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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风云》

2020-07-28 09:41 作者:TagX_  | 我要投稿

习得了五雷天罡正法的公孙胜,立刻和戴宗等人一起准备出发去高唐州。出发前,得知消息的母亲前来送行。

公孙胜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老妇人。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朦胧的美,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觉得她以前一定很漂亮吧,或者说,这是一位从出生起便如此美丽的老婆婆。

不愧是公孙胜的母亲——戴宗深深佩服着老婆婆。

“把这个带上吧。”

听说儿子要去参加高唐州之战,母亲既没有表现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感到担心,只是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用布包起来的东西递给了他。

“这是……”

“是你父亲留下的。”

公孙胜打开了裹布。里面包着一根陈旧的拐杖。拐杖的一端雕刻着龙头,因多年的磨损而发出微弱的光芒。公孙胜握住了拐杖。他既不知道父亲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他的存在,但将拐杖拿在手里时,这种感觉却是如此地熟悉。

母亲沉默地点了点头。

“胜儿啊。”

格外凛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远离家乡,母子相离,这就是你的宿命。永远都要铭记。”

“母亲……”

“没办法,这是无法改变的”

老母亲目送着儿子离去的身影。

“快走吧,不要担心妈妈。”

公孙胜站在山路上,回头看着母亲。母亲微笑着。就像一位上了年纪、已然无所不能的女神一样。

“这就是你的道路。”

这句话在公孙胜和戴宗的耳边回荡着。

————————————————————

山脚下是一个名为武丘的小镇,街道旁的店面鳞次栉比。下了山的三个人,决定就此分道扬镳。戴宗为了向宋江报告,先走一步,李逵和公孙胜则在后面尽量疾行。

送走戴宗的公孙胜二人,为了整理草鞋、斗笠等旅行用品,走进了街里,突然,李逵在河边的桥上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公孙胜回头看去,李逵正在观望桥上习武的男人。

大概是街头艺人吧,正轻而易举地操纵着两个铁瓜锤。他的手艺十分精湛。瓜形的铁锤如蝴蝶飞燕般翩翩舞动,互不相碰。但是,看起来轻巧无比的武器,实际上却有着不同寻常的重量。铁锤每次旋转时呼啸而起的风声,都能证明这一点。能够如此轻松的舞弄铁瓜锤的男人,一定具有极好的技术和膂力。

“啊,是铁匠!”

李逵大声叫道。

男人迅速收起手中转动的铁锤,惊讶地看着李逵。他那满头大汗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麻子。

李逵笑着举起斧头。

“你是……”

男人走近李逵。李逵从男人手中拿过铁瓜锤,然后将大锤迅速地扔顺势过头顶,抓住铁链嗡嗡地旋转起来。铁锤围绕着李逵的身体,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发出阵阵的响声。咻咻的声音伴随着铁锤掀起的的微风仿佛嫌弃了河里的水浪。观众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好锤!”

李逵用了一阵铁锤,把武器还给了男人。

“怎么样,从一浚那里拿到钱了吗?”

但满脸麻子的男人却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身前多出了一堆铜钱。一直在旁观看二人习武艺的观众们,对两人的技艺感到非常满意,毫不吝啬地投出了铜钱。李逵把钱拾起,交到了男人手中。

男人昨晚在篝火前煮粥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给一个奇怪的男人磨了斧头,两人还一起吃了杂烩的粥。

“难道不是梦吗?”

男人看着李逵的斧头。斧头的刀刃像新的一样,反射着初晨的阳光。

“杂烩粥很好吃!”

“托你的福,我也饿了!”

两人相视而笑。

李逵向公孙胜简要说明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并向麻子男互道了姓名。男人的名字叫做汤隆。

“因为这一脸麻子,别人都叫我『金钱豹子』。小时候得了麻疹,差点就病死了。到现在,身上还有好几个疤呢!”

“竟然和梦里的男人相遇,真是不可思议啊!”

“是啊,太不可思议了!”

汤隆抬头向朝雾掩映的二仙山山峰望去。

“这里住着很喜欢恶作剧的仙人,所以偶尔就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李逵想起罗真人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汤隆正在收拾工作的道具。都是昨天晚上李逵看到的那些简单的铁匠工具。汤隆把工具包在草席里之后,看到了李逵二人的行装,于是便询问起他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的,可是个好地方!怎么样,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好地方?是哪里?”

“这可不能大声说出来……是梁山泊哦!”

汤隆微微瞪大了眼睛。

“梁山泊……”

“喂,麻子,你的铁锤功夫和铁匠本领都是天下第一!我要收你……做我的徒弟!”

汤隆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然后,俯视着街道,仰望着耸立的群山。雾气从碧蓝的狭间涌出,不久又变成一朵巨大的浮云。云浮缓缓流动,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仿佛是山的气息。

汤隆在孩提时代时,便被作为流浪铁匠的祖父带到了这个城市。虽然不久之后,爷爷就去世了,但没有房子和家人的汤隆,仍然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铁匠是他家代代相传的工作,但他更喜欢武艺。虽然嘴上没说过,但比起做修理铁锅和耕犁,他更想成为一名武者。

那种心情,在这一刻,仿佛被别人看透了。

“梁山泊……也不错啊。”

汤隆自言自语地扛起工具箱。

“仙人的意思,永远都不会错。”

————————————————————

李逵、汤隆和公孙胜连夜赶到了高唐州。

此时的战况十分胶着。高廉的箭伤似乎已经痊愈,两三天前,高唐州军就重新展开了进攻。高唐州的军队不分白天黑夜,敲响喧天的战鼓,如潮水般地涌向梁山泊军。但是梁山泊军仍然在阵地坚守了下来。

『入云龙』公孙胜的归来虽然让梁山泊军感到高兴和安心,但人们眼中所看到的公孙胜的面貌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一清,你的头发怎么了?”

对于吴用的问题,公孙胜没有回答。

看起来已经不需要用言语表述了。消瘦的脸庞中,只有眼睛仍然绽放着坚毅的光芒。

“走吧。”

还没来得及休息,公孙胜便拿着龙杖站了起来。

“‘他’也知道我回来了。”

同时,侦察兵冲了进来。

“敌袭!”

梁山泊军兴奋不已。因为公孙胜来了,所以这一次,众人接到了全军出击的命令。立刻备齐武器甲胄,整齐排列起来。其中包含了手持铁瓜锤的『金钱豹子』汤隆的身影。

“出击!”

在宋江的号令之下,梁山泊全军出击。战鼓的响声,武器的碰撞声,掀起鲸波般在大地上咆哮着。与之相对,高唐州也传来了一阵阵的嘘声。不久,两军纷纷进入了彼此的视野之中。

战斗正式开始。梁山泊军派出林冲、秦明和花荣,高唐州阵中则派出了手持双刀的强将薛元辉。花荣坚决地猛踢马腹,飞奔而出。两人激烈地对刃数合,突然,花荣拨转马头,向阵内逃去。

“你怕了吗?”

薛元辉连忙追了上去。花荣在飞驰的马背上扭动着身子。回过头时,他的手上已经握紧了朱漆的大弓。箭已经射出,弦绷得很紧。薛元辉还没来得及躲闪,便被高高射出的利箭贯穿而过,一下子便从马鞍上坠了下去。

梁山泊军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同时,从高唐州的一侧卷起了布满黄沙的乌云。云中,有毒虫和怪兽蠢蠢欲动。它们纷纷露出獠牙,垂涎欲滴地向梁山泊军靠近。

公孙胜站在整齐的高橹上。尘风吹拂着纯白的头发,他手执龙杖,望着黄昏的天空。那片被怪物所覆盖的天空。公孙胜缓缓举起拐杖。他用高举在手中的拐杖,在天空中画了一个圆。

龙杖的末端有旋风呼啸而起。一瞬间,一阵狂风吹过天空,划破妖云。很快,毒虫和野兽便纷纷消失了,剪纸像雪花一样在战场上飞舞。

“你来了,一清!”

高廉的声音高亢地响起。

从翻滚的云层中,出现了高廉的身影。他的头发乱作一团,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太阿之剑,背后跟着一群郁郁葱葱的飞天神兵。

公孙胜默默离开高橹,离开阵地,缓缓向战场走去。吴用呼唤着他。但是公孙胜没有回头。

他头也不回地大叫起来。

“谁也不要靠近我,我会发狂的!”

在能够俯瞰整个战场的岩石堆上,公孙胜将龙杖举向天顶。

“疾!”

刹那间,白云倾泻而出,淹没了公孙胜的身影。

同时,敌军阵上黑云密布。

黑白两色的乱云,将天空分成了两部分,汹涌而来。可怕的风与危险震动震撼了整个世界。这世上所有的空气仿佛都凝聚在了一起,似乎所有的气息,此刻都汇聚在天空之上。

人们纷纷捂住耳朵,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时,天空中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倾盆而下的火光和漫天飞舞的黑风。雷鸣,火焰,风卷残云,暴雨肆虐。秋日的太阳暗了下来,天空染上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红莲之色。两个巨人站在天空的正中央,相互凝视着。翼冲天顶,脚踏山河。钢铁般的的皮肤映着残日的光辉,双眸迸发烈焰,发间布满闪电。

驱使着两名异形乱神的,正是高廉和公孙胜——黑与白、阴阳两道的两名仙客,在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天空战场上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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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了战斗的声音。

柴进躺在黑暗之中,被喧嚣吵醒。但是,映入眼帘的尽是黑暗。四周一片寂静。柴进躺在地上,侧耳倾听。是空穴来风,还是南柯一梦?

他不禁觉得,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全身都被沉重的热气覆盖着。被打坏的伤口很痛。手脚麻木,额头上喷出的鲜血已经凝成了血块。

李逵逃走后,柴进被捕,押往高唐州府。在那里看到的高廉那张不祥的脸,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高廉盯着柴进的脸。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用洞窟一样的瞳孔凝视着,不久,便露出了嘲笑。

那是连柴进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奸笑。

此后,柴进在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和判决的情况下,被关进了州府的地牢。从此,再也没有人理睬过柴进。因为他已经决定将其送往东京,处以死刑。柴进的身边每天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狱卒端来粗糙的饭菜。

柴进不知道梁山泊军会前来救他。一开始,他还对自己的护送工作被推迟感到很奇怪,但是随着在地牢生活的日子越来越多,已经连想那种事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牢房里很暗。远处隐隐约约地摇动着小灯。柴进吃力地坐起来,靠在墙边坐下。脚边滚着几个烂馒头。已经好几天只靠喝水度日了。但是,这对柴进来说并不算什么。最惨的是,被杀威棒像野狗一样殴打,被拳打脚踢,被粗麻绳捆绑起来,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已经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干脆死掉算了。

这个想法让柴进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线光芒。

在受到更大的侮辱之前,死掉吧。只要死了,就能摆脱这种愤怒、无奈和屈辱。

柴进步履蹒跚地站起身来,解开腰带,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绑成牢结。然后,将其中的一端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没有什么能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被誉为沧州第一侠义的柴大官人,在他临终的时候,连个可以告别的对象都没有。

柴进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个老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真是个性急的人啊。”

那是一个带着愉快笑容的温暖声音。柴进睁开眼睛一看,牢房前站着一个矮小的老人。手里拿着隐约燃烧着的小灯。透明的金色光芒,照亮了老人那张充满皱纹的笑脸和雪白的胡须。

“嘿,来这边。”

老人打开牢门,笑着向他招手道。

柴进放开了手中的腰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穿过牢房,走向大门。一出门,老人就向柴进解释道。

“知府下令杀了您,可是像我这种年事已高、命不久矣的老头子,是不能杀生的,所以我就告诉他囚犯病得很重,已经活不长了。”

老人把柴进领出监狱,带到后院一角的枯井前。

“你听到外面的骚动了吧?最近,在打仗呢!这可是一场很大的骚动。牢里也变得很危险了,请先躲到这里面去。”

老人手指的方向,仿佛一片漆黑的深渊。

“已经够了。”

久违的黄昏的淡淡的光芒,并没有给柴进带来希望,只是刺痛了朦胧的眼睛。即使听说发生了战争,也没有精力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想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柴进缓缓摇了摇头。

“藏在这里面……就算活下去又能怎样呢?”

“您说什么?”

老人的眼睛虽然布满了笑意,但却又浮现出难以抗拒的庄严光芒。

“您是读书人吧。多少人为了改变天意,来证明人定胜天的道理,您怎么会不明白?”

无道之事,上天绝不会允许。

“您的祖先是优秀的天子,在乱世之中打拼出来的强者。如果您这样脆弱的话,就算到了那个世界,也会被他们斥责的吧?”

柴进看着老人的脸。黄昏中,老人那弯曲的身躯,仿佛在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老人把绳梯垂到井里,扶着柴进跳进井边。柴进使出浑身力气,用绳梯进入了井底。

“那么,请您先忍耐下去。”

“等一下,老先生——”

柴进向正准备离开的老人问道。

“您姓什么?”

他听到了老人的笑声。

“我只是个看牢的无名老头儿罢了!”

此后,柴进的世界便被黑暗和寂静所包围。

枯井之底是比地牢更加悲惨的地方。

好像有相当大的面积,但却连一丝丝的微光也感觉不到。井底的水早已干涸,但是从墙边滴落的水珠已然在井底形成了一滩很大的水洼。柴进尽量在干燥的地方摸索,背靠井壁坐了下来。气温寒冷,空气凝滞。他把疲惫的身体靠在墙上,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涌动着。不知是蜈蚣,还是野狼,或是潜藏了无数虫子的巢穴。柴进摸索着离开井壁。他的手臂突然出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柴进被吓了一跳,猛地一抖胳膊,喉咙中不禁发出叫声,一只老鼠从上面跑了下来。

柴进忍耐着涌上心头的愤恨。他把被水弄湿的衣角拢到一起,在被落叶覆盖的角落抱紧了膝盖。

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老鼠。

「但老鼠似乎比我更好过啊……」

柴进一直认为自己是万能的。只要自己有了什么想法,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但一切,都是虚幻的。

直到现在,柴进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满身泥水,独自蹲在枯井底无能为力的男人。

这就是『小旋风』柴进本尊。

柴进想回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诗来。古人的话,仿佛也能映衬着柴进此时的心情。

但是,偏偏在今天,他连一句诗句都想不起来。无论是诗人的语言、儒生的语言、还是霸王的语言,都无法拯救此时的柴进。

他能想起的,只有那些怀念的男人们的脸。

如果林冲在,如果武松在,如果鲁智深在,如果宋江在。还有安道全、时迁、曹正、石勇……他们的脸纷纷浮现,但很快,又逐一消失了。

「笨蛋……」

自己在想什么呢?想寻求他们的帮助吗?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此时如此狼狈的面貌吗?

柴进转过脖子,轻轻地笑了。用那极其沙哑的声音笑了。

他抬头仰望,黑暗之中,连天空的一点角落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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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胜和高廉在红莲般的天空中展开的战斗还在继续。

狂风呼啸,闪电倾泻而下。与此同时,公孙胜猛挥龙杖,咬紧牙关,仿佛召唤出了一股能够吞噬天地的法力飓风。

「这就是五雷天罡正法的力量吗!!」

骨头嘎吱作响,鲜血逆流而上。太阳穴上的血管浮了起来,发出啪啪的声音。所有人都感到了这股惊人的力量。公孙胜身体里潜藏的龙似乎也为之发狂。他的本体与苍天化为了一体,仿佛天穹流入了自己体内,又像是自己的精髓蔓延到了天空之中。一切都浑然一体,卷起翻滚的漩涡飞舞着。公孙胜很难保持意识。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被一股未知的巨大气浪吞没,被摆布,甚至被消灭的恐惧。公孙胜集中了精神。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操纵法术上。只要稍微放松一下,就有可能发狂而死。

高廉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两人的力量,就这样变成了一场巨人们喷火、鸣雷、挥剑的决斗。冲上云霄的诸神之战,像极了世界末日之时的风景。在神人们脚下的地面上,人类挥舞着武器,骑马战斗着。箭矢满天废物,巨大的毒蛇、张开獠牙行走的丑陋恶虫,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虎豹豺狼们,都在地面上疾驰着。

在这场混乱中,梁山泊的军师吴用发出传令,向将领们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的指令。林冲、秦明、花荣率领中军相继突破战场。朱仝、雷横二人接到命令,率领手下沿着间道绕到高廉等人的身后。

“决战就在今天,不会拖到明天了。如果今天不结束的话,不知道高廉接下来还会采取什么邪恶的手段。”

吴用明白,这一战赌上了公孙胜的性命和梁山泊的命运。

宋江仰望着红黑交汇的天空。

“一清道人能赢吗?”

“能赢,一定能赢!”

刹那间,公孙胜的喊声轰然而起。

天空被照亮。几亿道闪电同时炸裂。

在直射眼睛的白光之中,高廉从口中喷出大量的鲜血。

高廉操纵的巨兵,头颅微微摇晃着,随即从脖子上崩落而下,摔到了大地之上。浓金的火花四溅而起。高廉全身沐浴在耀眼的火光中,单膝跪在乌云上,睁着血淋淋的眼睛大叫起来。

“堕落吧!一清!总有一天,你也会堕入这条道路的!”

巨兵的身体崩溃般地融化了。

“没有什么前世和来世,也没有所谓的富贵和因果。比起荣华富贵这些实在的东西,所谓的天机就是笑话!”

一道闪电击中了高廉脚下的乌云。

那是从公孙胜的龙杖中射出的闪电。

高廉从云间跌向地面。那张脸在狞笑着。笑声响彻天地。

再向上方看去,公孙胜依然站在可以俯瞰战场的岩石上。浑身无力。公孙胜手里拿着龙杖,跪在地上,他发现龙杖上刻着八个字。

逢幽而止,

遇汴而还。

「逢幽而止,遇汴而还?」

读到这句话时,虽然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因为战斗而产生热情却突然冷却了。

这就是自己的道路。

母亲的话,让因死斗而变得神志不清的公孙胜得以清醒。

公孙胜站起身来,瞥了一眼高廉落下的彼方大地。

“高廉,我和你不同。”

公孙胜冷冷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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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藏在杂木林里的朱仝等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巨兵坍塌的样子。他们徒步走出林间,越过岗哨,躲在能够望见城门的树林里。

高唐州的军队见高廉败北,心惊胆战,仓皇逃窜。但是,飞天神兵为了寻找坠落的主人,仍然在战场上继续血战着。

「结束了吗?」

朱仝也在寻找高廉的身影。

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就该去和李逵做个了断了。如果赢了,就把李逵的首级送给沧州知府作为补偿,如果输了,就把自己的首级送去。

这时,雷横突然开口了。

“朱仝啊,那个壶怎么样了?”

“壶?”

“就是我们弄坏的那个,你爷爷的壶。”

“啊,那个吗?”

朱仝追寻着古老的记忆。

“摔得粉碎,连接生的师傅也没能修好。”

“受到惩罚了吧?”

“我把盛满水的铁盆放在头顶,在堂上跪了一晚,因为中途打了个盹儿,被浇了三次水。祖母哭着为我求情,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得到祖父的原谅。”

朱仝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寒冷。

时值隆冬。雪积了一丈多高。所以两人不能在外面玩,而是在屋里“探险”。带着遥远日子的湿气的凉意,在雷横的身上复苏了。

“对不起,朱仝。”

“都是以前的事了。”

朱仝若无其事地回答。那时祖父用柳条鞭子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但他从来没有提过。

“朱仝——”

雷横看着朱仝的脸。

“在这场战斗中,我可能会死。”

朱仝想是想要询问什么似的回视着老朋友那张憨厚的脸。

“在那之前,能原谅我吗?”

“雷横……”

朱仝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雷横就已拿着朴刀从树林里跑了出去。他看到了聚集在战场上的飞天神兵。金色的狂涛不断斩下梁山泊军士兵的首级,将他们打倒,相继奔向高唐州的城门。中间士兵所牵着的马鞍上,有一个漆黑的人影。一定是高廉——他果然还活着。

城门为迎接高廉等人而缓缓打开。

这也正是吴用等待的瞬间。城门开启的同时,朱仝带着手下的士兵纷纷抢出树林,把突破敌阵的中军引到城门的方向。但是,雷横的目标只有高廉一人。神兵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领头的几名骑兵挡在了前面。

“雷横!”

飞天神兵像金色的海浪一样涌向雷横。朱仝冲了过去。他手持长矛,砍倒拦路的敌人,跑到雷横身边。

「所以……能原谅我吗?」

耳边传来了雷横的声音。

“笨蛋!”

朱仝寻找着雷横的身影。在金色的甲胄之中,终究也没能找到那位三十年老友朴直的脸庞。雷横的身影已经从朱仝的视野中消失了。看到的尽是敌人——

朱仝自己也陷入了困境之中。手中的枪杆已被敌人断成两截。显而易见,已经被包围了。血腥的寒风刮过朱仝的胡须。朱仝已然下定必死的决心。

然而,朱仝的胡须被风吹起的同时,眼前的飞天神兵也被大风吹走了。朱仝瞪大了眼睛。击倒飞天神兵后出现的,是一阵黑色的烈风——

是李逵。

李逵在飞天神兵之间,左右挥动斧头,像风车一样沿条直线开拓着道路。挡在那条路上的人被狠狠地砍倒了。血沫像喷泉一样喷溅。李逵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冲了出去,哪怕是在朱仝面前,他也毫不犹豫地冲撞而过。

朱仝的手停留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但是,他的手臂没有继续移动。无法阻止。朱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无法动弹。

朱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李逵奔驰而过的样子。在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但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让他移动自己的视线。

李逵的身影难免让人联想到能够驰骋疆场的黑色煤块。它带着一股难以捉摸的热情和一股无法看透的力量。与其说带着,不如说那就是他本身。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不知是神还是恶鬼,总之不是人类能够控制的,浓厚的自然力量,其中凝聚的生命,大概就是他的本体。

那是能够吞噬一切,在命运中飞驰的姿态。不管流了多少血,杀了多少人,都不会失去那漆黑的光辉。

李逵继续猛冲着。谁也无法阻止他。

朱仝手握剑柄,看着远去的李逵。

突然,心中感到一阵哀伤。

心里被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悲哀。

朱仝也跑了起来。士兵们紧随其后。朱仝一马当先,他身后的军队一拥而上,纷纷跳入飞天神兵之中。

“雷横!”

朱仝在混战中发现了雷横的身影。他正浑身是血地与骑马的神兵战斗着。朴刀早已被折断了。雷横饭奋不顾身地用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长矛刺倒马匹,贯穿了落马的神兵的胸膛。倒下的神兵身边躺着他守护已久的高廉。那张惨败 面孔紧紧闭上了眼睛。雷横拖动带着鲜血的身体接近高廉,准备将其斩杀。那一瞬间,高廉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手里握着太阿之剑。妖剑割裂了毫无防备的雷横的腹部。

“雷横!”

但是,雷横并没有倒下。他一边喷涌着鲜血,一边踩住双脚,伸出双手高高举起长矛,笔直地刺向高廉的心脏。

另一边,李逵已经冲到了城门。李逵砍死想要关门的士兵,闯入城中。他夺去门垛,大开城门。随即突入战场的林冲等中军将领的身影相继出现。全军纷纷涌入城中。

“不要对居民下手!”

“突袭官府!”

“先救柴进殿!”

“柴大官人!在哪里!你在哪里!”

李逵抬起被鲜血染得鲜红的脸,眺望高唐州的天空嚎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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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声音也隐约传到了柴进耳中。

“再忍耐一下。”

柴进抬眼望去,传下来的是那位老人的声音。

“梁山泊的人们,是为了救柴大官人而来的。”

“梁山泊……”

“那么,我这就带您出来。”

“等等——”

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不想让认识『小旋风』柴进的人们看到这个男人现在如此凄惨的样子。

如果这样,还不如死了。

然而,声音却越来越近。

「别过来——」

柴进害怕那些怀念的人们,那些曾如此思念的人们。

他惶恐地等待着。我一边期待着怀念的老友们,一边祈祷着不要见到旧识。

恍惚间,凌乱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篇诗文。

“独在异乡——”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是王维的诗,虽然不是自己喜欢的诗人,但却突然想起了这样的诗。

「对了,这首诗是武松和宋江在宅院时总会哼唱的。」

「这首诗的题目是……」

「我记得是……」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柴进吃了一惊。

思念山东的兄弟。

山东的兄弟。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独自身在异乡。如今,故乡的兄弟们结伴上山,头上还插着红色的发髻。恍惚间,柴进的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啊,今年一个人都没有了。」

柴进呻吟着。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一次,是打从心底感到的羞耻。

梁山泊的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山贼罢了。自己只是他们的庇护者……根本不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人。

但现在,这种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们来了。

“柴进殿!”

是林冲的声音。

“啊,原来在这里吗?”

一听就知道是宋江的声音。

“快点,快去救他——”

宋江提议,派人把绳子绑在身上后坠下去。林冲毛遂自荐,但有人大叫着一定要亲自去救,还一把推开了林冲——是李逵。

柴进望着头顶,屏息凝视。他看到了狭小的天空。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里能看见天空。

柴进仰望遥远的狭窄天空,紧紧地抑制住眼角的冲动。

一直以来,柴进都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这一次,他更加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

「是啊——」

他终于明白了。

失去的是自我。

缺少的是他们。

柴进颤抖着站起身来,缩紧了枯槁的喉咙。

“我在这里……!”

他向着遥远的苍天大叫。

“在这里——我在这里!”

————————————————————

这时,雷横正横卧在战场上。

他的身旁站着朱仝。被雷横打倒的飞天神兵们,原本金色的盔甲已被染得鲜红,重叠在两人的身边。

“朱仝……”

雷横在尸堆中抬头看向朱仝。朱仝默默伫立在那里。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怎么了,雷横?”

雷横闭上了眼睛。

“没事……只是,如果要死了的话……让我再喝点酒吧……”

“不行。”

朱仝严厉地摇了摇头。黄昏结束了,天边开始泛起星星。地上满是尸体、伤兵和被遗弃的武器,旌旗之下,受伤的马垂头走过。朱仝凝视着西边闪耀的银光。星星也在如此不同寻常的天空中静静地闪耀着。

“雷横——”

朱仝将视线移回到雷横身上。

“酒等伤好了之后再喝吧,我请客。”

说着,朱仝为寻找医生向城里走去。

另一边,牢井里的柴进已被成功救出。李逵把绳子缠在身上,拖到底部,又将绳子缠在柴进身上,把他拉了上来。人们围着柴进,有慰劳的,有喜悦的,也有哭泣的。

“喂!倒是把我拉上来啊!”

李逵从井底叫了起来。在喊了一百多声之后,戴宗终于向井里看了一眼。

“你怎么在那儿?”

“给我绳子啊!”

“在井住一宿里不是也挺好的?给我安静一点!”

“你要置我于不顾吗!”

“没关系,一直往西挖,不久就会挖到金沙滩了!”

“大哥!我可不是鼹鼠啊!”

柴进笑了。夕阳的天空下,响起了柴进爽朗的笑声。宋江也笑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爽朗的笑声,宣告着战斗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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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败高廉,救出柴进的梁山泊军,带着从州府夺来的大量马匹、武器、兵粮和财物回到了山寨。被关押起来的柴进的家人们也被解救出来一起同行。柴进想去寻找那位看守牢房的老人,可不知他去了哪里,最后还是没能找到。

晁盖亲自到金沙滩迎接,称赞着宋江等人的功劳,并慰劳了柴进。但此后,在聚义厅举行的论功行赏的宴会上,第一件事便是对李逵的处罚。不仅是晁盖,连宋江的表情也很严肃。

“你又失约了。”

“我知道,我会接受惩罚的!”

李逵这次完全没有翻脸的意思。他走到朱仝身边,屈膝跪在朱仝面前。

“随你的便!”

宋江说不能杀人。但是杀人在李逵眼里,就像清除眼前的障碍物,对他来说,杀人就像睡觉、吃饭、走路一样,是非常自然的行为。而且,比干什么的时候都要更加开心。就像喝了美味的酒酩酊大醉一样,杀的人越多,血液越是涌动,心跳也越快。活着——那是活着的感觉。

如果没有活着的感觉,就等同于死。

所以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

李逵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朱仝默默拔出佩剑,抓住李逵的头发。他将手伸向李逵的脖子,像要将他提起一样猛地一拽。连话都来不及说的一瞬间,剑已经被挥下了。

一阵微风吹过。

几缕头发忽然落到李逵身前。

朱仝不停地挥舞着剑刃,把李逵的头发逐一斩下。最后,只剩下像小孩子一样长在左右太阳穴上的两缕头发。

李逵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目光。

朱仝将剑收入剑鞘,背对李逵,默默从聚义厅走了出去。

他的目的地,是梁山泊分配给自己家人的房子。一开门,就看到院子里枣树下玩耍的孩子。妻子玉琴坐在一旁的门台上,用满是关爱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孩子。

“爸爸——”

孩子一注意到朱仝,就伸出双手跑了过去,一脸稚气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清澈的孩子。对朱仝来说,这是他是唯一的孩子。朱仝抱起儿子。然后,他看着妻子的脸。

“玉琴……原谅我。”

妻子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悲伤的双眼。

朱仝吩咐手下,把年幼的儿子送到沧州知府的宅院。知府得知这是朱仝的儿子,勃然大怒,要把孩子赶出去。

朱仝的事怨也怨不得他。失去了孩子,对于知府来说,就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幸福、未来和家庭。从那天起,他的妻子日益发疯。无论请来多么有名的医生,吃下多么昂贵的药,安慰她、鼓励她,或者向她发火,夫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念着孩子的名字,从房间里向外望去的空洞的眼神,是如此彷徨。知府担心夫人,便把孩子的遗体偷偷地葬在了家族的墓地。对于爱子的死,他打算等夫人冷静下来后再告诉她。但是,夫人的疯病却始终没能治好。每天晚上都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像亡灵一样在房间里徘徊。

然而,听到小孩子声音的夫人,立马清醒过来似的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孩子。她从仆手中夺过因害怕知府的愤怒而不断哭泣的孩子,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脸。

“孩子,孩子啊!”

妻子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激动地哭了起来。

“你看,孩子回来了。我早就说过……他只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知府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无法告诉夫人眼前的孩子不是自己儿子的真相。看着抽泣不止的妻子瘦弱的身躯,他只能选择沉默。

孩子的漆黑而清澈的眼睛里,隐约可以看见妻子泪湿的笑容和知府满脸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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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的。”

东京开封。在能够俯瞰到整条繁华街道的宫殿里,四个男人聚在了一起。

坐在正中间,长着漂亮的胡子,身材像样的上了年纪的男人,正是当今最受圣上信赖的宰相蔡京。一旁皮肤黝黑的宦官,便是枢密院的总枢密童贯。还有禁军太尉高俅和最近在财政方面立下汗马功劳,因此得到圣上宠幸的宦官杨戬。他们都是掌握国家权力的男人。四人接到了高唐州知府高廉被梁山泊军杀害的急报,偷偷地聚集在这个房间里。这被他们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案件,四人早已形成了先由他们谈妥之后,再上奏天子的默契。但四人的会议,往往开始于彼此谈笑间的讽刺。

“高太尉好不容易向圣上推举了高廉,还得到了陛下的宠爱,真是可惜啊……”

杨戬瞄了高俅一眼。最近,圣上沉溺于道教,甚至自称“道君皇帝”。宫殿里有很多道士、道姑出入,举行占卜的仪式,受到皇帝喜爱的人还会因此得到官职。高俅推举的高廉也是其中之一。四个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团结在一起,但心里却对彼此虎视眈眈,一直等待着能够将对方踢下去的机会。朝廷的官僚被贼人杀死,确实是值得从长计议的事,但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打好了自己的算盘。

“好了,两位大人。”

童贯用宦官特有的老太婆般嘶哑的声音,把互相怒瞪的高俅、杨戬二人拉到了一起。

“这件事关系到朝廷的颜面,必须尽快考虑善后和对策。蔡太师打算如何上奏皇上呢?”

“梁山泊的贼人洗劫了高唐州,高知府虽然漂亮地应战,并赶走了贼军,但最终被被流矢射中,最终战死。这样说就好了。”

这样一来,既不会让天子有多余的担心,也不会让推举高廉的高俅颜面扫地,更不用他们自己来承担国家出现匪患的责任。其他三人都深深地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但一定要发起讨伐了……那么,派谁去比较好呢?”

房间里迎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蔡京开口了。

“‘那个男人’就很合适。”

三个人都表示同意地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男人。

“没有别的人选了。”

蔡京庄严地宣布。

“召回汝宁军都统制,呼延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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