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 北固亭 Story 3 Beigu Pavilion
宋宁宗开禧元年,正是天下暗流涌动的时候。外表太平的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人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平静得仿佛再无灾厄。
但总有地方是不会宁静的——譬如,此时的京口,是镇江的江防要地。
城内的一条宽巷中,跫音由远及近,老人在青石路上踽踽而行。他头上顶着数尺厚的铅云,如遮天之手一般,让人看不见光。望了望天,他知道要下雨了,但双足诚然没有止步之意。暗抹微汗,老人反而愈发赶紧,似有急事。
老人今年花甲又六,按理应蹇足蹉跎,行动不便。可实际上,他面容矍铄,目光炯炯,手拄竹杖,除了一头银丝,满颊褶皱,步调一点儿不输年轻人,像不屈的跃跃欲试的老骥。他人见了,竟全然没有敢轻视的意思,倒仿佛有种油然而生的敬佩,从心底散开。
谁也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见天欲雨也不往回赶,谁也没心思去问。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哪里还会去管别人的皮里阳秋。
天上滚着沉雷,轰轰隆隆,如群狼呜咽。老人终于没法再加速了,他慢了下来,气力正一点点地衰退。他终究老了,不比年少时期,有使不完的体力,如今的他像一只隐退的蛟龙,本该待在某个静谧的地方度过余生,只是可惜了自己心中的一腔孤勇;但或许是上苍开眼,今岁春初,年迈的他受任镇江知府,被命戍守此地。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老人如此高龄仍能为人所用,这令他振奋起来,也不枉他怀着一颗老骥之心。毕竟——
老人心中正乱做团麻,思来想去时,经过一个拐角,他眼神迷离,竟未看清来人,“呀”地一声,撞进某个人的怀里。
“哎!实在是抱歉,我心里正想着事,没有看路,勿怪……”老人捂住头,忙不迭赔不是道。
来人似乎没有嗔恨,他定了定眼,看清老人长相后,脱口而出道:“您是辛大人?外面要下雨了,您往哪里去?”
老人闻声,急忙施礼道:“张兄!想不到是你。我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去外边彳亍几圈罢了。你有什么事?”
张兄道:“我也没事,只是天要下雨,我急慌慌往家里赶而已。看这天似也不会好了,您若没什么要紧事,不妨雨后初霁了再出来吧。您一把年纪,淋了雨尚小可,身体抱恙了就不好了。”
老人喟叹道:“我哪里还在屋里坐得住呢?你没感受到吗?天气也好,大宋的江山也罢,都要变天了啊。一想到这,我就没法抑止自己不安的情绪,只能跑到外面,聊以解闷了。而且,自从朝廷命我为镇江知府,戍守京口,这时日就没一日不是紧张的,尽管我已努力厉兵秣马,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不容乐观啊。及此,我就更不能闲坐在屋宇之中了,总得在外面呼吸清气,洗濯下脾肺方可。若没什么事,辛某就先失陪了,张兄还是快些回去吧。”
张兄忙问:“您是要去哪?这叫我如何放心?”
老人拄了拄杖,道:“去那亭里坐坐,数个时辰便回。张兄大可放心,无甚大碍。”
张兄听了,明白老人的意思。他将身体转了个向,随即向老人说道:“既如此,若辛兄不介意,我也跟随您同去好了。家里无聊之事甚多,正需要到外面洗洗浊心。恰好我有好酒,辛兄不介意,不妨先去亭中等待,我则趁雨未下,迅速回家,携酒和炉赶到亭中。待酒煮沸,我们大可以饮热酒,啖饴糖,好好漱漱口,放松下心情。意下如何?”
老人道:“张兄不嫌麻烦?”
张兄道:“有何麻烦?倒希望辛兄不要嫌麻烦呢。”
老人笑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张兄了。”
很快,二人在亭里会合,酒、盅、壶、炉,皆准备齐全。炭置炉中,张兄取火折子燃炭,须臾火起,毕毕剥剥,赤光明耀,像炉中赫然一颗朱丹。炉内炭火正旺,照得四周杲杲日出般明亮,时天气微寒,炉里的火又能有助于二人取暖。冽酒入壶,倒了一整满,张兄盖上盖子,把壶放在炉顶蹿起的火苗上,静待酒沸。两人在等待的同时,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
不知多久以后,好酒终于被煮沸了,酒香四溢,氤氲其间。张兄端起壶,往彼此的酒杯里各倒了一钟。清酒温热,滑如乳汁,清香弥漫,沁人心脾,老人小啜一口,果然不错。好酒就是好酒,比寻常浊酒大不相同,再者温酒御寒,使其更显可口。热酒入腹,老人觉得自己身上再无疲惫。他笑道:“这是哪来的琼浆?如此顺口!”
张兄笑道:“友人送的,不是我的。我素常不大饮酒,往往小酌,偶有喜事就多喝几杯。我们已多日没有一块饮酒过,今日得闲,安能不算喜事?自然要敞开了喝他几钟了!”
老人点点头。两人遂不客气,频频敬酒,又吃了数钟。
俄顷,数阵熊咆龙吟般的雷闷声轰炸,亭外的青天更显昏暗,苍穹上铁青的黑云麇集,像浸在黑色染缸里的帕巾,湿阴阴的,仿佛皱着脸,将要拧出水来。亭里亭外,凉风阵阵,使人悚然,阴翳满天,黑影遍地,连同那热酒也黯淡了一半。老人身子骨硬朗,但此刻不经寒,凉意入髓,迫使他又啜酒一口。他蹙着眉,感受热酒在肠胃里滚漾。
张兄见此景,不觉默然。少时,他开口道:“辛兄近来,可是要务缠身,没怎么休息?今日我在街角碰到你,见你步履矫健,但双眼窈然,全然不似素昔炯炯之态,故暗忖你最近一定是多务少睡的了。辛兄,古语说‘劳逸结合’,你这样没日没夜拼老命,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阴司里投么?年轻的官员尚没你这般,不是我多嘴,你六十多的人了,怎么也该明白耳顺的道理吧?”
老人亦默然,后道:“张兄,我时时刻刻期望实现自己年轻未竟之愿,哪怕旦生夕死无妨。如今天下有大事将生,人人焦头烂额,为筹备军事工作,我夙兴夜寐又有什么不可!怕的是我夙愿未成而撒手人寰,那才是我担心的。至于其他,我以为皆非挂齿之事。”
张兄摇头道:“世上的官又不止你一个,何必如此呕心沥血?莫说我刻薄,辛兄,你一个人的努力能成多大气候?这世上有多少个清醒的,就有多少个昏的,你在这里呕心沥血,他们何尝不在处心积虑!你做得再多,被他们一滤,还能剩多少?白糟蹋那么多心血!我也是担心你,不然我说这些做什么?”
老人听了,哂笑道:“张兄,几日不见,你怎么这样唠叨了!我何尝不知道休息呢!但是,我年老体衰,已无法驰骋沙场扬刀舞槊,既如此,今有幸得了官职,就更应该多出些力才是!这样也不枉我为国效力的心!”
张兄道:“不是我不让你效力,你这样拼命,对自己也不好啊。”
老人冷笑道:“我已老了,与其苟延这条老命尸位素餐,倒不如赶紧做些有用的事!我明晓朝廷此举乃中意我作为主战派之元老,故利用其在天下广为号召罢了,但那无妨,只要能让这个国家得以存活,我愿掏我心腹——”一语未了,老人数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张兄道:“你看!你看!”
老人坐正,摆手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无需多言。只是一想到北伐的消息,我就没法平静!那个韩侂胄,一心想着轻敌冒进,全然没有半点深谋远虑!难道过往的教训还不够吗?草草进攻终将重蹈覆辙,这是铁律!我年迈老朽,因而闲置已久;如今我重得良机,正应该倾己所能,为国家争取到哪怕丝毫的胜算——安能因衰朽而敷衍塞责?!同时,我虽主战,但深知草率从事之弊,故我一直向当权者提议,可惜最后都如石沉大海。张兄,你说,这叫我如何心安理得地休息!”
张兄叹道:“你说的我全明白,你终究不是个好逸恶劳之人,能效一千份力,你绝对不效一百份。然,你我皆非善勾心斗角之人,最不屑尔虞我诈,而政治斗争之险恶,无需任何人明说。若这般,我们何以有所作为呢?不都是沧海一粟的徒劳么?”
老人不语。然而他又道:“这我了然。可我究竟固执,不愿看见国家山河破碎的结局。不然,我这一生,为江山献芹无数,又是何苦?”
张兄似被说服,半晌未出一声。凉风透过窗棂渗进来,吹皱了热酒,荡起白雾袅袅。随即他点了头,不无担忧道:“自韩侂胄北伐抗金的计划坐实以来,或朝中上下之贤臣,或黎庶百姓中之有识之士,皆喜忧参半。喜者,乃朝廷决心向金人反击,使大宋的江山有了收复的希望;忧者,乃人们意识到在时机未熟之时草率行事,着急下手,可能最后一败涂地。就是神仙,也说不清这将会是一场收复战争,还是一场浩劫。辛兄作为有胆识之人,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老人道:“是啊,我不能袖手旁观……张兄,我可曾告诉过你我过去的事?”
张兄先是一怔,随后说道:“这个确实不曾。我与你相识不到三年,很多过往的事都不甚了解。”
老人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娓娓道来:“早在我出生之前,大宋北方的故土就遭到了金人野蛮的蹂躏。那时我年纪尚小,对国仇家恨并不甚懂。及我少年之时,我祖父赞常常带我登高,在高处,祖父则为我展示国家大好的山河,但同时也告诉我,那些地方并不太平——或金人鱼肉,或兵燹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鬼神皆泣,万灵同悲。后来,通过各种方式,我了解到汉人与金人之间的不共戴天之仇。自那时起,我就立志此生必要了却君王天下事,收复中原,报仇雪恨。”
张兄道:“辛兄莫非后来参与了抗金起义?”
老人道:“是啊,我记得那年是绍兴三十一年。在起义军中的表现让我得到了高宗的器重,三十五年的时候,我奉命担任江阴签判,从此步入仕宦生涯。不过我时未到而立之年,心中锐气高涨,再者后来即位的宋孝宗也似有雪耻之愿,使我更看不见朝廷之外强中干,先后向其提出有关北伐之建议数次。我思量来你也猜到了,朝廷冷对我的建议,只是见我有才干,故任我辗转各地当地方官,做整荒治安的工作。我一腔孤勇无从泄发,可怜岁月葳蕤,时光流驰,我从未尝到才华无从施展是如此痛苦。这样一直到了淳熙年间,八年十一月的时候,我遭到弹劾,被罢了官,从此回到上饶,过着二十年如一日的闲居生活。”
张兄叹道:“古人云‘世事无常’者,其此之谓乎。依辛兄之言,从淳熙八年再过二十年,应该就是现在了吧?你罢官闲居二十年,直到现在方重返官场。”
老人提起壶,往酒盅里再斟满一杯,小饮一口,道:“正是如此。二十年里,偶尔我出山做官,但很快又被罢黜而回。庆元年间,我又举家搬至瓢泉。我虽年事已高,白发增生,但这二十年间,我时时提醒自己壮志未酬,不能懈怠。有一次我喝了点酒,飘飘然有了醉意,遂抽出未蒙尘的宝剑,置于灯下,细细抚之而看,竟回想起了年轻时身着戎装的岁月,可谓意气风发,峥嵘崎岖。但当我梦醒,回想起自己鬓角生出的银丝,不觉又有恍然隔世之感,只可喟叹不止以抒发忧意了。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张兄,我不说你也能明白。”
张兄怅然道:“辛兄,及此,我方明白你为何如此兢兢业业了。这么久以来,你并非罢官闲居,而实养精蓄锐,俟朝廷施以冯唐持节之恩。一生壮志难酬,如今终于得到机会,就如踞虎重返千里林,盘龙再上九重天,是非以命效力不可了。你可真是熬到头了啊,辛兄。”
老人苦笑道:“我起初也觉得报国有门,此生终于得以无憾,但实非如此。你我都知道,韩侂胄筹划此次北伐,实乃喜忧参半,甚至弊大于利。如此重中之重,不伺机而行,反轻敌冒进,这种轻率的军事行动,是对士卒、对百姓,乃至于对社稷江山都极为有害的毒鸩,大宋必将因此遭受荼毒。尽管我相信金国必乱必亡,但我们的情势亦不容乐观。你我都是读书人,当年刘义隆好大喜功,草草出征,结果败于拓跋焘,最终得不偿失的教训,我们都清楚,我也不相信朝廷不清楚,可其仍旧一意孤行,置万千名士能臣的金玉良言不顾,反而南辕北辙。这样光景,让人如何不忧心忡忡?又让人如何睡得安稳?今人之愁,是李后主之‘一江春水’也概述不尽的了。张兄,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力量实在微薄,比起殿陛之间蝇营狗苟之辈,实不足为道。我恐自己时日无多,大去之期不远,要是抱憾而死,叫我如何瞑目!要恨,就恨当今未有比肩孙仲谋、刘寄奴者,未有人能如当年那般做出足以‘封狼居胥’之功绩!”
张兄道:“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如今扬州路上,当初金人的烈火浓烟尚未散尽,当今的百姓竟就安于异族人的统治了。当年,百姓们和金人浴血斗争,百折不挠,可歌可泣;如今,百姓们早已忘了国仇家恨,安于现状,甘作金奴!前些时日,我路过拓跋焘的行宫,即佛狸祠,那里平日倒是安静,一到了社日,就咸来祭祀,神鸦社鼓,聒耳不绝,哪里知道这是谁的行宫!这样,大宋的江山真能得以收复,民心真能得以归顺么?真真无法可想!”
老人继续道:“咳,是啊……即便如此,我为镇江知府,既无法越俎代庖,就应该尽我分内之事。况身为大宋子民,纵有再多忧虑,我也要完成未竟的使命,而——”话未说完,老人又剧烈地咳嗽数声。窗外雷声滚滚。
张兄忙道:“辛兄,还是现在回去的好。要是知道你身体抱恙,说什么我也不同意你到这儿来!”
老人再度挥手,道:“回什么?看这天气,现在回去,必将道中遇雨,我们手上还提着酒和酒具,如此一来,好不狼狈!我的病不打紧!依我看,我们还是在这里躲雨比较好。壶中还留着不少酒,我们大可以喝完再走。”说完,把自己酒盅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再斟了一钟。
张兄道:“听你的就是了。”言讫,也斟了一钟。
暴雷滚滚,訇然炸响,列缺霹雳,白光惨惨。接着,犹如天神泄洪一般,铁青的云潸然堕泪,豆大的雨点纷纷而来下,宛如从流激荡,把地面蠲存的土腥气刹那间砸出大片,水汽蒸在半空,凝而不散。风在雨水之间乱搅,天地间乱得就像生灵涂炭的战场,这真是应了苏学士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这古亭之一隅何尝不像天地间一苇小船呢?船上载着报国无门的志士,他们心怀孤勇,手握青锋,但不知前路在何方,亦有多远,亦通向何处。
老人和张兄都默然观雨,未出一声。少时,老人终于举起杯,向友人敬曰:“辛某敬张兄。”
张兄回敬:“张某亦敬辛兄。”敬罢,两人仰起脖颈,灌下热酒。那眼泪像受了感染似的,夺眶而出,堕下腮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