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绝句中的绝句

《江雪》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也是个人最爱的唐诗之一。小时候喜欢这首诗是因为它十分好背,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倒也没看出来什么特别之处。毕业之后的某天,突然又想起这首诗,喜欢的不得了,觉得用字很绝,格局很大,具体的还是说不出好在哪。想要和人分享,却又找不到着力点,最近看过几节诗选课,又了解了柳宗元先生的生平之后,终于觉得可以出来讲一讲了。
这首诗好在哪?有人说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本诗的主旨——“千万孤独”。这完全是在胡扯。首先,藏头诗不过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文字游戏,在唐诗三百首中,我们很难找到一篇藏头诗。其次,“千”、“万”二字直接就描绘出宏大意境,而“孤”“独”在古代又是一种比较高洁的品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遗世独立”远好过“随波逐流”,但把“千万孤独”放在一起把“孤独”数量化,反而给孤独套放进了囚笼,降低了孤独的品质,起到了一种“正正得负”的效果。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也是用长度把愁绪形象化,而非数量化。不仅如此,“千万孤独”也完全曲解了作者本意,消解了本诗中潜藏的巨大力量。因此,“千万孤独”完全就是一种哗众取宠的说法。

既然“千万孤独”并非柳先生本意,那他的本意到底是什么呢。让我们耐心地品味一下这首诗。柳先生绝对堪称构图天才,开篇的“千山”“万径”直接把读者拉到一个非常宏大的视角,而鸟飞绝和人踪灭既有一种绝望的静态死寂之感,又描绘出一种时间性的历史活动——这里原本有鸟,原本有人,他们来过却又离去,连痕迹也无法留住。因此这并非仅仅是一张静止的图景,而是历史叙事下的一个静态定格。这和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描述了相似的故事,但色调要比后者冷峻得多。

可以说,前两句的景物描写冷峻得几乎让人绝望。读者几乎可以透着文字感受到作者蕴含的那种巨大的痛苦。但接下两句的孤舟独钓图迅速拉近了镜头,不但为死寂的画面增添了一份生机,更为读者传递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力量。虽然万物肃杀,但并非一片死寂——江水还在流动,否则不会有孤舟。而垂钓者虽然处于一种静坐状态,但他所坐的船却又是自由的。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一说古诗词中的渔者形象,无论是在屈原的《渔父》篇中,还是《临江仙》中的“白发渔樵江渚上”,纵观传统诗词,渔者一直都是一个世外高人的形象,他们往往睿智而不染,洞察世事又能怡然自乐。垂钓也一直被文人视为情操很高的社会活动。“太公垂钓”的故事在孟浩然、李白、苏轼的诗中也都有所引用。即使在现在,钓鱼也依然算是一种很有趣的娱乐方式——它不需要太多操作,选好位置抛钩之后,所需要的就是一件事——静静地等待。可以说,垂钓是一种等待与坚守的智慧。而鱼不止是鱼,还代表着希望,人们之所以愿意等待,是因为有所希望,收获时那一瞬间的喜悦为漫长的寂寞与等待赋予了意义。而安静也并非不去作为,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最好的作为。其他行动都会惊走鱼儿,导致一无所获。而整个过程的安静、等待、坚守都是中国传统文人所推崇的高级智慧。

渔者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不仅源于垂钓活动本身的智慧性,还在于他们拥有普通人难以拥有的自由,尘世之中,人们总是身不由己,处处掣肘。而江上的渔夫却可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船很小,而空间很大,水上无路,掌船者可以随时调整方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种选择的自由和空间的辽阔使得泛舟成为文人心中又一项理想的娱乐活动。因此,船上垂钓简直就是理想中的理想,堪称最为理想的活动之一。
因此,我们可以说“孤舟蓑笠翁”是在严苛环境下进行着最理想的活动。而此时的江雪的洁白就俨然成为了高洁形象的正面点缀。他到底在钓什么呢?是鱼,是人,还是江雪本身,或许,这本身就是渔夫自己表示对抗的一种行为艺术?我们都无法确定,但我们却可以明确地感受到这看似精致画面背后所蕴含的张力。

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为渔翁的形象做出一个概括了——孤独又倔强。这又何尝不是柳宗元的自画像?
“我并非一直独行,但他们来了又走,此时此刻,我已孑然一身。天寒地冻,万物肃杀,我在小舟上静静垂钓。我的胡须挂冰,眉上画霜,寒风刺进我的蓑笠,手指几乎僵到失去知觉。我却依然保持着姿势,我甚至不知自己在钓着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我只能垂钓,也必须垂钓。”
身在永州的柳宗元,那侵入骨髓的肃杀是他切身的体验,四下孤立无援是他真实的感受。但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姿态,在他的作品中时刻彰显着“人”的存在。本诗中的孤舟蓑笠翁不止是在垂钓,更是他自我姿态的一种展示。但我们要注意,这是一幅颇为完整的图景,存在是真的,孤独也是真的。作者虽然能够在严苛的环境中保持自我姿态,却也依然无法驱散那种面对“绝灭”的孤独。

附:为什么说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本文所分析的种种内容都包含在《江雪》的20个字里。不夸张的说,古诗最大程度地彰显了文字的传达力和表现力。诸位如果感兴趣,不妨试试也只用20个字,看看自己表达的极限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