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岁月久欢
*青梅竹马向
*微虐慎入
他埋伏入悠悠三尺巷,望不尽沉重明日路。
贺峻霖在腾腾升起的干冰雾气里闭上眼,他好像忘了那栋晃晃悠悠的筒子楼,和筒子楼里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
岁欢。
他的陈岁欢。
穿着红裙子在顶楼舞蹈,永远轰轰烈烈不服输的陈岁欢。楼顶长草半尺高,她是长草里开出的一朵永不凋谢的红花。
这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当红爱豆贺峻霖很少跟人讲起。
那今天就讲讲吧,坐在你长眠的身体旁,小贺哥哥带你回忆。
故事的开始要回到那栋筒子楼,在贺峻霖短暂的人生十八年里,挥之不去的是一栋屹立在他记忆深处的一座发灰筒子楼。那里人连着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死命依偎。
男人抽廉价卷烟喝街边啤酒,夏天光着膀子在楼道里纳凉。女人们穿花夹袄抽水烟,打麻将还要出老千。他们是这座罪恶筒子楼的手脚,把每个出逃的人都视做叛徒,穷人天生故步自封。
贺峻霖就是个叛徒。
他天生和这里不一样,他好像大商场里柜台展览的水晶。天生就与这座筒子楼格格不入。
于是他无数次认真的告诉陈岁欢:“我要逃出去。”
穿碎花裙女孩扎两个麻花辫,她说我们一起。
只可惜筒子楼严丝合缝,只允许一个人去自由。
贺峻霖和陈岁欢是这座筒子楼里意料之中的住客,他们的父母已经为这座楼流浪很久最终在闭塞空间里生下两个浑身血污的孩子。他们隔着一层墙,同时用哭声对抗这个残忍的世界。
他们自小生长在一起,像贫瘠沙漠里开出的两朵并蒂花。永生永世不分离,发誓用根叶逃出这片吃人的土地。
六岁那年,贺峻霖从很远的地方给陈岁欢带来一只玻璃瓶。十六岁,玻璃瓶就跟着陈岁欢的泪一起漂洋过海去找贺峻霖。
七岁,他们一起迈进小学。坐在窗边看外面郁郁葱葱在九月阳光下依旧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争论知了去了哪。
陈岁欢永远浪漫,永远相信她的知了会在明年的同一时间破土而出。循环往复,永远重复单调的歌曲。
贺峻霖抿嘴发笑,没说话。他其实很想说知了已经死了,明年再见到的是新生命而已。但是他好怕陈岁欢落泪,于是附和地点头,啊对啊,明年还会再出来,我们去抓知了。
不过不等他们抓知了,就被老师抓到。老师让他们去走廊罚站,两个人在外面做了一个悠长的夏梦。
十三岁,他们考入渝城一中。贺峻霖站在大门前骄傲地指着校门,对陈岁欢说,阿欢我们快逃出去了。
陈岁欢笑他故作老成,却不得不赞同。他们离那座令人生厌的筒子楼越来越远了。
他们在渝城一中安家,驻扎在这里六年。陈岁欢迈进一中大门,自以为就此逃出生天。却不想一脚迈入无尽悬崖,她看到穿白裙子女孩踮起脚尖。舞台上有束光追在她身上,额头点缀的水钻在众人目光里熠熠生辉。
女孩跳的好轻,在陈岁欢的心里荡起涟漪。她好像看到自己也轻轻跃起,身后的红丝绒幕布伴着光拢在她身上,她要永远沉睡在上面,让旋转的裙摆,绽出惨烈的红花。
回到筒子楼,陈岁欢拉着贺峻霖去顶层。顶层是一片充满潮湿和浓烈自由气息的杂乱荒原,野草在这里疯长。陈岁欢穿着一身大红裙子,在野草里忘情旋转。
贺峻霖看着眼前肆意妄为的陈岁欢,她旋出让人沉醉的蝴蝶翅膀,要带着贺峻霖越飞越高。
陈岁欢疯掉了,她好爱这样的自由。好像红裙子上身,她就能永远逃离这个乖张狂躁的筒子楼。她踮起脚尖向着天空跳跃,如果我跳的很高,是不是就能摆脱着一切?
她不知道。
后来是贺峻霖一把将她抱住,两个人坐到天台边缘。这里能俯瞰到大半个城,他们看到嘉陵江在一刻不停地翻腾,两个人相互依偎在黄昏的余温里,欣赏这个潮湿而又燥热的渝城。
“贺峻霖,我想跳舞。”陈岁欢突然抬起头,红裙子衬着她的脸一起滚烫,“我去跳舞好不好?”
开朗乐观大半生的贺峻霖一下被堵到讲不出话,他低头沉默。然后掰过陈岁欢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讲:“想什么呢?你看看我们的家,看看这片土地,看看楼下那群人。陈岁欢,再看看我们自己。”
“这太疯狂了,阿欢。”
“扔掉你离经叛道的想法吧,我们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
那天晚上,贺峻霖躺在吱呀乱叫的小床上。这是他十几年第一次埋怨命运不公,为什么有人生来就获得一切,有人连祈求一个努力的机会都被判为痴心妄想。
陈岁欢失魂落魄好久,她再也不去舞蹈房看那些女孩子跳舞,只是趴在课桌上写无聊的ABCD。
陈岁欢说:“我再也不跳了。”
看吧,筒子楼,你养出了最听话的傀儡。让他们除了逃离你以外,人生没有任何热爱可言。
于是日子又回到舞裙前,他们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个离筒子楼远远的房子,一个月挣五六千块钱。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九月。原来的班长被转去私立,老师看了眼成绩单,陈岁欢的成绩全班第一,不可厚非地成为新任班长。
陈岁欢长得好漂亮,透亮的眼睛带着下垂眉角天生苦相教人怜惜。贺峻霖疼她,同样是筒子楼的罪恶。贺峻霖只需要带着他没本事的逃出那栋楼,而陈岁欢却要被她的赌鬼爹拖累一辈子。
陈岁欢命苦,母亲十七岁在筒子楼里生下她就撒手人寰。留下她和嗜赌成性的爹活在悲惨世界里。
所以贺峻霖总是多让她几分,多迁就她几分。他可怜的,仅小他几分钟的阿欢妹妹。
班里有很多喜欢陈岁欢的人,这点大家都认同。没人会对一个乖巧听话,长相漂亮又成绩好的女孩子不动心。
贺峻霖如此,那些人亦是如此。
陈岁欢的抽屉总是堆满各式各样的情书,上面写着肉麻不堪入眼的内容。只是那些花言巧语在陈岁欢眼里太过麻木,她见惯了筒子楼里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一起长大的女孩挺着肚子从楼里搬走,有的了无音讯,有的被爹妈捧回一盒骨灰。
筒子楼太悲哀了,飞不出什么美好事物。
她一声声拒绝,礼貌又疏远。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逃出筒子楼,她听到好多恶毒的话语,他们骂她虚伪,矫情,骂她不识好歹。
他们把贺峻霖堵在学校一角,好像真的很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值得陈岁欢喜欢。但实际上只是捏起贺峻霖的下巴,一下又一下把他推在地上。
贺峻霖无力还手,只能躺在地上恶毒又绝望地想,就让我烂在这里好了,和这个世界一起。
不过贺峻霖注定不会烂在这里。有人命好,富贵一生,有人运气好,会成为沙漠里顶天立地的菩提树。
他天生一副好皮相,嗓子清清爽爽好像四月春谷雨。
贺峻霖不是住筒子楼的命,初二考完期末,他被留下打扫卫生。陈岁欢惦念着家里宿醉的爸,没等他自己先离开。
命运贯爱弄人,贺峻霖从教室出来已经傍晚。他低着头快步往车站走,生怕回家晚了赶不上楼道里零星的灯。
却被人叫住,贺峻霖转头,身后是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高高大大带黑色口罩。那人问他多大,多高,多重,然后自我介绍是时代娱乐的经纪人。
贺峻霖一口咬定是个人贩子,拔腿就往筒子楼方向跑。男人紧追不放,一路跟去他家。贺峻霖父母是见过世面的废物,只有理想主义头脑而无现实主义手脚。他们听到是经纪人后很高兴,那些在自己理想里没实现的东西,终于要被儿子实现。
经纪人姓黄,父母管他叫黄先生。黄先生走后,他爸把他叫过去,郑重其事地问贺峻霖,你愿不愿意去做练习生?
愿意吗?他当然愿意,像岁欢那条惨烈的红裙一样,他也有他的撕心裂肺。他想借着这条绳索一步登天,就此逃离这栋楼。他想站上万人之上的舞台,做永远耀眼的贺峻霖。
他也梦想过离经叛道的故事,那些美好的,关于舞蹈和音乐的故事。他为陈岁欢鸣冤,也为自己鸣冤。
于是他点头答应,第二天跟着父母去了经纪公司。签字笔停下的一刻,贺峻霖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窒息,他呼吸变得急促,缓缓看向窗外的高楼大厦。
这里好远,一眼望不尽筒子楼,和陈岁欢。
他问,公司收女生吗?
黄先生残忍摇头,他们专攻少年偶像,对女生禁闭飞黄腾达大门。
贺峻霖垂头丧气回去,他看到飞奔出来迎接他的陈岁欢,像只花丛的蝴蝶。
“贺峻霖你去哪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一天都没看见你。”
贺峻霖低头看到陈岁欢兴奋的脸,想说的话在嘴里打了几转都讲不出来。他实在不忍心用一把利刃割破陈岁欢的幻想。
“我去医院了,有点感冒。”贺峻霖拍拍陈岁欢的头,拉着她去顶楼。
顶楼一直是他们的乌托邦,在逼仄岁月里制造的一场梦。贺峻霖突然对陈岁欢说,阿欢,去跳舞吧,穿着你的红裙子。
这场梦里,只有贺峻霖一个当真。陈岁欢抬起头,眼里含着苦泪:“我拿不出那笔钱,贺峻霖,别再说了。”
于是贺峻霖就不提了,而是日复一日地忙碌起来。小陈班长的点名册上常常出现贺峻霖的名字,有几个要好的朋友过来问她,陈岁欢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逐渐剥离了贺峻霖的生活。
那天晚上,陈岁欢去贺峻霖家门口堵他。却不想扑了个空,他们家锁地严严实实,连爹妈都不见。
她郁闷地回房间写作业,心里勾画着明天的校艺术节该怎么面对那群高贵的舞蹈家。她想和贺峻霖翻墙逃课,一向乖巧的小陈班长突然想做一回疯狂的事。逃出去,然后追落日。
只可惜白费陈岁欢一番心思,贺峻霖在公司没日没夜训练,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落日和岁欢。
也很久没回那栋楼。
他逐渐脱离那里,往更高处攀爬。
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陈岁欢每次见他,都能发现一点不一样。比如贺峻霖的普通话越来越好,人出落地好标志,身上也出现各种她不认识的牌子。
陈岁欢站在逐渐耀眼的贺峻霖面前感到自卑,她不可避免的感知到两人的距离,一条线拉过北半球,拉过少女赤诚的青春,逐渐清晰。
她很想问一句,贺峻霖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找不到你,为什么不来学校,你的衣服哪来的?你住在哪里?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只可惜她没那个勇气,贺峻霖也没那个勇气。
他们装作无事发生,又结伴去学校参加考试。贺峻霖好像只有考试才回来了,陈岁欢意识到。
这样的距离一直维持到贺峻霖初三毕业,两人之间好像存在某种羁绊,他们注定永远在一起。
毕业季的夏天,很热烈。这种热烈不单单来自于阳光,考试,操场和白衬衫。更来自于一种预感,悲壮的预感。
陈岁欢一个夏天没见贺峻霖。
直到高一开学匆匆见面,贺峻霖又匆匆离开。他去干嘛?为什么不和我说?陈岁欢心里铺天盖地地委屈,她好像被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界里,不安正在弥漫。
这些问题在十月被班里一些潮流的女生解开,她们说班里出了个爱豆,就是从开学一直不见人的贺峻霖。
陈岁欢觉得这些实在骇人听闻,贺峻霖去做明星,这怎么可能?可她凑过去一看,手机上四四方方显示着贺峻霖的精致面庞。
她看到一个陌生人。
这不是她的贺峻霖。
可她忍不住去看,手机里的贺峻霖穿红西装,跳着她从没见过的舞,唱着她从没听过的歌。陈岁欢终于不情愿地承认,她已经从贺峻霖的生活中离开很久。
贺峻霖褪去了一身潮湿阴霾,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的一刻,贺峻霖变得阳光而朝气蓬勃,活的像任何少女17岁的梦中王子。
他是这栋狭隘潮湿筒子楼里,唯一飞出的一只带光蝴蝶。
陈岁欢回到家,面对一张空白试卷怎样也下不去手。她叹口气,迷茫地爬上楼顶。却意外的看到贺峻霖就在那里。
“你……”
“我怎样?”贺峻霖摆不出一点明星架子,还和从前一样眉眼带笑。
“我应该在舞台上光鲜亮丽?或者被好多人开名贵车送到800平大别墅里?”贺峻霖看着眼前尴尬的少女,知道自己一点没猜错,“别乱想,陈岁欢,你的小贺哥哥依旧是你的小贺哥哥。是陪你一起从筒子楼走到一中的贺峻霖。”
“贺峻霖不会因为某份合同或者日以继夜的工作训练而改变。”贺峻霖突然张开胳膊,“好久不见,陈岁欢同学,不拥抱一下吗?”
眼前的少年恍恍惚惚,又带上筒子楼的湿意。陈岁欢变成蝴蝶扑上去,闻着贺峻霖身上熟悉的腐败味道。是她的,他们的味道。
陈岁欢终于忍不住落泪,眼泪滴在贺峻霖名贵的衣服上,沾成水渍。贺峻霖感受到怀里细小地颤抖,他悄悄地吻上陈岁欢的肩膀。也只敢悄悄地,去爱一个相识十六年的少女。
“岁欢,岁欢,我愿你岁岁常欢。”贺峻霖喃喃,送上最后祝福。
“贺峻霖,你要成为大明星了。”
“嗯。”
“可是你说过,我们不该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陈岁欢推开他,眼睛里七零八碎参杂着各种情愫。她爱他,可是贺峻霖现在是恋爱即死刑的爱豆。
他一手毁了自己的红裙子,转身去做那个年少成名的偶像。她也恨他,嫉妒地有些疯狂。
贺峻霖,筒子楼里永远潮湿的你,和舞台上明媚的你。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陈岁欢紧攥着贺峻霖的手腕,指甲一寸寸陷进肉里。但贺峻霖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去看他的岁欢妹妹。
她抬头,一眼撞进贺峻霖的深邃眼睛。像是陷入一滩池水,好想就此淹没在里面。
就这样好了。
陈岁欢退后半步,轻轻松开手:“贺峻霖,走吧,我们总该有一个逃出去的。”
“贺峻霖,你的名字有山水草木,小小的一栋楼困不住你。”
她又退后一步:“去做你的大明星吧,我会替你保守所有的秘密,贺峻霖,没人会知道你生活在这个潮湿阴暗的筒子楼里。”
“我祝愿你有个很好的未来,在你热爱的,被万众瞩目的舞台上。”
贺峻霖,恭喜,你逃出去了。
那么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相处呢?我的大明星?
贺峻霖是连夜被保姆车接走的,陈岁欢零零碎碎听到经纪人的骂骂咧咧,似乎怪罪他千里迢迢从京都赶回来只是为了给明天的头版头条送素材。
他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身份,爱豆谈恋爱是死罪,你从此和她划开界限,再也别回来了。
陈岁欢突然意识到,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贺峻霖讲了声我不会回来了,就一头扎进深不见底吞人的保姆车里。车门被重重关上,贺峻霖从此没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再回来了,为了阿欢的安全。”
车行驶在夜风里,他们开出贫民区,不知道从哪里就围上一群车辆紧紧跟在后面。贺峻霖偷偷降下车窗,他听到背后撕心裂肺的吼叫:“贺峻霖!贺峻霖你回头看看我们!贺峻霖你酒店是不是住401!”
阿欢,你知道吗,逃出那栋筒子楼的代价,就是一头扎进更逼仄乖张的筒子楼里。
贺峻霖再也没回这座潮湿燥热的小城,所有逃出去的誓言,都成了陈岁欢的一场发梦。她有些浑浑噩噩,有时候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一个叫贺峻霖的普通人,和她一起长大的贺峻霖。她好像成了贺峻霖千万粉丝的一员,回忆成长过往以后还要问自己一句是不是疯掉了。
怎么不是呢?大家都疯了,贺峻霖被那些莫名其妙的长枪大炮逼到无路可逃,被闪光灯包围的时候无数次怀念那栋筒子楼。
他挣了越来越多的钱,穿的衣服越来越名贵。他去巴黎走秀,代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品牌,做最火最大的娱乐节目主持人。他们说贺峻霖贵气,眉眼间带着水晶娃娃的易碎感。却没有人知道贺峻霖从一栋吃人的楼里走出来,心里永远装着红裙子女孩舞蹈。
但高三那年,筒子楼燃起一场大火。陈岁欢的红裙被付之一炬,连同她的神采飞扬,一同死在那场火里。
那场火是从高二开始燃起来的,她爸不知道从哪里捡个便宜后妈。生锈筒子楼披上红纱,他们举行了一场荒诞婚礼。
这一切贺峻霖都毫不知情,他走出筒子楼很久,再也不想回头望。只有陈岁欢在角落里鼓掌,为她死去的妈不值。
贺峻霖,她说,我不要像我妈一样十七生子,不要像那些女孩一样被卖出几万块彩礼。
她把所有希望寄托于未来的高考,在很久很久以后,盼望可以和贺峻霖重逢。她要报新闻专业,等未来见面她要这样打招呼:“贺峻霖你好,我是今天的访谈记者陈岁欢。”
但大火在高考前夕熊熊烧起,席卷了陈岁欢短暂的十七年人生。
后妈的父亲去世,她爹要她放弃高考,去为那位不见面的外公哭灵三天。
正好在高考的三天。
她爹讲,明年再说,长辈去世不能推。
陈岁欢哭得撕心裂肺,搂着那件红裙子一遍一遍念贺峻霖。她好希望贺峻霖能出现在楼下,带她远走高飞,永不再回筒子楼。
只可惜到天亮也没等到贺峻霖,反而是她爸把她带去哭灵场,让她双膝跪地哀嚎。
她就穿着那件红裙子一声声落泪,哭自己和贺峻霖。白幡满天里,红色太过扎眼,她爸把她的红裙子扒下,让她穿粗糙的白布衣裳。甩手把裙子扔进火盆里燃烧。
红裙子在滚烫的火里翻滚,生命之花好像舞到尽头,顶楼再也开不出遗世独立的疯狂红花。
贺峻霖被公司一路护送到考场,他很幸运,被分在自己名义上的母校。于是考完他四处打听,陈岁欢在哪里?
只可惜这里没人认识陈岁欢,他也被经纪人死命拉走,警告他如果不想给组合添麻烦,就再也别提那个人。
事实上,这场大火远不止这样简单。
陈岁欢在哭灵的第四天就被阿爸以六万的高价卖出去,买家是一个年近四十,视酒如命的男人。
她爸甚至早早备好绳子,如果陈岁欢不配合就绑过去。
只可惜他主意打错,陈岁欢哭灵的时候把自己灵魂哭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笑了笑问:“爸,我只值六万吗?”
既然要卖?为什么不卖个高价,我就此还清你的一辈子。
他爸福至心灵,头也不回地去谈新价钱。陈岁欢只是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不说话,她在想贺峻霖会不会突然回来娶她。
怎么可能呢?她才十七。
婚礼格外草率,这不是筒子楼第一次披红,却是陈岁欢的第一次。其实她心里早就没了波动,不过是从一栋筒子楼去到另一栋,再走一遍妈的老路而已。
陈岁欢又穿了件红裙子,看着眼前痴汉样貌的人。她闭上眼睛,想啊想,对面是贺峻霖吧。
她要嫁给贺峻霖了。
后来呢?
后来让我讲。
我回到筒子楼是两年后的事了,那时候的贺峻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黄先生足够尊重我。于是我接下了一档记录综艺,他们要去嘉宾的家乡拍摄。
这正好,我背负着那些矜贵的滤镜太久。都快忘记自己是谁,就在让我回到那个地方,仔仔细细端详我年少时拼命逃离的地方。
以及好久不见的故人。
我的,陈岁欢。
我想她见到我一定很高兴,可能还会飞奔上来一把搂住我喊一声贺峻霖。临走前,我甚至为她买好了礼物——一件价值不菲的芭蕾舞裙。
我要让她跳舞,我这样讲。20岁的贺峻霖有能力了,想让20岁的陈岁欢把舞蹈跳到天荒地老。
但我推门进去,屋里透进阳光。冷冷散散照亮一角,昏暗的墙角挨着张床,破麻堪布的床上披头散发坐着个人影。
“阿欢。”我小声问道,我神采飞扬的,意气风发的阿欢呢。
人影听到一句“阿欢”,慢慢有了动静。我看着她慢慢走进光里,见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她嘶哑着嗓子问:“贺峻霖,你来娶我吗?”
我来娶你,阿欢,我来娶你!
我看到眼前的人面黄肌瘦,一把头发好像上世纪的营养不良垛草,眼窝深深凹下去,眼睛却发着奇异的光。她一把抱住我,好轻好轻,我只搂住了一把散散的骨架。
她的眼泪噼啪噼啪往下掉,她说贺峻霖你终于回来了,她说你再也别走了。
我听着一顿揪心,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纵使明天世界末日,也不会阻止我们在天崩地裂里相拥。
阿欢,我的陈岁欢。
她说不走了好,不走了她永远在筒子楼陪我。然后我只感觉怀里一送,阿欢像只轻盈蝴蝶一样跳下阳台。我往下望,看到一只摔得血肉模糊的蝴蝶。
阿欢!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阳台上。睁眼是上方年久失修的水管滴答漏水,顺着管道青苔爬下来。我问阿欢呢?没人应我。
我的红裙子,我的蝴蝶,我的红花,我的岁欢,都没了。
我看着这栋筒子楼,心里发狠地想,你再也没办法摘掉这朵怒放的生命之花了。
于是我开始调查阿欢的死,筒子楼吃人,阿欢被吃的筋骨不剩。
我向这栋楼质问,我想知道当初的一切。筒子楼用他深厚的声音一字一句讲来。
我看到了阿欢含泪出嫁,看到了新婚夜她念叨我名字被酒鬼痛打。看到她零零碎碎躺在床上被人祸害的不成样子,看到她十七岁十月怀胎,生下个女儿。
后来呢?我问。
后来酒鬼嫌弃是个女儿,联系人贩子卖到山里。回来的时候拿着骨肉钱酒饱饭足,苍天有眼,他跌进河里死了。
岁欢只能晦气的再回这栋筒子楼,一日日缩进黑暗里,她疯了,周围人说。
我对不起阿欢。
我把阿欢的骨灰接下来,带去京都买了块墓地埋葬。
现在我坐在墓碑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贺峻霖之妻 陈岁欢。
岁欢岁欢,岁岁常欢,岁月久欢。
你怎么就得不到一点欢喜?
我摸着凹凸不平的墓碑,我说阿欢啊,你逃出来了。
我说阿欢啊,你逃出来了。
我们都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