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吹花郎·三生碧落章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南国早暖,北地尚在飞雪苦寒,此处暖阳普照,欣欣向荣,已是仲春良辰。村中多生野芳,岩须,紫菀,番莲色彩本艳丽,五色七彩,晃人眼目,是极脱动之丽景。一岁枯荣物正是绿意最盎然可喜的时候,风起时分,枝叶卷荡,如浪如波,很轻易便嗅到清甜的泥土味道,又是祥平之和景。
吹花郎说过乐艺有工技,入微,动静,天然四品。乐由情生,情由物化,景致之高低倒也同此相类。自在清净,圆润贯通多在去过雕饰的福地洞天,通玄妙境,平日得见,最高不过动静相宜之绝景。
织罗坐在草野里,身形纤细,几乎被盖住,也就看不清神色如何。见了这动静间的生趣,少女却不知赏,只是忆起吹花郎说这话时眉眼的神色变幻,想够了,便痴痴笑出几声。
杜晨叼着手搓的土烟,正在溪边钓鱼。黄烟并无雅致名谓,被称作叶烟,是用烟草粗粗卷成手指大小的细管,吐口唾沫囫囵抹上,便扔在嘴里用,劲大味厚,是乡下人中意的滋味,单是烟雾呛人了些。少女受不了这吞云天功,躲在一旁,怔怔望了望怀中奶白的玉盆,两手便攒得很紧。
钓鱼人心思不在鱼上,只想杀磨些时辰。他也真没想钓起来什么,鱼竿是随手捡的木条削去枝桠做的,却好不巧讨到一树槐枝。槐木属阴,魂鬼所寄,不染生气,想钓鱼是妄想,杀鱼刮鱼时垫着,鱼倒还乖顺些。鱼线是他私下从织罗一件朱衣上取下的,晃眼得紧,染了少女芳香。鱼吃不来胭脂,晃晃尾巴便游开了,若是用来挂在屋檐上,倒是会招蜂引蝶许多。
少女初次见到杜晨扛着鱼竿背着竹篓懒洋洋去坐钓的时候,尚有兴致说了一句话。
“先生做的鱼很好吃。”
杜晨以为这小妮子想鱼吃了,去买了一尾河鲢煮上锅红汤滚鱼。织罗是江南小女,性喜甘淡,食不得蜀地辛辣,但也呛着咳着吃了半锅。
杜晨收拾碗筷的时候,织罗又说了一段。
“两年前先生带我出海吹花。坐青舟一叶,飘到蓬莱。我还记得那日先生用‘焦尾’奏《绿荑含素萼》,吹了十里月桂,香海缤纷,若素雪漫天,抱月入怀。后来在岛上,先生找本地人买了几捆丝线,再送到京城求名师剪裁而成一件朱红纱衣。此衣贵重在丝线稀世,是鲛血混上珍贝熬制,唤作‘朱珊’,一年不过出产千股,多用朝贡。那纱衣用了三万六千股,便是日日夜夜打磨绞丝,亦要三十六年。先生那时候才告诉我他足足用了整三年积攒才筹齐钱财,从前懵懂,还笑着说只三年酬劳便可以买这么一件如云如雾的绮罗,先生你是赚到了。现在思来想去,这衣裳怕是要用先生三百年的酬劳,还得额外欠上不少人情。”
织罗顿了顿,杜晨在那时察觉她不再是单单叫做织罗的少女。
少女再开口的时候,有了轻微的颤音,带着滚滚热泪。
“你取了一股‘朱珊’钓鱼,如此,这鱼便同那‘朱珊’。现在先生不在,只能好好将鱼吃干净,也不算枉费了先生心意。”
织罗从来活泼,很少流泪,吹花郎离别的时候,亦只是在奏《故人游》时微微湿了眼角。
但那一日她哭得很淋漓,涕泗横流间,三千烦恼丝倒垂而下,盖住了玉容潸然。
泪湿罗巾梦不成。
那是在吹花郎刚离去不久,织罗独自一人度过的第一个春日。
杜晨以后便再不钓鱼了,他把那股“朱珊”仔细收好,缝在香囊里还给织罗。少女没有再责怪他,只默默收在怀中。
汉子叹叹气,咂巴着嘴巴回到树荫下继续去抽旱烟。
更早些,在简离符离去不满月时,织罗还仍旧是织罗,每日在山林田间乱窜,不慎放跑的纸鸢大抵可以堆三丈高。少女常骑在村头那匹牛角都磨得发白的水牛背上,用木笛吹一段乡野里叫不出名字的小调,再唱上几句从他处学会的粗野山歌。那歌词大胆热烈,羞人得紧,换在往日里吹花郎说不得就要捂住织罗耳朵不与她听,自己也要被闹得满面通红。
可现在先生不在,少女便是私下学会了,日日在山里,田里高歌,如何也传不到先生耳朵里去。织罗前几次想到这里还会有些黯然,但她晃晃脑袋,便露出爽朗的笑。
“再想也不过枉然自扰,不若多笑笑,先生回来看到我也会开心。”
待少女再玩久了些,同老小妇孺都混得熟稔,连村里最顽劣的孩童见了她也得低眉顺眼叫上一声”织罗姐安好",还得交上才从地里偷摸出来的荸荠,花姬才眯着眼笑笑,两眼看去成了月牙,心安理得接过这去好了皮,又用山涧清泉洗得珠润通透的果子,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唇齿间满是甘甜。
玩闹累了,少女才会想起先生留给自己的乐书曲道,便抽出“鹧鸪篴”来上一首《青萝拂行衣》之类的清雅小调,这时候伺候在一旁的杜晨才会觉得这个跳脱顽劣的豆蔻少女是一个端庄典雅,仪态大方的花姬,而这日日自得其乐的欢愉模样甚至让他在有一天午后忍不住轻笑着说:“看来离符是多虑了。”
少女听在耳中,也不说话,只是笑笑。
立秋时候,织罗新购置了一条艳丽的襦裙,是南越流行的式样,色泽浓妍,飘带绣花,又袒胸露臂,紧腰窄腹,本是宫闱女子争奇斗艳的不雅之物。有江南的浪荡子以“白月托绿莲”写尽这份旖旎风光,引得上下叫好,名躁一时,竟就如此流风。
少女身姿细挑,亭亭风立,穿不出宫妇丰润,倒显出一份故扮熟艳的滑稽。织罗本是想买来好生逗逗木讷的简先生,扣门也不等应开,自顾自扑了进去。却发现吹花郎读书时常常跪坐的蒲团早蒙上了细细的薄尘,已有多日不曾擦拭。
织罗恍若惊醒,像是才意识到先生走过许久。
“如何会忘了这件事?”少女敲敲自己的脑门,想不明白。
她在那日下午穿了宽肥的明黄襦裙,像一朵凌然绽放的寿客金菊,来回打过四五趟水,擦着眼睛把吹花郎用过的物件给洗刷干净。
每一件她洗得极仔细,直到能映出花姬红肿的眼。
织罗便又想起一件事。
少女那时候才当上花姬不久,夜雪,势头极大,若鹅毛柳絮。她因不想背谱子,和吹花郎置气,穿着单衣站在门外,仍是先生如何呼喊致歉也不进门。后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得严实睡在暖榻上,香炉里点着好闻的熏香。一旁火灶上黑青青的瓦罐正在熬药。简离符赤手握住她被冻得几乎失却知觉的脚,小心呵着热气。
吹花郎平日很爱惜那双腻白如玉,不似人间的手,常言济平扶世,不过十指之功。遇到冬日飘雪,身上便只一件破棉衣,双手也要用上好的貂皮护住,捧上渔樵耕读的袖炉。
但那时候他却毫不在意地赤手消融织罗入脚的寒气,看到少女醒来,也不着恼,只笑着说:“你眼睛很好看,像梨。现在却冻肿了,肿了就不好看了。”
之后少女爱上了吃梨子,脆甜甜的,像是那日先生说过的话。她也偷偷用闲钱买了花容斋的润膏摸在眼睛周围,好让它们再肿不起来。
可这次哭肿眼睛,先生却不在了,少女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先生看不到自己的丑模样了,但有那么一刻她却有十分念想,想让吹花郎在站她面前,用手抹干净她脸颊上的余泪,又笑着说一句。
“肿了就不好看了。”
那天过后织罗便散淡许多,好似长大不少,连玩闹的心思也无了,开始研读起吹花郎留下的讲草木培植的农书,也种了些好生养的花草,日日侍弄着,小院里便也多了不少生机。杜晨开始还打趣织罗学乖了,少女便回答是时候静心养性了,免得先生回来看到自己还是没有长进。
杜晨摸摸鼻子,总觉得和织罗说不到一处。
后来便入冬了,南国不落雪,空气干冷冷的,把寒意锁在心里。
少女收拾吹花郎房间的时候记起先生临走的时候自己穿了一袭无花绿裙,粗布料,是先生亲手裁剪的,说是仙衣霓裳的式样。少女不懂,只是欢喜穿上。腕上也有先生扎的艾草手环,少女寻了很久不见,便自己编了串,只是很快便萎谢,成了枯黄,因此换得很勤。
织罗觉得先生离去的时候自己是如何的模样,回来时候自己也该是同样的模样,便去把裙子寻出来洗了,但凛风高瑟,很久都干不透。少女赤身缩在被子里,看着裙子在风里起舞,如惊鸿如雨燕,却突然想到雪中为自己暖足的吹花郎,便突然直起身子,去屋外取了湿气厚重的绿裙穿上,丝毫不觉得冷湿。
唯一让少女遗憾的是用薇兰染制的裙子洗得次数多了,便褪了颜色,素白一片,倒显出几分雅致。她会穿着这身裙子去吹花郎常去的草坡上,捧着玉盆坐着,很快就度过一日。只是吹花郎喜在阳坡晒太阳,她却喜去阴坡,是觉得暖阳刺眼。
村子里有几个不怕生的稚童,带头的乳名唤作白鲤,是出生时恰逢父亲在河中网起一尾银松枝,头背生光,以为吉兆,便取了这名。白鲤是织罗之前的孩子王,少女一来,便不得不退位让贤。少女跟着吹花郎四处游历,听过不少神异志怪,这僻远之地的小孩子哪里听过这些,每每追着少女要听故事,以白鲤最甚。
后来白鲤发现寻不到织罗了,明明春夏时分还常常能见到少女身影,入冬之后便不见踪迹。去问和少女同住的汉子,也只是说她在读书种花,往后许是不会再出来。可白鲤分明还在村子里偶然见过织罗,少女神色木然,只像是不认识他,呆愣愣擦身过去,不似往常。
小孩心性,没去多想,白鲤仍觉得织罗是他的孩子王,闲暇时总会摘上几个果子去放在竹屋下,第二日去了,果子保准不见,白鲤便很高兴。
织罗原也很欢喜那生得唇红齿白,灵气非常的童子,只是心思渐渺,再没有兴致跟着他们一起四处跑跳,更没有理由继续肆意游荡下去,看见白鲤只好远远躲开。
再后来,花姬许是读够了书,终于觉得有了些力气,便出门去,想再见见白鲤那群孩子。走到村头见到一个垂髫幼童,容貌生得同白鲤相差无几,单黑瘦了些,便开口唤他的名字。那幼童见了织罗,却哇的大哭起来,躲到田里正在耕地的汉子身后。
织罗张张口,说不出话,只好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匆忙逃开了。
光阴悠悠,又过了几日,又或是几月,织罗记不分明。少女在吹花郎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还会满心欢喜地记数日子,后来就不再记了,似乎这样日子便过得快些,先生也会快些回来。
有一个早晨,杜晨推门进来,告诉织罗自己要走了。
少女没有问他因何事走,要去何处,何时会回来。
或许这个男人也有同先生那般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少女眼眶通红,抱腿坐在床上,这样告诉自己。
她躲在门后看着杜晨带上斗笠,背后是沉沉的行囊,拄着原本是钓竿的槐枝,一步一顿地去了。走过数十步,他回头看了一眼竹舍,面上悲戚深凝,喉咙鼓动几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不发一言,消失在远方。
花姬不明白,只突然觉得槐枝娇俏可爱,像是先生的手,想握在掌中。
再久些,织罗便觉得无论白鲤也好,杜晨也好,皆是人生过客,无谓无常,但只要先生会回来,一切便还像未曾改变。
时日渐过,花姬再也未从竹舍出去,看累了书,便拿起“鹧鸪篴”吹《故人游》,一遍又一遍。这笛声传到村里,颤得闻者心尖痒痒的,落下几滴道不分明的泪。

白驹过隙,桑田已青。
村外绕了一条小涧,唤“珏水”,或是前来戏游的士人乘兴胡诌而来。溪流窄小,约莫只够两船并行。船不能是江南的乌篷渔舟,需是雅人煮酒弈棋的百色花船,只半丈宽,堪能行人,因了这小巧精致,也颇多风月说辞。村里的船只是制式相仿,不似城中雕纹刻花,有心思的便挂了些牛骨龟甲,另有淳朴天成。
乡野闭塞,不闻外世。 谁万骨将枯,谁投鞭断流,俱隔在了十万大山崔巍外。加之山路极险,连最健实的挑夫也怕那五千阎罗径,唯有识途老人知道这小小溪水看似倒挂银河,实则水静波稳,寻了老练的船夫,不过一时便绕开九重天阙,来到这避世小村。
只是村里少有外人,多是游子归家,今日却罕见地来了一位。
木作的小舟轻磕上岸边浊泥,船身一顿,便停在了绿水潺潺上。
舟首站了年轻僧人,身袭白衣,腰佩长笛,眼睛被黑布遮住,怀抱槐枝一根,头发许久没剃过,生出青茬茬的短发,把戒疤挡在后面。他呆立在舟首,迟疑了许久,才借了槐枝跃到岸上,缓缓行路到竹舍外。
轻轻叩门过,自然无人应声,僧人便只好念一句叨扰,径直推开门去,便看见织罗端坐在床榻上,身上是一件洗白了的素裙。
少女神色平静,怀中玉盆一如从前,那颗她无比珍重的种子直到今日仍旧一片死寂,毫无生根发芽的迹象。
僧人在织罗身前半丈站定,拱手作揖。他重新抬头的时候,少女体躯微颤。
他长得并不像吹花郎,但不知如何却让花姬心慌意乱起来,像是被窥破深藏的隐秘。
那僧人手指捻着玄色佛珠,缓缓开口,声音剔透清亮:“可是织罗姑娘?”
“你是何人?”少女蹙眉,有分明逐客的冷意。
少女许久不曾刁蛮过了,刁蛮起来仍是风姿不减。
“乐师一名,也会吹花。”僧人笑笑。
“分明是个秃驴,莫非现在庙里的和尚也爱上吹曲作乐了?”少女咄咄逼人,连声喝问,“礼佛者不听佛乐,去吹奏世间艳俗的曲子,可算得沾染红尘,污了佛性?”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僧人道一声阿弥陀佛,“心有洁净,佛便自生。”
“果然若先生所言,你们这些花和尚平日功夫都修行在搬弄口舌上了。”织罗也说不明白这僧人今次如何惹到自己,只觉得心中烦闷,说起话来便带上燎燎火气。
僧人被骂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正支支吾吾着,织罗却又开口了。
“为何蒙眼?”
“如今世道讲究乐者为瞽,目不能明者往往听觉灵敏,能吹奏得更好。”盲眼僧人脾气温良,哪怕提到自身残缺,也不着恼,耐心解释过。
“竟是这样的天下?”少女语气讥讽,“倘是先生还在,一定看不惯如此暴虐无道的礼制。”
“修行便是到了深处,亦从来看不透天下大势之变……”那僧人双手合十,诵读了几句经文,“便是神异若简先生,怕也不曾料到世事会变迁至此。”
“哦?”少女挑起她柔细淡雅的好看眉毛,从僧人话语里听出些什么,“你见过先生?”
“吹花郎简离符是我的老师,这一身吹花的本身,皆传于简先生。”僧人朝织罗施礼,显得恭谦,“如此说起来,姑娘还算是我的前辈。”
“我也有了师弟呀……”织罗转转眼睛,“听师姐的话,把黑巾取下来。”
“小僧说过了自己乃是目盲之人……”白衣僧侣不解,正想推脱,却又被花姬不容置疑地打断,“取下来!”
僧人卸下遮目的黑布,眼眶里空荡无物,是他人用妙法后天摘掉了僧人的眼睛,看过去只觉渗人可怖。
少女却不害怕,细细看了许久,最后只是叹气。
再度开口的时候,已是冷硬无比:“你没有先生那般动人的眼睛。”
“小僧不懂。”年轻的僧侣又不知晓自己如何惹恼这个盛气凌人的少女了,闷了半晌,只挤出干瘪瘪的一句。
“更不像他那样会说话……”少女再被面前人勾起幽思,嘴角隐然闪过笑意明媚,但下一刹花姬便收敛心神,把怀中玉白花盆抱紧了,再次逐客,“快些走吧,我不想吹花,你寻错人了。”
僧人却道:“吾辈吹花,不为人间为鬼神。天道要我来此,我便来此吹花。”
“听你这么说,可是嫌弃先生任人差遣,为了财货四处吹花,反倒落了下乘?”少女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露出显然的腾腾怒气,却实在没有气力一巴掌扇在这个堂皇冠冕的僧人脸上。
“不敢。”僧人拱手,弯下身子,“这也是先生教过我的道理。”
听到此处,花姬怒气便骤然消解许多,却还是看不惯僧人不急不躁的闲淡做派,便开口刁难:“你若是想吹花,可否请把这世间种种,百花争艳皆吹过一遍予我看?”
“我来此地,只为吹一支花。”僧人把腰身伏得更低。
“不仅擅自前来吹花,连吹些什么也不由客人决定吗?”少女笑出来,只是面色冰冷冷的,倒让人看了生出退意,“这也是先生教你的?”
“非也,单是小僧唐突无礼。”僧侣不多言语了,只一丝不苟,恭敬非常。
织罗发觉面前无趣的白衣僧人正如同书里走出来的那般寡欲不争,清透六根,霎时间连再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挥了挥手,让那僧人自便。
“借笛一用。”僧人道一句失礼,探手一招,织罗腰间““鹧鸪篴”便径直飞射而出,落在僧人掌心。
织罗见到吹花郎送与自己的木笛落在僧人手里,却不惊不异,只闭上眼睛,默然坐着,如槁木死水。
“姑娘可听过往生花?”男子用绸丝拭过笛身,试了试曲调,皆是悲凉商音。笛为雅器,自可通灵。“鹧鸪篴”名带暮气,简离符本想用此器压压织罗跳动欢脱的秉性,却不料少女还是常吹出活泼可爱来。刚开始吹花郎听这小妮子用这低浊厚器吹奏《喜鹊飞》这般吉祥美意,大喜大红的欢欣乐曲,又是可气又是可笑。最后只得敲敲这孩子的脑袋,还不敢使劲了,嗔骂一句:“怎尽是些歪脑筋。”
只是后来这笛子日日吹着《故人游》,兴许真通了灵,再吹不出宫音清淡,最素雅的音色里也带了秋风肃金,只隐然可见当初轻灵。
“往生花?未曾听过。”织罗身为花姬,虽说跟着简离符时性子好动喜玩,但每日必有两个时辰跟着先生学习。先习花草,再习曲谱,末了先生还会教些女工,不过少女总是做得很差。三科里少女最好的非是吹奏,却是最难上手的花草。当初少女才学了一月,《百草芳华经》堪堪读了大半,先生就摸着下巴胡茬轻叹:“天资敏仁,期年可识天下花木虫鱼。”
织罗一直引以为傲,当时却装着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不过是些图画字句,记下便是,又有何难?”孰不知脑后两股辫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惹得吹花郎哈哈大笑。
织罗想起这些,再听僧人说到自己不认识的奇花,又是感怀,又是黯然。
往生往生,此花名诡,令花姬心下忧虑。
“是开在冥府忘川彼岸三生石上的花,作往生花。有叶无花,有花无叶。花叶永世两不相见,生生相错。黄泉路上开满此花,以成花径,引动散魂离魄入三途黑川。远目而望,若血染穹庐,赤红如焰。因了这般景致,黄泉路也有别名作‘火照之径’,是那条幽冥路上唯存的风景。”僧人一字一顿,铿锵清晰。
“直说曼珠沙华便是,何必故弄玄虚?“织罗面色不喜,这僧人和吹花郎一般,言语喜曲折通幽,从不朗然直取。但听到花叶生生相错一句,少女眼中仍旧多出几分浮泪。
“不过是些玄言怪谈,见姑娘不识,便随口道来罢了。”僧人笑笑,再继续道:“往生花除去红花浓艳之外,另有白花素雅,花瓣反卷若龙爪,为天降吉兆四华之一。此花一开即谢,方谢复开,所谓刹那芳华,生生世世永不尽也。远望看去,若是永不凋零,又若是恒然飞落,倒有几分我佛门轮回生灭的禅理。”
“少与我说些佛禅,我可不是来听你打机锋的。”少女听到僧人是吹花郎学生,本按下性子,此刻听到秃驴唧唧歪歪大谈佛机生死的道理,又一股烦闷躁然之气涌上来,说起话来也颇不客气。
“是我多话了。”僧人躬身,再作了一揖,这是他第三番行礼。
“吹花吧。”织罗突觉倦了,她烦腻着这僧人身上不知何由的恭敬,让少女颇不自在,但他或许又是这世上仅剩的的尚同先生有关联一人,又让花姬同气理枝,如何也放不下。
僧人点头:“《往生楞伽曲》,便送与姑娘。”
他语气凝涩,不再同方才一般清正沉稳。
笛声遂起,有古奥苍凉的女声高远,不知从何处而来,吟诵玄秘经文: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织罗意识恍惚,冥冥里只些许听到几声轻轻笛音,随后那悠扬乐响便消散了,天降的梵音洞破红尘滚滚,如当头棒喝,金刚怒目。
唱得有几分好,像我,倒可惜先生好久未曾听过自己放声唱歌了。
少女先这般想,再听过几句,才明白过来。
“这是《楞伽经》?”花姬飘离的身形都快要被入脑梵经超度消融,但她还是强打起仅存的神智,断续里挣着开口:“你这和尚,渡我便渡我,打诳语算如何?何故还唬我吹的是《往生楞伽曲》?”
僧人不说话,他捏紧“鹧鸪篴”,垂着眼睛,合着高唱的梵语默念经文。
少女低下脑袋,想再摸摸先生给自己素裙缝线后留下那道歪扭痕迹,却只见得双腿连带着裙身都飘离透明,了无痕迹,若是浮生一觉,如幻如梦。她下意识想握住玉盆,却抓空了,纤指如同无形无迹的清风般自盆中穿过,只如白日泡影。
织罗鼻尖一酸,她想大哭出声,那怆然涕下的哀鸣却堵在了胸腔间,好生难受。
磅礴浩荡的唱经于半空中似九天雷动,轰鸣不息;又有空幻女音若云似雾,渗到少女心头。这一刚一柔间,花姬执拗的念想几乎要把控不住。
“还没有,没有再见到先生……”
少女昏昏欲睡,但仍奋力要睁开眼睛,却于朦胧迷幻里见了白空浩渺,当中浮出铁门一座,饰有青铜鬼首。铜门半掩,露出其后花径,栽满了一丛又一丛往生花,正是花海浩荡,不见边际。
织罗想迈步进去,因那花正开得可喜,让花姬想赏玩一番,可她如何也迈不动步子。
盖因少女心中缺了一角,让她仍对浊世有止不住的,难以言明的挂念。
“云何净其念,云何念增长。
云何见痴惑,云何惑增长。”
《楞伽经》已念到最凶险之处,隐没在阴云后的劫雷就要打下来,少女眼目一亮,却是见到吹花郎在门后卷起袖子,正挑水施肥,侍弄花草,抬首时见了少女,展颜而笑,如夏荷净植。
织罗看到此处,面上释然,也笑了出来,利落迈过门槛,入得铜门。
空中幽幽可闻少女呢喃。
“可得长生否?”
玉白的花盆自虚空中掉下来,落在地上滴溜溜滚远了。

“已去了。“僧人收起“鹧鸪篴”,别在腰间。
杜晨苍老如枯木,颤巍巍都快站不住,但他仍对着僧人长跪不起,“谢过师傅。”
“简离符传你养生秘法,是想你多照看她,没想到她思病成疾,早早便去了……”僧人有些唏嘘,再问杜晨:“死了多久了?”
“卒于地节三年雪中。”杜晨哽咽。
“已过了八十年,残魂余魄竟还要再原地守候。”僧人感喟,“苦等三生,穷游碧落。”
行将就木的老人只是掩面哭着。
“心性坚韧如铁,又不失落落大方,是个好花姬呀。”僧人最后赞过一句,便向杜晨告别。
老人捉住僧人的手,“简离符,当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僧人礼佛合十,念一句罪过,“老人家好生休息吧。”

僧人登上木舟,船尾有黄裙少女等着,接过槐枝,将僧人拉上来。
“便走吧。”僧人道,示意少女泛舟。
“师傅。”少女却主动开口了,她显然很少说话,刚开始几个音调还有些拿不住,说过几个字便显出清冷来,“师傅被剜去星目,又花了两年教我背《楞伽经》,学梵唱,便只是为渡她往生轮回?”
“是也。”僧人抱着槐枝坐到舟尾。
“值得吗?”少女问,她不明白,故而问得认真。
“黄麋,师傅这般决定过,做弟子的若问值得与否,可就算僭越了。”僧人摇摇头,看似在回答少女闻询,却又不轻不重敲打她一句。
“是花姬错了。”黄麋点点头,脸上露出明悟的神色。她自怀里掏出一本手记,沾了胭脂把僧人的话写下来,像是真在朝僧人讨教道理。
僧人见状,扯出个苦笑。黄麋性冷,不知变通,较真又严肃,不像织罗,喜欢缠着吹花郎说话,又爱吃醋,简直伤透了简离符脑筋。
他苦笑一声,便想把那个穿着绿裙在草野里嬉闹的少女忘掉。
黄麋摇过浆,小舟一动,顺水而下,新的花姬便随着水声叮咚浅吟低唱起来:
“冷潮起兮孤月悬。
暮云遥兮青乡远。
路斯远兮意斯渐。
人未醒兮梦方遄。
天安然兮海安然,
心无何兮烟华乱。
生如云兮死如雪。
长飔风兮渺霄汉。”(注:改自苏梨叶《十三绣衣使》)
僧人一愣,再洒然长笑,便也抽出“鹧鸪篴”来,吹起一曲高亢嘹亮的曲子,豁然旷达,豪放肆意,正是从前《故人游》。
船快要驶出村子,重入得大世纷扰,僧人才按下笛子。
竹舍里,玉盆颤动几许,发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