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在往哪里飞,有没有空,可以一起聊天吗?
1.
想象力的双翼展开在十月之初,共和国70周岁那一天,我和它的旅途就开始了。曾经烽火硝烟的土地上,窗外的景物保持300KM/h的速度向后抛去,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凡是高速运动的对象总是营造出一种梦境的幻觉,抛弃科学家所谓视觉停滞的客观真理吧,只需要把眼前的一切看成一场幻梦,那么世界就会变成一场梦境。高铁就像是酣睡的巨人,窗外不正是现实的彼岸?当时间与空间极速呼啸而过,其本质意义就完成了质的转换。南京指向广州的弧线小于思维反射的弧线,当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接下来的事情,未来的状态却已经扑面而来,如飓风一般迅速,同时宛如蝴蝶一般优雅。钝化的反射弧被技术时代的利剑所鄙夷,一如振臂的鸟儿被狂风捕抓,却无能为力。没错,眼下正是混沌之境,故旧之事也会染上未来的幻觉。浮士德博士临终前的感慨诚不我欺——“你真美呀,请你暂停!”正因为需要有对无限之美的感激,才必须让人类生命无法承受这般感叹之沉重。
就让感动幻化成风吧,潇洒地迎接它的消逝又如何?怎么能像固执的孩子一样想要抓住流泻的泉涌呢?运动中得到的,务必要还给运动呵!徒然捕捉永恒之音符的人们啊,你可曾认真感受在律动中流逝的真正音节?
2.
灯色不再为驱尽黑暗为本职,相反,灯色与夜色更像是同卵双生的兄妹,这是沙面告诉我的。跨过珠江大桥,眼前就是沙面了。对于沙面而言,夜与灯总是互相需要的,黑夜在此不会宣告世界的暂停,而是在唤醒世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人类并非为了要照亮黑夜才发明的灯啊,原来如此,灯正是为了衬饰夜色而生。“夜色真美”的前提首先是要有夜的降临不是吗?灯不亮,夜不来。沙面的夜是在一砖一瓦之下进行诠释的,精准、合理、和谐。灯光似乎是润饰建筑的文采,华丽却不娇饰,端庄而不严肃,诙谐而不滑稽,全然在运动中保持着难以置信的中和。
或许是摇摆的命运喜欢捉弄人,才让我在等待甜点的片刻瞥见门外驻足而立的制服少女,摆在裙褶旁边的白色挎包是可爱的白兔头,翘着两只耳朵,和少女一样好奇地向店铺里面张望。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威廉·布莱克在我耳边轻吟。
少女刹那的伫立,我预感到时刻中的永恒。人们或许会说,一定是沙面想为夜色增添靓丽而派她来此,但何不浪漫地将这个意义翻转?看呐,无非是这样——沙面的夜色和建筑们正是为了少女这刹那的张望而于今夜猛然笼罩和拔地而起的!我呢,千里迢迢而来不正是为了做她微不足道的景致吗?少年和人们一起为那闪着黄色灯火的店铺充实着客流,她干净而好奇地眼儿纯光一撇,正在为大家的演出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呵!

看哟,夜色、灯光和喧哗在飘向星辰,这一夜原来是少女的梦境。她轻快的步伐在整齐的街灯下留下漫长和消散的痕迹,若隐若现,终于,消失不见。少女哟,请不要将今夜的酣梦遗忘,虽说这只是你梦中的少年一个不切实际的祈愿。
作为梦的材料,少年移步街上看着少女缓缓隐于夜色之中,尽量融进夜里,也融进了少女的梦里。看,梦的材料正在增多,消散不过是聚和的另一个起点。重置的沙漏生生不息,潮起潮落潮又鸣……
正如沙面的夜色永远与灯火作伴,星空下的建筑也不能缺少人影的加持。如果建筑也拥有性格,那么这里的建筑一定是不卑不亢的。仔细看,性格就凝结在直角的门和扇形的窗上。与流动在夜幕中的嬉笑和祝福相比,人们以为建筑不曾喧嚣,可是它们又何曾沉默无声?看啊,缤纷的色彩努力地与黑色的主旋律相浸,它们在呼喊。少女费尽心思摆出的pose,难道不也是建筑们正在摆出合适的姿态?建筑看似凝滞,其灵动却正在于此。它们已经实现了最佳的合理,只等待大家去实现静态中蕴藏的潜力。如若为了满足每个人的心意而兀自改变形态,桥头和船板上张望过来的人们岂不是要嫌弃这些扭曲的丑八怪?沙面的建筑是深明大义的,所以才摆出一副大智如愚、大巧若拙的姿态。那个光影之下的冬青少女是懂得这份良苦用心的,她小小的手心里捧着倾泻下来的灯火,勾勒出的倩影早已投入在既定的方位上。这是冬青少女式的沙面。远处又出现一个红装少年,羞涩的脸庞上,害怕与路人交汇的目光四处游移,这番景状恰恰与他身后建筑内敛含蓄的一面水乳交融。这是红装少年式的沙面。

晚风吹拂,一片落叶御风而飞,潇洒地盘旋在灯火和门栏之间,生生不息地律动着生命力与创造性的和谐。亦或许,此地之魅力正是在于允许芸芸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演绎出一种可能性的和谐,每一处未曾料想的声音又为这片地域组成了流溢不绝(意指浪漫派的隐喻,流溢的创造性一说)的交响曲。顺着远望的目光寻找呵,那些船头与桥头的人们似乎有些怨词:“你怎能如此武断地把我们与沙面隔开呢?虽然距离稍远,但同样也是这里的一员呢。沙面是属于艺术的,我们则皆是属于沙面的。一如在古希腊的戏剧舞台上,演员和观众如胶似漆,我们和沙面不也是一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同时也一起尽兴地表演吗?”此地的风景是人与景的互动与表演,沙面美学在有限的空间里积聚成风,鼓动着此地每一位艺术家无限翻涌的心绪,如同雪花的自我迭代,在有限的面积中,周长趋尽着无限。托付着使命的人们,满怀着各自的期望与希冀行驶在自己的航道上,竟然在此处荟萃交集,流动着艺术的绚烂之光。
3.
“出来透透气也好嘛”,我对着木桌上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如是说。毕竟,康德从未走出过哥尼斯贝格,他竟然会想到自己的作品会在未来会被一个中国少年捧读在广州塔下吗?我不能两次在广州塔下捧读康德,一如赫拉克利特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与康德在广州塔下的交流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大事,当时过境迁,少年也白发苍苍,老人是否还记得当初那个与康德在塔下一期一会的少年?太阳的光芒似乎在命令着旅客臣服,广州塔是直入苍穹的巨眼,给予人们向上望去的勇气。它或许会对身下那个悠闲的少年极为不满,毕竟他试图在书中寻找比塔更为壮丽的结构。望着塔尖,游客们是臣服的,竟然有人低头不屑一顾?驱逐的号令裹挟着热浪扑来,为了摆脱误会,最好还是我一走了之。
4.
真实的限度到底在哪,它与虚幻的界限何在?细胞的新生在如何孕育死亡,一滴水中为何能显现整个世界?世界竟然如此矛盾和暧昧,就像是一个心底复杂的情人,虽然捉摸不透,但总是无穷无尽地吸引人。康德不也说,形而上学是人类的天性之问吗?或许正因如此,广州红专厂才为我开启通往异世界之门。不必多言也依然明晰着的是世界新旧轮回的物语诉说道:“古老希望在世界上留住自己的尊严。”红专厂的存在意味着,艺术和思想在为老派的无用之物在功利主义的时代气氛下觅得一片家园。
那些照片记录者真的为你们留下挽歌了吗,还是说他们满足了一些猎奇心和取景的需要后就扬长而去?沙沙作响的风声呵,你是在倾诉心绪吗?被时代淘汰的钢铁与机器,你们是否遗憾一个时代的落幕?赫然张贴的巨幅海报上,“关联与断裂”难道是对人们隐晦的启示吗?策展者大卫·艾略特说:“人们在生活中的经验极少会是无缝而流畅的,并且还可能看起来就像是在犬牙交错的路径中无休无止地颠簸行进,而这行进序列充满种种关联与断裂。然而,这样的行进序列并不意味着,人们处于一个持续不断地偏离该秩序所可能隐含的某个单一目标的过程,恰恰相反,它应当指出一种具有无限可能的状态:一个流动不定的莫比乌斯带,在其中,每一个断裂都会形成一种新的关联,并且每一种关联都会断裂进而创造出某种更美好的连接。”浮想联翩的牵引力之下,断裂与关联的主题怎能止于人生,它不正是对红专厂本身的绝妙隐喻?抑或说,废旧的领地内,它们在无声地演奏着“关联与断裂”的狂想曲。红专厂之于外部的世界,不正是断裂后新生的莫比乌斯圈?

5.
白天里红专厂的经验似乎是夜里梦境的序曲。哪怕是夜梦中恍惚的一瞬间,我决定不必去见玲子了,甚至异常厌恶约定的会面。这厌恶感绝非空穴来风,必定起来有自。对于这万分之一瞬间的回避,我保有百分之百的决心。它就潜藏在我意识的深渊,只是在白天像怕光的灰尘精灵一样躲了起来。不见玲子的决心和见玲子的决心同样真实。大概是梦中的真实逐渐压抑了白天的意识。
思维的甬道充满虚幻与真实,它们本来就是思维的一体两面,与其说彼此存在界限,不如说是共鸣出和弦。终于,黑夜将尽,白昼降临,见玲子的冲动又逐渐占据上风。原以为玲子是一个理想的观察对象,一颗创作的活化石,直到见面才明白,血与肉中让人震撼的文字全然依赖天赋的直觉。虚拟空间的神秘化逐渐被现实压倒,原来一个内心如此丰富和挣扎的少女,一个精神张力紧绷着的天才,面对我时也会目光游移,甚至表情木讷,仿佛没有睡醒或是脱离了现实世界一般。为何要走这么多错路,这难道不是她生活的学校?全然缺乏生活能力的模样就像那个完全不会接待朋客的展纤。展纤沉浸在充满创造性的思维世界中,总是忙于开辟自己的精神孤岛;玲子则沉浸在文学和语言的生产中,一副要张扬母语原始生命的魄力。前者以神话为玄想,后者以两性为主调。难道他们在预示,时代的今天,一个文字生产者可以单凭借想象力与直觉力来创造?她说:“或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才有资格以另辟蹊径的方式摆脱认识世界的平庸模式。”猛然一惊,类似的话也出现在展纤的口中:“只有放弃寻找真理,才能找到真理”。关联与断裂的隐喻重新在耳边回响,这是莫比乌斯带永恒的启示。
唯有当自我与世界独处,才有创造力,玲子的孤独与创造永远保持正相关。这或许是缪斯与她订立的契约,一旦被弃自己的独处,她就会蜷缩进坚固的贝壳中,任谁都无法撼动。玲子说,自己的状态总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永远在逃离集体性的情绪。敏捷的思维总是针对独处而言的,一旦进入集体,那滞钝的思维往往让自己与环境脱节。虽然大家坐在一起,思维却留给了过往的回忆,而一段时期后,今天的会面或许又会占据整个头脑。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严重脱轨,多想把自己一个人孤立起来,如此就不会影响自由的思路与别人的心情。如果要一句话概括玲子会是什么呢?或许正是红专厂沉默的尖叫——断裂出完整的自己,以便与世界更好地保持联系。
6.
明明是我接受发小的盛情款待,为什么却想着天鹅的事情?渐渐地感觉不到胸前天鹅的存在了,却陡然看见那个天鹅少女和我一同款款相行。我早已把天鹅看作你的本体,你跟我一起游览了这么多的地方呀。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更喜欢故乡一样的老建筑们?有时候你又消失了,重新幻化为我胸前的天鹅。过去的时光我们曾一起走在校园里,眼前是澳门科技大学的校门,让我们就这样一起进去吧。当初我们一起漫步钱塘江滨,你倾听我失意的心思,前些天我们漫步在珠江桥上,你又有何感触呢?
每一位擦肩而过的少年、少女都代表着一段新鲜的历史,他们的性格和谈吐是多么不同,丰沛的过去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流露。站在桥上看穿梭着的人流,总有一种与所有人都建立联系的冲动,因为通过他们我可以认识许多全新的可能性。天鹅少女想不想跟我一起和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们建立联结呢,就像我们当初的联结一样。或许,他们所拥有的历史和回忆对我们来说正是全新的期待和未知的经验。
7.
如果澳门能用一个标签定义,那绝不会是赌场,而应该是赌场之下的东西。澳门是一部活的年代记,旧时代的建筑和拔地而起的“鸟笼”,直到将资本连绵成景区的“威尼斯人”和“巴黎人”,城市的年轮一圈圈地刻在了这片土地上。据说,在资本时代的城市里,最轻易映入眼帘的一定是异乡。的确如此,踏入这篇地域,任谁都会首先被那些钢铁筋骨和水泥血肉组成的庞然大物所吸引,不禁也会发出惊叹的声音。不过,遭遇冷落的心情随即袭来,心中开始充盈起对泥土的思念。技术时代的产物呵,你距离文明如此之近,却距离生命如此之远,耳边仿佛也传来风之谷的叹息。等等,风之谷,澳门也有风之谷吗?看呵,那些苍老的建筑以静默的姿态维持自己的尊严,那是从集体垄断之下逃逸出来的自由之光。资本野心家试图用更辉煌的建筑和异国情调的大厦捕捉人的心灵,那些西装革履的富贾啊,请问沉沦的心灵可有家乡?

抬头看,新葡京的金碧辉煌与银光闪闪在太阳下发散着资本的温度,那是妄图指挥和操纵人们的独裁者在大声喝叫,却看不到个体水流一般的属性。家园被远远抛弃在身后,仅仅剩下残骸、尸壳。资本家经营的是华丽的坟场,在这里一切都是指向商品的。大厦门口穿着紧身制服、妖娆性感的小姐的笑脸上,其意义分明是绝对冷酷的距离,就像是傀儡玩具,把眼前的客人向奢侈品的方向引导。华丽坟场的核心是商品消费,耀眼的聚光灯和繁杂的设计都在指向橱窗里的商品,人们就像是听到塞壬女妖的歌声而迷失了心智,疯狂地享受着被商品侵犯。人们仿佛漂浮在尸体积累的血泊之河上,血腥地洗刷着身体的每一根毫毛,谁也不曾被放过。难以想象,商品被大班成绝对的主角,耀眼的橱窗外是人们臣服的眼神和拜倒的身体,一切行为就像是对灵魂的嘲讽——心灵竟然可以堕落到被物品俘虏到如此难堪的地步。丑陋的皮囊中散发着味道,就像是鱼贩市场上的腥臭。大厦和每一件商品里释放着醉人的香气,除了吸引消费之外,不还是有遮掉臭味的效果吗?不知聚斯金德笔下的格雷诺耶面对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将眼光贴近大地吧,巴士上的少女在看着窗外出神,马路上穿梭的电单车上哼着小曲,天桥下乘凉的情侣黏腻在一起……到处都是微不足道的自由,但是再微弱的自由也有尊严和力量,正是他们编织出金碧辉煌的阴影下真正的风景。想象力携着微小的自由与幸福,它们指明了我故乡的方向。老街区的尘埃与残破之下才有草木在生根发芽。狗吠自巷中传来,鸟鸣在窗边起落。简朴的海报上张贴的内容是孩子们最喜爱的游戏机,而玻璃窗与聚光灯在这里永远不会奏效。
或许又一次地,神明进行了一期一会的安排。乘坐的巴士里,前排的小姐那端庄而知性的美照亮了被异乡晦暗了的心灵。要不要和澳门取得联系呢?取得联系又怎样,别开玩笑了!我终究是不属于澳门的,不妨将所有的景色一心一意留给记忆吧。看呐,巴士停了,小姐站在了十字路口。少年看到那个站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的小姐,阳光眯住了她的双眼。
一种奇怪的感觉——未来的意义是寻找过去的旋律。思维似乎在不自觉地寻找事物的相似性以经营一种与过去类似的感觉。我喜欢把这种相遇称为故乡的回访。澳门奇迹地将时空折叠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荡街头的人们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对着阳光将时刻的记忆将古老的胶片一张张掠过,寻找属于自己的片段,来一次故乡的回访。如果说童年的故乡是物理意义上的,那么每个人也应该有一处属于自己精神世界的故乡。我远足澳门像是寻找故乡,在惊异消散后,面对擎天大厦的心情只是无动于衷,那不是故乡。疲惫的心情不敢落在那烫脚的摩天大楼上,本想随意躲在角落里休憩,却不经意间发现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精神故乡。
但这样未免太自私了,凭什么我要以私人口味对这些建筑进行某种天经地义的褒贬?一切都没有这么简单。只有高楼大厦不算澳门,只有我热爱的旧城区当然也不算澳门。或许,异乡和故乡的张力才是澳门的成长方式,只是于我而言,故乡才是真正的合题。
8.
“我即是存在”, 想象力窃窃私语道,在少年的归途上。少年没有反驳,他明白,想象力只是动机而已。
看啊,窗外的灯光渐渐增多了,又一段旅程开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