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
这天,我和我的保镖一起来到沙漠里的牧场。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牧草地,暴虐无度的烈日每一天都在这里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威力,千千万万的黄草低下头默默忍受。最近几年从世界之外来的寒风将黄草的皮肉剥去,于是太阳终于打断了黄草的脊梁,每一颗黄草都不再伸向天空,太阳也安心坐回自己的宝座上。从那以后,这里不再有牧草,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黄沙。 当车在牧场的大门口停下,我打开车门,太阳那不可一世的骄傲弥漫进摇晃的车厢里,我又一次把脏兮兮的鞋底放在地面的头上,我来这里是为了会见另外几位人物。层层叠叠的尸体一样的沙砾,组成了牧场周围的地面,偶尔会有滚烫的微风贴着地面爬行,屈指可数的沙砾被风叼走,像是野狗叼走腐烂的残肢。 我踏在沙地上,沙砾被我这么一压就挤在一起,每一粒都殴打每一粒以抢夺他们之间几乎不存在的空隙,被挤碎的沙砾发不出声音。我瞥了一眼在我脚下互相凌迟的沙砾,忽然想到其实黄沙原本就一直存在着,只不过万顷牧草在他们头上投下厚重的阴影,使得任何人都看不见他们,只看见永远向天空进发的草,可现在不再有草,于是只有难看的黄沙裸露在外。 “巴依老爷,牧场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保镖如此说到。 我回过神来,举目四望,忽然看见了黄草、无穷无尽的黄草、本来应有的黄草、已经绝灭的黄草,竟然又漫山遍野都是了。我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奇景。 “怎么了,巴依老爷?” 顾不上保镖的询问,我赶紧蹲下查看,扑面而来的却是炽热的风沙,朦胧中看见满地的黄草,我激动地伸手按在地面上想要触摸这消失已久的宝物,但只触到了滚烫粗糙的沙砾,随即腾起一股白色的香气,在我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我的手就自动缩了回来。沙地是如此灼热,仿佛地下里燃着烈火。地上哪有什么黄草,不过是沙地上的裂纹,由许多一动不动的沙砾组成。我又抬起头来,刚才漫山遍野的黄草幻灭一样的消失了,留给我的只有满眼的裂纹。 我又想到,这些黄沙那一粒不是牧草化作的呢?突如其来的寒风虽能折断参天大树,却奈何不了这万千黄草,反倒是像秃鹫一样一直盘旋在黄草头顶的烈阳,在把黄草的脊梁一根一根地折断以后,黄草就成为了黄沙的一部分。 “您没事吧!巴依老爷!”保镖惊慌失措地跑来将我扶起。“这可恶的沙子,不识好歹,竟敢伤了老爷。” 好不容易缓过来,看着皮肉焦糊的掌心,我心想,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沙子,他们中哪一个有我伟大?一粒沙还不及我的千万分之一,他们的性命凭什么敢与我相提并论?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恼火。 “嘿!你们两个是谁!在干嘛呢!” 保镖正想方设法用尽世间一切恶毒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痛骂着这可恶的沙漠,突然传来的一声暴喝吓得他赶紧扔掉了还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躲到了我的身后。我也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牧场的卫兵。“你跟谁说话呢?这位可是巴依老爷!”保镖见状,立即跳到卫兵面前大吼,边说边看向我:“还不赶快道歉!” 谁知这看门的卫兵是个暴脾气,立马就跟我的保镖骂上了。恰逢这时,又有几辆车停在牧场大门前,伯克老爷、喀孜大人、大阿訇和他们的保镖从各自的车上下来。喀孜大人满脸堆笑地向我问道:“怎么了巴依老爷,和卫兵闹矛盾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喀孜大人继续说道:“这卫兵啊也是匪性难改,先前牧场还没有卫兵的时候就老是被暴徒打劫,后来牧场就雇了一群卫兵来保护牧场的财产。那些暴徒眼看着打劫牧场为生的日子是越来越过不下去了,于是就粉墨登场、改名换姓来应聘了卫兵。当了卫兵以后照常是吃拿卡要,还在牧场里拉帮结派收保护费,还把真正的卫兵给排挤走了,你说这气不气人。”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言辞也越来越难听。双方都已经把对方的父母、亲朋好友和所有认识的人乃至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从出生到职业都问候了个遍。整个牧场的人都被这动静给吸引了。 灼热的微风拂过地面,勾引起枯黄的波纹在脚边中翻卷,其中的沙砾像一大群行将就木的人一边互相支撑着一边艰难地前进,无望地追逐着那不肯等待他们的风。几颗沙砾偶然抓住了风的尾巴、短暂地飞上不如我脚背高的空中,这一场景鼓动着沙砾都跃跃欲试地漫延起来。 真是令人厌恶的画面,身为沙砾就应该有沙砾的觉悟,老老实实地待在地面上不好吗?他们宁可冒着被其他沙砾挤碎的危险也要尝试飞到空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是他们都在空中撞得粉身碎骨,那我们又去哪里寻找可以落脚的地面呢?他们为了大局牺牲一下自己,安分地构成可以支持我们的地面不行吗?难道他们认为他们的生命与他们那那飞上天的可笑想法比我们有个落脚之地还重要吗?他们凭什么敢把他们那卑微的意志与伟大的我们相提并论? 眼看着场面就要失控,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处处都被排挤的真卫兵站了出来。好小子,只见他一屈腰已到了保镖和卫兵中间,把两人和他们要说的话都吓开,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保镖和门卫都制服,只听得保镖和门卫面朝下瘫在沙土里“哎呦哎呦”地喘气。真卫兵立起身,原来是个浓眉大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双怒目圆睁,唬得其他保镖不敢近前。 “不仅气人,还很危险。” “哦,伯克老爷有和高见?”面对我和伯克老爷,喀孜大人就像狗一样服帖。 “诸位请看,这卫兵三下五除二就把保镖和匪兵打倒,如此有能力又有血性的人岂会容忍自己久居人下?” “不过看他这样子也真是个好青年。”大阿訇说。 “坏就坏在这里,譬如保镖,虽色厉内荏但粮饷皆出自我们之手。再说那匪兵,其恶习不改,只要他敢反抗,我们随时可以揭发并逮捕他。”伯克老爷看着趴在地上的保镖和卫兵说道:“而这真卫兵不仅本事不小还不吃我们的钱粮,若是哪天突然发难,我们之中谁有把握能压得住他?” 说到这里,我们几个都一阵寒噤,随后纷纷附和。 “小的明白老爷的意思,现在就给他安个罪状治死他。”喀孜大人谄媚道,说着就要去收拾那个真卫兵。却被伯克老爷一把拦住:“慢着,此人品德优良,从未行过不可见人之事,你如何定他的罪?” “这……” “不如这样,我们几个召集保镖,打断他的脊梁、废了他的武功,叫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与我们对抗。” 听闻伯克老爷一席话,我们纷纷点头称是,赶紧召集了我们所有的保镖,又叫他们都拎上刀枪棍棒。几十个横眉冷眼、全副武装的保镖浩浩荡荡地冲过来,手里的家伙一起朝那真卫兵身上招呼过去,那真卫兵毕竟手无寸铁,虽武功高强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久就被打翻在地。在我们的授意下,众保镖合力按住真卫兵的肩背、把真卫兵死死地按在地上,几个领头的保镖抠住真卫兵的脊梁,只见真卫兵额头上青筋暴起,四只手脚拼命敲打着地面想找到一个着力点,尘土在他们四周飞扬,把他们裹进一个浑浊的土黄色大烟团里。过来一会儿,烟团里传出“咔吧”一声脆响,待尘土散去以后,才看见那真卫兵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的四肢像死掉的蠕虫一样瘫在他周围。 平息了大门口的麻烦事以后,我们终于可以结伴进入牧场参观,热情洋溢的牧场主出来迎接我们。穿红大衣的牧场主,从他溃烂的蓝色皮肉下露出黑色的骨头。我踏了踏脚,把贴着地面爬行的微风踏碎,飘舞的沙砾砸在一片沙砾头上,没有弹跳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当我们欢腾的时候,沙漠里的每一粒沙都静默了。 进到牧场的室内,沉重的大门慢慢合上,把赖在地板上的阳光赶了出去,牧场主的仆人早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我们与牧场主互相退让了一番以后也各自落座。 “我们的牧场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各位大人的支持,小的在此敬各位大人一杯。”牧场主举起斟满甘甜美酒的华丽酒杯杯笑道。 “哪里哪里,还是咱们的伯克老爷、巴依老爷的头劳。”喀孜大人笑着推让道。在座几人闻言都哈哈大笑,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冒昧地问一下,我听说牧场的工人对他们的生活条件好像不太满意,有没有这回事啊?”我像牧场主问道。 牧场主爽快地笑到,说:“巴依老爷呀,您看那猎人的猎犬和渔船上的鱼鹰,只有当它们都饿得发慌的时候才会发了疯似地觅食,只有让它们发疯一样觅食猎人和渔民才能从猎犬和鱼鹰的嘴里抢走猎物,只有当猎人和渔民能抢到猎物的时候达官贵人们的餐桌上才有新鲜野味。我就是猎人、渔民,为了各位大人能时刻享用野味,我不能让那些两条腿的牲口吃太饱啊,哈哈哈!”在座的各位也大笑不止。 酒过三巡,牧场主又笑道:“为了向各位大人展示我们牧场的成果,请允许我向各位大人介绍我们桌上这些精美菜品的由来。还希望各位大人对我们的产品更有信心,希望各位大人多多支持啊!” 伯克老爷笑到:“请。”其余人纷纷附和。 牧场主的笑容僵在了他的胖脸上,肥厚的嘴唇动了动,然后仰面朝天倒在了下去,桌子挡住了他的笨重的身躯,但从桌子后面却传来了清晰而沉闷的倒地的响声。 “还是由我来给你们介绍吧。”黑暗中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把沾血的短刀在黑暗中闪烁着残缺不全的微光。 “这是牧场工人们的皮。”那刀尖朝桌上一盘菜的方向闪了一下光。 “那是牧场工人们的血。” “往那边一点是工人的肉。” “再往那边一点的是工人的脂。” “最后是这个,是用工人剩下的部分做出来的。” “你又是哪里来的小鬼?好大的胆子!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要尊重长辈吗?真是没教养。”喀孜大人怒斥道。 我向黑暗中看去,隐隐约约看见那个声音的源头有个人影,可奇怪的是那人影忽而像个男人又忽而像个女人,忽而像个年轻人又忽而像个老人。 “装神弄鬼、行凶伤人,信不信我回去就治你的罪!” 那一片黑暗像一潭刚被人拨动的死水,此刻剧烈地摇晃起来。一大群人从黑暗里蹒跚着走出来,里面有各式各样穿着的男女老少,他们的牙齿脱落、枯萎的皮肤快要包不住他们的骨头,一看就是长期饥饿所致。原来是一群牧场工人。 我们的保镖一拥而上,准备驱赶这些工人,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声,大量灰尘从房梁上滑落下来,倾泻在我们和满桌的佳肴上,墙壁、房顶都可怕地摇晃起来,在朽木碰撞的响声里夹杂着野兽那骇人的咆哮。突如其来的这一切打断了保镖们的行动,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外面的野兽来了! “卫兵!快叫卫兵!” “卫兵!卫兵去哪了?” 没有人应答,这些酒囊饭袋的保镖已经乱作一团,匪兵肯定早就丢下我们溜之大吉了,唯一能打的真卫兵也被打断了脊梁。 “起来,快起来啊!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啊!快点站起来,不然就要受辱了啊!” 满地的沙子都沸腾起来,他们跳跃着,要冲向天空。不计其数的黄沙跳到我们的鞋上,顺着鞋生长到我们的脚背、脚踝、小腿上、把我们的腿包裹住,每一粒沙都拽着我们的腿要把我们拖向深渊。我感觉双腿像被粘在了地上,我使出浑身解数挣扎试图摆脱沙砾的汪洋大海。 “现在,该吃谁了呢?”黑暗中的那个声音轻声笑着,说话的同时,刀刃的寒光一闪而过,随着身躯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大阿訇不见了,在大阿訇的座位的方向血溅得老高,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咸腥味。 我、伯克老爷、喀孜大人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勉强挣脱了束缚,可还不等我们喘口气,愤怒的牧场工人就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黑暗里又传来轻轻的笑声,阴冷的白光却先到一步。 “推他出去!”伯克老爷朝我使了个眼色。 “哦!” 伯克老爷和我合力将喀孜大人朝闪光袭来的方向扔了出去。喀孜大人手足无措、惊恐地大叫起来,我和伯克老爷吓得缩起脖子、闭上眼睛,我立即就感觉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到我的脸和手上,喀孜大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喀孜大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圆睁、瞳孔放到最大,沸腾的沙砾跳到他的肚皮上,在他的尸体是翩翩起舞,随着越来越多的沙砾跳到喀孜大人的尸体上,尸体渐渐被沙掩埋、彻底消失不见了。 我和伯克老爷见状赶紧夺路而逃,好在已经多年吃不饱饭的工人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撞开人群,从已经破损的墙壁的缺口上翻墙逃走。我双手撑住缺口的边缘用力一跃,上半身就冲出了牧场的建筑,但忽然就不能再前进了,我扭头一看,原来伯克老爷和我同时起跳跃向洞口,可这洞口似乎有点小、不能同时让两人通过,结果就把我俩卡在了上面。 我又扭头一看,从洞口与我和伯克老爷之间的缝隙看进去,看见里面的寒光越来越近,我惊慌失措、拼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头顶传来打雷一样的吼声,我被一股外力猛地揪出了洞口,在洞外的沙地上摔得眼冒金星。待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正趴在野兽脚边的沙地上,天上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雨,空气里又弥漫起一股咸腥味。 这味道…这雨…难道!我抬头一看,野兽正狠命咬住伯克老爷使劲地左右甩头,伯克老爷的身躯隐没在野兽的口腔里,四肢从野兽的牙缝里无力地耷拉下来,鲜血四溅像下了一场雨。我被吓得得不知所措,突然在旁边的沙地上看见伯克老爷的破碎的头颅,已经分不清哪边是脸那边是后脑勺了。我惊魂未定又吃一惊,求生本能使我爆发出异乎寻常的体力,我赶紧爬起来,衣衫不整、光着一只脚、踉踉跄跄地跑了三天三夜,终于跑回了我的府邸。 回府以后我大病一场,卧床休养数月以后,我终于缓过劲来,好在医生说我没有大碍,再过几天就能痊愈了。 “老爷,依照皇上的旨意,我们已派人焚毁了那座该死的牧场。现在满大街都在传唱老爷您智斗叛徒,最后虎口脱险的故事。” “嗯。” “伯克老爷、喀孜大人和大阿訇都被追授了荣誉头衔。牧场主因为玩忽职守造成了这场事故,已经被剥夺了职位和奖项。” “嗯。” “对了,”保镖凑到我耳边悄悄对我说:“皇帝陛下希望您对牧场里发生的事情保密,皇上说他不希望这样的恶性事件发生在他自己的任上。” “唉,是时候了,我们去下一座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