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山》

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呢? 不管怎么走,不管怎么走,好似无穷无尽的旧式房间,榻榻米,榻榻米,榻榻米。 然后在这前方也是。我拉开门板。 一座电影院的大厅。 里面放映着的是我的脸。 “妹红,你看,这里还有吃的“ “我说你,最好不要在这里乱翻比较好” 屋子里到处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上其他人,甚至连出口都找不到。 这里像是某种大型的废旧工厂一般,由无数毫无规律的居住房间组成。房间大小制式各不相等,像是客厅的房间连接着其他的客厅,没有床铺的卧室连接着阳台,打开阳台的窗帘,却通向着另一间房间。 “你真是无趣啊,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对方并没有听进我的话,而是自顾自地打开了薯片的包装袋,放进嘴里大嚼。 我叹了一口气。 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名叫蓬莱山辉夜,和我一样,是永生不死的蓬莱人。 何为蓬莱人呢?那是服用了蓬莱药后长生不死的人类。 虽然还能姑且被称之为人,但很明显,已经脱离了所谓人的范畴。 具体的原理我也不甚明白,总之拥有不会老朽也不会毁灭的身体,也就是所谓不老不死。不老不死的身体具有超乎想象的复原力,即使受到严重伤害,过几天就能恢复原状,纵使只剩下一根头发丝,也能完全复原。就算受到了致命伤害,或者埋入岩浆,或者掉进深海,哪怕骨灰都不剩,在数日之后也会不明所以地出现在其他地方。 继续,活下去。 就好像是一种怪诞且固有的规律一样。 所以我越发地怀疑这无尽的房间就是特地关押我们的监狱,四周逼仄的墙壁就像要倾倒压迫过来一样,将我彻底锁死在里面。 以无穷对抗永恒。 在我越发烦恼的同时,一旁的辉夜却显得很开心的样子,大概是习惯这种一天到晚都穴居于室内的生活了。 “有吗?”她托住一侧的脸,显得很无辜。 我们还在走廊上奔跑着,青灰色,黄灰色,墙壁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又消失在我们身后。终于,我们到达了它的尽头。我轻轻敲了敲那壁障,发出沉闷的回声,也许对面又是这样的长廊,无穷无尽。 “砸开它?”辉夜转头看向我“我这身体受不了的啦,妹红你力气大,你来呗” 我撇撇嘴,后退几步,一口气撞了上去。 墙板也是榻榻米做的,我惊讶地注意到了这点,然后身体便失重般向下坠去。 “妹红!” 辉夜一把拉住我 “多谢了”我拉住墙的边框,支撑着爬上了走廊,身后的榻榻米板翻滚着落入了见不到底的更深处。 这里到底是哪呢? 左侧是相似的榻榻米墙,右侧也是。抬头向上看去,没有尽头的垂直墙壁,向下也是。不明来源的光充满了这样的空间,虽然没有阳光和灯源,依旧不觉得昏暗。对面的榻榻米墙离这里大约有五六米左右,而再仔细看去,不合常理地,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完全相似的一套桌椅。桌椅杂物直立在上面,仿佛有着另一层不同的重力体系。 该怎么过去呢?线索全断。 “到底有多深呢”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刚回头,辉夜就把我踢下走廊口的悬崖。反正又不会死,我在她的眼神里读到了这句话。 “辉夜你——” 我向深渊坠落,随后,她也跳了下来。 “你醒啦” 我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截楼梯,通往没有开口的天花板。 我起身坐正,看着自己完好的身体。面前是辉夜,以及一套茶具,小小的瓷杯热气腾腾,茶叶漂浮在水中。 “看啊,看啊,茶梗直立着,说不定会有好运呢” 辉夜还是那样玩世不恭,对这一切充满好奇的幼稚样子。但看着她,我的心却也莫名地放松了下来。 无论漫步到多久,二人讨论到多久,都是这样的情况。 我们曾经一路破坏房间,拿起自己手头所有可用的物件去砸碎这些脆弱的竹制墙壁,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我们只能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朝着有光的地方前进吧。 我们翻过房间的窗户,外面是一处巨大的天井,楼梯盘旋其间。 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扭曲的,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一层,再一层,再一层。榻榻米板构筑的台阶在我们的压力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发现了吗?我们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辉夜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这样的楼层其实是一种光学错觉,重力的混乱也让我们认为自己正在一直向下。“ 她随手抛出茶杯,茶杯向下坠落,与此同时又在上方出现,坠落,出现,坠落。 空间是重复的。 那些楼层上,无数的我们正在盘旋向下。 “正是如此,这就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而要打破它,就需要同样非理性的行为” 辉夜蹲下身去,掀开了我们之间的那块榻榻米阶面,以为能见到下面无穷无尽做出同样行为的自己。 数据错误。 榻榻米下面是一个倒置着的房间,我们翻身而入,重力并没有发生变化。 也许我们才是异常的。 辉夜如此适应这片空间,也许她就是这无机物空间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也许我才是异常的。 这样的日子似乎还是在重复着,我们走了多久,完全无从头绪。 密闭室内的光线以不合常理的时刻明亮起来,又暗淡下去,我们在之间选择相对较长的昏暗时段睡上一觉。 这里的物资似乎永远不会减少或者衰退,新鲜的水果,上好的肉类和菜肴,出现在我们到访的某户空间里,仿佛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一样。只是一旦做长时间停留,它们就再也不会出现第二遍。 我愈发觉得这是座关押着我们这种不死之人的监狱。 “呐,辉夜,你又觉得如何呢?” “那你又觉得如何呢?好或不好,你给的定义是什么呢?” 安逸的生活,绝对的自由,只存在我们二人的世界。没有任何的苦难和社会冷暖,完全满足的供给。 但我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对了,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我也不甚清楚,我在原来地方的日子也就像在这里一样。关在四叠半的房间里,无需考虑什么生活所需,但和软禁也相差无几。反而是这里更加的自由呢”她嘿嘿一笑。 那我又是怎么来的呢?我想不起来了。 倘若定要以某日为边界的话,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我的记忆,我是谁。 我只知道自己叫做妹红,而对方叫做辉夜。 就这样突如其来,不知所谓地掉入了这样的里层世界。 就这样的! 我烦躁起来,无助地向空中挥拳,随后又意识到这徒劳无功,遂止。 辉夜在一旁静静看着躺在地上躁动的我。 我转头也看着她。 是啊,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对现实发泄是无用的,它只是存在,随着一切无动于衷。 窗外,单层的木制建筑物层层叠叠,以随意的姿态尽情叠加上去。电线从这怪诞之塔的内部拉伸出来,直达天际。 碧蓝的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海。 难以置信的构造。 我们路过千篇一律的房间,从窗外看去则是向四面八方延展出的巨型平面,一眼望不见尽头。 对面也是平面,二层平面之间则由无数悬空的榻榻米天桥连接着。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选择跨越建筑内层。 如今已走了七日有余,大致如此。 但是有蛋糕。 辉夜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她仿佛有一种能力,能轻易找到房间中任何可能存在的隔间,并从中拿出食物。同样的戚风蛋糕,同样的清水,我们已服用了整整七日,从走入这栋建筑就开始了。 我已经吃不进去了,但辉夜还在乐此不疲地找出蛋糕,然后,吃掉。 我们坐下来,开始休整。 也许还要再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也许再走一公里就行,也许还要数百小时才能到达尽头。 这里与其说是走廊房间,不如说更像是仅由支撑立柱构成的空旷地带,仅有二人,隐隐显得有些怪异。 “要做什么吗?亲亲抱抱?毕竟现在这个二人世界中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喔。” “真是恶心“我转过身去。 所有人都很恶心,这个世界上,所能真正确定存在的,所能唯一信赖的,只有我自己。 尽管相处多日,我仍不知道她到底所想的是什么,在我侧目过去的那个时刻,她是否会卸下伪装,露出嫌恶的眼神。就算只有你我二人,也还是需要伪装,伪装,只要存在着他人,就需要这副伪善奉承的皮囊。 我感到切实的,只有空虚,还有恶心。 但是我们看到了其他人。 不同于之前遇到过的幻觉,或者是我们自己在空间中扭曲的投影,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她。 “嘘!我也看到了“辉夜一把拽过我”不能贸然上前啊,万一对方有敌意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们可是蓬莱人,杀不死的蓬莱人“ “你说得对,但联系一下你之前说的。如果这里是我们这种蓬莱人的监狱,那么新来的除了是室友,那就只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狱警“ 既然能把蓬莱人关入永恒的监狱,那自然也该有对付蓬莱人的其他办法。 既然还需要把蓬莱人关入永恒的监狱,那就说明她杀不死蓬莱人,或者不能使用这样的办法。 我们躲在柱子后,观察着新来者的样子。 她很年轻,十六七岁出头吗?两边有着金色的漩涡卷发束,手头上还有着各种华丽的首饰,像是戒指手镯之类的,衣服也是如此。穿搭很富裕,但是也像这片空间一样混乱。 “是的,八意先生,我进来了,对,对,我还没有见到她们两人“ 细碎的话语传过来,好像是在和人交谈。我再望去,那人正直勾勾看向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真有某位不存在的人在那里和她沟通一样。不知为何,这些名字,包括这人,都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妹红——辉夜——“ 她大声呼喊起来,然而我们还是选择躲在柱后不为所动,生怕这是个陷阱。 小时候,我认为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都是自由自在的。 在围墙上奔跑,或是潜入人家的房间,随着自己的性子满足自己探索的好奇心。 山,海,天空,无论空旷,还是多么狭窄的地方,我都了若指掌。 渐渐的,这一切被当成了奇怪的行为,随着年龄渐长,世界变得越来越小。 大家都顺其自然,我被戴上锦冠,穿上家族的常服,平常不见的亲戚朋友围绕着我。我其实不太擅长和人交际,但我总会笑着附和着喝了酒的长辈们说的话,佯装着,佯装着。 我露出笑脸,内心却平淡而枯燥,那些人们和话语从未进入过我的心里,也未曾让我感到过愉快。过于无趣,以至于我很想当场逃走,然而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不能这么做。我仍不得不装出很有兴致,讨人喜欢的样子,无止尽地应酬着这一切。 厌恶感与空虚感充满了自己的内心。 但后来,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辉夜救了我。 那天晚上我报复性地喝下了蓬莱药,成为了不老不死的蓬莱人,这一切于是离我远去。 我重新拥有了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重新拥有了我。 然而,我又是谁呢? 那个女生消失了,就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人呢?”辉夜跑过去,在那块空地上踩了踩,没有留下任何她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等等,妹红,你看窗外” 我看向窗外,那些房间正沿着不存在的轴线旋转着,落入一片晦暗的空间里。 我似乎认识这一幕。 “快跑” 辉夜拉住我的手,拼命往前方跑去。身后的天花板和榻榻米互相挤压起来,破裂,融合。虽然不会死,但是会很痛,我也向一开始前进的方向跑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里” 我和辉夜翻上窗沿。从这里吗?身后的轰鸣声逐渐变大。就是这里了吧。 我们对视一眼,辉夜对我笑了一下,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然后,我们于虚空中一跃而下。 我是妹红,对吧。 不,我是辉夜,那妹红又是谁呢? 我推开了电影院的大门,放映室大厅里正静静上映着我们的故事。 辉夜躺在红丝绒的靠椅上,右手边拿着一桶爆米花,手上沾满了黏黏的糖浆和玉米碎,她一边嚼着一边问我怎么才来。 “我迟到了啦” “算了,就允许你迟到一回吧” 影片的反射光打在我们的脸上,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什么?走马灯吗?这一切都不应以逻辑的方式考虑着。 “你最好别喝可乐喔,小心影片中途上厕所错过精彩剧情”辉夜再次提醒我,但是眼睛却从来没离开过幕布,而此刻,上面播放着的正是那位金发女孩激战时的场景。 “她的战斗对象是,我?” “嘘,电影院里不准大声说话” 战斗正趋向于高潮,背景音的钢琴声也开始响起。 “我可喜欢这一幕了,这音乐每次听都别有风味呢”辉夜嘟囔着嘴说“它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什么今宵来着?” “今宵是飘逸的利己主义者” “对对对,就这个,利己主义者,不觉得这个名字和我很契合吗?” 辉夜转过头来,我发现她的脸和我是如此相似。随后,电吉他加入了音乐的主旋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呢,妹红” 屏幕上的众人也依旧在战斗着。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扑在幕布上,却扑了个空。 “妹红,你知道电影这玩意只是投影吧”辉夜在后排对我喊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我对她反击,像一个发泄任性的小孩子。 因为,我死也不会和你 但是我死不了。 我顺手扯开最近座位上的红丝绒,座位的填充物内有什么东西软软地滑了出来。那是我的尸体,一部分是我,另一部分是,辉夜的半张脸。如此的畸形。 我发疯般一排排扯开那些座位,我,我,我,到处都是我,还有辉夜。 所有的我们排排坐着,安静地欣赏着大银幕上一遍又一遍播放着自己失败的人生,在这无穷的放映室里,直达永恒。 “所以说嘛,开幕前不要喝可乐比较好喔”辉夜皱了皱眉,抱怨着。 我死也不会,我死也不会,我死也不会 恶心,恶心的他者 随着我拉出的妹红越来越多,我发现她们的发色也在由白转黑,逐渐变成了辉夜的脸。或者说,也许是自己逐渐成为了辉夜。 那些榻榻米的隔间内,那些看不见的虚空中,那些辉夜看着我入睡的每个晚上。 我陷入由自己组成的地狱,当我撕开了最后一部座椅的伪装后,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响起。 “要散场了呢” 一切都陷入虚无的黑暗,幕布的场景变成了纯白,随后镜头向上拉伸,聚焦在了布满繁星的夜空。 失去叶片的落叶林,尖厉的枝条对准了直伸入天的银河。 去吧,那些妹红似乎在对我点头,我看向辉夜,她只是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想要幸福,安稳地活下去。 我走向银幕里去。 走向那片难以置信的,盛大的雪原 响起的音乐是,今宵是飘逸的 “利己主义者” “利己主义者” 你还是觉得,生活似乎是个好东西么? 嗯,大概吧。 蓬莱药的永生法则,建立在灵魂上。就算是环境变得不再适应,也会自寻一个条件适合的地方重塑身体。 而倘若服下了此药的二人,互换了灵魂将会如何呢? 身为医师的八意永琳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凭依的异变已经结束了,众人的灵魂已经回归到了各自的身体上。但对于蓬莱人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就算请来凭依能力的发动者也不管用,依神女苑进入了她们的精神世界,却还是找不到二人的灵魂所在何处。 也许是故意躲起来了吧,真是让人不省心。 剥去衣服的辉夜和妹红,毫无生命气息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解剖开的体腔内充满了多余增生的器官,眼球长出了牙齿,喉咙里伸出了没有手掌的指条,辉夜的胃袋上则是妹红熟睡中的脸。手术台下,散落一地的器官堆还在搏动。血肉们生长,生长,无法被个体存在约束着的生命,到处都是辉夜和妹红分裂增生的脸和五官。 就像一丛无限延展,混乱的建筑群。一座血肉筑成的蓬莱山。 手术台上,妹红和辉夜的双手,牵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