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以前
(高三记录灵感时的拙作,献丑)
夜路。夜路是不好走的。在太阳升起以前往往就要出门了。路灯也还全没有亮,人人都在摸索着。有多少人?一片黑里固然看不到。只要是有。有就使人安慰了,而且似乎只有走夜路是这样。白天路上熙攘分明的人,如流沙粒粒集散,个个与我无关的样子。夜里看不清数不明的人们却无形而常伴,汇作一股声息微妙的流水。
不早起的人幸许不知道,黎明前是最黑的。夜路怎么单指深夜时呢,冬日清晨的那些更应算作夜路了。月亮已经落下去,朝阳隐在地平线下。深夜尚有星点,清晨全消弭在厚重的雾中。常常飘一些碎在风中不易察觉的冷雨。我就这样不带伞行在风雨中。
那是一个怎样的清晨,是一条怎样的路啊。周遭挣不开的浓雾,四面袭来的雨。哪里有太阳。往往要等日出,已是在温燥的室内,隔一道明净的窗几了。怎么等日出才出门。我们上路只是因为时辰到了,从不因为那里有日光,何时有日光。早早上路。四点,五点,六点。等不来日出。大家都抱了决心,似乎就是这样一直黑下去,也是要上路的。夜路是这样。谁也不知道第一道光哪里来,什么时候来,常常是半路走着,或到了室内发着小呆,不经意再看时,天已微微泛白。复如是太阳不觉就已经探手涂染金辉。夜走得悄然,悄然得使人怀疑它从没有走。
这种淡白的天光总让他想起暮色。但暮色是暖的,和缓步趋来的晚风一样,它没有晨光的凛冽。每暮色四合,四野恍若响遍钟声。万物铺天盖地的哀荣。这样每天清晨的冷雨只是嘲讽,觉得我徒劳。我们徒劳。
我们徒劳么?我们自己一开始当然不这么觉得。如我所言,我们都是抱了决心的。很傻的决心。以为早走一步又能怎样。看什么呢。看外面全是黑么?感觉这一夜那么长,从来这么长,原来竟没有亮堂过,是人人关在屋里点灯骗自己呢。看日出么?没有的,没人想过。谁敢想。走夜路的人抱定了决心,不必为日出多想。是很傻的。到了地儿,浑身湿冷,面发带霜,风尘仆仆像是逃难来。风衣透了水又冰又沉,手脸僵僵的,一层黏黏的薄汗微微冒着热气,空肚子胃酸泛涌着抗议。又丢了什么东西呐,半个镜片,口红,公交卡,硬币,橡皮筋,资料页——苏东坡当年竹杖芒鞋的潇洒必定是只在夏秋有。
其他衣冠齐整容光焕发的人也陆续走进来了。等太阳把自己照醒,通过早餐把面色由青黄转为红润,徐徐收拾、下楼,舒然乘一班地铁或公交到单位、学校门口。走早一步似乎怎样也不能了。
也就短短,短短,一阵的快活。艳阳高照时回想就说什么也不值。也不能说后悔呀。一段路,走了就走了,肯定要走得,人人都要走得,后什么悔?可那也有人迎着朝阳舒坦地过来。下来决心的人,羡慕不来。总有人傻成那样,太早了,什么时候就滚下床来摸黑。去寻什么呢?方才提到水,真是一道柔软暗澹的河流。常常就是这样,听着触着,企盼这独在夜路上存在的暗流将你引向某处。你知道这一到白日下就消散无踪了。
有些回忆是很难忘的,它几乎快要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有时一阵浓雾里,你以为有不少同行者,直到苇荡清河边晓雾散去,才发现其实是独自一个。过那一段路时注定是一个人了。在郊野,莫名的那样天净云疏,雾丛外是城市里不能想象的旷大辽阔,高风呼天抢地,群星狂欢一样闪动。郊野便是这样的迷人而不可久留。近郊又有人了,整一条似断未断的河流。在太阳升起以前,我们正是浑然难分的。该有个目的地,总想看清什么,但大家要么忘记了,要么不愿承认:看清了就都散去了,就像雾气一样。太阳妒忌这种联结。其实走在这里,这路上,应当要不在乎这些的。常遇到那种前夜降雨积成的大水坑,默然诚挚地映着天野与人的面孔。好像都因此变得更明亮一些。我渴望有时间能静静地注视着它们,注视那些被如实呈现的我们的倒影。可我看见时间匆匆跳过去了。我看见夜溶解在里面。我看见小孩,有一个小孩。约莫两三岁的样子,那么小一个,在风中瑟瑟摇曳着。他想要靠他纤弱的肢体越过水洼。他抿着唇,嘴里默念着三二一,每当鼓足勇气后又放弃。
就这样他数了很多遍三二一。我看着他数了很多遍三二一。我。我只是一个夜路上的路人,只是恰巧地走过了。我看见这小孩,终于咬紧牙关,轻轻纵身一跃,他渺小的身影携上他在水洼上的倒影,奋力地向对岸跃过去。我忘不了那个画面。我忘不了那个画面不是因为他能跳过水洼。不是。是因为在那一刻大风忽然漫过来,我看见太阳升起在水洼尽头,好像它正被这些四季不息的流浪者牵引过来,亮敞着它略带嘲弄的笑容。我忽然想起太阳不知道。它不知道夜路是不好走的。它从来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