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 (六)

公子非暴胜之字
武帝末年,盗贼群起,当时暴胜之任直指使者,他穿绣衣,手里拿着斧子,追捕盗贼。隽不疑上谒说“我这位住在海边的人,很早就听说暴公子的威名。”
颜师古注解说“公子,暴胜之的字。”我个人以为所谓的公子,就是像人家在讲贵公子,不是称呼对方的字。即便当时的风俗淳厚,一个读书人不应该直接称呼一位刚见面的人的字,这不符合道理。颜师古的推理,应该是以字来说明暴胜之的德行,古时候的人没反对颜师古,就代表能这样吗?而且孔子的弟子称孔子为仲尼,是弟子回来后记录老师所讲的话的称呼,不是说弟子当面称孔子为仲尼。
张辅妄论班史
晋朝张辅曾经有发表议论,说班固不如司马迁,他还列举了三条:诋毁、贬低晁错,伤了忠臣之道。
我于是拿来《史记》、《汉书》进行比较,才了知张辅实在是错了,二书的记载基本相同,但班固的《汉书》多了详细记载晁错所说的话,而《史记》比较简略,有些省略。而且其中贬低晁错的词,司马迁也有;表扬晁错的忠诚也有,怎么能说班固都说坏的?而张辅所说的那些,根本没有出处,没人知道。
传记叙述同一时间内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若只从赞赏的角度来说,可见张辅确实荒谬。太史公说“晁错任家令时,他的建议老是不被采纳,后来掌握大权,大举改革,诸侯发难时,他不想着如何去补救,而是想着报复他人,因而送了性命。有人说‘变古乱常,不死则亡。’”难道晁错没过失?
班固说“晁错的思维很敏锐,他所考虑的都很长远,所以难免会被人陷害,悲惨啊!晁错虽然未得善终,但人们哀叹他的忠直,因而收集他的言论以及他所作的事迹,整理成文章。”
读完,可知二公对事的去取不同。张辅做出这样的论断,难道是没去考校而轻易做出的论断吗?
赵周守节优劣
士大夫不幸将自己的亲人遗留在不测之地,应该委曲求全回去保护亲人,这样做不会损害他所坚持的大节。要是一直顽固的守忠持义,完全不顾自己的亲人,没这样的君子。
我读汉朝赵苞和晋朝周虓,深悼士大夫不幸陷入此逆境,保全身远离伤害,在于人如何筹划安排。
赵苞任辽西太守,他派手下去接母亲和老婆到他所管辖的城市,在半道被贼人抓去,贼人带着赵苞的母亲来见赵苞,赵苞悲伤哭着对母亲说“我现在是国家大臣,大义让我不得顾念私恩,不能因为私恩而毁了忠节,如果顾念私恩而毁了忠节,即便死了一万次,也不能抵罪。”于是出兵破贼,他母亲和老婆被贼人杀害。赵苞后来对人说“吃国家俸禄的人,因为私事而躲避,是不忠;但为了保全忠义,而使母亲被杀害,是不孝。”说完吐血而死。
周虓任梓潼太守,他派人送他的母亲和老婆回家乡,在半道被苻坚虏获,周虓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投降。苻坚想任命他当尚书郎,周虓说“国家一直到今天,厚恩与我。我是因为老母亲被虏获,而不得不丢失大节。我们母子获得保全,是秦国对我们的恩惠。现在即便尊贵如公侯,我也不会以此为荣,何况是郎仕?”苻坚听了,打消念头。
周虓虽在秦国,但抗节不挠,当时的人认为他有苏武的贤德。赵苞为守个小节,导致母亲被杀害,这种匹夫义气,即便后来他也死了,但可有任何意义?周虓不但保护了自己的母亲,也没见他有任何亏欠大节的地方,可谓忠孝两全,他的行为正是圣人所提倡的。所以,要是有士大夫陷入不幸,应该多学学周虓,不要效仿赵苞。
我又见到田邑的《报冯衍书》说“以前老母和弟弟被抓到敌军,我不管不顾,这难道不是重大节吗?假使前朝还在的话,为了立忠义,即便老母亲被刺杀,老婆孩子被砍头,田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呜呼,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这位田邑和赵苞是同一类人吗?
汉宣亲政事
《邵氏闻见录》说:按照《前汉书 循吏传》记载,霍光死后孝宣开始勤奋管理国家事务,每隔五天召集大臣听他们汇报工作,从丞相以下,大家各尽其职。每隔五天召集大臣听他们汇报工作,后来的史臣多为此极尽赞美,那么孝宣之前的皇帝,都不管理国家事务,可以确定了。
我个人以为邵氏误会了,按照记载霍光死后孝宣开始勤奋管理国家事务,其实是霍光活着的时候,政策都是由霍光制定,转为中书门下两省合议,宣帝不专擅。霍光死后,宣帝不得不接过霍光的活,亲自主持政治。不是说汉宣帝以前的皇帝都不管里国家事务。
荆轲
邹阳说“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应劭说“荆轲为燕国行刺秦始皇未遂,他的族人被连坐。湛,没的意思。”颜师古说“这里所说的湛七族,没有荆轲。寻遍各种史籍,都没提到荆轲被灭七族,不知道邹阳所说的是哪一位?”
我个人以为里面“湛”的意思,是指隐没,荆轲得罪了秦王,他的亲族急忙四处逃窜,隐姓埋名,不是说秦王灭了荆轲的七族。
在《史记》里说“秦王追杀太子丹,以及荆轲的门客,大家四处逃亡躲蔽,高渐离隐姓埋名,藏匿于宋子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爰盎密害晁错
爰盎与晁错向来不和,爰盎从吴王家出来,在路上遇到丞相申屠嘉,他急忙下车拜谒,说有事汇报,他要向申屠嘉打晁错的小报告。但申屠嘉考虑到他要说吴王的私事,这样的事自己难以处理,于是申屠嘉拒绝,说“使君要是汇报公事,可以与长史说这件事,到时候我会替你上报;如果是私事,我不听这些。”爰盎听了出言讥讽申屠嘉,申屠嘉于是将他待为上客,导致爰盎离间得逞。爰盎在宴会上极力服侍申屠嘉,期间尽力说晁错的坏话,几天后,申屠嘉向皇上奏请杀晁错,这不得不说是爰盎每天怂恿的结果。可是皇帝先前已经听晁错的话了,奏请被驳回,申屠嘉因愤而死,他的死难道爰盎没责任吗?爰盎见申屠嘉气死,他更加恨晁错,认为申屠嘉的死是晁错造成的,便想尽办法加害晁错,但总无法得逞。
窦婴与晁错之间的矛盾也不小,适逢七国诸侯造反,窦婴向皇上推荐爰盎,皇上召见爰盎,向他问计,爰盎抓到了害晁错的时机。爰盎向皇上请求希望秘密向皇上出谋划策,而且不能让大家知道,包括晁错也不行。爰盎所谓的秘密对话,无非是把事情说得更曲折更复杂而已,他这样用心设计,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啊!
申屠嘉的行事就是因为不够秘密,因而反被晁错利用, 爰盎不可能再犯如此的过失!晁错的谋略高于申屠嘉,而爰盎的谋略又高于晁错,不得不信这天下没有谋略第一的人。
田叔善导骄主
辅佐引导那些骄傲自矜的国主,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你不可以当面说他的过失,最好的办法是令他自己感觉惭愧。
我读田叔为鲁国丞相时,是多么的温良,而且为人平和容易相处。田叔的才华不单可以成为诸国的丞相,让他在天子的左右,也能雍容顺旨,完全可以将祸事转化为好事,能把恶事扭转为善事。
田叔刚任鲁国的丞相时,有百余人来找他,说鲁王夺取他们的财物,田叔抓了二十多个带头夺人财物的人,对他们施加鞭刑,他愤怒说“鲁王不是你们的主人吗?竟然这么大胆说是主人的意思!”鲁王听了田叔的话非常惭愧,拿出府钱让丞相补偿百姓。田叔说“您自己找人去补偿吧。否则,百姓会传鲁王是混蛋,丞相好样的。”
鲁王喜欢打猎,丞相每次会跟随进入猎场,鲁王让他到猎场的馆舍休息。田叔每回皆坐于猎场馆舍外,始终不进入馆舍里休息,他说“我的主上在外面,我怎么可以单独呆在馆舍内?”鲁王因此不经常出游。田叔纠正他人过失的方法,大概就是如此。
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达到纠正他人过失的目的,田叔的做法就是如人说的善于引导骄傲自矜的国主。其他的,比如仲舒缓和宣说道义回答江都之问,龚遂哭泣着用膝盖爬行说社稷以显昌邑王府属官的所作所为,都是一样的方式,但还是不如田叔这种让对方自己心生惭愧的方式好。
之后,七国谋反,正是因为缺少这样善于引导的人。应高这类人,日夜从恿,他们都说了啥?那个时候,要是田叔能在其中,我能知道谋反的计划自然无法生起,可惜汉朝君主没考虑到这点。
尚书牴牾
《尚书大传》与《古文尚书》有些记载不同,《尚书大传》说:周公死后,周成王准备将他安葬在成周。当天,天上打雷狂风大作,禾苗被风刮得紧贴地面,大树被大风连根拔起,人民极为恐惧。周成王只好将周公葬于毕原,表示不敢以周公为自己的臣子。梅福、张奂等都引用此文。根据现在的《古文尚书》说“天上起大雷下起了大雨刮起大风,禾苗被风刮得紧贴地面,大树被大风连根拔起。”是记载在周公居东时发生的,不是说他死后下葬时发生的。从这一件事观察,可以了知《尚书大传》与《古文尚书》里所说的很多地方牴牾。
不止《尚书大传》如此,现在的《尚书》与汉朝时期出版的《尚书》也有很多地方不同。王嘉在上奏时,引用皋陶劝诫舜的话,说“无敖佚欲有国,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颜师古注解说“这是《虞书 咎繇》里面的词句,说统治国家的人不可傲慢并放纵自己的欲望,应当告诫自己时时谨慎,畏惧危机来临,专心处理各种重要事务。”敖字与教字二字的意思相差太远,敖的意义更悠长。元诚先生以为可能是敖字转写成教字。
我又读陈蕃的上疏文,里面说“皋陶戒舜无教逸游”,那么现在版本中的教字,最初也不是失误。汉朝人引用经典,大多如此,不算特例。比如《尚书》说“天齐于人,俾我一日。”杨赐却说“天齐乎人,假我一日。”《尚书》说“上刑适轻,下刑适重。”刘恺却说“上刑挟轻,下刑挟重。”《尚书》说“黎民于变时雍”,阳朔二年诏却说“黎民于蕃时雍”。《尚书》说“方命圮族”,《蜀志》、《晋书》却都说“放命圮族”。《尚书》说“平章百姓”,《史记》却说“便章百姓”;徐广注解说“便,平的意思。”《刘恺传》说“辨章百姓”,郑玄注解说“辩,明的意思。”这样的事件很多,汉朝人各自沿袭自己的老师所教授的说法,因而才出现各种不同。
萧疏二傅
萧望之是元帝的老师,他和石显有仇,因为贪恋权位,后来被石显陷害。
疏广也是元帝的老师,他因为很讨厌许伯,便飘然远离权力圈,许伯的毒计对他无效。
萧望之、疏广二人的学识与他们的经历差不多,但一安一危却是很大的不同,这是远离、就位选择不同导致的。而且元帝柔弱而缺乏主见,疏广、疏受是他的老师,太了解他的个性了,心想“自己现在与朝中权贵结怨,可知以后难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所以一旦满足了自己的需求,父子二人急忙找机会相携而去。后人以为疏广、疏受适时离开是非之地,智商很高,却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要离去,原因就在于此。
我个人读了萧望之、疏广传记后,感叹自己见识不如疏广、疏受。苏东坡以为二疏的离去,是借鉴了韩、杨、赵、盖被杀的事迹,看得出苏东坡也没去详细考究。
前汉有两万石君
《前汉书》说石奋以及长子建、次甲、次乙、次庆,皆官至二千石。景帝说“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举集其门。”于是称石奋为“万石君”。
严延年兄弟五人,皆任大官,东海称他母亲为“万石严妪”。此外,再没听说谁有“万石”称号。
我个人读《后汉 冯勤传》,说冯勤的曾祖父冯扬,在宣帝时任弘农太守。冯扬有八个儿子,这八个儿子也官至二千石,赵魏之间的人们引以为荣,称他为“万石君”。父子共九人,都官至二千石,都快二万石了!何止万石而已,冯扬门户显融,显然超过严延年、石奋这两家太多了,但《前汉书》没记载。
现在的人只知道前汉有一万石君,有一万石妪,却不知道冯扬也是。
苏武在匈奴
《前汉书》记载,苏武在匈奴的时候,卫律对单于说“把苏武幽禁在大窖里,不要给他吃饭喝水。”天下雨雪,苏武卧在地窖里将雪和旃毛一起吞下,好几天过去了,苏武还未死去。
刘向的《新序》又记载说“苏武在匈奴时,卫律不让他喝水吃饭,饿了几天的苏武依然不屈服,当时是盛暑,卫律将毛毡作成的衣服裹住苏武在烈日下暴晒三天,卫律越这么糟蹋苏武,苏武越坚强,始终不屈服求饶。”
现在的人只知道苏武在剧寒天受虐待,不知道他在酷暑中也受虐待。现代人无论是天寒地冻,还是盛夏酷暑在家中吃饱喝足躺在舒服的床上睡觉,优游自得,尚且还感觉不满意,难道他们不觉得惭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