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纹
当时我很高兴,很难得的那种高兴。虽然外面已经黑透了,我还是丝毫都没犹豫,穿上棉袄套上鞋,拿着他给我的几块钱开门扎进黑洞洞的夜里。
我爸问我超过三句的时候我就想好去哪里买哪个了,他问到第四、五、六句的时候都还没表示要给我买的意思,但我了解他,至少了解他问我关于玩具的事情这个反常的举动。上次他问我游戏机的事情,就问着问着带我走进了店里。
当时店里只有键盘样式、能玩游戏也能练打字的学习机,一百多。我和我爸的目标是几十块的只能打游戏的游戏机,逛了两家店都没有。他有点不想再逛第三家店的意思,我看得出他不是怕第三家店也没有,而是怕第三家店有。
出发前我俩在家里商量先瞒着我妈买回来拆封插电视玩上,我妈也没办法。也许是这个打算经过两家店的冷静期后让他自己也有点动摇了,其实第二家店里他已经跟老板讲价讲到一百一了,那长方形的全新的学习机包装盒就放在玻璃柜台上,我站得绷直,仰头透过玻璃看着那盒子的底面和一点点侧面。
包装盒是纸壳和透明塑料组成的,透明塑料那儿能看到里面崭新的游戏手柄和明黄色的游戏卡,我爸和老板的手也搭在台面上,搭在这学习机的两侧。一百一,我几乎听见我爸在自顾默声用砰砰的心跳数着钱,再差一点,再差一点他就横下心买下来了。
心跳曼延到他的手掌,标准的农民加瓦匠的手,枯松枝一样粗粝坚韧,针都刺不进去的样子。打我记事起他的手指就伸不直,像被掌纹里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尘土和水泥腻住了,总是雕塑一样僵在炕沿、饭桌、玻璃柜台上。我仰头望着他的掌心躲在手掌弓起投下的阴影里,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随着我的心脏一起跳动。跳动声牵筋震脉,是皮骨间、血肉里的风,从暗处的穹顶响彻整座掌纹宫殿。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指抽动,膝跳反射一样不自知觉、不可违抗。抽动的指柱会随穹顶升腾而起,还是就此坍塌覆地,我热血冲撞的胸口会随之冲断云层飞向太阳,还是埋进它坍塌后遮天蔽日的尘土废墟里被死死捂住,照不进一丝光亮。
急促、急促、急促,抽动、抽动、抽动!正反两种结局,转瞬若揭,却毫无预兆。只知道这疾声色厉的宫殿即将瓦解,但直到最后一刻的前一秒,也看不出它是要飞升,还是陷落。
手指摆幅最终大到有我爸的意志灌入其中的时候,它们几乎要直立起来离开台面了,指尖上最后一道指纹的纹峰即将离开玻璃台面的瞬间!整座宫殿轰然崩塌!两只大手轰然落下……无数条土黄色粗糙坚硬的掌纹伴着穹顶的惊风从阴影里铺天盖地砸下来,遮住我的全部视觉,那些锋利的纹路刻进我的眼睛,成为后来我血管里流淌着的命理。
我跳动的胸口也被它们捂住、抚平。走出店门后他望了望左右两边的长街铺面,又看向街对面回家的那条黄尘土路。我知道他犹豫了,虽然嘴上还说着去哪哪哪找第三家卖游戏机的店,但已经是有点硬着头皮问我、让我选择去哪的语气了。我忘了对话的细节,但知道当时的气氛里没有窘迫或尴尬。虽然年纪小,但我知道一百一对我家意味着啥,且一点不比我爸我妈知道得少。
到家后我妈问去哪了,述清原委后我爸齐腰抬起一只手,手腕下翻,手心朝上:真他妈贵啊,一百多块!哈哈哈哈哈。抬起的那只手上比着“一”的食指僵硬、自然到不像是伸出来的,而是顺着他手背的弧度长出来的,树枝一样凝炼水土厚重、天地气韵,散着造物主鬼斧神工的生命魅力。我和我妈总是融化在他这平视贫穷的戏谑姿态里,每次他都摆出这不自觉的惯常动作,哪怕不需要比出“一”,食指也总比其他手指伸得更长一点。有次我家从二姨的水果摊买了袋橘子,吃完后橘子皮因为太厚又差点把那口袋撑满,他倚在炕头的墙上抬手指着那口袋,指尖冲着屋顶:把这皮约约给老二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