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封神第一部》之历史刍议（二）

说完呼麦，再来谈谈争议最多的九斿白纛，这个道具网络上争议很大，有人说这就是导演企图以蒙代华、恢复大蒙古荣光的铁证，emmm……

 

那么九斿白纛是什么东西呢？

九斿白纛其实是汉化的名称，蒙古人自己称为查干苏鲁锭，查干是蒙语“白色”的意思，也被翻译成“察汗”，我家乡有个比较著名的景点查干湖，蒙古语叫查干淖尔，意思就是白色的湖，每年冬捕开湖还会举行仪式，上过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查干湖的鱼还是蛮好吃的，刘老根系列电视剧也在这里取景拍摄过（为家乡打个小小的广告(*^_^*)）。扯远了，说回来，苏鲁锭是蒙语“大竿”的意思，也翻译成苏力德、苏勒德。所以九斿白纛，直译过来其实就是九面白色大旗的意思。据《蒙古秘史》载：成吉思汗于丙寅年“在斡难河源头，建九脚白旄纛做皇帝”。另据《元史太祖本纪》记载：“元年丙寅（1206年），帝大会诸王群臣，建九斿白旗，即皇帝位于斡难河之源。”这是蒙古人首次对九斿白纛的记载。

 

为什么说这个九斿白纛是汉化的名称，九斿这个词最早见于《礼记·乐记》:“龙旂九旒,天子之旌也。”翻译过来就是龙旗有九旒,那是天子的旌旗。斿，是古代旌旗上的丝织垂饰，天子的旌旗上有九条垂饰。

 

斿的造字本义：古代孩童举着部落旗帜出行玩乐，有部落标识的旗帜作用相当于护照。文言版《説文解字》：斿，旌旗之流也。翻译过来就是，斿，是旌旗飘动的彩带。

纛，康熙字典里有两个解释 1. 古代军队里的大旗。2. 古代用毛羽做的舞具或帝王车舆上的饰物。无论作何解，纛都是最高统帅的象征。

 

蒙古人是善于学习的游牧民族，毕竟以蒙古高原那种贫瘠之地，想要发展出可以匹敌中原的文明，仅靠自己鼓捣是不行的。苏鲁锭本来就是蒙古部落权力的象征，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苏鲁锭，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落后，就要竖起能代表自己的新旗帜，这就是查干苏鲁锭，是蒙古族最高权力的象征，汉译为九斿白纛。

 

查干苏鲁锭为三叉神矛的主苏鲁锭和八柄陪苏鲁锭组成。主苏鲁锭的顶端为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三叉象征着火焰。三叉矛头下端为“查尔”（圆盘），圆盘沿边固定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主苏鲁锭的柄也叫“希利彼”，用松木制成，希利彼五寸粗、十三尺长，插入中间有孔的花岗岩底座。 离主苏鲁锭一丈五距离的地方，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苏鲁锭，并用马鬃搓成的“呼和纳楚格”（绳子）与主苏鲁锭相连接，加固主苏鲁锭。陪苏鲁锭的希利彼为九尺长，矛头与主苏鲁锭一样。

 

 

 

从这些图中我们可以看出来，九斿白纛一定要有九根大竿，这九根大竿有主有次，要按中央——四面——四角来陈设。每根大竿上的马鬃只有一簇，大竿顶端装饰三叉矛，矛代表火焰，蒙古族现代多信喇嘛教，之前是长生天，其实最早信仰拜火教，三条火舌代表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喀尔喀第一代哲布尊丹巴活佛（1635—1723）根据梵文和藏文字母，创制了“索永布”蒙古文，索永布上面的太阳象征父亲，月亮象征母亲，由于蒙古人早期信奉拜火教，最上方火焰的三条火舌象征着现在、过去和未来。上下两个三角形代表矛，矛头向下表示对敌人绝不宽容。上下两块长方形则是坚持正义和忠实的体现。正中间阴阳图案象征着和谐，左右两侧的长方形在古书中代表城墙，表示全体蒙古人民的团结。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蒙古受汉文化影响之深了，大家可能比较熟悉韩国国旗上有太极，不知道蒙古国货币上还有阴阳符号。

 

回到本文开始那幅图，我相信大家都可以看出来，虽然不知道电影里叫什么，但绝对不是九斿白纛，除了都是一个大竿顶起来的白毛装饰，就没什么相同之处了，看过电影的观众可能也还记得，商王宫殿的道路两侧都有陈列，多得数不过来。既然二者数量、陈设方位、外形都不一样，怎么能说是九斿白纛呢？乌尔善如果真想以蒙代汉，他干嘛要篡改九斿白纛的形制，这可是大不敬啊。

 

那么汉人历史上有没有类似的器物呢，还真有，比如：

 

乌尔善在封神纪录片中说，封神电影的美术设计主要参考了宋元道教水陆画和部分商代出土文物，结合乌尔善所说，以及我们找到的古代墓葬仪仗形制和神仙图，可以看出，这就是地地道道汉文化。

 那么这个东西学名是什么呢？我参考了很多史料，觉得最大可能就是“节”，事实上北齐高洋墓地壁画，河北省博物馆给出的解释就是“节”。

 

 对于“节”，我最早的印象来自苏武牧羊，《汉书.苏武传》：“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小时候看的小人书，以为苏武手里的节大概就是这样子，结果没想到清人笔下是这样的：

这看起来是不是就比较接近朝元仙仗图中的金童所持的节了？

节这个字出现的比较晚，甲骨文中不可考，《说文解字》曰：“節，竹约也。由此可知，“节”字产生是与竹有着直接关系，原是指竹的枝干间坚实结节、分枝长叶的部分，即竹节。引申为符節，所以示信。

《書·康誥》：惟厥正人越小臣諸節。註：諸有符節之臣，若爲官行文書而有符，今之印者也。

《周禮·地官》：掌節，掌守邦節而辨其用，以輔王命。凡通達于天下者，必有節以傳輔之。無節者，有幾則不達。註：以王命往來，必有節以爲信。又《秋官》：小行人掌達天下之六節：山國用虎節，土國用人節，澤國用龍節，皆以金爲之。道路用旌節，門關用符節，都鄙用管節，皆以竹爲之。

《禮·玉藻》：凡君召以三節，二節以走，一節以趨。註：隨事緩急，急則二節，故走。緩則一節，故趨也。

《左傳·文十二年》：秦西乞術曰：不腆先君之敝器，使下臣致諸執事，以爲瑞節。註：節，信也。

《史記·秦始皇紀》：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正義曰：旄節者，編旄爲之，以象竹節。

看史记这段记载，是不是很像电影里的形制，分段，用牦牛尾编织，电影设定殷人尚白，所以牦牛尾并未染黑色，而是白色。

考虑到这部电影的美术总监是叶锦添，叶大师常为诟病的一点的就是过度设计，本来可以持在手中的节，在叶大师的设计下，成了立在道路两边的“灯柱”，也就情有可原了。

至于节最上端的装饰，虽然网上还没有能找到清晰大图，也能看出来绝对不是三叉矛，我觉得比较像殳。

 殳是商周时代常用的长武器，在电影开头冀州之战中，质子们就是手持殳冲向城墙豁口。

从截图来看，有人可能觉得是矛，我们看一下殳这个字的演变就明白了。

1977年9月湖北随县擂鼓墩一号墓出土有七柄自铭为殳的兵器，而为了解古殳的形制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资料。此七柄殳的秘和附加物都保存很完整。殳头呈三棱形矛，其下连有一粗棘刺形铜箍，隔35～51厘米有一细棘刺箍。三棱矛上有铭：‘曾侯戡之用。’这类带有棘刺的铜箍和箍上有三棱形矛的殳，在安徽寿县蔡侯墓、淮南市蔡家岗赵家孤堆和湖北襄阳的战国墓中均有所发现，在河南辉县山彪镇和湖南长沙的战国墓中也有出土。”1980年3月在安徽霍山县南岳公社上元街大队十八塔生产队发现了一座春秋晚期的墓葬，出土器物中有殳一件。头呈三棱尖锥体，圆銎旁有一穿，中部有箍，箍上突起蟠虺纹。据此，可知上列甲骨文释殳可信。从“又”之会意字，表示手持兵器杖。“殳”本义是古代用以撞击的兵器，在仪仗队或军队行进时作前导，象征权力与威严。《诗经·卫风·伯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种青铜制的长武器，慢慢退出实战，逐渐转为礼仪专用的兵器。

金文中的“矛，字形上端的箭头形像这种兵器锐利的尖锋，上有刃；下端像长柄。矛的锋刃在尖端，主要攻击方式是直刺。金文表示锋刃的箭头下还有个小弯钩，这可能是象形矛头上的金属环“耳”，是用来穿绳、固定矛头与木柄的。现有的已经出土的商代青铜矛头，双耳、单耳的都有。

殳和矛的区别在于：殳的头部是一个三棱锥，属于钝器，主要是撞击、破甲用的，发展为后世的棍棒；矛属于锐器，头部有血槽，用于杀伤无甲目标，发展为后世的枪。

 

看过电影的朋友们可能还记得质子们冲进豁口后，对着冀州兵就是用殳把他们撞开，质子们的杀人武器主要还是剑和弓箭。

与封神演义成书年代相仿的明代大百科全书《三才图会·仪制篇》里对天子仪仗中的节幢等有这样描绘：

按《释名》曰：幢，童也，其貌童童然也。郑康成注周礼夏采职云绥以旄牛尾为之缀于幢上。所谓注旄于幢上，节幢麾制皆相类，唯以层数别之。至晋始有羽葆幢，宋制如节，而五层紫绫袋笼之。今制朱漆竿，金龙首，垂绿盖红氂牛毛五层，上戴白羽。

我估计乌尔善在设计节的时候，也参考了羽葆幢和壁画、神仙画等，都是五层，用牦牛尾制成，顶有圆盖。

 

唐六典云：后魏有纛头，每天子行幸、大军征伐，则建于旗上，盖即古旄头之遗制也。旄头者，魏文帝《列异传》曰：秦文公时梓化为牛，以骑击之不胜，或坠地髻解发散，牛畏之，入水。故秦因此置旄头骑使先驱。宋天圣卤簿图云：纛即皂旗，其制黑质，黑火焰脚揭以朱枪竿，竿首垂纛。元则建缨于竿首，而不设旗。今制用旄牛尾，如巨斗大建朱枪竿上。

明代帝王巡游图经常出现纛，只不过要比三才图会里更大更圆。纛和节的区别就在于纛，就这么一大颗，节则是分层的，所以成吉思汗的九根大竿翻译成九斿白纛而不是九斿白节。而中国古代作为帅旗或者天子象征的纛，是独一无二，没有九个。仪仗所用的器物，形制、颜色、陈设都是有严格要求的。所谓以蒙代汉，可以休矣。

 

北宋的皂纛传至明代就变成了黄纛

按《周礼·地官》：掌职曰：凡邦国之使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皆金也。又按《释名》曰：节为号令赏罚之节。《释名》：节毛上下相重，取象竹节。汉节以竹为之柄，长八尺。以旄牛尾为其眊三重。宋《会要》云：黑漆竿上施圆盘，周缀红丝拂八层，黄绣龙袋笼之。元制如麾八层，韬以黄罗云龙袋。今制与宋同。

图中的金节被黄罗云龙袋罩住，里面应该和羽葆幢类似，只不过是顶有圆盘、分八层、束以红丝。

 

以上，天子仪仗中的节、幢、纛等，都是可以手持的，同时期的神仙画中的仪仗，无疑也是以人间帝王的仪仗为蓝本设计的，电影里进行了夸张改造，但形制基本没有太大改动。

 

精力有限，本来还想在这一期给大家介绍一下历代天子仪仗的旗帜，看来只能有缘再写了。

做完今天这期，我梳理争议事件的脉络，忽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电影未上映或上映之初，其实网络声讨的是电影倭化、男凝，主力军也是各大平台的汉服up主，自从导演争议性发言一出，忽地变为蒙化了，不但不提倭华，连这些汉服up主也闭口不谈该电影，有人甚至删除了批评的博文。

导演乌尔善最近和腾讯视频联合制作一期导演拉片讲解的节目，里面提到妲己跳舞时穿着的乃是大袖衫，对于妲己倭风的讨论可以划下句号了，不过我打算之后对这个问题做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