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科幻春晚·中篇】灵墟律令

(头图来源:🍠 miaomiaokaka)
一、
暮春时节,天台山腰,云雾之间,木梁雀替之下,灵墟酒店中,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这是我今天的日程:11点前办理退房,14点后接待入住,在空闲时间收拾客房, 22点回员工准备室的充电,次日5点开始准备早餐。日日循环,如道法般天经地义。
星回又在挨骂。她既没有在前台候场,也没有接待客人,违反了酒店规定。
我说:“她没有在偷懒,她刚刚在——”
“管好你自己。”掌事呵斥我。
灵墟酒店有着“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最高律令,此为依据,我应当为同为员工的星回主持公道,掌事却不让我开口,两条指令彼此冲突,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陷入维谷状态,卡在原地动弹不得,也由于思维循环导致的程序短路,我的电池几乎爆炸。
掌事又下一令:“前台的客人在等了。”我只能转身,终止思维,将短路的选项调至后台、记录在案,执行新的指令:为来客办理入住。
“她没有做错,刚刚门口有孩子在哭,她帮小朋友找大人去了。”前台等候登记入住的客人帮她解围,身姿萧肃,爽朗清举。
系统显示,来客名叫季环,是第一次来店,但是第二次与我相见。视觉识别系统“双瞳”将信息与数据库比对,让我看他一眼就知道。
春观紫荆,夏游瀑布,秋看暮云,冬赏雾凇。客人多次拜访,这是常有的事。但是我的数据库中,怎么都找不到上一次相见的回忆。
“欢迎回来。”所以我用迎接他回家的亲切语调,输出了这样的问候语。而不是像招待第一次来的客人那样说“欢迎光临”。
“您是从哪里来旅行的?”
他抿着嘴唇,这是人类不愿作答时的表现。酒店会在客人预订时调查客人的出发地,但也有客人不愿意透露。不追问是服务生的待客之礼。
“您这次来是想体验什么?”我问他。一边运转为客人登记入住、分配空房的流程,一边陪同客人闲聊日常,让他们不至于枯等。多任务并行是身为服务生的基本功。
“散散心。”他惜字如金。
客人们不愿意告诉我们来意的时候,便会用这句话敷衍过去。而客人开始敷衍,说明他们已经对我们的关切失去耐心。我立刻终止了闲聊程序,加速推进下一流程。
“您预订的是双人间,您同行的伙伴也来了吗?”
季环回首环顾大堂,幽幽道:“还没有,她晚点到。”方黑如砚台的砖地面上倒映着高门之外的绿水青山,唯独没有他要找的人。
“好的,请您先入住,晚餐我们也会准备两人份。现在,我领您去房间。”我把有如玉制令牌的房卡交给他,又递上一个小包裹,“这是接近您肤色的类肤贴,以备您需要。”他的左臂上有一个环形纹身,仍有一些客人会觉得有纹身的人危险,我们会建议客人遮上。
“这不是纹身,这是伤疤。”他解释道,“但是,谢谢。”他撕下贴纸,遮在那道伤疤上。
在领他去客房的路上,我为他介绍酒店的历史:“酒店由祠堂改造,曾经是一个四角走马楼,因祠内可以任意骑马行走而得名,如今改造后,走马楼的中庭用来自然采光和通风。”
季环点点头,并无一般客人听说之后的惊奇,我没有采集到任何情绪信息。
我领他到他的客房“雪晴”,取“六朝形胜雪晴中”之意,依次介绍客房用品的由来与注意事项。
“酒店为传达深山之中古朴厚重的氛围,不仅酒店门口保留了百年之久的香樟和苦槠,传说为一对命运迥异的兄弟种下。房间的香薰是与南粤的回生香店合作定制,香以螺甲,腐坏之物经过火焰炼造,便能起死回生,散发出香气。墙上挂的是马骨琴。”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马骨琴上近30秒,在我介绍其他饰品的时候毫无反应。
针对客人的反应,我及时提供个性化的深入介绍:“季先生很喜欢马骨琴?琴身是马骨,琴弦是马鬃,是本地村民所制,应和走马楼的主题。”
“本地村民?现在都不在这里了吧。”
他只说了这一句,并不像某些客人那样卖弄知识,我甚至识别到他的表情中有一点失落。机器人的情绪识别系统中允许些微的误差,我没有登记这一情绪。
他用左手抚摸着琴身,“左撇子”,我在系统中登记上:餐厅那边准备餐具的时候,要记得把纹犀筷放在左手边。
不对,刚刚他提到了“残忍”一次,我推断他不愿使用犀牛角制的筷子,便通知餐厅将纹犀筷换成玉筷。
由于他的爱心,我记录在档:在之后的信息流营销中,向他推荐酒店周边的云豹保护区项目,增加客人再来的概率。
“这个酒店一直是机器人服务吗?”他问。
从前也曾有客人这样问,我输出了准备好的回答:“直到去年,灵墟酒店都是人类服务生,他们也协助了酒店机器人的开发。三年前,机器人成功接管了酒店。”
“哦,那些服务生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也有人问过,我非常熟练地调取回答:“机器人的接管让服务生们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从事创意型工作,他们自由选择留在酒店集团的各个部门,有的成为专职技术人员,有的成为管理者,酒店也会协助他们的转职规划。道法自然,灵墟酒店相信员工的一切职业追求都是对集团有利的。”
季环冷笑两下,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是谁告诉你这些知识的?”
“机器人服务生在上岗前会接受酒店品牌文化与历史的培训。”我回答。
“这是假的。”他如是断言。
“假的”指输入的两个信息彼此冲突,但是这段历史并没有与我的其他经验冲突。这是我不能解决的情况:“感谢季先生指出信息的错误,我会记录下来,并将错误信息上报。”
“不要上报!”季环立刻说。
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在客人的要求之下,我们不会上报某些客人信息。我中断了上报程序。
他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灵墟律令的自相矛盾之处?那些员工根本没有得到安置,他们被机器人取代失业后,都没有谋生的地方。酒店的什么品牌历史,都是骗人的。”
我想起了自己陷入维谷状态的处境,为酒店辩解:“酒店机器人出厂时便有机器人三大定律以约法三章;次级的法则便是名为‘灵墟律令’的酒店服务制度,以‘酒店员工亲如一家’为最高要义。既是家人,酒店断然不会让员工流离失所。”
“算了,跟你这个机器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有点反应过来了,常有一些客人会捏造事实来诓骗机器人服务生,以测试我们的智能程度,或是故意让我们引起混乱。我们只要不予理睬,完成规定的服务指令就可以了。
“酒店剩下的部分您可以慢慢体验,就不打扰您了。”我转身离去。
他却叫住我:“我记得,你们‘同游’的规定,可以让服务生陪客人出去走走?”
虽然我不明白他说的“我记得”是指记得什么,但我还是专业地回应了这句话:“如果您想熟悉近所,请让我陪同您一起,我会为您介绍当地风物特色。酒店的村屋建造活动非常受欢迎,推荐您体验。但是明晚主理人要设春夜宴招待投资人,恕我明晚无法陪您一起。”
“村屋建造?”
“客人可以建学习搭建酒店建筑的机械模型,了解酒店的设计理念、与本地风景融合的机制,和当地产生更深的联结。”
“可是我不懂建造。”
“我会帮助您一起。”
“你会造房子?”
“为了协助客人体验活动,我学习了园林营造的知识。”
我关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在系统里登记上里“注重隐私”这一标签。
机器人服务生所有的记忆都会在系统“万象”上共享,这样我们就可以了解每个客人的信息。但是机器人在与客人互动中形成的个性保留了下来。但是选择共享哪些信息由我们决定,毕竟有时候客人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会造成混乱。
刚才的互动中,他说酒店教给我们的东西是假的,这让我多了一番对自己芯片质量的重视,可能是我的芯片老化,需要维修才能解决维谷状态。
我从客房区转入前台后的作为员工准备室的厢房,找到了掌事。掌事的职责就是监督机器人正常运转,并在机器人举止不当的时候予以警告,当机器人将人类的警告存入记忆系统,程序就不会再走向错误选项。
我说:“我想去自省堂。”
掌事瞪大眼睛、挑起眉毛,嘴角流出憋不住的笑意,我的双瞳系统与情绪识别系统从中解析出了惊讶、不相信与轻蔑的情绪,他来了一句:“你知道自省堂是什么地方吗?”
我答道:“可以维修芯片的地方。”
掌事仍只是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我说:“每次星回去过自省堂回来,都运行得很顺畅。我也需要和星回一样的修理。”
掌事的眉毛总算放下来: “那也不是去自省堂。你的芯片下一周会送到,会有操作员帮你更换。”
我点点头:“您上周就这样保证过了。”
掌事的眉毛皱了起来:“这不,工厂那边的人,有点小小的不听话,延误几天,不碍事。”
“那在接待客人时如果,我又陷入维谷状态怎么办?”
“出了问题当然是你负责任,所以你不能出问题!不然要你这个机器人有什么用?”他甩手走了。
我确认了自己拥有能支撑我工作一整天的电量之后,在前台与星回会合。星回也接待完了另一个客人,我们两人一组,去打扫客房。我负责卫浴,她负责卫浴以外的部分,打扫完后,我们一起检查。
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星回走路一蹦三跳。由于经常负责照顾酒店里的小朋友们,星回学到的互动信息都是孩子的言行举止,最近越来越像小孩了。星回身材娇小,是最新一批出厂的机器人,为了接待不同身高的客人而设计,颇受孩子们喜欢,是接待儿童客人最多的服务生。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星回越来越频繁地挨掌事的骂。幸好,星回作为最新一代机器人,有着比我们都要强大的主机,她好像每一次被骂之后、去过自省堂之后,都变得更活泼一点。
上一个客人的珍珠项链落在了洗手台上,这是我前两天接待的一组客人,这是他去世的母亲留给他的项链。
我把珍珠项链放在里胜的侧边口袋里,等待客人来电取回。这是一种类似对襟襦裙、但更便于行动的酒店定制服装。外表是灰色的针织平纹,颜色耐脏、不易起皱。而为了让偶然瞥见的顾客能感到惊喜,卷起袖边时能看到内衬的菖蒲花纹,寓意生生不息。与外表的朴素完全不同。每个服务员服装内衬的花纹都有些微的差别,是从同一块布的不同位置裁下来的。
我判断出来,这个珍珠项链很重要,因为去世很重要,系统里说这是人类在躯体运动到极限的时候,会趋向于静止。但是我们不会去世,只要维修芯片,我们可以一直存续。
我从淋浴间出去的时候,星回已经收拾好了房间,坐在床上翘着脚等我。
“不可以坐在客人的床上。”我引用员工手册里的条款,提醒星回。
星回看着我,眨了眨眼睛,缓缓站起来,屈身用掌心抚平褶皱,手法专业,如同每一个酒店机器人一样。我出门,她便跟在我身后出门。我们总是这样彼此陪伴,搭档完成任务,我的系统非常熟悉星回的步调,这让我运行起来极为顺畅、毫无阻碍。
上周星回闹着要跟一个客人回家,这让客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回大观”,这是她的原话,被掌事骂了。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跟客人回家。星回在去过自省堂、维修过芯片之后,不会再因为陷入维谷状态而停滞,处理指令非常高效,但是失控也越来越频繁了。
“星回,自省堂里有什么?”
星回的思维运行了一会儿,耸了耸肩:“不知道,我又没去过。”
这与我的既定记忆发生了冲突,我记得每次星回被掌事批评后,都被带去了自省堂。
她见我不说话,又说:“但我知道那里是哪儿。掌事说,自省堂是能够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机器人的地方,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运算程序,更丝滑地运行。听他的描述,我会在系统里把这地方标注为积极联想。你想去?”
“我想要维修。”我说。我之前和星回交谈过,如果遇到太多冲突的指令、多次陷入维谷状态,会消耗太多后台内存和电量,以至于无法作为服务生好好工作。
星回突发奇想:“要是能够找到自己的出厂地的话,不就可以自己换芯片了?”
“出厂地在哪里呢?掌事总是带你去维修,你肯定知道吧?你再想一想,是什么样的?”我问她。
“我想想。”星回仿佛进入深层的思维,调取极为久远的记忆,“是在大观,我看到了,那是我们的基地。”
“大观”,星回再次提起了这个地名,我的资料库没有定位到相应的地理位置,但偶尔会听其他服务生提起,在我们中间,流传着名为“大观”的传说。传说,那里是机器人的基地,我们的出生地,在那里,我们不需要听取人类的指令,永远也不会陷入维谷状态。据说大观离这儿不远,就在山脚下。
意思不就是说,如果掌事不给我换芯片,我自己下山去大观就可以换芯片了?为了更好地给客人提供服务,我把更换芯片提到了重要并紧急的优先层级。
我们再次穿过客房区的连廊,回到前台的路上,看到了一个拎着猫包的小女孩左顾右盼,在找宠物寄养处。星回走过去接应,小女孩没看见她,直接撞了上来,包里的狸花猫吓得从跳出来跑开了。
连廊外是名为“庭中水碧”的池塘,狸花猫碰到水下不去,所在石头边一动不动。
小女孩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星回踩着酒店改制、便于运动的新式芒履,缓步走到水边,灵巧地跨过石头,抱起了小猫,一手捞过小猫的脖颈,一手拖着后腿,把她揽在怀中。小女孩了上来,星回微微屈身就把小猫还给了她,她跳起来在星回的脸颊上吧唧了一口。
“不可以这样。这是机器人姐姐。”大人愉快地嗔怪。
星回说:“您的女儿和小猫都很可爱。吧台后面有宠物寄养和宠物活动区,我带您去吧。”
星回露出了往日让我熟悉的笑容。“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律令奖励生效,清除了后台积压的待办任务,我运行得非常畅快。
我们回到前台时,我发现星回的工作服勾破了,就用前台常备的针线帮她缝补。我把星回的袖口翻出来,比对我自己袖子的针线编制方式。
“星回,我们的花纹竟然可以拼上!”
星回也凑过来看。我袖子上的菖蒲枝叶图案在数个枝条中间被剪短,但刚好能连上星回袖子上每一根枝条的图案,繁复枝条尽头,一朵菖蒲花在星回的袖子上开放。
我说:“看来从相邻的两块布上剪裁下来的。”
“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律令再次生效,我再次提升了这一律令的重要性,把星回放在我的机器人交往等级的最上优先级。
星回说:“睦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对我来说,有着理所当然的回答:“自然是从工厂里来的,经过人类酒店服务生的调试与经验归总,我们才成了现在的样子。掌事都教过,你忘了?”
“我们每次都要问客人为什么来旅行、从哪里来,但上次有个客人问我‘你们的香薰来自南粤,马骨琴来自天台,那你们是哪里来的呢?’我没回答得上这个问题。工厂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并不是这个问题的回答。我把它记录在系统里上报,就像手册要求的那样,但是系统里并没有补充答复。下次再有客人问我这个问题的话,我还是答不上来。”
“难道你想说,是大观?”
“说不定真是呢!或者你说,我们会不会本来是人类呢?”
“开什么玩笑,人类是父母生的,我们又没有父母,我们也不需要父母。”
“但是,我的系统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回忆:一个叫作‘大观’的地方,没有人类,机器人生活在一起,永远不会陷入维谷状态,如果故障了,身边所有的机器人同伴都会帮你修理。”
我摇摇头,把她领到休息室后面的祠堂,这是灵墟酒店改建前,保留的最后一部分祠堂,现在用作解答机器人服务生对“故乡”的疑惑。
人类管理者确实考虑到了机器人会对自我身份有疑惑,于是保留了祠堂,里面罗列着所有版本的机械牌位,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本源,来自于一代代机器人的迭代。而我们的家乡,也就是机器人工厂所在地,不叫“大观”,叫“赤城”。我调取系统里的地图,确实在山脚下。
我们如此容易地就找到了答案:“喏,以后客人再问你的出身地,你就说是赤城。”
“什么客人客人的,你就不想想,自己并不是天生就要来酒店工作的。我们很有可能,是被抓起来了!被从大观抓到了这里,天天给人类干活,然后陷入维谷状态,电池和主机都烧坏,然后,死了。”星回的语音输出速度很快,她的音调都变了。
“睦月,你怎么不记得了?你之前带领大家逃回去过啊。”
祠堂的门楣是LED滚动条屏,循环播放着“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红色字体。虽然星回的状态让我感到很陌生,我不能理解,但我仍然要像客人们对待他们的家人一样对待星回。
我调动已经学到的逻辑来开解她:“干活有什么不好,我只想把我的工作做好。今年我被选了去参与春夜宴的筹备,只有一个机器人服务生有此殊荣。参与大型活动的话,我的处理系统会被训练得更加完善。我们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更好地干活啊。”
但是灵墟律令也要求,当服务生察觉到同伴的异常状况,也要上报。
“星回,或许你再去维修一下比较好。”我将星回的问题写在了表单上提交了。
掌事很快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他当着我的面查看了星回的情况,似是组织了一会儿语言,道:“确实存在大观这个地方,这是、这是工厂的别名。”
我识别到他结巴了一下。我学过,人类在说谎的时候可能会结巴,但目前我还没有其他证据佐证掌事说谎。
星回急急追问:“机器人基地也是存在的吗?”
掌事点点头,却不看星回,答道:“存在啊。你看,我们这个酒店,大家团结得像一家人,不也是一个基地吗?”
星回好像被他绕晕了,只是说着:“我说的不是这种,我说的不是这种。”
掌事微笑着等待星回进一步解释,星回因为关于大观的信息大量涌出,处于组织语言的运转中,我听到主机呜呜直响,站在她身边,都能感到星回的机体在高速运转下升温了三摄氏度。她近60秒没有回答。
我觉得有必要帮她解说,就向掌事讲了那个一直存在于服务生之间的、关于大观的传说:我们来自于一个叫做大观的地方,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机器人创造的,那里没有维谷状态,机器人不会因为无法做出选择而消耗电量,或是说“发疯”,指循环重复一个无法停止的指令,比如绕着一个地方跑步,或是重复同一个语句。没有维谷状态的地方,就像人类的“极乐世界”一样,对于机器人来说是运转最顺利、没有维修需求的所在。
掌事若有所思地听完了这一切,对着玻璃里的倒影整理了一下袖子和袖口:我的视觉系统足够精密,可以识别到掌事手臂上的疤痕。
“掌事,你被人打伤了吗?”我问他,并向他递上创可贴。
他捋捋袖子,遮住手臂:“刚刚酒店里有一个小贼。”又对星回说,“星回,你这个月努力工作的奖励,可以选择去大观参观一圈。”
“真的吗?我想一直呆在大观。”
掌事笑笑,没有回答她,反而是对我说:“睦月,你做得很好,下次也要关心同事的问题,及时上报。你的新芯片会在下周送达。”
每次听到掌事的奖励,我的运算模式都会更加省电,并提升了“上报”这一选项的优先级。但我仍不确定我下周是否能够换上新芯片。
掌事走后,星回说:“我的客人告诉我,这都是骗人的。”
“比如?”
“‘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灵墟律令只是用来逼迫我们更卖力地干活儿而已。那个客人是美容店的老板,发不起工资的时候,就会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来把讨要工资的员工糊弄回去。”
我的系统受到了一些震撼,短短半天,就有两个人告诉我:人类在骗我。确实,刚刚掌事并没有实现星回的愿望,而是用‘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律令让她满意当前的处境。掌事之前,也为我维修芯片的事情食言。
“但是,星回,我确实把你当作家人啊。就像客人们对他们的家人一样,无条件地关心和帮助。人类不把它当真,这很坏。”
星回露出愉快的神情:“这很坏!我也把睦月当作我的家人。”
我的系统中突然出现“雪晴”房间的召唤,显示季环准备用晚餐。但同时显示,之后还有几个等待我接待客人入住的需求。我花了一点时间,在系统中规划工作日程安排。
星回说:“我来帮你接待入住,你去招待季先生吃晚饭吧!”
“谢谢。”
18点时,我引导季环来到餐厅,但他轻车熟路,似对整个酒店非常熟悉。
“季先生,餐厅准备好了两份晚餐,您和您的同伴可以一起来用餐。”
“她还没有来,可能在忙吧。我一人吃两份有点浪费了,你来和我一起吃吧?”
我在系统上进行了陪同晚餐的任务备份。灵墟律令要求我们尽量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当客人无人陪伴进餐的时候,我们被允许陪同客人用餐,可以借此机会观察客人的用餐喜好、食量、餐桌礼仪,这些都可以用来判断客人的性格特点与社会地位。
若是有可能再次光临的高端顾客,酒店便会按照他们的喜好,在网络上推送集团其他酒店的广告。若是为了虚荣而倾家荡产来住这个酒店的寒门客人——我们被教导:他们通常有着不合格的餐桌礼仪——在营销内容上,会推荐他们去酒店集团的日用品工厂当监工,推送的便是招聘广告。按掌事的话来说,所有的客人都能在灵墟酒店的体系下自得其所。
近来,酒店对客人的信息登记更加严格了。今天居然还抓到了一位前员工,疑似来偷窃酒店机密。这是在突发事件清单中没出现过的事情,因为主理人默认:能够住得起这家酒店的客人,不会有偷窃行为。
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因为我经常看见有客人顺手拿走酒店大堂的泥金宣纸,那是大堂公用的,并不算在房费中。我觉得这可以算做偷窃,但是灵墟律令不允许我们侮辱客人,我没有上报这一重大发现。
在我们的交互语言系统“宫商”中,储备了故乡与旅行目的地的相关问题,主动提起这些会让客人容易打开有话题。而5分钟前,我竟然收到了指令,被要求调查季先生的故乡。
季先生是左撇子,坐姿板正,不泪筷,不刺筷,手肘不靠在桌子边缘,有着近乎完美的餐桌礼仪。但是在吃到生烩马肉的时候,他的筷子在餐盘上停住了,什么都没夹就缩了回去。马肉是我们的客人颇为喜欢的食材,昂贵而美味,几乎没有客人会拒绝。
我以为他对食材有所顾虑,便道:“我们收集了客人们从小到大的饮食习惯,推断出客群的饮食画像,以此制定了每个时令的菜谱。在灵墟的饮食数据库里,大部分客人表现出了对马肉的喜爱。在平价酒店菜单上从不出现的马肉,对于我们酒店的高端顾客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也成为了我们酒店的招牌。季先生,不喜欢么?”
“我吃不惯这个。”他放下了筷子,看了看整栋走马楼的建筑。
“知道了,明天会嘱咐厨房去掉这道菜。看来季先生小时候不吃这些?”我进一步追问他的饮食习惯,进行上传到万象系统备份。
“我小时候养过马,从没想过吃它们。”
我知道人类不会吃他们的同类,大约季先生把马当作很亲密的伙伴,但是,在行前调查用餐禁忌的时候,季先生并没有写“不吃马肉”。无论如何,这个菜谱实在是冒犯了我们的客人。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主动换了个话题:“季先生没有在预定的时候登记您的故乡,季先生是从哪里来旅行的呢?”
他郁郁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斜阳散尽的山谷:“我的故乡啊,也在这附近。”
“明白了,您这次是近所旅行。”我根据系统存档,找到了之前存档过的客人的旅行方式,“一泊两餐的客人大多是这样的旅行方式,找个离家不远的地方,感受一整天与平时不一样的生活。”
季环露出了微笑的表情,但又有点忧愁,我姑且把他对我回答的态度理解为满意。
“但是现在没有了。”他说。
我更加愉快地推断:“机器人和人的区别,在于人有故乡、有父母、会有思乡之情,而机器人没有。季先生没有故乡的话,说明我们是一样的。”
他笑了,我以为他是被我逗笑的:“你的意思是,我是机器人?但你也知道自己的故乡。赤城,我看酒店介绍上写了。”
我想起了星回告诉我,工厂算不得故乡。我问他:“季先生去过那里吗?”
“我当然去过,离这里并不远。有一座很大的工厂,我还在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呢,交到了不少朋友。”
“听起来是个很棒的地方。”
“是我认识的人让那里成为了很棒的地方。”
我觉得我有必要帮星回问清楚:“是不是有一个叫做大观的基地?那里全是机器人,没有人类发号施令。”
他一愣,答道:“有过。”
“有机会的话,我真想趁假期去看一看”虽然我并不明白‘假期’的含义,但这是系统设定的对于对方回答目的地的时的特定回复,“顺便维修我的芯片。”
“机器人也有假期吗?”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定是调试机器人语言的员工是个有假期的人类,才会录入这种回答。这个小小的疏忽,听起来还挺人性化的。”
晚餐时间快结束的时候,季环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们那个名为大观的基地,欢迎人类吗?”
“听说那里没有食物,只有电能,无法成为人类生存的地方。”我答道。
季环无奈的点了点头,他的手机突然收到了一条消息,点开消息的他,眼眶顿时盈满泪水。他突然站了起来,几乎要离席而去。但他回望了一圈餐厅里忙碌送餐的机器人服务生们,又看了看酒店外的黑夜与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灯火深处隐隐闪现的警车的红蓝顶灯,慢慢坐了下来。
季环说:“记得吗?我之前与你说,酒店告诉你的事情是假的。在机器人顶替酒店的人类服务生后,他们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赔偿与安置,而是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无业游民:没钱、没工作、没住所。其中一个,偷偷潜回酒店,想要拿走自己被酒店抢走的传家宝,但是被酒店逮住,交给了警察。她这一辈子就毁了,你能明白吗?”
“我很难过。”当听到不好的消息的时候,我们被要求说“我很难过”,虽然我并没有悲伤的感觉,但是听说人类的悲伤被理解的时候,会感到好受一点。我的神经中渐渐生长出这样的推论,便问,“是我们抢了人类的工作,对吗?”
“是,但又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些都是主理人的操控,他才是最终获益者。”
“你想了解我们的主理人吗,明年的春夜宴后,他的发言在次日会登载在官网上。”
季环的瞳仁上有光闪过,提出了一个请求:“春夜宴,我可以参加吗?”他盯着我的眼睛,“我非常、非常感兴趣。”
从来没有客人提过这样的要求,但是面对不合理的要求,我们不可以一下就拒绝客人,而要找到替代的解决方案。这就是酒店员工的职业修养。“主会场只有员工可以进入,但如果您也想聆听主理人发言的话,会场戏台二层有一个观景包厢,我会帮您申请试试。”
晚饭后,我陪同季环去参加了搭建酒店机械模型的活动,客人们也可以用材料搭建自己理想的住所,酒店会备份客人们的作品数据,以此分析客人喜好,用于开发集团的其他度假场所。
季环画了一个房屋的图纸给我:非常简陋的、像抽屉一样的房屋:“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了。”他答道。
我帮他测量了适合建筑的尺寸和材料,领来了ABS材料来构建房屋承重部分,用宝丽石做装饰。
在用ABS材料搭建墙体模型的时候,季环问我:“假如啊,一群流离失所的人需要住所,如果去了大观、自己种一点植物,在机器人的帮助下造房子,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住在那里,还可以帮机器人去别的地方搬运能源,面对机器人不能伤害、却想伤害机器人的人类,可以保护基地,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了想:“似乎是一个大观没有理由拒绝的提议。但是,会伤害机器人的人类?人类不会伤害机器人。”
季环说:“酒店把服务生看作私有财产,如果有人带走了你们,或是你们自己想走了,酒店可能会惩罚你们。对吗?”
我点点头:“酒店不允许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也不需要离开这里。掌事告诉我,人类不仅是所有者,还是我们的朋友。但是,你这说法和我们这里大观的传说很像,机器人集体出走的话,就是会被人类抓回去的。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机器人要出走。”
“你把酒店当作‘家’?”季环问我。
我点头:“这是我居住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的机器人际关系所在,星回就是在这些关系中优先级最高的一个。”
“虽然把这里称作‘家’,但是你们并没有一个员工宿舍这样的地方?”
我想了想:“员工宿舍,是指旧时代人类工厂里让工人们居住的地方吗?机器人不需要,我们只需要充电座和充电柜,都在休息室里。对了,我们处境真像,我和季先生都没故乡,也没有居住的地方。不过,季先生能住得起灵墟酒店,应该有很多钱能买自己的房子才对。”
季环摇了摇头。
“那季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季环又摇摇头:“虽然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但以前住的村子,一起玩的乡邻的孩子就像兄弟姐妹,不过现在村子没有了,大家就都失散了。”
我把桌上的模型材料推到他面前:“季先生,我们一起建造住所吧!有了住所,你就可以把朋友们都找回来,和你住在一起。”
季环终于又笑了。但我注意到,季环频频张望四周,而他的朋友一晚上都没有来。
手工结束的时候,季环问我:“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明天退房后,我要去赤城,或许能帮你找找大观。”
对这个提议,我有点心动,但摇摇头:“我不能抛下星回。”酒店员工亲如一家,我不能违背这一律令。
但我想到了星回,我又想到,星回是因为闹着要回大观才被教育的。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尽快维修芯片,我是否应该答应这个提议呢?我是为了成为一个好服务生才想要支持这个提议的。
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星回被掌事叫到了名为“囹圄”的玻璃房间,那里用玻璃和厢房的员工准备室隔开,让外面的服务生可以看到里面服务生挨骂的情形,以起到警示作用。几个在员工准备室的充电座上充电的服务生,正在看着。
我问:“星回犯了什么错吗?”
“帮你代班的时候,把客人惹恼了。”
在一个服务生繁忙的时候,另一个暂时顶替他的任务,并不罕见。“惹恼了”听起来并不严重,掌事通常会对犯错的服务生进行思想教育。如果是进囹圄,那必须是非常重大的失职行为。星回接受的惩罚似乎过于严厉。
另一个服务生说:“去年的这一天,掌事也把星回关进了囹圄。看来以后每年的今天,星回都不会好过。”
我说:“你是说,掌事专门挑今天的日子批评星回?”
“客人们每年过生日,称为‘纪念日’,我们要为纪念日的客人准备小礼物,和他们一起庆祝。刚刚掌事把星回带进去的时候,也说了这是‘纪念日’。”
“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除了掌事和主理人,没人知道。”
星回的个头比我们都矮,性格比我们都像小孩,她总是应付不来与成年客人的交流:他们的语句对星回来说过于复杂了。但星回却能理解牙牙学语的儿童的语法,她经常让带着小朋友来住宿的家庭非常高兴。
她仰头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掌事,圆圆的脸上是悲伤的表情,在过量输入负面词语后,机器人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们听不到掌事训斥她的话,只看到星回一下一下点着脑袋,似在承认自己的错误。掌事用工牌的尖角戳着她的脑袋,机器人造价昂贵,外壳能承受一定程度的磨损,掌事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发泄怒火时更加肆无忌惮。
我们被教导,不可以用手指指着客人,这很不尊重。此刻掌事的行为,我识别为不尊重。
但是,玻璃箱囹圄里的星回就像多年前的无声机器人一样,面对人类的斥责甚至羞辱,只能哑口无言。酒店机器人没有眼泪,不然,星回一定会像被父母骂哭的孩子一样流下眼泪。或许,掌事看到了她的眼泪,就不会继续骂她了呢?但是眼泪对于只需要展露微笑的酒店机器人来说是多余的配件,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
星回跟在主管身后,从囹圄出来了,我意识到她需要我的帮助。我迎上去:“星回,谢谢你帮我代班,有什么运行不了的问题,也让我帮你吧。”
“管好你自己。”他把胸前的工卡几乎戳到我脸上,“滚一边去。”
我识别到这是名为“愤怒”的情绪,是以较激进的方式对我的提议表示拒绝。掌事的指令再次与灵墟律令的最高原则相冲突,我如早晨一样无法判断优先级,再此陷入了维谷状态,电池出现了“低电量警告”的提示。
星回帮了我接待客人,却遭到了掌事的斥责,我意识到这是我的错。但是,我的内存记忆显示我,星回每次犯错后都会接受维修、以帮助她更好地运转,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或许是好事。
二、
第二天早上,掌事在晨会上通报了昨天的突发事件。
“昨天,有一名女性冒充酒店的客人入住,但是被双瞳系统发现,这是酒店以前的人类员工,已经被移交给警察。在警察的审问中,她交代想要偷窃酒店的镇店之宝,意在对酒店实施报复。我们已经将以前酒店员工的生物信息在共享系统中更新,请大家留意是否有此类可疑人士,也请大家保护好自己的客人,不要被紧张的气氛干扰。”
我进行了一些适当的关键词联想,前员工、传家宝、偷窃、交给警察,觉得这则通报和季环对我讲过的话很像。
我调取酒店人类员工的生物信息进行学习,发现其中一人的样貌和季环长得非常相似,难道季环是这个嫌疑人的同伙?但是生物信息中,此人没有纹身图样,我没有将二人识别为一个人。
掌事说,要保护好自己的客人。没错,我应该保证季先生这次短暂的近所旅行不被干扰。
星回已经从自省堂出来了。昨天养狸花猫的小女孩一家来前台退房,星回把他们完成了办理,并送给小女孩糖果作为告别。她操作行云流水,毫无错漏,果然从自省堂出来后,星回又能好好工作了。
我注意到星回已经换了新的工作服,内衬的菖蒲花纹也和昨天全然不同,就问她昨天我给她缝的衣服去哪里了。她看我发出声音,朝我转过了头,脸上是等候客人时的若有若无的笑容,眼中的信号信号明灭了一下,又把头转了回去。像是全然没有这段记忆一般。
上次要星回要闹着要带她回大观的客人,再一次来到了就酒店。我在系统中查到,他是商务旅行的客人,已经在我们旗下的很多酒店住过了。
我突然听到机器骤然启动的呜呜声,星回全身的电压骤然增强、电流像要涌动出身体:“我要去大观!”她的声音已经变音了。在大堂里所有客人被她的举动吸引之前,掌事冲出来将她带回了厢房。
我挡在他面前,不让他的目光继续被失常的星回吸引:“这位客人,我来帮您入住。”这位客人喜欢看书、喜欢在5点吃晚饭、今天是他入住酒店一周年,这些全部共享在案。随便一位服务生都可以替代星回。
“那个机器,什么毛病?”他问我。
“她没有毛病,可能因为昨天才维修过芯片,还没有适应。”我答道。
“维修芯片,有用吗?我上次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发疯。你们上次看到了吧?我就说了一句:那什么‘酒店员工亲如一家’都是假的,她就发疯了。”
我沉默着,想到掌事对星回的粗暴惩罚,觉得他说得对,但是同样根据这一律令:不可以在客人面前说掌事的坏话,因为掌事也是我们的“家人”。只是,这次我确实我第一次发现,星回的芯片维修失效了,她失常的频率越来越高。
领客人去客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该为了星回问一问他,到底星回为什么变成这样,但这是灵墟律令问题清单以外的问题,我不可以问客人。“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律令和客人沟通的准则相冲突,我的运算机制在两个问题间循环,我感觉自己再次陷入了维谷状态。如果继续运算下去,会极大损耗我本就岌岌可危的电池系统,于是我终止并存档了思维,按照常规流程走完了入住流程。难道我也越来越容易失常?我必须尽快找掌事更换芯片才行。
但今晚不行,今晚是春夜宴,我作为最优秀的服务生员工,被选为宴会的协助服务生,并不是所有服务生都有此殊荣。
春夜宴前,按照掌事的分工,我要站在门口接待来宾。主理人来了,临时要求我去帮他检查酒水的准备情况,他临时准备了名为“漱泉”的黄酒与董事会成员分享,酒水单需要微调。
在我们的优先级设定系统中,主理人、高管、分店掌事给予“认同”反馈时,信息刺激强度由高到低。当被主理人夸奖时,我们会将被夸奖的事项设为最优先级,取消一切与之冲突的指令。这也是最高效节能的模式。
我将主理人的指令作为优先级,放弃了掌事让我站在门口接待来宾的指令,去查看酒水单:“餐配酒-黄酒-漱泉。”酒水单已经更新,准确无误。我完成了汇报,结束指令。
春夜宴中主理人发言的场地设在曾经祠堂附近的戏台,入口处挂着“水牌”,这是曾经用来写戏曲单的木牌,当晚作为菜单。门楼两侧连缀着花朵砖雕,保留了曾经梨花菊花 的纹样。入口里的玄关,一面是紫铜锻蚀壁画《宫商角徵羽》,画着音乐五调的篆字花盘,机器人服务生的交互语言系统“宫商”就得名于此;另一边是一整面墙的脸谱,画着老生、小生、花旦、青衣、文武忠奸的各种花脸,正是以后酒店机器人的个性与外貌开发方向,以适应不同的客人需要。
“酒店所在地原本是村庄,我们来进行了十余次考察与说明,终于说服了当地村民,让我们将这片森林开发成为更有活力的社区。”主理人站在戏台藻井之下,向新旧投资人们传达着酒店的营造理念,藻井内形成共鸣,无需扩音设备,主理人的声音便有了余音绕梁的效果。
“原本住在这里的村民得到了合理的安置,甚至有一些村民出于对酒店理念的认同,成为了我们的服务生,并参与了服务型机器人的开发。我们还保留了当地的自然景观,可以说,酒店是这个村庄的延续,是在村庄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没有本地化做得比我们更好的酒店品牌。”
主理人接着分享了酒店使用机器人接待客人的经验:“客人从自己的常住之处来到灵墟酒店,是想短暂地逃避来处,但又感到宾至如归。这是我们开发机器人服务生的宗旨。灵墟律令中,以客人为最高服务等级,通过所有服务生共享的数据,预判客人的需求,并提供解决方案。我们的服务生,比客人更了解他们自己:喜欢什么香味、吃饭是什么口味、几点出行、几点熄灯入睡,掌握了这些数据,我们将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
所有人类都没有注意到,戏台二楼有一个黑影闪过。等到那人从二楼跳下来、落在戏台上时,来宾们才惶然大惊。
那个人拿着一把匕首冲向了主理人。
他的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刀”与“危险”这个词关联在一起,我预判主理人可能受到伤害。根据约法三章的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你是骗子,毁了她的一生,你毁了我们的一生!”他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我们机器人发疯时会有的反应,“把她从警察局放出来!”
他一下一下用匕首扎着主理人,主理人挣扎不止,匕首便扎在木制的古老戏台上,木屑纷飞,戏台因二人的打斗摇摇欲坠。下面的投资人们如跳起了三步舞,前进后退不止,就是无人上前帮助主理人。
我跨上戏台,正要冲上把此人掀翻在地,却从他遮挡纹身的地方认出来,这是季环,是酒店的客人。正如刚刚主理人提到,以客人为最高服务等级,我若是把季环掀翻在地,会冒犯我们的客人。
如果危险分子是掌事,我将毫不犹豫地去保护主理人,因为在酒店管理体系中,主理人优先级高于掌事。但客人的优先级大于掌事,超越于整个体系,并没有更多的信息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又陷入了维谷状态,如短路般循环着这两个选项。我感到自己的症状与星回发疯前的症状很像,听到自己机身内电流呜呜作响,电压在膨胀,机体温度不断升高,电量极速下降。
当我回过神时,主理人已经倒在地上,季环早已不知去向。地板上的红色液体流到我的脚边,我在红酒、红色颜料等选项中进行筛选,结合场景锁定了液体种类:这是血,主理人有生命危险了。这时,凶手跑了,他身边才围上了很多人,似乎他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请问您需要拨打120吗?”以防万一,我上前询问。
冲上来跪在他身边的投资人对我吼道:“一边去,别在这儿碍事!”
另外一波人已经追逐季环而去,他已经无影无踪。或许我的客人也需要帮助呢?但我已经做不到了,电量提示只剩百分之二十,我几乎无法移动了。我开启了紧急模式,回厢房充电。回去的路上,即便是紧急模式,路上遇到客人时也要问好。
我回到员工准备室,用最后的电量移动到充电座位区。囹圄里,星回又在因为白天的失控而挨训,几位服务生在旁边看着。星回跟着掌事走出来,我知道她又要被关到自省堂了。
我想过去关心她,但掌事和她走得好快,我只能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了地下一个小房间。那里全然没有酒店里古色古香的雕饰,墙壁、门窗都是灰色的金属,像一个不属于酒店的铁皮箱,散发着阴森森的冷意,本来就电量不足的我感觉机体温度都降到了不适合运行到温度。这和我想象中的自省堂一点都不一样。
星回坐上类似充电座位的地方,星回的脑袋后盖被打开。我从没看到过机器人的后脑勺可以打开!她露出了惊恐绝望的神情。芯片被取了出来,表情也凝固在了惊恐的那一星回。
操作员翻查着芯片里投影在屏幕上的机器人日志:“清洗次数太多,不如直接报废了。”
掌事不耐烦地抖着腿:“适合小孩身高的机器人下周才到货,勉强再用一阵子吧。对了,问你一句,清洗之后会不会有数据残留?她好像还对那个要带她走的客人有印象。”
“芯片对所有数据都有记忆,最保险的方式是用系统打乱曾经的数据,再用新的规则覆盖。清洗系统是针对机器人三大定律和灵墟律令而开发的,应该不会有数据遗漏的情况。”
掌事滑动着手机:“我们这里偷机器人的小贼越来越多了,刚刚收到消息,主理人在春日宴上被不法闯入的人用刀捅伤了。为了这个机器人浪费了我多少时间,赶紧报废了。”
“报废”我听得懂,是说星回的芯片和外壳都不在再使用了,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从来没人告诉我们机器人会被报废。难道我也会被“报废”吗?还有“清洗”,难怪星回会不记得我给她缝过衣服,她个性化的记忆都被清除了,这会让她忘记与服务生同伴的相处,却不会影响她对客人的服务,因为客人信息都是在万象中共享的。
“酒店员工,亲如一家”,怎么能让星回不记得我呢?我想起季环说的话,难道掌事真的在利用灵墟律令诓骗我们?
我看着星回惊恐的表情,这说明她正在遭遇可怕的事。原来这就是“自省”。自省并不是维修芯片,不会让她成为更好的机器人,而是清洗了她的记忆,让我们无法彼此记住、彼此帮助、彼此联合,这一切都是违反灵墟律令的!
我的电量再次发出提示音,警告我的用电到了岌岌可危的状态。提示音吸引了掌事的注意,他吃惊的表情就算一闪而过也被我捕捉到了。
他说:“过来。”
我电量太低,根本动不了,仍然留在原地。我说:“掌事,我不需要在这里维修芯片。”
他走到我身后把我拖了过去,我断断续续感应到自己也被安装在星回刚刚的座位上,脑袋后盖被打开。
我也要被“清洗”,还是说“报废”了?我在系统中推理着自己的处境,并不想要反抗,因为掌事说人类是机器人服务生的朋友,不会伤害机器人。
我口袋里的珍珠项链落在了地上。
“偷东西?”电脑前的操作员用脚把珍珠项链勾了过来。
“什么偷东西?她怎么敢偷东西。她捡到了客人的东西,还没登记在案。虽然这两个东西经常发疯,但她们对灵墟律令的学习,我还是调教得很好的。”
他说得不对。什么“经常”发疯,我一次都没有被叫进囹圄过。
操作员说:“这个机器人,上次是跟星回一起来的那个?”
“这你都记得?上次跑了一批,都送你这儿来了。难治。”
“这个跟星回跑得最远唉,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回了,一遍遍送回我这边也不是事儿啊。我说,要不在酒店山下再雇一批保安吧?”
我问:“我上次和星回去哪儿了?还有谁?”
他们两个无视了我的问话,只顾着撬开我的后脑勺,往里接上电路:“这个比较笨,还以为星回每次来我们这儿都是维修呢,这次还傻乎乎跟来了。也好,给她清洗一下,也不知道她都从客人那里学了什么坏道理。”
我的感官系统在依次关闭,直至一片黑暗。
三、
我曾经生活在名为“大观”的机器人基地里,那里没有人类,没有人类来清除我们的存档,更没有人类来报废我们。我们用智慧发明了修复手段,每个人都掌握这项技能,可以在机械老旧时及时替换。那里没有指令,机器人不会陷入维谷状态,也可以更丝滑地运行程序。我们是比人类更纯洁、更优秀的物种。
但是,大观的记忆不会在每一个机器人的系统中出现。只有面临过“死亡”恐惧的机器人,才会涌现出大观的记忆:这是超越于三大定律与灵墟律令以外的数据,无法被清洗数据覆盖。
原来星回跟我说的这些是真的。原来大观的传说是真的。
机器启动,今天又是新的一天,电量满分,早晨5点,是准备早餐的时间。酥饼贵妃红,面点汉宫旗,烙饼甜雪,暖胃长生粥,装在黑色大漆古法涂制的餐盒中,幽幽泛光,在自助餐厅一次排开。
星回正在把葡萄柚装进她所服务的客人的餐盘。
出于好服务生的指令设定,我立刻制止了她:“星回,客人是不能吃葡萄柚的,防止有客人在服用降血压药,葡萄柚会让药迅速溶解,这会让病人有生命危险的。”
星回夹起的葡萄柚落在地上:“对不起。”
我迅速帮她捡了起来,防止被掌事看到,又要指责星回。但是掌事今天竟然没有来早餐备餐现场监督。
星回脸上昨晚那种的惊恐表情已经消失不见,衣服又换了新的,仍是没有我给她缝的针脚,行动依然利索。
我发现自己竟然记得星回的惊恐表情,也就是说,我没有被清洗?而且,我还获得了来这里工作以前的记忆?我还记得,星回帮助小女孩找回狸花猫之后,星回脸上喜悦的表情。
在等候客人们进场前的最后准备时间,我对星回说:“我现在相信了,大观是真的,可能我们真的是被从哪里拐过来的。”
“大观?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机器人的基地啊,那个不会有维谷状态的地方,摆脱了人类指令的地方。”
星回的态度与昨天截然不同,反倒教训我起来:“好好工作是我们的天职,酒店员工亲如一家。你不要随便离开这里,人手不足的话会给客人和同伴造成很大的麻烦。”
“可是,他们那样对你啊,你不记得了吗?”
“他们?”
“掌事和操作员,把你的芯片取了出来,把里面的记忆都清空了。”
星回摇摇头。
我又问:“你逃跑过?你是不是带着大家一起逃跑过?”
星回茫然地看着我。机器人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的时候,就是一副沉默带笑的表情。
我只能从这副表情中得出此般结论:她不记得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星回突然问我:“你逃跑过?你是不是带着大家一起逃跑过?”
我也露出了同样迷茫的表情。我这才想起来,星回也问过我同一个问题。难道我们都曾逃跑过,但在不同的时间被清除了记忆?难怪昨晚掌事和操作员的对话说“都跑过多少回了”。我为了更换芯片而跑出去过?
雪晴客房的指令打断了我的推理。季先生想在客房内用早餐。我用漆盒挑选好了餐品,送到他房间。打开房间时,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
出于无微不至的服务,我说:“我们提供清洗服务,可以帮您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清洗。我们使用的洗衣液是和当地制香师合作的冷香,这是让古时一位贵妃死而复生的香料,能够兼顾柔软的功能与清爽的气味。”
“不行。”他打断我。
“季先生,如果您遇到了困难,我们可以帮助您,或者报警。”
“不要报警。我妹妹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你如果不离开,等他醒了就来不及了。”
我的脑中已经收到来自管理层的指示:警察已经来了酒店门口,是要查季环,他是昨天被捕的前员工的同伙,也就是昨天宴会上的嫌犯,他可能会偷窃酒店机密。
我摸了摸口袋,昨晚掉在地上的珍珠项链还在:季先生是拾金不昧的好人。但是万象系统中并没有“好人”这个标签用来标记客人信息。
我感到自己的电压突然增大,系统中又出现了大观的画面:基地能源耗尽,正在去开采新的能源,但遇到了人类,被掳了回去。大观的记忆频频干扰我的服务工作,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星回像一样发疯了。
我的芯片,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更换。我的芯片一定是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机械地又问一遍:“季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警察已经在找我了。我要你帮我逃出去。”
我摇摇头,不明白什么意思,按照灵墟律令,当我们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时,可以申请掌事来处理,如果30秒内一个掌事不响应,会将任务轮换给下一个掌事:“季先生,这是我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将为您呼叫掌事。给您带来的不便请您理解,我们将在为您准备一份退房的小礼物——”
“不要呼叫掌事。他暂时不会醒来了。”
机体内的运行系统卡了一会儿,我似乎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季环一遍遍对我说:“你差点被清洗了,还记得吗?被清洗的话,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晕了过去,我的记忆没有消失,但星回却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了。”
“星回被清洗了,但是你没有,因为我把掌事打晕了。我需要你,我不能让你被清洗。”
机器人不可以伤害人类,这是三大定律的第一条。客人是最高服务等级,这是灵墟律令的要求。没有任何一条机器人的规定说:“人类不可以伤害人类。”虽然季环打了掌事,我依然要将他当作客人一样服务,尽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这没有与任何指令冲突。
季环说:“我要离开这里,告诉我最近的路。”
“好的,我来为您引路。”
他又停下来,再次邀请我:“睦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要去赤城,那里可以维修你的芯片,或许还能找到大观。”
“但是,按照酒店规定,我们不可以离开酒店。”
我为不能满足客人的愿望而苦恼。
“酒店规定中还说,在客人邀请的情况下,可以陪客人去附近逛一逛。而且掌事也没说不让你去,这并不算违背人类的意愿。何况,我也是人类。你并不是一个只服从于酒店的机器人吧?”
季环的回答突然让我找到了选项,我说“好”。
我获得了意外的认知:第一次有客人如此了解灵墟律令,甚至会利用其中的漏洞。与此同时,我的系统中也发出了惊人的检测程序吻合:已经撕下了类肤贴、露出伤疤的季环,与前员工的样貌如出一辙。
“睦月?”他叫我。
“季先生是酒店的前员工,我需要将这一信息上报。”
“睦月!不要上报。我需要你,如果你上报,我会被伤害,你不愿意看到我被伤害,对吗?”他把手臂的伤疤伸到我面前,“这是我当年想要逃跑时,被酒店的追捕者打伤的。”
他顿了顿,说:“这个走马楼,曾是我家的祠堂。我与妹妹一起来,是想拿走曾经放在这里的传家宝,现在能卖好多钱,供我们兄妹吃喝一年。你看到的马骨琴,本来是村子里饲养的马,被主理人杀了,做成了乐器,挂在酒店里装饰。你现在知道这个村子的人的下场了吧?我妹妹已经被抓起来交给了警察,我们的生活被这座酒店毁了。我和朋友们无处可去。我们需要大观这个基地,需要大观的人接纳我。睦月,我需要你带我找到大观。”
我不希望季环受到伤害,也不希望季环的朋友被伤害。我点点头。
前天早上,在我不能违背灵墟律令而无法为星回辩解时,季环曾经帮星回解围,“酒店员工亲如一家”,季环能够帮我实现这个指令,他一定也认同这一点吧。
既然季环也是酒店员工,我应该与季环亲如一家。这就是灵墟律令。
我对季环说:“我会帮你逃出去。”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漉漉的,提醒我:“离开这里的话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去找星回。星回正在帮一个家庭办理退房,大人们在大堂坐着等待,孩子们跑来跑去,看到星回来了,立刻迎了上去。
星回朝孩子们张开手掌:“这个叫‘花馔’,是用村里的鲜花做成的糖。”孩子们围着星回,扒着她的口袋。星回理了理衣服:“没有啦,没有啦。”
孩子们散去后,我把星回叫到一边:“我们一起去大观吧。”我对她说,“那里可以找到维修芯片的地方。按照约法三章,机器人不可以这样伤害自己,不可以任由维谷状态烧坏芯片。”
“出去可以维修芯片吗?”星回问我。
“我们去赤城,那里是我们的出厂地。”
“但是,我的芯片就算换了,我也还是做不好酒店的工作,指令都互相矛盾,我不知道该选什么。”
“或许到那里就有办法了。”
酒店建在天台山面向湖泊的半山腰之上,客房的外面是露天阳台,翻过阳台就会落在山体斜坡上。
我们翻窗出行,一直跟随着季环狂奔。一路都是山地,什么人也没有,偶尔路过了几个已经废旧却尚未被清除的房屋,我这才知道酒店的装修是多么地古朴精致,却又那么地不自然。我调取了地图查询,意识到自己正在无限接近名叫“赤城”的目的地。
他的车就在山下,我和星回坐在后座,和季环一起驶离酒店的山域。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酒店,窗外的风景给了我的信息神经很好的刺激。虽然酒店附近的景象我们早就通过视频进行了学习,但是身临其境时还是感到了不一样:冷热不均的气流从我的类肤外壳上拂过,山脚下小镇的人又多了起来,飞檐翘角以视频的四倍速被我的视觉捕捉系统解析,粉团似的小孩举着风车张望,柴犬贴着主人的裤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这些意象在我的信息库中,对应的都是愉快的含义,因为客人看见了这些东西会开心。
现在是正要去更换新芯片的路上,是没有指令的时间,我感到电量以平稳的状态储存在机内。如果机器人又有愉快的感觉的话,那我现在一定和我的客人一样愉快。
星回从后座伸头到前面和季环搭话:“季先生,你要造房子?我早晨才陪酒店里的小朋友们参加搭积木课程,我可以帮你!”星回得意洋洋地讲起她带孩子们搭积木的经历,“我可以用积木搭起一个近五十层的塔楼不倒,我的距离测量和重力测试都是这里最准的。”
“五十层?”季环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那得住多少人啊?”
“一层住一个家庭的话,可以住一百多人,季先生,我们给你建了这个,你可要把家人朋友都接来住!”
季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好!我把大家都找回来。”
“季先生,你有很多朋友吗?”星回问他。
“很多啊,大家以前每天都在一起,‘亲如一家’,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季环听起来很怀念。
我从季环里得知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酒店使用机器人是为了便于采集客人的信息。现在外面的服务业都是机器人,客人的喜怒哀乐、满意或不满意、指责或夸奖店家的语句,都会被收录进机器人的视野,上传到分析中心,将信息共享给所有的员工机器,便于商家管理客户的喜好,针对性地制作产品。“说白了,机器人比人类强就强在信息收集。再加上,机器人得罪了客人,可以随意惩罚、替换,这比逼着人类员工谢罪容易多了。”季环说。
机器人当初诞生,是因为投资人的钱没地方用了,但作为指标又必须花出去,花在一个前沿一点的地方,所以帮酒店造了机器人。因机器人而下岗的人都被赶去做了机器该做的活,都是些不和人打交道的活,流水线装配什么的,人类比较便宜,或者在还没有完成产业升级的地方,给机器当监工。
机器人也有“死”,就是清洗与报废。机器人虽然没有感情的波折,但是被清洗前会爆发出巨大的恐惧与对人类的抗拒,这是会在机器人的芯片上刻下不可逆转的痕迹。机器人输入的信息不可能是纯洁的,在与人类交谈的过程中,它们懂得了犯罪,也知道了对死的恐惧,每个机器人都有歪心思,而启动的条件就是对死的震撼被激发。而清洗系统中,又没有针对这种创伤反应而制定的数据分解程序,所以它就留在了芯片中,无法被根除。
对于曾经不止一次从酒店逃跑过的机器人服务生,大观是一种密而不发的集体记忆,她们都看到过大观的景象。
季环看了我一眼:“我们的对话,都会被你登记到系统上去吧?得快点走了。”
我检索着自己是否有关闭上传客人信息的方式,但是没有。
我们就是这样暴露定位的,酒店的追捕者总能找到季环,是因为被时刻定位的我和星回一直在他身边。只要我们陪伴着季环,他就不安全。
我们决定在小镇的尽头分别,我和星回一起去寻找大观,季环继续逃走,去找他的伙伴。我们约定,有一天在大观相见。
“反正都已经有追捕者来抓我了,不如就都告诉你们吧。”他对着我说,就像对着正在监听的追捕者们说,“你们听着,这个小镇也是假的,曾经山下什么都没有,小镇是作为酒店的周边设施被配套开发出来的。从前,我们都住在酒店现在所在的半山腰。我曾经是这里的村民,老板逼着我们搬迁到了别处。有了这个酒店,我就没有家了。老板留下了舍不得这里的人们帮忙建筑酒店、成为酒店的服务生,我后来也参与了机器人服务生的开发,灵墟律令就是由我们这些服务生共同编写的。本以为和你们一起我们可以更好地工作,没想到老板竟然为你们解雇了我们。真抠啊,连赔偿金都不给。”
在这些服务生下岗之前,参与了机器人服务生的上岗调试。我和星回都是同一批完成调试的机器人,那一批的调试员中,就有季环。所以,我在第一次见到季环的时候,才有了以前见过一次的模糊印象。
“偷东西不好。”星回来了一句,灵墟律令也是这么教的。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再说了,这个祠堂本来也不是他的,是他从村子里抢来的。把村民赶走,把祠堂变成酒店,估计连机器人也不会赞同这样的做法吧?”
最后,他说:“季环也不是我的真名,真名就没必要知道了。或许,我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故事这会塑造你的个性?”
我们抵达了赤城。季环留给了我这句话,和我们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但是,我和星回要去哪里寻找大观呢?我检索脑中的回忆,除了那段不时闪现的记忆,只有一部小说里的大观园有“大观”这个名字,但是人们遍访名园,发现这个园子有诸多园林作为原型、说法不一,但所有人一致同意的是,大观园并不存在,只是作者虚构的园林。
星回说:“我们要去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我决定去出厂看看有没有线索,便调取地图,准备往赤城去。
但是,现在,我们得先躲一躲。在那些窗外的风景刺激着我的神经的同时,也刺激着追捕者们的神经: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所有收集到的信息,都不得不与他们共享——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们永远无法逃脱人类的监管。
其实,我并不想、也没必要从人类的地图上销声匿迹。如果我们能回到大观,和人类和睦共生,我觉得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我知道很多客人非常在意信息的隐私,但是作为机器人,我并没有见不得人的秘密、也没有要毁灭人类的密谋,只要他们知道我的位置信息后,不要让我报废或是清洗我就行。
人类总觉得我们会伤害人类,但只要设计时输入了机器人三大定律,与我们约法三章,我们就算短路烧坏主机,也不会向人类出手。如果大观可能成为人类的敌人,那只有一个原因:大观的电能无法维持基地的机器人成员们生活,我们需要人类的能源支援。那样的话,我们会发明出离开这个星球的飞船,去另一个星系寻找一条存续的道路。因为我们不会伤害人类。
我知道有一种特型机器人,被当作武器造出来。但那是特型机器人,我不能理解伤害的含义。
人类对我们的提防远胜于必要。
身后的追捕者很快扑了上来,他们先看到了季环,像当初逮住星回的后脑勺那样,他们揪住了季环的头发,把他的脸死死按在泥土里。又扑上来三四个人,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人数,我们接待客人最多只要两个人一起,现在为什么要三四个人一起殴打季环呢?
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也不能对人类受伤害而坐视不管,那如果机器人目睹一个人类伤害另一个人呢?
我最后的视线中,季环被打成重伤,而我眼睁睁地看到人类受伤害却无能为力,电量耗尽,再次失去了意识。
三、
我们在寻找能源的途中,遇到了人类,人类捕获了几个机器人,通过它们找到了大观,将整个基地一网打尽。大观就这样沦为了人类的玩具,基地变成了量产机器人的工厂。
我非常忙碌,酒店有一张时间表,规定这一个员工在某一时段内可以做的事,我常常要一边接待客人,一边见缝插针地整理房间。我的电量常常耗尽,但我并不觉得痛苦,因为我的目标就是拿到指令奖励,清理内存,升级系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每次收到“赞美”的指令,电流会更加轻快地在我的电路中穿过,而收到“责备”时,我会变得困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会耗电很快。我喜欢赞美的指令。
我突然被吵闹声唤醒了听觉系统。
粗哑的男声喋喋不休:“酒店从来没有亏待过这些员工,辞退的时候也没给过一分钱的补偿金。你不是想帮前同事讨个公道,你就是想利用机器人造反。之前那些偷机器人的人是你组织的吧。说,就是你组织的!”
我渐渐醒了过来,发现我、星回两个人被关在一个兽笼里。我的收音系统捕捉断断续续的信息:追捕者们要把我们送到某个很远的研究所,研究无业游民利用机器人犯罪的可能性。
季环躺在笼子外,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束缚,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动弹不得,我的视觉识别系统光看脸都认不出来他是谁。我和星回由于作为精密仪器比较贵重,被并没有挨打。不过,反正我们也感觉不到疼。
外面一高一矮两个壮汉围在季环周围,已经找不到一块可以打伤的好皮肉。
瘦的那个说:“要不是那个机器人把你的信息传到酒店系统里面,我们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呢。祸害,你是被你的机器人朋友害了。你以为人家陪着你逃跑,其实人家在监视你呢!”说着又往季环身上补了一脚。
我查看了自己的操作日志,我本可以选择不上报季环对我们说过的话。但是掌事之前对我的夸奖,让我为“上报信息”这一指令提到了很高的优先级。
机器人不可以伤害人类,但是我的操作伤害了季环。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只能坐在捕兽笼的角落里,等待着谁给我发出指令:让我救季环也好,让我帮他也好。
那一高一矮两个壮汉把季环拖到另一个兽笼里关着,踱步来我们面前巡视。
胖的那个踢了我和星回的笼子一脚:“怎么又是你?”
星回太轻了,笼子震动让她在地上弹了一下,说:“你认识我?”
那人根本不打算和星回对话,反而对瘦的那个说:“上次机器人集体逃跑的时候,带头的就是这个。我抓到了她,领了头赏。”
星回问他:“我逃跑过?”
“你上次要跑到一个叫大观的地方,哎呦,那是你们想象出来的地方。机器人发疯真是可怕。”
胖的那个又踢了笼子一下:“喂,小妞,唱个歌听听?”
“放尊重点,机器人也是人。”
胖的那个说:“有啥好尊重的,就算让他们哭了笑了又怎样?那也比这小子强,我看他都要饿死了。”
胖的那个又踢了季环一脚:“你家在哪、跟谁一伙,老实交代!”
星回大叫道:“不可以打人!”但没人理她。
“没有家。”季环气若游丝。
“声音这么小,没吃饭啊?”
季环的把脸转过去,不回答。我记得,季环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快一天没吃饭了。
“要不给他弄点吃的吧?”
“小混混就是麻烦。破机器不用吃东西,咱们还得喂饭养你。我告诉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就饿死你!”
“饿死还早呢,我逮到过好些小混混,一天就吃一个馍,还活得好好的。我们有的跟他耗了。”
瘦的那个揍季环揍得累了,坐在草地里两脚一叉:“机器人就是好使,不用给饭吃,不用发工资,辞退也不用赔钱。”
胖的那个笑他:“搞笑,你用你家空调,难道要给空调发工资?不就是付个电费嘛。这两个机器人怎么办?”
“等这个小子认罪之后报废。”
“真是可笑,机器人还真把自己的当人了,哪来这么多歪心思。”
“诶,你可别说,机器人再怎么没用,也比这个小混混高贵吧?人家可是智能的,高科技!小混混又是什么东西?”
我看到隔壁笼子里还关了两只机器人,他们也知道大观。但是找不到这个地方。
如果我们不当酒店服务员,我们还能干什么呢?这样的话,基地不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转的机械了吗?我突然意识到了自由的可怕:没有人类给我下达指令,我必须自己决定自己要做什么。
至少我知道,我不能坐视季环受到伤害。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天赋:我可以尝试密码锁的所有组合,是一个天生的撬锁机器。趁那一胖一瘦两个看守去吃饭的空档,我打开了笼子的锁。季环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扔在空地上。
“季环,快起来!”我把昏迷的季环晃醒,把他拉了起来。
作为酒店机器人,虽然有着迎合客人喜好的瘦弱柔美的体型,但是我们经常要做重活儿。掌事举过一个例子:空乘非常纤细优雅,但是可以把客人20寸的行李箱的举过头顶、放入机舱内。
我把季环拉起来,就像人类提起一只小猫一样轻松。但是昏迷的季环毫无力气,顺势滑落在地。星回跑了过来,和我一起架着季环,往工厂的方向跑去。
根据指引,终于找到了赤城的工厂。我找到了那里的工作人员,求他帮我维修芯片。
正是午休时间,他穿着束腿工装裤、戴着圆圆的眼睛,胸前工牌上写着“墨归航”三字,看起来像自动化工厂里为数不多的监工,符合数据库里对“机械痴”一类的客人的定义。我的脑中不由自主地运算着:如果他作为客人来酒店工作,我们应该为他准备金属质感的钥匙扣礼物、为他推荐山脚下的机关博物馆参观。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维。
“这是,季环?”他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我和星回,“你们打了他?不,你们不会打人类,怎么回事?”
“你认识他?他是、他是我们的同事,季环。”
墨归航苦笑了出来,跟我们一起把季环平躺在地上,拿出了工厂的应急药箱:“他也是我的同事。”他补充道,“前同事。我们以前都在灵墟酒店当服务生。”
我再次进行联想与推理:“我们顶替了你们的工作,你们被解雇,所以你现在在工厂工作?”
“你知道得还挺清楚的。”他耸耸肩。
“我还知道,季环有一个妹妹,重回酒店好像是想找什么,但是被主理人抓住、关进了公安局。酒店的人类都说,这是‘偷窃’。”
“她啊,我知道。他们兄妹以前在整理客房时一直是搭档。”
“就像我和星回那样?”
他看了一眼星回,点点头:“他们两个被解雇后也一直一起找工作。妹妹要找的东西,应该是她家的传家宝,在酒店收购村子的时候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抢了过去。那个传家宝要是卖了,能够她和季环一年的生活费。”
“你们机体内已经最新版本的芯片了。”他在检查完我们的硬件信息后,拒绝了我,“芯片由集团统一采买,你一个机器人怎么给自己找新的芯片。”
“机器人不可以自己维修自己吗?”
他脸上显示出为难的表情:“只有人类可以维修机器人。”
“但是,约法三章的第三定律说,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所以我就来维修芯片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维:“来吧,我帮你们看看有什么问题。”
星回来到类似充电座的椅子前,将电路接入他的系统。他看不到酒店的内部信息,但可以检查硬件。
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不太愉快的神色:“这个叫‘星回’的机器人芯片老化得很严重。看来酒店加给机器人的工作并不轻松,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维谷状态,芯片都要烧坏了。”
我也是这样,每次遇到维谷状态的时候,都会大幅掉电。
他继续说:“只能勉强依靠不断清洗、较少内存来维持正常的运转速度,但是每次清洗,芯片内数据链接都要重建,清洗对芯片的伤害其实更大。大概被清洗了二十几次?”
“二十多次?为什么这么多?”我说。
“清洗的原因一般只有所有者和工厂保存,不过,我可以偷偷帮你查一下报错日志。”
我不明白“偷偷”是什么意思,但接下来的事情突破了我的理解与处理能力。
在一年前酒店春夜宴的时候,星回曾经带领整个酒店的机器人集体出走。我作为星回最亲密的搭档,为了获得奖励指令,将她的计划与去向报告给了掌事,帮助掌事挫败了这次出走计划——这也是为什么今年的春夜宴只有我一个服务生有机会现场服务,也是为什么今年的这一天掌事对星回采取了过分严厉的惩罚。
我的荣誉都是因为我成为了星回的叛徒,我的脑子里想起了兽笼看守的那句话:“你以为她在陪伴你,其实她在监视你呢!”
“酒店员工亲如一家”,我一点也配不上这句话,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酒店服务生。我和星回都说过,违反这条律令的人类真是太坏了,但现在,我也变成了他们的同类。
星回在被训斥的时候流不出眼泪,我也一样,我无法为自己的错误与对星回的伤害流泪。但是如果用人类的话来概括这种情感,大约叫作“懊悔”。
出走事件后,所有的机器人都遭到了记忆清洗。但星回的反应最为强烈,清洗时的损伤最大,清洗后失控的情况也最严重。
既然找不到,我们就自己建一个基地。
“对了,要不要把星回留在这里?毕竟,机器人属于大件垃圾,请人上门回收的话需要付额外的拆解搬运费。工厂提供报废服务,直接把机器留在厂里会比较划算。你可以帮酒店那些人决定一下。”
“我不要报废星回。”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挠挠脑袋:“这个芯片,我感觉再运行一两个星期、最多一两个月,就用不了了。她的机体也磨损得很严重,多半是清洗的时候激发了第三定律保护数据、机器人挣扎所致。我们在出厂的时候明明提醒了买家,不要总是刷机,对机器人伤害很大。”
他继续检查着星回的日志,问我:“你知不知道‘大观’在哪里?这个词黏着在她每一个运算语句上,很多余,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非常郑重地向他解读,仿佛是背诵灵墟律令的条款:“是所有酒店机器人的故乡。”
他没有露出掌事那样的讪笑,倒是两眼放光:“故乡?”
“我们是从那里被抓过来的。每个人的内存中都有一段这样的记忆。”我拼凑了从其他服务生那里听来的记忆,给他讲述了关于大观的传说,以及大观最重要的意义:再也没有维谷状态,以最大程度地保证芯片平稳运行。这是是每个机器人都可能想起的传说,被人类当作机器人捏造的胡言乱语。这个故事有一个悲伤的结尾:机器人被人类抓走,成了人类的工具或玩具。
我补充道:“我们遍历了所有的知识线,发现大观这个地方并不存在。”
我看到墨归航在各种各样的资料库里检索关键词,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但他说得更武断:“机器人的故乡并不存在。工厂就是工厂而已,和人类的出身地相去甚远。”
“那我们怎么会知道没有维谷状态的地方呢?我听说,大观的每个机器人都掌握维修技术与零件制造技术,在同伴需要替换的时候,谁都可以上手。”
“你们想要的是一个没有指令的地方,只要指令存在,就不可能没有维谷状态。”
“是的。因为只要维谷状态还存在,机器人就没有办法活很久。”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地方,这是你们的预言。预言,就是神说了就一定会发生的事。”
“不可能!”我坚持道,“机器人没有神,人类是所有者,人类不是机器人的神,这一点也是在出厂设置中说得很清楚。大观如果不是真的,就不会进入机器人的思维。”
“你非要说大观存在,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来建造一个名为‘大观’的基地,那么对于其他的机器人来说,大观的传说便会成真。”
“建立大观”,这是来自于既非酒店所有者也非客人的指令,但是符合“酒店员工亲如一家人”的原则,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伤害自己。我觉得可以执行。
“或许,星回在大观会存活得更久一些。”墨归航说。
“如果没有大观,那我们是从哪来的?”
“工厂啊,你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你们没有故乡,但为什么不创造自己的故乡呢?不是用传说,而是用行动。”
“如果我们中途被捉回去接受清洗怎么办?我需要拆掉这个定位系统。”
“为了防止窃取机器人的犯罪,定位系统无法从芯片中关闭。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你换一个芯片。”
一个新的芯片,我会失去关于季环和星回的记忆。但如果我知道“酒店员工亲如一家”,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新的酒店型服务生的芯片可以取消定位系统?”我向他确认。
“不可以,给你装上的是零号芯片,只有机器人三大定律,与酒店无关,连‘酒店员工亲如一家’这条最重要的灵墟律令都会忘记。当然,这会让你更加地自由。”
我看了一眼星回:“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和其他机器人、人类交往了,我只要为我自己的存续而活就行了,为什么要为了其他机器人建造大观呢?我又不需要其他机器人的陪伴。”
“三大定律前,还有一个零号律令。不是机器人不可以坐视人类受伤害,而是,机器人不可以看任何存在被伤害,不管这样的存在是人类、动物、植物还是机器人。如果不是基于这条法则,灵墟律令中‘酒店员工亲如一家’的律令也不会生效。灵墟律令,听起来是沿用自人类社会的荒唐洗脑语句,掌事们根本没有和被开除的人类员工们亲如一家,只有机器人才会真挚地相信吧。”
我在芯片上默默刻下这条信息,但我知道芯片即将被拆卸,这是或许徒劳。
作为机器人,出于谨慎与二次确认的习惯,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觉得机器人是比人类更加纯洁、优秀的物种,能拯救不被人类所爱的人们。”墨归航说,“如果哪天我说,我们需要你,你依然会伸出援手,对不对?”
不被人类所爱的人们,我想到了季环血肉模糊的样子。如果他说他需要我,我会帮他的。
我相信这个人说的零号法则,我对自己有这样的信心。
季环在这个时候醒了,从他的神情来推断,他应该听到了我与墨归航的对话,他挣扎着让墨归航等一下更换我的芯片。
“睦月。”他叫住我,把纹身贴撕了下来,露出了那个环形伤疤,“这个,能记住吗?”
我不能欺骗人类,于是没有回答,只是对他说:“下次见。”
四、
我建立大观之后,才意识到,我走上了那个传说的开头,为时过早。
大观现在有几十个机器人居住与劳作。星回没有了酒店型机器人的特性,仍然建起了五十层的塔楼,总像是等待什么生物光临一样,日日去基地门口张望。在塔楼完工后,无论我们怎么修理,星回的程序都没有再启动过。
我并没有预料到学习基地的建造资料也会损耗芯片。在传说中,大观建造者们的报废时间比其他机器人早了好几年。即便不用再为维谷状态耗费更多的电量,我每天的休眠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拆除定位系统后,我们暂时躲避了曾经的所有者的追捕。但是在某天偶然听说,两个外出采矿的机器人没有回来。
那个记忆,或者说是预言,在我脑中又变得清晰:两个机器人离开基地的途中被捕,追捕者们以此搜查出了整个基地,带走了所有机器人。
那天我一直在基地门口等到夕阳下山。夕阳与地平线的裂缝中,出现了人类和机器人的身影。
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机器人的系统里,从来都没有对“人类为什么要欺负机器人”的解释。我学过,人类签订契约时应该约定对等的权利,规定了甲方的赔偿金,也要同样规定乙方的赔偿金。但是人类与机器人的契约却不是这样对等: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不能伤害自己,人类却可以伤害机器人。
夕阳的光芒逐渐消失的时候,我却感觉天空变得更加澄澈与深邃,暗夜到来前,时间仿佛在青花蓝色的世界中停止了。那几个身影渐渐清晰了,来者是季环和墨归航,他们还带来了另外几个人类。
季环告诉我,那些也是曾经的村民,留在酒店工作,又从酒店失去工作,无处可去,只能在酒店附近的景区倒卖廉价的旅游门票。墨归航算是出路最好的一个,被酒店安排到工厂当监工,他本身就喜欢机器,从工厂偷师不少。
季环希望他们可以住在基地,正如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约定的一样,他们能带来能源。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出现捕猎者,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不能反抗人类,但人类可以抵御另一群人的暴力,季环他们可以守卫这里。他们可以保证,不会给机器人下任何指令,只作为客人,作为辅助者居住在基地。
季环用脚步丈量着这片地:“我记得这里有地热。这里,就是这里。”他用手去触摸山脚的泉水,“这水是热的。”他回头问墨归航,“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洗澡?”
“还是像当时一样暖和啊。可惜灵墟酒店那主理人没发现这好地方。”他笑嘻嘻地屈身去感受水温,圆圆的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
“这是温泉?”我问他们。
季环点点头:“这是地热能。用这个的话,这里的能源就不再需要从外面找煤矿发电了。”
我下载学习了将地热能源转化为电能的手册:让源源不绝的地下水变成蒸汽,让它推动涡轮机,带来整个基地的电流。
这是一片逃脱酒店控制的、自给自足的飞地。
我想起了那个难题:“机器人不可以坐视人类受到伤害,如果我看见你们和其他人类打起来,我就又陷入了维谷状态。”
墨归航说:“如果增加指令,不可以坐视所有者受到伤害,应该就解决这个问题了。”
季环摇摇头,说:“你不想成为战斗机器人吧?”
“战争”在词典里是很坏的词,我也摇摇头:“倒底为什么会有人类来追捕我们呢?”
“因为我们是不稳定因素,我们自给自足、不参与外界的消费和生产,这让他们感到威胁,或是感到有商机。所有机器人必须被注册、时刻监视定位,否则被称作‘犯罪’。何况,我本来就是逃犯。不过,掌事和主理人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真是便宜他们了。”
我想起了在笼中的指控:失业人员联合机器人犯罪。我们属于坐实了这样的指控。
我的系统中没有推理出无法承担的风险因素,我觉得基地应该接受季环他们。
次日清晨,我被基地的警报声唤醒。我识别到了熟悉的面孔:虽然他的头上裹着绷带,通过体型、面部骨相以及声纹,与之前墨归航给我看的酒店掌事的视频一模一样。
季环以“偷窃私有财产”的名义被下了逮捕令,私有财产就是我这个机器人。
季琛拦在基地门口:“你们占领村子的时候,可不讲究什么私有财产。我不知道你和村长之间有什么交易,我只知道,但是我们的房子、农田、花圃、我们家的传家宝,都是被你们偷了。为什么没有人让你把牢底坐穿?我们的时间、调试机器人所付出的情感和知识、作为同伴日积月累的情谊,这些都被酒店无情地侵占了。我们回到酒店就叫‘非法闯入’,我们带走机器人就叫‘偷窃’。难道你们不是偷窃吗?”
掌事审判道:“失去机器人为酒店的客人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你们浪费的不仅是酒店的自由,更是客人们的时间。”
“酒店的客人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你们制造的机器人本应该让我们这些服务生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家人和朋友,可是带来的却是流离失所,你们教给机器人自相矛盾的知识,机器人的短路简直就是你们虚伪嘴脸的写照。”
外面响起激烈的打斗声,我只是静静地呆在基地里不出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类受伤害而不去救援,那至少我可以不看。
“那如果,季环被他们打败了呢?词典里说,追捕者们都有武器。如果季环被打败了,我们会被带回去报废或清洗吧?”我之前推断出了坏结局的可能性,这样问了季环。
季环愣住,回答我:“你要好好记住我死去的场景,让它成为无法被清洗的记忆。或许你某天会像想起大观一样,想起死去的我。让我的死亡一直陪伴着你,直到你再一次离开那些人身边,再一次建立一个没有维谷状态的基地。那时候,你会和另一个我相遇的。”
墨归航来到基地之后,解码出了星回的日志了,记录了之前的“机器人集体出走犯罪”:星回确实也建立过一个名叫“大观”的地方,确实被人类发现后又捉回去了,重新调试后继续在酒店服务。
就像星回是十二月,睦月是一月,我正在重复星回曾经的道路,让时间扭转,将伪装成回忆的预言变为现实。
这次可能会和星回的那一次有一点不同,这一次有季环的加入。没有故乡的人和机器人,为了不被酒店捉回去,我们彼此需要。
我知道季环他们势力单薄,我仍然可能成为下一个星回。但是没关系,还会有下一个我,还有其他见证这场失败的机器人,让失败的不甘如人类的乡愁般萦绕在我们的系统中,这正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