后用大功率的拖拉机一点点拖出来。要清除的主要杂物就是烧垮的井架,井架由钢方梁组成,比较容易固定挂钩,最关键的还是高温的威胁,火的辐射温度很高,人不容易靠近。蒋四路说:“我们有办法,我们制作了一些隔热板,可以在短时间内隔开高温。”蒋四路带我们去看了一下他们制作的隔热板,是由两米高的薄铁皮制成,内外包裹了一层石棉板,看起来很轻巧,一个人就能举起来。蒋四路说:“这个隔热板很好用,我们到井场周围试过,没有这个东西,我们在火场20米以内只能待上两分钟,用了这个隔热板可以待上10多分钟。以前10米以内不敢去,现在如果前后左右以及头顶都用上隔热板,我们敢到5米内去转一圈。要不是怕上级发现,差点就要冲到火头跟前了。”为了让我们相信,蒋四路吩咐队员拿了几块隔热板去火场上试了一下。我也亲身体验了一下。我在没有任何防护设施的情况下,只能走到离火点80米左右的地方就烤得前进不了。现在有了隔热板,能走到离火点30米的地方,证明这种板子确实很有效,我们立刻放心了不少,纷纷赞扬蒋四路他们开动脑筋,想出了好办法。蒋四路拉出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这个办法是他想出来的。我们组长走上去跟他握手,说:“感谢你呀,你立了功,我要把记者们叫来,好好宣传一下你。”一句话让腼腆的小伙子羞红了脸。

       根据我们现场观察,影响火场救援的那些井架基本上都散落在离火点一二十米的范围,其外缘则都在二三十米的范围内,从我们亲身试验的情况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现场的滋味非常难受,我只在距火点30米左右的范围内待了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有了一种全身好像烧起来的感觉,五脏六腑似乎都沸腾了。要在这个距离,甚至更近的距离进行工作,那该有多难受啊。

       最后商定,蒋四路他们再做两天详细的准备工作,我们项目组去向指挥部汇报,如果指挥部同意,第三天开始清理井架。

       看着蒋四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知道他肯定要打头阵。我们是一块从学校分配到柴达木的,又是好朋友,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应该陪着他,有苦同尝,有危险同闯。我向组长请示,为了保证下一步灭火工作,允许我参加带火清障工作,方便掌握情况。组长还没有发话,蒋四路一口回绝:“不行,你不能参加,别看咱们说得轻巧,其实现场很危险,我们都是经过几个星期专业训练的,还有点把握,你一个搞研究的,绝对干不了这个活。”我也有我的理由,“让我跟你一块干吧,咱们可是同学呀!”蒋四路说,“这个时候说什么同学不同学,你只会碍手碍脚,帮不上一点忙。”可能是看我眼睛里有不忍的意思,蒋四路又说,“齐国,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出事的,你需要什么情况,直接问我就是了。”组长说:“蒋四路说得对,齐国就不要参加了,咱们这是去干特别危险的工作,不是闹革命英雄主义,一切都必须按要求、按标准做。”

       1985年6月1日 晴 无风

       带火清障的工作整整进行了三天,终于把现场的杂物给清理干净了。

       指挥部对这次带火清障工作特别重视。总指挥亲临现场指挥,各种工程车辆和消防、医疗人员都到位了,全天守候在现场。后勤人员设立了五六个供应点,把饭和热水直接送到现场,用保温桶装着,随时可以吃喝。

       第一天的清障进行的还算顺利,最外围报废的井架及其他杂物按计划都清理干净了,受高温影响晕倒的人只有3个,其中一个还是后勤上的工人,不知什么原因晕倒了。

       最困难的是昨天。原本井架是一个整体,但在倒塌的过程中由于受高温烧灼,断裂成几大块,每块的体量都不是太大,约莫在几吨到十来吨之间。需要清理的报废井架主要有三部分,分别位于东、西、南三个方向。较之于前天,离火场更近,当然现场温度也更高。目视这三部分报废井架之间没有联系。南边的这部分最小,就决定先对南边的井架进行清理。

       作业的办法像前天一样,蒋四路和几个抢险队员们穿戴好防护服,在隔热板的保护下拖带钢丝绳冲到了报废井架前,用最快的速度将挂钩挂在一个点上,向后面发出号令,大功率拖拉机开始拖动,但怎么也拖不动,拖拉机拼命加油门,排烟筒冒出一股股黑烟,结果把30毫米粗的钢丝绳都拉断了,报废井架还是纹丝不动。刚开始以为报废井架下有别的东西卡住了,换了更粗的钢丝绳拖带,还是拖不动,更粗的钢丝绳也拉断了。接着增加了一根钢丝,用两台拖拉机一块拖带,这回报废的井架才稍微动了动,不仅是南面的井架残骸动了,东、西两面的井架也动了。这时才发现,东、西、南这三部分井架残骸是连接在一起的。原来,井架在大火中倒塌的时候,部分钢铁融化了,把井架分成了三部分,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融化的钢水落到地面后,在冷却过程中凝固在了一起。一个多月来,风沙把连接的那部分掩埋了,所以给了我们错觉,以为它们是断裂的。

       忙活了一早上,总算把问题搞清了。这一上午可把蒋四路和抢险队员累得不轻。他们来来回回奔波在危险的火场周围,急速奔跑到火场固定好挂钩又急速奔跑回来,一上午就有6名抢险队员晕倒,其中有一名年轻队员从现场跑回来,摘下头盔时,满脸都是汗水,像是刚从水底下钻出来一样,他只说了一句“已经挂好了”就晕了过去。

       三部分报废的井架连接在一块,有几十吨重,因为方向不同,根本没办法整体拖出来,只能把三部分切割开,分块拖出。可是蒋四路和他的队员们都累得躺在沙滩上,还能继续干吗?总指挥把蒋四路叫到跟前问:“你们这帮小子还行不行,能干不能干?不能干咱们今天就收工。”蒋四路把脖子一扬,说道:“咋不能干?只要还没累死,就能干。”“行!给你们两个小时休息,缓口气接着干,我倒要看看你们是英雄还是孬种。”总指挥说。

       要是刚从学校出来,听到总指挥的话,蒋四路,不,还有我,可能都会跳起来与总指挥大吵一架,会骂他不顾工人的死活,逼着大家累死。可是现在我们都不这么想了,在困难的时候不叫苦,在危险的时候敢拼命,这是柴达木石油人的传统。我体会,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只能前进没有退路,往前走一步也许不会有多大作用,但要是往后退一步就可能毁于一旦。要想干成事,没有这样一股子拼命的劲头是不行的。

       蒋四路说:“总指挥,你等着瞧吧,我们都是英雄,肯定能完成任务。”

       下午还没有休息两个小时,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蒋四路带着抢险队员冲上去刨沙土,找连接点,用气焊枪切割,用铁锤砸,挂铁钩。说来也奇怪,那些躺在在沙滩上一动都不想动,喝水都要人喂的抢险队员听到命令,爬起来奔向火场的速度还是那么快,干活的速度也丝毫没减。

       这次,抢险队留在现场作业的时间更长,高温、劳累和危险形成的心理压力,使他们把所有的潜力都发挥到了极致。不断有人晕倒,背出来休息一会儿,喝几口水,又主动进去了,连蒋四路都晕倒了两次。下午,总指挥看着抢险队员实在太累了,换了一拨人替他们,但是这一拨人没有受过耐高温的训练,有的人走到半道上就折返了,有的人上去不到两分钟就跑了回来,最后还是蒋四路和他的队员们咬着牙把任务完成了。看着他们累瘫的样子,现场的人差不多都流泪了。

       总指挥拿着一块毛巾,亲自给每个抢险队员擦汗,说:“好孩子,你们都是真英雄,不愧是柴达木石油人,明天用不着你们了,我批准,明天你们休息,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养足力气把最后的活也干了。”

       剩下的清理任务比较轻松,只有一些重晶石粉堆积,但距离火点比较远,指挥部调来一支队伍,只用一上午就全部清理干净了。

       现在现场灭火的条件已经具备,就看指挥部决定什么时候实施灭火。

       今天是油田创建30年的纪念日,清障工作圆满完成,这是个好兆头。

       1985年6月5日 晴 无风

       指挥部决定,明天实施灭火。

       下这个决心是很不容易的,张副院长说总指挥一夜没有睡觉,就站在火场前盯着大火看。

       灭火是一个系统工作,需要多个方面配合。最核心的工作是火场上空实施的爆炸和爆炸后冲上去安装井口的抢险队,这两个环节紧密相扣,如果爆炸不能顺利实施,或者爆炸后没有像预期那样灭掉大火,后面的抢险就没办法实施。同样,如果爆炸灭了火,但抢险队员不能及时安装井口,控制井喷,高压油气流随时会产生静电,造成第二场大火,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总指挥带着我们项目组几个人一大早直奔爆炸组,总指挥特别心细,对两台拖拉机、钢丝绳、爆炸包都一一细细检查,还听取了爆炸专家汇报的爆炸方案,实施爆炸的每个环节。爆炸组的负责人说:“已经演练了很多次,从接到指令到实施爆炸,15分钟内就可以完成。”

       但是,能不能炸灭大火,爆炸组的负责人说:“虽然小型试验过几次,效果较好,但200公斤炸药是大型爆炸,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最多只有50%的把握。”总指挥面色凝重,半晌才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有危险也得干,我不能看着火把地下烧空了。”

       我要求参加明天的爆破,总指挥开始不同意,说:“你不懂爆破,在现场反而碍手碍脚。”我也说出了我要参加的理由:“这个方法是我提出来的,有我在可以增强操作手的信心。驾驶拖拉机往上送炸药包的人是灭火的关键,任谁拖着一个200公斤的炸药包去炸火,心里都会害怕的,驾车的时候万一惊慌手抖,出了差错,就可能导致爆炸的火候掌握不准确,最终影响爆炸的效果。我坐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他们就会好一点。”

       总指挥想了想,可能觉得我的意见有道理,同意我明天陪着驾车手一块去引爆炸药,吩咐我一定要按照要求做好防护。

       接着,总指挥带着我们去了抢险队,蒋四路带领抢险队队员整整齐齐列队欢迎。经过了两天的休息,抢险队员已经恢复了体力,个个精神抖擞,总指挥十分满意。

       在这里,总指挥询问得更加细致,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什么人用什么工具,什么人干什么活,等等。而且,总指挥还亲自走了一遍流程,从他的行动上,我能感觉到他的心理压力有多大。因为明天就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虽然大家谁也不明说,但都知道这其中存在的极大危险。那些年轻人围在总指挥身边,脸上绷得紧紧的,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突然间,总指挥转了话题,问:“你们中间有没有能喝酒的家伙?”大家不知道什么意思,半晌,有一个抢险队员说:“我能喝点。”

       “你能喝多少?”

       “一斤没问题。”

       总指挥哈哈大笑,说道:“那你算是逮着了,我备了两箱子好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明天晚上请你们喝好酒,你们都给我努一把力,手脚利索点,早点结束,快点让我把好酒喝到嘴里,你们说行不行?”

       所有的人受了这番话的感染,齐声说:“行!”连我们项目组的几个人也跟着喊:“行。”还有两个俏皮的小伙子说,“总指挥,我们刚才没敢说会喝酒,我们也能喝1斤,你的好酒可要管够。”总指挥大手一挥说:“放心,不把你们这些家伙灌得像死猪一样,我不会罢休!”

       我真佩服总指挥,检查工作的时候那么认真,又能在顷刻间把大家的紧张情绪给化解了。说实话,我从今天接到通知,心里就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总指挥的话让我放心了不少,可见没有多年的工作经验是根本做不到这些的呀。

       天黑了,再过十来个小时就是决战的时刻,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暗暗祈求上苍保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们经受的苦难够多了,我们的牺牲也够多了,不要再有新的牺牲了。

       1985年6月6日 晴 微风

       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有一个小说家,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这件事情。不,即使有一个小说家,他也会词穷语尽,找不到最恰当的语言来描述。那么,让我来重重地记录一笔吧。

       变化应当是在入夜后的十一二点,火场上的声音渐渐小了,映入板房里的光亮似乎也弱了,不过那时谁也没有注意。已到深夜,大家困意正浓,我当时也迷迷糊糊的。凌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外面有喧哗的声音,宋玉喜年轻,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没过一分钟,他一下蹦了进来,差点把板房的门都撞坏了,他冲着我们喊了一声:“火小了,火小了。”然后挨个把我们的被子掀飞,又一步蹦了出去。我们急忙跟出去,看着火场。我敢说,谁第一次看到那个场景都会发愣的。

       那高达近百米的火头不见了,那股蔓延十多公里,白天遮住太阳,夜晚遮住月亮的黑烟不见了,那如雷声般咆哮的井啸声也几乎没有了。我们的眼前是这样一幅景象:一团两米多高的火焰静静地在原野中燃烧,偶尔爆出一个火花,随即又归于平静。它和前方雄伟的巴喀路山、满天的星光,映照出一幅美丽的画面。

       一波一波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敢说所有的人都来了,来的人一排排地站着,目视着荒原里的这团火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一天前还像虎狼般凶恶,随时要吞噬生命的烈火为什么变小了。因此,所有的人不敢说话,生怕惊动了它。大家只是静静地看着,似乎在欣赏着这团火焰,欣赏它的安静和它的美丽。

       时间仿佛停滞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小时,也许更长。大阳开始从东方升起,我看到有几个人走上前去,围着这团火焰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终于一个声音通过手持喇叭传了出来:“所有的人退后100米。抢险队,来,把这个火给我灭了!”这个声音雄厚有力,一听就知道是总指挥的。

        蒋四路的抢险队从人堆里钻了出来,他们好像早就等着这声命令。他们像猴子一样灵活,闪电般地靠近了火焰。其实他们用不着这么迅速,这团火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但几个月来的训练已经让他们习惯于迅捷和彪悍。一块厚重的毛毡吸足了水,在4个人的合力下,飞了起来,准确地落在了那团火焰上。顿时,火焰不见了,仅有的那一点儿气啸声也消失了。倏忽之间,毛毡挪开,重达几百公斤的井口设备准确地卡住伸展出来的井筒,四个抢险队员手中的各种工具交换使用,飞速旋转,那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好像他们不是从事一项工作,倒像是在杂耍。感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井口设备已经安装好,这口燃烧了几个月的井终于被制服了。

       一刹那,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它不经大脑的思考,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好像它们在一个地方憋屈得太久太久,急欲找到一个倾泻的口子。我相信一定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流泪了,这一时刻我们有理由大哭一场。

       泪眼蒙蒙中,我看到总指挥摘下头盔,抛向天空,跳起来欢呼。在场的人都把头盔抛向天空,跳起来欢呼,我们跳呀,不停地跳呀,那一刻,数个月来的艰辛、疲惫和心酸都化解在那一跳之中。

摘自《南八仙》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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