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亡国
第一次见他时,便是这样顶好的月色下。
彼时,她刚刚为他献过舞。
只是不幸,她的舞砸了。
她私下里练习了千千万次,为了此次见他,只是未曾想到,脚踏上细丝之时,却还是自半空摔了下来。
坏了满殿堂的热闹,伴随着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这都是不打紧的。
要紧的是,她坏了他的兴致。
他,那样暴虐成性的一位王。
此次,她便是被忠义之臣送入他的帐下,为的就是迷惑他的心智,然后举兵杀之。
她是舞妓,是刺客,是扰人心智的妖姬。
自空中摔下那一刹,她想,她完了,此处必是她的葬身之地。
然,没料到的是,他放过了她。
许是今夜他心情大好,只是不耐地令人将她带下。
只是,扰了君王的兴致,她如何能真的无事。
不过是保住一条命罢了,她想,已是足矣。
可她遇上那双深邃的眸,便是此刻,她最狼狈的时候。
“孤不是说过放了她吗?”
他低沉的声音自上传来,她明显感受到旁边本居高临下羞辱责难她的人剧烈一抖。
她想,机会来了。
便猛的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大约从未被人这样直直的看过,更未曾想是这样双目哭的通红的女子。
她就这样被他救了下来,留在了他的宫殿。
一切并非如她所想,一切却又皆如她所愿。
原来,那样一个残虐之人,也配拥有一副那样好的面容。
他长得很好看,是幼时偷偷看过话本上的翘楚男子的模样,尤其是他的唇,薄削又带鲜红,就是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这样血色的唇,日日下了一个又一个灭人性命的旨意。
“你怕孤?”他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嗯。”她低头。
“怕孤什么?杀了你?”他越发逼近。
她头越来越低,不敢应。
“可孤救了你,孤是你的救命恩人,怀安。”
听他唤自己的名字,她猛地抬起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又垂眼低目不敢看他。
“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在她耳边轻语,气息扰的她痒痒的。
让她忍不住冷笑。
暴君也配提浮屠。所幸,她低着头,没有人看到。
“怀安,你的名字真好听,不像舞姬的名字。”
他用指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她讨厌这样亲近的暧昧,“王君。”
“王君…”他轻诩,“倒是个不错的称谓,谁教你的,教你舞蹈的陈娘,还是送你进来杀孤的尚书大人?”
她慌了神,不停眨着眼睛不敢看他。
他笑了,举起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发丝,“莫不是,你们还不知道孤知晓你们想杀孤这回事?”
她屏住呼吸,任由他的手抚过她的发髻,她的耳垂。
她怕极了,宫里每年都送入很多如她这般的舞姬,每一个都没有被留下,唯独她,宫外之人怕是在庆祝她这一步的胜利,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被他所知。
“怀安,你会杀孤吗?会杀你的救命恩人吗?”
他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的面颊,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般亲昵。
她本就是清冷之人。
“王君,妾,不会,妾不会杀人。”
“不会杀人?”他终于离远了她,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冥思,“那送你进来做甚么,舞也跳的不好,别人的飞天都能在空中舞一整晚,你却是一下就掉下来,差点把自己摔死,难道是打着红颜祸国的念头?”他瞥眼打量了他一番,又否定,“不可能呀,你也没有那惊为天人的面容。”
他这话好似在自言自语,却句句在讽刺她,她被说的委屈,满面通红,也是能撇着嘴不语。
她是美的,足以做红颜祸水的那种美,那些人就是打着她魅惑君王不早朝的谱,可是他没看上她。
她其实不大懂,他明明已经知晓她的身份,可为何,却要留下满是杀心的她。
大约是,活着更难吧。
她来自那种地方,自是见过了许多生不如死的事情。
“孤打听过了,孤果真是你恩人,若不是孤留下你,你回去可就不单单是舞姬了。”
他说的没错,以往被送进来的舞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子,纵是学了一身妓艺,却也是干干净净的,可一旦被送回,便不再是正臣手中的好棋,随意便接了客。
正因如此,她才斗胆在宴会上一试。
不过都是死,她的身份她的性子,绝无可能使自己堕入那种地步。
万幸,她活了。
“王君还是当心些,妾可是他们送进来的一把杀您的刀。”
她一个转身,离了他越靠越近的气息,只留一缕青丝抚过他的面颊,他伸手未能抓住,笑着回味许久。
“那孤便等着你成为一把会杀人的刀。”
她爱把发髻高高盘起,只在髻顶高高留下几缕发,不长不短,发梢刚好及颈,走起路来,发尾飘飘摇摇,欲坠未坠。
她在艺妓处,学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展示自己的美。
她极为聪慧,将这美拿捏的甚是到位,欲语还休,方能欲罢不能。
的确,他最爱的就是这几缕发,总是趁她不备,绕至身后,轻吹一下,透过发丝,直至香颈。
她最是不喜痒,如此,她总是皱了眉轻偏头,发丝也随之晃动,直勾他心弦。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整日清清冷冷,却不费吹灰之力留住他的心。
他的宫殿之中,女子颇多,环肥燕瘦,各式各样,却唯独没有如她一般,轻轻一个摇头,就让他眼中再无别人。
不是没有人效仿,却不过是东施效颦,越发显现出她的气质。
众人不服。
虽说他是暴君,可后宫却是如常争斗,众人虽惧他,可谁又不想如她一般得君王青睐。
“陛下~”有人忍不住出手在君王面前争宠。
那甜腻的娇声令她忍不住一抖,实在是恶心至极。
却没料到他心情大好,连喝几声“好!好!赏!赏!赏!”
昏君的品味,竟也如此奇特,浪费她一手好妓艺。
“你莫自语,孤赏她,是为的你。”
她不解。
他靠近她,“你被她恶心到了。”
她记起自己刚刚的一激灵,犹豫着问:“很明显吗?”
“不明显,孤看到了。”
她的面色终于有了些不适,为何为的是我,赏的却是她。
只是他这一遭却是苦了自己,众妃嫔打听到君王好这口,日日走至他面前唤着柔嫩嫩的声声“陛下”,身姿是一个比一个妖娆,连她一介舞姬都暗叹不如。
他终是忍不住在大殿之上发了一通熊火,拆了殿上无数,一声令下散了后宫众人。
她不是后宫之人,自是不在行列,她知他不会放了她,也不甚在意。
只是难得见暴君无奈,偷笑了许多次。
“孤为你一人散尽后宫,你可有何表示?”
“王君,妾并未想做那烽火戏诸侯的褒姒。”
“那你想要酒池肉林?”
未曾待到她驳斥,他便接下去,“你想得美!孤是暴君,但不是昏君。”
她其实很不解,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是魅惑君王的人,知道他的臣子想要反他,甚至知道自己在百姓心中暴虐成性。
可他就是随心所欲,不怕,也不改。
“你莫作那忠义之士,和孤一起沉沦下去吧。”
他极少作出这般姿态,除非是醉了酒。
清醒时,他即便明了,也决不许旁人置喙一二。
当然,那个旁人也只有她一人,别的旁人,是万不敢的。
“怀安,你原本是何人呢?”
“杀你的人。”
“那之前呢?你总不能一生下来就要杀孤吧,孤虽说杀了不少人,可也没杀到你身上,你做甚么非是要孤死呢。”
“大约是世人所说的正义吧!”
“杀了孤,就代表正义了吗?”
“你杀了那么多人,荒淫无道,罪无可恕。”
“哈…”他被气的失声,“怀安,莫不是孤太好脾气了些,竟让你口不择言。”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这样大胆,面前的人明明是众人口中的暴君,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下一刻也会被他施以腰斩,她竟敢如此说他。
“孤知道你为何一心要杀死孤了。”
他近来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她愣愣地望着他,没有反应。
“你是前尚书孟家罪女,孟怀安。”
他竟去查了她的身份。
“你不怕吗,孟怀安,孤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
她冷哼,“王君,妾的身份您不早就知道了吗,别管妾是孟怀安,李怀安还是王怀安,怀安都是来杀您的。”
他一时吃瘪,她说的倒也没错,所以自己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的什么。
“你闭嘴,孤至少知道了你的全名,孟怀安你少嚣张。”
“那么王君是要把怀安这个漏网之鱼如今绳之以法吗?”
“孟怀安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孤的话还没说完呢,孤查过了,当初孟家落罪都是受小人诬告,孤为你们家报仇了,你不必担忧了。”
“报仇?”
“当年告发的人就是如今的王尚书,以命抵命,孤把他家灭了。”
她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暴君的残虐,为了哄她一笑,就倾覆了一个氏族,转身轻描淡写的说出,甚至带几分邀功的姿态,顷刻间,就是几百条人命的消逝。
“孟怀安,孤为你报仇了,你开不开心?”
她胃里翻滚,忍不住吐了起来,眼前都是血淋淋地惨象。
他是暴君啊,她在想什么,那片刻的温存,竟让她当真忘记了吗?
他什么都懂。
他当初说她是王尚书送来杀他的,可是他却借着她的名号杀了王尚书一族。
他如何不明白,不明白的一直是她自己,暴君就是暴君,她天真的想他是为什么,可暴君之所以为暴君,就是没有为什么。
“孟怀安你没有去处了,你只能永远地留在孤的身边了。”
他自那日起,便日日唤她全名,似是标榜自己功德一件。
可在她耳中,却是处处提醒他的暴虐。
“王君,今晚夜色甚美,妾为您跳支舞吧。”
“还是飞天吗?”
“是。”
“那你这次可不要摔了,孤看了可会笑你。”
“王君又要说自己看过多美的舞姬了。”
“怀安莫要吃味,孤给你赔不是,今晚孤为你专门设宴可好?”
“宴,妾是要的,不过赴宴的人,妾不要。”
“孤知道,孤命他们在殿外陪着,孤的怀安,自是只有孤才能见得。”
她的舞其实跳的极好,她是艺妓处最会舞蹈的女姬,她自记事起便被自己的父亲送去学艺,为的,就是这一刻。
殿内丝竹声声,殿外金戈铁马。
他似是未闻,她舞姿曼妙。
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舞,小时候他偷偷躲在殿后看着父亲宴客时舞的最美的舞姬,也不能与她比上几分。
“嗖”“嗖”“嗖”
门外的箭雨准确的射向殿内的人,她脚踏丝线舞在半空,甚是安全。
箭雨过后。
她顺着丝线,自半空降落,衣袂飘飘,似是天上之神。
他钉坐在王位上,浑身浴血,嘴边仍露着一丝笑。
“萧萧,你还是不肯与孤一起沉沦呢!”
听得他口中的名字,她定在那里。
“司徒…萧萧,你明明那么喜欢这个名字,做甚么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了半生。”
“你猜不到吧,你父亲为你准备了那么多身份,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那年你尚在襁褓,你父母亲欢喜地抱着你来赴父君的宴席,求父君赐名,萧萧,你特别高兴,眉眼间的那颗痣尤为明显。”
“我就躲在那根柱子下看呀,这样好看的人儿,这么好听的名字,这么美的朱砂痣,我一下就记了好多年呢!”
“萧萧,那时我就想你做我王后了,可是我卑贱的身份,怎么配呢,父君不同意,你父亲也不会应,于是我就杀了父君,自己做,王君。”
“可是萧萧,你消失了,我找了你许久,派了一波又一波人,他们找不到你,他们就该死,可是萧萧,你还是来了。”
“司徒萧萧,孤要死了,孤要在他们进来之前就死了,孤这辈子只要你,孤要在你一个人面前死去。”
“司徒萧萧,别忘了孤。”
亡国之君已去,举国上下欢欣,新国主司徒氏将暴君之首挂于城门半月,以示惩戒。
而那位舞姬,她已寻不到了。
待人们发现之时,她已经故去了,故去在他的国。
王君,倒是个不错的称谓。
王者,君也;君者,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