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上)
一.2022年
即使几十亿年后,李星也依旧记得和杨晶初识的那天。
那是春节后的正月初七,小学放寒假假。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昨天已经邮寄到了家里,爸爸妈妈开心地搂住李星亲了好几口,并一致决定转天请假陪李星参加少儿冬令营。
这个少儿冬令营是南京大学生天文社联盟组织的,来自不同大学天文社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胸前别着校徽,热情地带领着小朋友和他们的家长坐大巴来到了紫金山天文台。
领着李星这一队的大学生是个叫张悦的福建姑娘,她个头不高,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像两颗星星一样闪耀。
“小朋友们,各位叔叔阿姨,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紫金山天文台。”
随着张悦话语结束,一座巍峨古朴的山门出现在所有人眼前。飞檐斗拱之间,繁体的“天文台“三字形成了一股古老和现代的反差美。
十二岁的李星那时以为没有什么会比这座山门更古老的东西。
“来,小星,站在门前面,爸爸妈妈给你照相。”
一路上,父母都表现得很兴奋,每到一个字体超过脑袋大的地方都要给儿子照相。但李星知道,他的父母对天上的星辰并不感兴趣。爸爸是工地的项目经理,不仅不上天,有时还要入地;妈妈经营着小区里一家十平米的理发店,她一辈子数过的星星还没有一上午数过的头发多。之所以参加这个冬令营,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陪伴儿子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来,小星,再往左边挪一点。”爸爸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规划着李星的站位,忽然,他有些尴尬地将手机放了下来。
李星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在他的左边,一个小姑娘也转过了头。
那天,女孩儿裹着一件红色的毛绒大衣,梳着乌黑的长发,黑与白的浓烈像夜空中流淌的星河。
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李星的心头,此后很多年,李星都没有忘记女孩儿站在紫金山台阶上的样子,却也再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
“晶晶,先下来,让小哥哥先照吧。”
台阶下,一个戴着眼镜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索尼相机,他应该就是这个女孩儿的父亲。
就在女孩儿要迈出脚的时候,台阶顶端的张悦拿着扬声器喊道:“大家准备好,我们现在要进去啦。”
女孩儿的父亲有些犹豫了,就在这时,李星爸爸适时地凑了过去:“要不就让两个孩子一起照吧,都是小孩子,没关系的。”
中年男人微笑着回答:“好的,打扰你们了。”
“来,小朋友们,靠近点,再靠近点。”
李星和女孩儿像两颗因引力而彼此靠近的星体,逐渐聚拢到了一个很短的距离。
“咔擦——”
女孩儿爸爸按下了快门,然后掏出手机笑着对李星爸爸说:“我们加个微信吧,回来我把照片传给你。”
得益于李星爸爸常年游走于甲方乙方锻炼出的社交能力,大人之间很快就建立起了友谊。从对方口中,李星一家得知中年男人名叫杨孟超,今年刚调到本市第一医院担任神经外科医生。小姑娘叫杨晶,因为父亲的原因也转学到了这里。
至于杨晶的母亲,杨孟超没提,李星父母也默契地没有问。
走入紫金山天文台内部,那股反差的美学氛围愈加浓厚。从山顶向下望去,苍翠葱郁的植被之间,一座座天文观测站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头来;在天文台内部,从古老的浑天仪模型到现代化的仪器设备,又好像在两小时的路程中走完了人类几千年的天文观测史;在陨石博物馆,望着一块块天外来客,一种更神秘的召唤仿佛在耳边响起。
自然与科技、历史与未来、地球与宇宙。
杨晶不爱说话,她的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冰冷的气息。但七月的南京是炽热的,她也终究是个小孩子,那层冰冷的外壳还是在和李星的相处中慢慢融化。
等到走进最后一个参观地点的时候,杨晶和李星的关系已经拉近了许多。
那是一座宏伟的高台,在高台的白色球状建筑里,一架宏伟的望远镜傲然指向天空,像一个绝世高手归隐时插在地上的剑。
“好了,小朋友们,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九十年前亚洲最大、最先进的60厘米反射望远镜。”大学生志愿者张悦经过一天的奔波后,脸色也因为运动而变得有些红润。
“这台望远镜的反光焦距是10米,导星镜口径是200毫米,可以观察到16星等恒星天体。我们中国在本土上发现第一颗小行星,就是这台望远镜的功劳……”
无奈,虽然张悦解说得很认真,但孩子们对这些知识很难提起兴趣,在下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问题。
张悦眼珠一转,扬了扬手中的巧克力:“小朋友们,我们做个游戏。谁能回答对我接下来的问题,我就把手中的巧克力送给谁好不好?”
“好——”小孩子总是难耐美食和游戏的诱惑,很快安静了下来。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恒星?我们的太阳系有几颗恒星?”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小胖男孩站了起来,“恒星就是只自己转不围着其他星星转的星星,太阳系里只有太阳一个恒星。”
“对的,小朋友很棒!”张悦将一块巧克力交给笑嘻嘻的小胖男孩。
“这台望远镜就配备有赤道式装置,可以任意移动赤经、赤纬,能对地面可见天空任意位置的恒星进行观察。但是有一点不太对,恒星也是会公转的。比如我们的太阳就绕着银河系中心转动,而在双星系统里,两颗恒星会共同转动。”
“老师,你是说宇宙里有两个太阳一起转的吗?”一个小女孩扬起天真的脸庞问。
“是的,而且宇宙里两个太阳的星系比一个太阳的星系更加常见。”张悦回答。
“为什么我们的太阳是孤单的?是后羿把其他太阳射下来了吗?”
“老师,两个太阳的时候地球围着谁转啊?”
“老师,太阳好可怜,我们给他找个朋友吧呜呜……”
张悦苦笑着面对这群孩子拍拍手:“好了,小朋友们,宇宙的奥秘还有很多,这些留给你们慢慢去探索。或许你们以后揭开了太阳的奥秘,也可能像一位知名的科幻作家那样写下三个太阳星系的生命会创造怎么样的文明。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
“在宇宙中,我们看不见的天体叫什么?”
“月亮!”
“不对哦。”
“我听爸爸说过,好像是黑洞。”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说。
“对了,来,给你巧克力。”
“小朋友们,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台望远镜,在几十年前就可以观察到16星等恒星天体,这可是人眼观察极限的一万倍哦。现在随着科技发展,更大更强的望远镜可以看得更远。但黑洞我们是永远也看不到的,因为它的引力非常强,即使光也无法逃逸,我们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感知它的存在。”
对于自己寓教于乐的做法,张悦显得很满意,她扬了扬手中最后一块巧克力:“最后一个问题,太阳系里有几大行星?”
李星从来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杨晶也一直望着穹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出人意料的是,杨晶竟然举起了手。
更出人意料的是,她还给出了一个错误答案:“九颗。”
时间一瞬间凝固了,张悦已经走到了杨晶身旁,拿着巧克力的手伸到半空中不知所措。
“是八颗!”李星眼疾手快地回答并拿过了张悦手中的巧克力,将周边跃跃欲试的威胁消于无形。
张悦也呼了一口气,微笑着回答:“太阳系九大行星是很久以前的说法,那时科学家将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都算了进来。但后来经过国际天文会(IAU)重新定义后,冥王星已经因为质量和体积比较小而算进了‘矮行星’的队列。两位小朋友都很棒,给我们拓展了这么棒的知识。“
杨晶低着头没有说话,李星偷偷将巧克力塞进她的手里,小声说:“给你的。”
“给我干嘛?”杨晶看向李星。
“你不是因为想吃巧克力才答题的吗?”李星眨巴着大眼睛,善良而无辜。
杨晶盯着李星看了几秒钟,“扑哧“一笑。
“我真的不吃,我对巧克力过敏。“然后,杨晶就转过头去听张悦的结束寄语,只留给李星一个像月亮一样的侧脸。
“……现在,除了天文望远镜,我们科学家还发明出了很多探测宇宙的方法。比如八年前,霍金博士和他的商业合伙人就启动了‘突破摄星计划’,几千枚微型航天探测器组成的航天舰队已经向太阳系的边缘进发……”
一天的冬令营活动就在夕阳晕染的紫金山中结束了。离别时,李星依依不舍地和杨晶告别,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再相见。
但事实上,他们很快就再见面了,他们的命运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引力。
那年的九月入学,背着书包的李星和杨晶在教室外面看到对方时愣了一下,随即相视一笑。
李星永远记住了那个和杨晶初遇的日子。
同样,全人类也记住了那个日子。
那一天,“突破摄星计划”传输回了一张照片。在繁星与黑暗之间,一轮赤红的像戒指一样的图像出现在画面中央。
那是一个小型黑洞的吸积盘。
而此时,微型航天舰队出发的时间只有八年,距离太阳不到500个天文单位。
二.2028年
体育场外,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互相比较着彼此的体育成绩。
忽然,谁先喊了一声“李星”,大家的目光聚拢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高挑的身影出现。
这一年,李星十八岁,跑得比流星还要快。
“李星,你小子可以啊,体育成绩拿了满分,偷偷卷我们是吧?”
几个男同学开着玩笑搂住李星,嘴里喊:“走走走,一块走,必须请我们一顿。”
“下次,下次,”李星笑着回答,“今天有人接。”
“你爸妈今天下班那么早?”
“不是,我叔。”
说话间,一辆白色比亚迪开到了体育场门口,李星告别伙伴们,快走几步钻进了比亚迪车里。
“咦?那好像是杨晶他爸的车?”
“我去,这俩人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人家初中就在一个班了好吧,青梅竹马。你该不会对杨晶有意思吧?”
“杨晶好看是好看,就是……”
“行了行了,别说这个了,吃饭去。”
白色比亚迪在宽敞的大路上行驶,杨孟超一边开车一边听着李星汇报他的体育成绩,欣慰地笑了起来。
“很好,体育纳入高考的这些年啊,很多学生都在找学习和锻炼的平衡点,你能在学习那么优秀的情况下体育也这么好,叔叔很高兴。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叔叔请你。”
两家相识六年,杨孟超早已将李星看作了自己半个儿子,他发自内心的笑容,让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
“杨叔,晶晶怎么样了?她还在医院里吗?”
“她……她没什么事,就是最近不太舒服。”提到女儿,杨孟超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我想吃完饭去看看她。”
“……好。”
李星和杨孟超在医院旁边的一家烤肉馆中解决了晚餐。吃完饭,两人散着步向医院走去。
“你爸妈嘱咐我,让我帮你盯着点高考志愿的事,”杨孟超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法啊?”
李星摇摇头:“杨叔,我没有太明确的目标,等高考完再说吧。”
杨孟超颔首:“的确,现在还没考完,很多事情还有变数。不过嘛,未雨绸缪也是没错的。很多学生都是为考试花了很多的精力,最后在对自己影响至深的选专业上只花了几天。”
“你的高中选课选择的是物理,化学和生物,这其实是我们那个年代考试时的理科,说明你的理科兴趣还是蛮浓厚的。叔叔在这里给你推荐这两个专业,你看怎么样:一个是行星学,一个是宇宙心理学。”
听到杨孟超的话,李星有些惊讶,他脱口而出:“可这些都是近五年新设立的学科呀。”
“是的,因为暗星的出现。”
谈到这里,叔侄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夜空。
南京市的夜晚其实并不能看到多少星星,但那无所谓,即使是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也看不到现在全地球人都关心的那颗暗星。
暗星并不是一颗星体,而是一个黑洞。
在很久以前,科学家就通过引力计算推测出在海王星外侧,应该还存在着一颗第九行星。这颗行星的质量在5到10个地球质量之间,公转半径较长,距离太阳大约500个天文单位,游走于柯伊伯带之间。只有这个模型才能解释柯伊伯带一些星体的异动。
2022年7月7日,霍金博士去世的四年后,“突破摄星计划”的航天器第一次传输回了有关于第九行星的影像。令人意外的是,从影像资料和数据结果来看,第九行星应该是一个黑洞。
在此之前,距离人类最近的黑洞是1600光年外的Gaia BH1,而这个黑洞离太阳最近时可能只有三百个天文单位。
即使专家在各种媒体渠道反复表示,这个黑洞属于之前从未发现的原初黑洞,其更具有科研意义而非具体的威胁。但这依然不能阻止全球几百万人患上星空恐惧症,同时全世界所有国家的科研方向和社会政策都受到深刻影响。
思想也是有引力的,人们一旦知道天上不仅有滋养万物的太阳,也有一颗吞噬万物的暗星时,那个思想便永远对他们的大脑产生了万有引力。
想到这些年的趋势,李星不得不承认,杨叔的建议是有一些前瞻性的。
“我前几天看论文的时候,也关注了一下《科学》杂志上刊登的两篇关于暗星的论文。论文作者提出了一个很惊人的观点,那就是暗星的扰动会影响柯伊伯带小行星的运行轨迹,一些周期性彗星很可能因为轨道改变撞击太阳系的其他行星。现在这是个很热门的研究方向,而且绝不会是一时之热,你如果能进入到这个领域,将来想必能有一番作为。”
“或者你学宇宙心理学,现在全球星空恐惧症患者突破了一千万,这是个巨大的市场,连我们神外的医生都有些羡慕……哦,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呵呵。但叔叔我啊,其实不太希望你当医生,太累了。”
说着说着,两人走进了第一医院,杨孟超的眼神明显变得疲惫起来。即使今天他不上班,来到这个地方他就忍不住会感到很累。
李星和杨孟超乘电梯来到五楼,走过两个拐角以后,520病房出现在眼前。李星感到自己心跳有些加快,他知道自己快见到她了。
“晶晶,爸爸和李星来了。”杨孟超敲敲门。
“进来吧。”里面传来了杨晶的声音。
推开门,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李星的眼前。
杨晶依旧梳着垂直柔顺的长发,只是如今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嘴唇还微微泛白,虚弱已经写在了脸上。
“你来啦?”杨晶看到李星,手扶着病床的护栏就想坐起来,但马上就被李星按住了。
“嗯,今天考体育,不用上课,我来看看你。”李星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心疼地看着杨晶。
“小星今天考了满分哦。”杨孟超说。
“真棒,”杨晶笑了,眼睛像两弯月牙,“那你已经比我多四十分了,因病免考只能以及格计算。”
听到杨晶的话,李星鼻子有点发酸。十八岁的少年不知道怎么安慰女生,只是傻呆呆地在那里坐着。
“我去和几个同事打声招呼,你们先聊。”杨孟超说着退出了病房。
杨孟超一走,李星就握住了杨晶的手。
“你不会有事的。”
“说的好像你是大夫一样。”杨晶莞尔一笑。
“我现在不是,以后就是了,”李星看着杨晶认真地说,“我决定了,填志愿的时候从北大到复旦,专业全选医学的。”
“你别,”听到了李星的话,杨晶皱紧眉头,“你喜欢什么就选什么,别考虑别的。”
“可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李星的脸立刻就红了。他痴痴地看着杨晶,心脏跳的比今天跑步时还快。即使面前的女孩儿半年前就已经是自己的女朋友了,每次表达爱意他依旧是羞涩的。
杨晶喉咙微微动了动,她的小手在李星的手里也微微用了下力,似乎是想挣脱出去。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她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星,你很优秀,你以后也会遇到很优秀的女孩子。等我走了以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我会治好你,”李星拿起杨晶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我发誓。”
杨晶苦笑了一下,她的目光从李星身上挪开,投入到了窗外广袤无垠的深邃夜空之中。
“星,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我永远记得,在紫金山天文台。”
“那你还记得,当时我回答太阳系有九颗行星吗?”
“记得……难道晶晶想说,你那时就预知了暗星的到来?”李星笑着刮了一下杨晶的鼻子。
杨晶依旧注视着夜空:“我妈妈说过,她死了以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陪伴着我。我不想让她离我太远了,在太阳系里,我们还算近。”
李星沉默了,六年来,这是杨晶第一次提起她的母亲。
“我……”
李星刚想说什么,杨晶忽然把目光转移回了李星的脸上:“妈妈走了以后,爸爸一直在自责,虽然他没和我说过,但我都知道。他恨他自己救不了妈妈,他恨自己竟然还是个大夫,他恨自己还留在那座他在医学领域成果丰富的那座城市里。我们搬来南京以后,他就偷偷把自己所有奖杯和论文都放在了床底下。六年来,他没一次去过同学聚会,连校徽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星,”奇迹般的,杨晶竟然有力气握住李星的手,而且异常用力,“我不想你和我爸一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总要面对新生活。如果以后航天成本降低了,你帮我把骨灰撒到太空去,让我去陪妈妈,我就已经很感谢了。”
“太阳系已经……太挤了。”李星的眼圈已经变得通红,他努力想开个玩笑逃避这个问题,但他此刻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杨晶嘴角微翘:“我不做行星,我做妈妈的卫星就够了。”
几滴眼泪从李星的眼角滑落,他还想说什么,杨晶却闭上了眼睛,轻轻说:“吻我。”
“……嗯。”
炽热滚烫的嘴唇触碰在一起,一滴微咸的泪水滑过年轻的脸庞,融化在舌尖。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李星和杨晶迅速分开了脑袋,随便揩了几下眼角后,杨孟超就推门走了进来。
“小星,叔叔送你回去吧,再晚你爸妈就不放心了。”
“嗯,谢谢叔。”李星尽量让自己的话语简短,以掩盖发颤的语调。
李星背起书包,随杨孟超走到病房门口,他最后一次转过头,杨晶笑着对他说:“快回去吧,高考加油。”
之后的三个月,李星一头扎进了学习里。他没再去过医院,也没分出一点儿心思到学习以外的任何事。
直到分数出来的那一刻,他才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他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了。
那天的阳光和六年前一样炽烈,李星手里拿着成绩单,兴冲冲地直奔第一医院。
只是这次,医院内诡异的氛围总让他隐隐有些心慌。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走到520病房门外,跑过两个拐角,一组警察和黄白相间的警戒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李星愣住了。
警察们也发现了这个突然闯过来的小伙子,一个戴着宽檐帽子的国字脸男警察走过来,向病房里努努嘴:“认识?”
“她怎么了?”李星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目光的尽头,一群白衣服的人在忙活着什么。
“有点复杂,”国字脸将李星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事情已经判断了出来,“去聊聊吗?对她的事会有帮助的。”
“嗯……”
国字脸摘下自己的宽檐帽子戴在李星头上,又向护士讨了一个口罩给李星戴上,就扶着李星向电梯走去。
多年以后,李星才意识到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避免他被一些好事者拍下来造谣是那起惨案的凶手。但当时的李星的脑子完全是空的,他思考不了任何事。他唯一想看的就是520房间发生了什么,而那也是他最恐惧的事。
到了警局,国字脸将李星请到了一间光线还不错的笔录室,和他的徒弟开始了记录。
国字脸态度很和蔼,他介绍自己叫曾伟,还谈到自己家也有一个小男孩。在曾伟的安抚下,李星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回答了他的一系列问题。
曾伟问的主要是关于杨晶和杨孟超的事情,这让李星的情绪又逐渐激动起来。
“他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对不对?你们能抓住凶手的,对不对?”
李星直视着曾伟,后者的目光却在对视中渐渐躲闪起来。
“凶手……”曾伟转动着手中的圆珠笔,“不难抓。”
“他是谁?告诉我名字。”
“李星,你先冷静一下……”
“你他妈的告诉我名字!”李星愤怒地将面前桌子上的一切扫下了桌面。
“诶!”曾伟旁边的警察徒弟瞪着眼站起来。
“诶。”曾伟嗔怪地冲徒弟一撇嘴,徒弟又乖乖坐了下去。
曾伟眉头紧锁,配合上他庄严的国字脸,给人一种难以反驳的气场。
李星看着曾伟,猩红的双眼逐渐失去了戾气,他像一头受伤的小狗一样蜷缩在了椅子上。
“她还活着吗?”
“我们不确定。”
听到曾伟的话,李星绝望的眼眸里恢复了一丝光彩:“你们在抢救她,是吗?”
看了李星一会儿,曾伟长叹一口气,他用眼神示意徒弟把摄像机关了。然后,曾伟一边用手点着面前的平板一边低声说:“原则上,不应该给你看,但这起案子不久就会曝光,凭它的离奇程度,一些谎言和猜测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与其让你受那种煎熬,可能真相对你的伤害是有限的。”
说完,曾伟将平板电脑支在了李星面前。
杨孟超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他戴着眼镜,依旧书卷气满满。
但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李星感到血液凝固在了一起:
“我是杨孟超,我的身后,是我的女儿——杨晶。
我手里这份体检报告是昨天下午完成的,上面的数据证明了我女儿除了患有一种很罕见的神经性共济失调外,她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活人。
从问诊大厅到我现在所处的520病房,全程监控可以证明我女儿未受到任何外力击打以影响生命,所以我女儿现在依旧是活人。
我知道,我将对我女儿做的事情不仅失去了做父亲的底线,也严重挑战了人类的道德伦理。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的亡妻和我的女儿都患了一种严重的遗传性神经共济失调,这种病目前在国际仅发现了50例,且患者全部在35岁前死于严重的并发症。也就是说即使我女儿现在活着,她也很难再活十年。
我知道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但我作为一名医生,我很清楚像这样的罕见病由于患者人数太少而使得新药开发的推行极其困难。同时,从我个人角度判断,除非发生相关基础理论上的突破,否则现有的医学技术在未来二十年内都很难治愈这个疾病。
而在暗星出现的影响下,未来十年、未来二十年,我们社会又会将多少科研资源倾向天文学呢?其他学科的发展会不会更迟缓呢?
所以我只能把我的女儿交给未来。
你们所见到的我身后的白棺,是我改装后的冷冻舱。现在,我要把我唯一的女儿,杨晶,进行人体冬眠。
是的,我知道,人体冬眠技术现在还没有发展成型,尤其是如何在不损害人体的条件下解冻,更是现阶段无法克服的难题。但我相信,有一天人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到那时,我女儿就能得救了。
这间房间里的所有改装,都是我个人利用职务之便进行的,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仪器启动后,医院其他地方会停电,你们会很快发现我们父女的。”
说罢,杨孟超转身走到那台装置面前。白棺里,杨晶安稳地沉睡着,应该是杨孟超偷偷从手术室拿了一些麻醉剂造成的效果。
“别……”李星双手扶住平板,即使知道这已经是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子。
杨孟超在装置前操作起来,各种有机试剂逐渐填充进白棺,液氮蒸腾的白雾一点点遮住了杨晶的身影,直到一道火花闪过,录像结束。
李星无力地趴在桌面上失声痛哭,他最爱的女孩儿和最敬爱的长辈,从今天开始都回不去了。
“我不像你们懂得多,只听现场的法医解释过,”曾伟叹了口气。“他们说人体冷冻会使血液结成的冰刺破血管,所以目前人体冬眠根本是个伪命题。但这位杨大夫或许用了什么特别的办法,他们说了什么溶剂啊什么阻塞啊我也不懂,总之我们赶到的时候,杨晶并不能算一个死人。”
“那她算活人吗?”
“具体怎么算,要等运去中科院研究之后才能判断。我们也知道杨孟超留这段录像的意思,一个是保证她女儿冬眠装置的安全,因为贸然解冻等于谋杀,第二个就是警告我们别把她女儿当标本研究,否则没准儿哪个地方就有台电脑定时把录像上传了,到时候政府背一个活体实验的名声。”
“那他人呢?”
“在走廊的另一端做笔录呢,你要去见他吗?”
“不必了。”李星摇摇晃晃地用手支撑着身子站起了身,“我想回家。”
警车毕竟引人遐想,曾伟很贴心地开着自己的灰色吉利送李星回了家。
到家之后,李星沉默着将成绩单交给了父母。
看着那张成绩单,年近半百的夫妻开心地手舞足蹈。看着他们的样子,李星恍惚间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初中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样子。
如果像当时那样,明天就见到晶晶了,多好啊。
“儿子,”李星爸爸转过头问,“想过报什么专业吗?咱们这两天赶紧查查吧。”
李星抿了抿嘴唇:“不用了,爸,专业我很早就和杨叔确定好了。”
李星父母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欢欣和欣慰。
“好啊,好啊,咱儿子命好啊。摊上咱俩,不知道给孩子出什么歪主意了。老杨自己就是名牌大学一路读到博士,现在又是大医生,见识比我和你妈高多了。”
“你俩等着,我炒菜去。”
晚上,李星家的餐桌简直比吃年夜饭还要热闹。
自从很多人患上星空恐惧症之后,帽子的销量一年比一年好,理发店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但今夜李星妈妈扬眉吐气得似乎连月亮的盈亏也是她剪出来的一样;土木生意从暗星出现以后倒是订单增加了很多,可那也意味着工作的增加,但李星爸爸端着酒杯笑呵呵的摸样仿佛一生都践行着每天十小时睡眠那样精神。
“儿子,杨叔叔给你选的什么专业啊,和妈妈说说。”
“你看你,说了你又不懂。”
“嘿,我给哪行的没剪过头,见识不比你个天天玩土的强?”
面对着父母殷切的目光,李星低头扒饭,只是含糊地回答:“天文方面的。”
“天文?天文好啊,上天总比你爸入地强。”
“嗯,老杨会选,以后吃香的啊,就是天文,爸爸一会儿打个电话感谢他。”
“别……别了,这几天杨晶病情恶化了,咱们别烦杨叔叔了。”
“那也行,等你录取通知书下来咱们两家聚一顿。”
李星的父母昂起头,敬畏地看着天花板,眼中闪烁着比星星还耀眼的光芒。他们的目光似乎已超越了光速来到了十年后,李星正神气地坐在宇宙飞船上冲他们招手。
只是他们没注意到半米外的李星沉默地低下了头。
两天后,在学校数据中心提交完志愿后的李星回到了家里,面对着脸色阴沉的父母。
客厅电视里,杨家父女的新闻沸沸扬扬。
“在发生这起骇人听闻的人伦惨剧后,网友们更加关心这位沉睡中的女孩儿。有网友总结,这个女孩儿就像‘薛定谔的猫‘,你并不能确定他父亲激进的冷冻方法是不是有效,只有解冻,我们才能验证她究竟能恢复成有生命的样子,还是只剩下躯体的鲜活。而面对这个人伦难题,中科院已决定将其安置在北京科研中心,保证冬眠装置的持续运行。现在,大家都称呼她为‘冰棺睡美人’。”
之后播放的是一些采访画面,专家反复解释在冬眠技术成熟之前,很难确定这种激进的冷冻方式是否有效。但验证有效的方式又只有解冻观察。‘冰棺睡美人’真的成了和“薛定谔的猫”一样的难题。
“那个疯子给你报的什么?”李星爸爸嘴唇发白,他抱着手臂颤抖着问李星。
“我自己选的。”李星将手中的志愿填报单递了过去。
看到那些学校和专业,李星妈妈气的哭了出来,她跑进屋里锁上门,啜泣声断断续续地飘出。
李星爸爸眼圈通红,他举起手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打下去。他长叹一声,颤颤巍巍地坐回到了沙发上。
如果只是为了上这种学校和专业,李星可以少考很多分。
那年9月,李星还是坐上了去往大学的空轨。父亲出差,母亲要忙店里的生意,李星只能自己上路。
好在那所大学就在本市,李星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脑海中回忆着杨孟超的话,李星又摩挲了一下录取通知书上“神经药理学专业”几个字。
“除非发生相关基础理论上的突破,否则现有的医学技术在未来二十年内都很难治愈这个疾病……”
三.2032年
2032年5月1日,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编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暗星十周年研究总结报告》终于与世人见面。
报告首先肯定了暗星发现的科学意义:在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观察到的黑洞普遍由超大质量天体演化而来,如果是恒星塌缩成黑洞,则这个恒星也起码要有3-5倍太阳质量。但是,科学家推测宇宙中还存在一种原初黑洞,这些黑洞在宇宙大爆发之初产生,其大小不遵从大质量黑洞规律,而暗星的发现证实了原初黑洞的存在。
长久以来,暗星的质量大约为地球的5倍,其绕日轨道在300-500个天文轨道之间,体积大小只有10立方厘米左右。
但据2022年以来这十年的研究分析发现,大约从二十到三十年前起,暗星却突然从不旋转的史瓦西黑洞演变为旋转的克尔黑洞。周围的天体在旋转的动量下逐渐向黑洞靠拢并被其吞噬,黑洞体积开始膨胀,引力效应增强。
至于这种变化究竟会引起怎样的行星运动改变,目前科学界还在持续观察中。
接下来,报告列出了一些让人心忧的内容:即使太阳系从来不是一个稳定的系统,一个离八大行星如此之近的黑洞带来的变化还是不可预测的。
可能暗星的变化会导致柯伊伯带天体群产生扰动,近日行星遭受大量小天体撞击。
也可能暗星会泊入一个更靠近海王星的位置,或在八大行星之间插队,造成各行星之间位置彻底变动。
还可能暗星成长为一个巨型黑洞,与太阳组成双星系统,或吞并太阳系。
当然也有可能暗星不会引起任何灾难事件,毕竟它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
2025年,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正式成立,理事会主席国由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轮值。
2026年,多个国家设立行星学等相关专业,并实现学历互认。
2028年,“联合登月计划”被正式批准,另有多个国际太空合作项目被批准。
2032年,“诺亚方舟号”空间站升空。
报告最后总结:无论结局如何,暗星的出现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航天发展史,甚至是人类历史。
初夏的夜晚,张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实验楼。
《暗星十周年研究总结报告》引起了全世界各地人民的热烈讨论,更不用说在思想活跃的大学生群体之间了。就在今天晚上七点到九点,龙眠大学天文社在大礼堂展开了一场讲座,邀请了知名天文学教授对报告内容进行解读。
张悦作为前天文社成员,自然而然也受邀参加了这次活动。
活动结束,从大礼堂出来的时候,张悦仰头看着南京夜空里稀稀落落的星星,不禁有些感慨。
她从小就喜欢天文学,高考那年,因为大流行病的爆发让张悦父母觉得医药是个很有前途的行业,因此命令她报考了龙眠大学的药理学专业。
进了大学以后,张悦惊喜地发现学校里有主题丰富的学生社团,她第一时间就加入了自己青睐的天文社。本科四年,她一直积极组织天文社的活动,因此她才能在博士阶段还收到学弟学妹们的爱戴,邀请她参加活动。
张悦记得,暗星被发现的那一天,她还带着一个小学生冬令营参观了紫金山天文台。莫非冥冥之中有什么暗示?
后来她也想过考研的时候追随梦想,但无奈,那时的天文专业已经炙手可热,试点设立的行星学更是报考人数爆满。张悦最终还是选择了考研本校本专业。
边想边走,张悦回到了实验室门外,推开门,李星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师弟,”张悦笑了,“老师不是已经说这次保研肯定要你了吗?怎么做实验还这么拼。”
李星抬头看了她一眼,两只大眼睛在口罩的衬托下尤其醒目。
“没什么,就是上次实验的数据不太好,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完,李星就低着头继续查阅着实验记录。
张悦其实是有些嫉妒李星的,听说这个师弟的分数本来可以报考C9的王牌专业,但他却选择了来到这里念书。
如果那个分数给我的话……
张悦苦笑着摇摇头,将那些奇怪的念头赶了出去。
“还是哪那个YS-1-009的实验有问题吗?”张悦走到李星身旁,也看起了数据。
“对,这个化合物在分子水平和细胞水平的活性都非常好,但是动物实验的数据……好差啊。师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在新药研发领域太正常了,”张悦揉了揉肩膀,“即使动物实验很成功,也不代表这个药做临床实验的时候能有效果。因为人体是很复杂的,是一个远不同于细胞和动物的系统。一万个化合物做药物筛选,最后能有一两个药成功上市,都算效率高的啦。”
李星叹了口气,侧过脸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周我们课题组要出去一趟,”张悦忽然对李星说,“本来想等你这几天玩完再和你说,但你既然在这儿,我就提前和你说吧。”
“……我想继续做实验。”李星回答。
“你得换换脑子,师弟。而且这次是去一个全球性的学术会议,会有很多神经科学界的大佬到场,你能学到不少东西。再说了,老师点名要带着你。”
李星呼了口气,回答:“好吧,去哪?我准备一下。”
“北京中科院,周一出发。”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
周一的清晨,龙眠大学药理学教授周辉和课题组的几名学生做上了南京到北京的高铁,李星是其中唯一的本科生。
周辉今年五十五岁,鬓角已经泛白。一路上,周辉最关心的事情就是YS-1-009的实验效果,负责这个课题的张悦和李星也对周教授进行了详细的汇报。
听到YS-1-009的实验效果不佳,周辉的脸上难掩落寞的神色。
“有机化学组那边还在做结构修饰,我们接下来的实验重点是检查修饰后化合物的药理活性。”张悦看到老师的面色后,小心翼翼地补充。
“或许还有些希望,”周辉轻轻点了点头,随后长叹口气,“不过我觉得这条路走不通的概率比较大。小悦啊,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后面的工作,你要和小星交代清楚。”
周辉看了李星一眼,嘴角泛出一丝笑意。这个徒弟,在他看来是前途无量的。
全球神经科学交流会议转天在中科院世界学术交流中心举办,此会馆刚刚建成,浑身散发着崭新的气息。
李星和师兄师姐们走进宏伟庄严的会议大厅,在这里,聚集了来自全球各地顶尖的神经科学家。
此时会议还未开始,属于学术精英们交流感情的时间。周辉把其他学生安顿好后,领着张悦和李星两个人四处走动,和其他教授们展开了亲切的交谈。
其中两个令李星记忆比较深刻的,是脑神经教授王维平和材料学教授徐楠。王维平和周辉差不多年纪,两个人又是同门师兄弟,关系较他人更为亲近些。
“怎么样,搞出来了吗?”王维平问周辉。
“没有啊,估计是不行,还是要看你们了。”周辉苦笑。
“这个任务呢,本来就和咱们关系不太大。但你懂的,我们这个学科的发展也可能促进另一些计划的发展。”
“或许吧。哦,对了,小悦,小星,这是王老师,快打招呼。”
虽然不知道周辉和王维平讨论的是什么事情,但看到老师带了自己和张悦来拜访,就知道他们说的八成是YS-1-009。
“怎么徐院士也来了?”
李星顺着周辉和王维平的目光看去,一个留着短发穿着风衣的女教授正独自一人坐着看平板电脑。李星对这个人有印象,她叫徐楠,是现在最年轻的工程院院士。
“徐院士这次的成果不得了啊,可能会彻底解决之前困扰我们的问题。”王维平冲周辉眨眨眼,没再说什么。
十分钟后,会议开始了。
几千名科研人员坐在宽阔的大厅里,大厅中央,立体全息影像图开始展示最近几年神经科学领域的进展。
李星虽然研究方向偏向于医学和药理学,但平时也会关注其他方向的进展,而这也在全息视频中得到了展示。
首先是王维平教授对大脑神经的研究让脑科学更上了一层台阶,人类在认识自我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其次,一些神经网络研究人员和人工智能科学家携手合作,开发出了目前性能最强的AI——摩尔,就说其已经开始产生自主意识。
最后,彭罗斯教授和周辉教授近年来对神经系统的研究,有助于人类更好开发治疗神经系统的药物。
视频结束,接下来,就该主持人现身了。
但大会的主持人并没有出现,相反,全息影像继续闪动着。
全场灯光黯淡下来,全息影像形成了一个黑色的男人形象,他站在中央,没有五官,也没有毛发,就像一座黑色的奥斯卡金像奖杯。
李星的心中感觉有些不妙。
“各位专家,你们好,”男人的声音经过处理,自然的痕迹已被全部抹除,“我是异生教的成员,你们可以称呼我为X。”
“小星,报警。”周辉面不改色,只是嘴唇轻轻动了两下。李星赶紧掏出手机,却发现信号早已被屏蔽了。
X继续发言道:“我知道各位都是神经科学领域的专家,长久以来,人对自己的大脑都充满了好奇心,想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在末日即将到来的今天,这项工作不仅毫无意义,还严重浪费了资源。”
“或许您应该先读个博士学位再来对我们的工作提出评价,我恐怕您都读不懂我的论文吧。”一个英国科学家愤然站起,向X反驳道。
“这就是你们的误区,”X用冷漠而机械的声音回答,“你们总想着通过对大脑和神经系统的逆向工程来创造出具有智能的东西。但事实上,一些灵感上的启发是这些自然造物对现代科学贡献的极限了。
莱特兄弟从鸟类的身上获得灵感,从而发明了飞机。但从此之后,飞机的发展只和材料学、动力学、能源学等学科有关,而不是飞机工程师再去研究老鹰和麻雀。
如今,无论是人类大脑神经元处理信号的速度,还是处理信息的精度,都已远远比不上计算机。即使把从祖冲之到爱因斯坦所有数学家科学家加起来,浮点计算能力也比不过一台计算器。早在二十年前,所有智力竞技游戏上人类就已经不是AI的对手了;十年前,AI绘画和AI音乐已经迫使几百万创作者另寻出路;五年前,AI智能对话甚至已经可以代替律师出庭。”
“所以AI很适合给人类做仆人。”俄罗斯科学家谢列科夫在下面嘲讽道。
X继续说:“我想你们都没有意识到现在地球面临的情况。”
X那漆黑的身体消失,全息投影接下来呈现的,是一篇论文的剪影和远古时期地球生物的景象。
“四十年前,古生物学家rampino在对历次生物灭绝事件研究后,发现在统计学上呈现出了一种周期性的规律,即生物每经约2700万年会迎来一次大灭绝。
其实早在rampino之前,生物周期性灭绝的端倪已经引起了一定范围的讨论。很多知识分子都支持“太阳伴星假说”,他们认为我们的太阳其实属于宇宙中常见的双星系统,只不过太阳的伴星与太阳在银河系中的轨道,只有每2700万年才会·有所重叠。当伴星与太阳互相作用之际,柯伊伯带和奥尔特云的大量小天体在引力作用下会撞击八大行星。
在巴比伦,这颗行星叫尼比鲁;在阿西莫夫的小说里,它叫复仇女神。
只不过,这颗行星的踪迹不可能不被发现,即使它是黯淡的褐矮星,在21世纪以后也应该被发现了。2014年NASA终于确认,0.4光年内不可能存在这种伴星。
但现在我们知道了,它存在,而且就是暗星。
而我们即将面临的,就是暗星苏醒后,对地球的疯狂打击。”
全息影像上,一颗小行星拖着长尾坠入大气层,长颈龙缓缓望天,三角龙有些预感地挪动着身子。片刻后,千米高的巨浪袭来,地表上的一切动植物在天外来客的摧残下形神俱灭,漫天烟尘遮蔽了天空,地球迎来了漫长的冰河期。
在场众人屏住呼吸,X的演示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
但就在这时,周辉缓缓开口了:“X先生,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是如此前后矛盾吗?现在距离上一次生物灭绝,可远远不到2700万年。”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围人对X的态度很快从将信将疑转变成了一开始的嗤之以鼻。
“周教授,您很敏锐,”X的形象再次出现在大厅中央,“您发现了这背后更恐怖的事情——暗星的开启是人为的。”
“人为的?”
“他在说什么?”
X继续说:“当然不是人类的人为,开启暗星的,是比我们发达的多的文明。还记得西西弗斯的神话吗?西西弗斯因为触怒了宙斯,被惩罚要把一块巨石推到山坡的顶端。但每次西西弗斯要把石头推向山顶的时候,总是在最后一步,宙斯的法力会让巨石再滚到山脚。于是,可怜的西西弗斯就只能永不停歇地重复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暗星,就是神给太阳系的巨石。我们异生教认为,或许是出于对新生文明的恐惧,或许只是出于有趣,有神级文明给太阳系套上了这样一副枷锁。暗星对太阳系定时的死亡清理,会让这其中没来得及发展到星际航行的种族遭受灭顶之灾。
而这次暗星的苏醒意思也很清晰,就像各位家中总会定时清扫房间,但如果在下一次打扫前房屋内的灰尘突然变多了起来,那么打扫就会提前。我们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一个可以操控原初黑洞的文明用来遏制新生文明的方法就是扔石头?你知不知道你们有多幼稚?”谢列科夫又开始嘲讽。
“目前认为原初黑洞是从宇宙大爆炸之后就迅速形成的,这个高级文明存在的时间,甚至还存不存在都不好说。或许他们担心太精密的技术维护成本过大,或许他们不认为低级文明的进化会超过他们计算的速度,也有可能这只是一颗几亿年前星系大战遗留下来的地雷。您难道不认为,用这种低成本的方式锁死每一个可能诞生星际种族的星系,还蛮划算的吗?这或许是费米悖论的完美解释。”
整个会场沉默了,所有人都在咂摸X所说的话,连李星也思考了起来。
还是周辉说话了:“这些问题,短时间内也讨论不出来结果,直接告诉我们你的诉求吧。毕竟你来一趟,肯定也不是为了和我们说这些民科的东西,对吧?”
X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冰冷的声音在大厅的每个扬声器都以最大音量播放:
“我希望大家可以放弃对人体本身的探索,让出你们的资源,留给星际航行和数字生命两个方向。”
之前出于恐惧,很多人对X的反应并不激烈。但在座各位哪个不是在神经科学领域有所建树的学者,X的提议,完全就是要抹杀他们的科研生命。
“去你妈的,你算老几。”
“保安呢?保安呢?把这个疯子揪出来!”
“我现在就给美国总统打电话,你这是反人类罪!”
整个会场骚动起来,X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关系,你们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刚刚的谈话,就当作异生教对各位有贡献于人类科学发展的学者们,最后的敬意吧。”
说完,X的全息图像消失了,整个会议厅的灯光全部熄灭。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一股像毒蛇吐信一样的声响从大厅的风扇传来。
靠近风扇的科学家闻了闻有些怪异的气味之后,立刻像一个被放气的气球一样瘫倒了下去。“神经毒气!”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众人这才意识到排放进来的东西是什么。
片刻间,整个会场乱作一团。有人跑到门口疯狂地拍击着大门,有人拿出手机拨打着一个又一个号码,还有些学者组织身边的人把衣服绑成一张网来堵住通风口。
但这些努力全都没有奏效,一批一批的学者倒下,这些储存了学科最先进知识的大脑,陷入了永久的休眠。
“老师,口罩。”因为是医药大学的缘故,张悦和李星身上反而戴了几副口罩。
“给他们分一分吧。”虽然知道这东西挡不住毒气,但周辉还是将口罩分给了身边的几位同僚。
李星给一个低着头的教授拿去口罩的时候,那个教授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是徐楠。
徐楠提着手提箱来到了周辉和王维平身边,打开箱子,几副连接着液罐的面罩出现在几人眼中。
“徐院士,这就是你带来要展示的成果?”周辉问。
“别废话了,赶紧戴上。”徐楠自己戴上了一个面罩,然后给周辉和王维平也戴上了。等到张悦和李星的时候,面罩只剩下了一个。
“哪一个?”徐楠用毫无感情的语气问周辉。
周辉想也没想,就把手指向了张悦。徐楠点点头,利索地给张悦戴上了面罩。
李星有点发懵,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要面对死亡。虽然他知道无论是从科研价值还是先保护妇女老人的伦理,自己都有理由成为被牺牲的那个,但一想到几十公里外躺在冰棺里的那个女生,他还是不免感到有些遗憾。
就在李星低头想着这些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嘴边一热,呼出的热气原路折返了回来。
李星抬起头,迎上了导师周辉深邃的目光。
“小星,那个药物没必要再研发下去了,如果你们能活下来的话,徐楠院士的成果会取代我们的研究成为人类求生的希望。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
周辉将李星的手放在王维平手上,王维平看着周辉,沉默地点点头。
李星的眼角湿润了:“您是教授。”
“你是未来,而人类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未来。”
“好了,要开始了。”现在的生离死别对徐楠似乎没有丝毫触动,她缓缓拧开闸口,一团海蓝色的液体顺着面罩向四人的体内灌注。
冰凉的液体顺着口腔进入李星的体内,李星感觉自己像一具沉入大海的尸体,人鱼的歌声让他昏昏欲睡。
李星在这片幽冥之海缓缓下沉,透过水面,他好像看到了成片成片的学者倒下,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导师周辉像打盹一样昏迷了过去,他好像看到了会场的大门被踹开,一个3米高的钢铁机甲进来了……
继续向下沉,李星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道又向下沉了多久,或许他已经到了地心,又或者他漂浮到了其他星系,总之他好像终于沉到了这片海的底部。然后,他恰到好处地沉入了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
“星?”那个熟悉的呼唤响起,李星转头看去,杨晶正侧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来陪我了?”杨晶伸手抚摸着李星的脸颊,眼中满含爱意,“这个棺材里真的好冷,我好寂寞。”
“我……对,我来陪你了。”李星的手也抚摸着女朋友冰凉的脸颊,“每一天我都在想你,好几次我都做梦你醒了过来。然后我们手牵着手,在天文台看星星。”
“看星星,嘻嘻,在这里也可以看呀。来,你躺好。”
杨晶和李星并排躺在水晶棺里,悬浮的棺盖从他们正上方缓缓飘了下来。棺盖内层,漫天星斗在耀眼地闪烁。
“原来从里面看是这样的。”李星感慨。
“你就陪着我永远在这里看星星好不好?”
“好。”
或许自己已经死了,或许这就是传说的死亡前的走马灯吧。不过能有最爱的人在梦里陪着自己,李星感到很满足。他静静地看着水晶棺的盖子缓缓落了下来,而自己即将在这坟茔里与爱人永眠。
但忽然,棺盖内表面的星辰开始跳跃起来,它们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光团。光团逐渐膨胀,逐渐明亮,逐渐占据了李星的全部视野。
“啊!”李星大叫一声,从休眠舱里坐了起来。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留下。
“你醒了?”一个冷漠的女声从耳畔传来,李星看过去,才发现徐楠正坐在旁边盯着眼前的屏幕。
“这是哪?”李星感到有些冷,他抱住胳膊,忽然发现自己是全身赤裸的。李星害羞地蜷缩在一起,但身旁的徐楠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我的实验室,你躺的装置叫休眠舱,给冬眠的人用的。”
“冬眠……冬眠!”李星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徐楠。
“徐院士,您是说您攻克了人体冬眠技术吗?”
“快了。”
李星一个翻滚跳出了休眠舱,幸好,他的短裤还留在身上。李星激动地走到徐楠旁边,双手颤抖着扳住徐楠的肩膀,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也就是说,像‘冰棺睡美人’那样的冬眠者,你可以让她苏醒了,对吗?”
徐楠被李星吵得不得不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她转过身子,平静地说:“她不行,别人可以。”
“为什么?”
“你坐,快点,坐下。我不喜欢仰视别人。对,就这样。”
徐楠看着坐好的李星,手中拿过了一小瓶蓝色液体:“你知道我的研究工作是什么吗?自从2022年之后,我接到了和你老师一样的任务,就是研究人体冬眠技术。”
“你的老师,就是周辉教授,他的研究路线是从药物出发,找到一种可以长时间麻醉人体,让人类机体可以长时间以很低的新陈代谢存活,只要浸泡在营养液中就可以休眠很长一段时间。不过从那天开会的情况来看,你们的进展并不顺利,对吧?”
李星点点头,那款药物的确夭折在了摇篮里。
徐楠继续说:“但我的研究是从另一个方向出发的,也就是不涉及神经系统,完全以一种新液体代替人体细胞的生存环境。这种液体可以让生物电信号彻底消失,就像一台电视机被关上了一样,等到醒来的时候,再有效地把这种液体排出去。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凝时剂。而你提到的那个被冷冻的女生我听说过,她的冷冻方法完全不同,这项冬眠技术对她没什么帮助。你问的问题就像明朝人万户看到火箭升空以后,很兴奋地跑过来问科学家怎么让他那把绑满了炸药的椅子也飞向宇宙一样。两个问题看似相同,其实底层逻辑大相径庭。”
李星看着徐楠手里的那瓶液体,感慨道:“这么说,您成功了,这种液体被成功地研发出来了。”
没想到,徐楠却摇头否认了李星的话:“你上下句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我没有成功,那天带过去的的确是凝时剂,但冬眠技术还不成熟。凝时剂的成功,离不开之后二十年无数科研人员的努力。”
听到这个数字,李星大吃一惊:”多少年?”
“哦,忘了和你说了,现在是2052年,我们已经冬眠了二十年了。”
四.2052年
从长时间的冬眠醒来后,李星的身体还有些不适应,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此时的北京城里,看着周围的景色就像一个原始人走进20世纪的纽约。
阳光下的大街上,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喜气洋洋。
北京的大部分标志性建筑依旧保留着,但民用设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电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轨的基站,基站之间用高强度纳米粗线连接,一辆辆空轨攀附在线上以每小时280公里的速度高速行驶着。
AR技术实现了彻底的进步,大街上的每个人不再用手机接收信息,只需要戴上一副智能眼睛,眼球捕捉技术就可以根据人的目光移动进行所有操作,全息图像还可以投映在身前一米的位置。
不过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城市里大大小小数不尽的机器人。有的是指挥交通的公务机器人,有的是作为外骨骼给老人使用的生活机器人,甚至一个看起来像是志愿者一样的机器人还走过来贴心地询问李星是否需要帮助。
“您好,我是摩尔,很高兴为您服务。”李星面前的机器人刻意做成了人体的结构,它的脸部是一个复古的电子屏,可以显示不同的表情符号。
“摩尔?”李星摇摇脑袋,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
哦,他想起来了,一天前,不对,是二十年前,世界神经科学大会上提到过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AI,就叫摩尔。
“你好,摩尔,你怎么变成一个机器人了,我记得你是一个很强的人工智能。”
面前的显示屏显示了一个表情,然后机器人回答道:“谢谢您的夸奖。准确来讲,目前所有智能机械设备都是我,每台机器人的行为逻辑都来自我的云端计算。”
话音落下,远处一个长得像小摩托一样送外卖的黄色机器人冲着李星“嘀嘀”了两声,那是摩尔对自己话语的证明。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现在成为了地球的大脑,是吧?”李星开了个玩笑。
“为人类服务是我的荣幸。”摩尔的电子屏显示出表情。
“摩尔,你知道冰棺睡美人现在在哪里吗?”
“我可以直接将您送到那里。”
接下来,李星总算明白了人类为什么会选择将全球的网络终端都连接到了摩尔:一辆像汽车形状的磁悬浮飞车滑行了过来,李星坐上去,汽车音响里传出的依旧是摩尔的声音。
也就是说,摩尔一直陪伴在李星身边,它记得刚刚李星说过什么话,它知道李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再往大了想,这里的所有交通车辆和空轨都是由摩尔控制,这几乎阻断了交通事故发生的可能性,因为摩尔不可能自己撞向自己。
李星向摩尔求证,摩尔也证实了李星的想法:近五年来全球城市的确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
经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之后,摩尔带着李星来到了国家科学院纪念中心,一个导航机器人早已在门口等待。不用想,它依旧是摩尔。
“跟我来。”
摩尔带着李星进入了纪念中心的五层,一路上,李星大概了解了这里是过往科学技术里程碑技术的纪念馆。李星仅仅看了几眼,就看到了第一台iphone4手机、克隆羊多莉的标本、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手稿等珍贵物品。
五层,在展厅内部的最深处还有一个两百平米的空间,杨晶就静静地躺在房间的中央。
“晶晶,我来了。”
26年过去了,杨晶依旧那么美丽恬静,仿佛那次在病房的告别仅仅发生在昨天。
“摩尔,她现在依旧解冻不了吗?”
“是的,在杨小姐冰冻10年后,我们用三束放大检测器对杨小姐进行了全面的扫描。结果显示,即使杨孟超先生通过一些个人的研究避免了冷冻对细胞的破坏,但如何完好地对杨小姐解冻,恐怕需要对全身每个细胞都进行定制化方案,而我们的医学技术还没有达到那个水平。”
“不过幸运的是,她在里面很安全,她总会有完好无损醒过来的一天,不是吗?”李星将脸贴在冬眠舱的表面,与杨晶的脸庞遥遥相对。
导航机器人走到李星身边,轻轻拉了拉李星的衣角:“抱歉,李星先生,当年在世界学术交流中心遇袭的幸存者已全部醒来,您是否要回去见一见?有人想和您们谈谈。”
“好。”
摩尔带着李星重新回到了中科院,在一个会客厅里,张悦、徐楠和王维平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李星的眼中。
“曾警官?”
曾伟冲李星点点头,笑着走过去和李星拥抱了一下。
刚才李星见到的都是徐楠、杨晶这些没有变化的人,又或者是摩尔这样的机器人。此时见到曾伟,李星才真切感受到20年已经过去了。曾伟原先略有胡渣的下巴,如今已经留起了大片络腮胡子,眼角也攒起了深深的皱纹。
“请坐吧,各位。我知道在座大家对我不太熟悉,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曾伟,现在是全球联合反恐局的地区干员。”
曾伟举起一个黑本子亮了亮,上面清晰可见联合国的徽章。
“20年前,各位都遭到了一个名叫异生教的恐怖组织的袭击。在当年那场袭击里,你们是唯有的完好无损活下来的人,其他幸存者都或多或少损伤了大脑。
也就是在那三天,全球各地的科学会议遭到了丧心病狂的恐怖袭击。被袭击的学者,主要来自生物学科、医学学科、文科类学科、艺术类学科等领域。”
“也就是他们宣称的唯有星际航行和数字生命方向值得投入。”王维平撇撇嘴。
“是的,异生教是这么想的。后来我们出动全球警力对这个神秘的教会进行调查和打击,终于扫清了他们全部的窝点。据调查,这个宗教是西方宗教的一个分支,成员全部是狂热的末日论者,他们坚信太阳伴星假说,并对末日的到来笃信不疑。
在异生教被曝光和审判了之后,暗星的问题让全社会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任何恐惧暗星会造成灭世后果的人,都会被怀疑是异生教同党。谁都不想和这个三天内杀了五万多名科研人员的邪教产生联系。”
“那他们的理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呢?”李星将身体前倾,关心地问。
“暗星的确会造成小天体撞击地球的概率增加,但从世界天文学这二十年的研究来看。目前我们还不太需要担心。这些年世界对宇宙太空的探索也没停止,这点我们可以放心,起码我们这代人不会有麻烦。”
曾伟站起身,手中拿着四个本子,礼貌地交给了在场四个人。
“你们手里的本子记录了这二十年来有关于你们社会关系和工作关系的变动,你们现在可以看一下,有什么问题我和摩尔会给你们解答。”
李星拿着本子,感到手感很好,封面的质感像是北方的橡树皮。
但还没等几人开始看,王维平就懊丧地喊叫起来:“他们竟然把我们系给撤了!连大学牌子都给摘了。”
“额,学术上的事情,”曾伟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机器人,“和学术机构改革有关对吧?”
摩尔回答:“是的,异生教袭击后,全球各学科科研人才减员严重。其中,保存最完好的几个工科领域,例如计算机和航天等进步迅速,AI和机器人迅速进入到社会日常运行之中。从此以后学科配置极速向有限的几个方向倾斜。”
“也就是说异生教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他们的目的,好消息是以我的水平我应该能继续回去当教授,毕竟学科这二十年没什么发展嘛。”王维平叹了口气,继续看下去。
李星翻了翻自己的资料。
李星的父亲和母亲在得知儿子遭遇意外成为“植物人”之后,分别于2041年和2043年相继离世。李星妈妈的理发店由政府代为拍卖,李星家的房子后来赶上了城市机械化的拆迁,政府也以购买的方式将钱打入了李星的账户。李星的父母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个价值不菲的账户。
李星的余光瞥到张悦,忽然想起来那个五一假期的晚上,张悦还问他为什么不回去陪陪家人。当时李星只想着多把实验往前推一推,那个和大学同一个城市的家不是想回就能回吗?没想到现在,他再也回不去了。
李星继续向下看,龙眠大学也在学术结构改革中撤销了。他从小玩到大认识的那些朋友,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家庭美满,当然,也有的人生活不如意或是已经离开了人间。
可悲的是无论如何,李星和他们再也不在生活的同一轨道上了,他已经与过去的自己完全绝缘。
翻到最后一页,李星的眉头皱了起来。
杨孟超,李星家之前的至交,如今仍然在南京监狱中服刑。
曾伟看见李星的表情,已经知道李星心中想的是什么。
“想去见见他吗?”曾伟问,“他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人了。”
拒绝的话语涌到嘴边,吐出来的,是一个轻轻的“嗯“。
秋天的南京有一种贵气的美,它就像大户人家祖母的首饰盒,即使岁月雕琢,也难掩当年的艳美与华贵。
汽车机器人载着李星和曾伟驶过栽满梧桐的街道,五角形的金黄色叶子随风飘落。这时李星才发现,曾伟还戴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宽檐帽子。
“曾警官,其实你患有星空恐惧症,对吗?“
卖芋苗的老人推着三轮车蹒跚走过,玻璃外面还残留着半张支付宝的二维码,但脸上却怡然自得。毕竟在机器人大行其道的现在,工作是一种爱好。曾伟面含微笑地看着那个老人走过,感慨道:“这辈子过得真快呀。啊,你说星空恐惧症?是的,我有。“
“我以为您是个很勇敢的人。“李星嘟囔道。
“勇敢?我曾见过脚崴了就疼得哭出来的警察扑住手雷英勇就义,也见过怕虫子的女医生开膛破肚地给人做手术。李星,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勇敢,就是勇敢面对死亡这个永恒结局。“
说罢,曾伟调转车头买了三份芋苗,把其中两份交到了李星手中。
曾伟和李星很快就来到了南京监狱,曾伟和监狱管理人员核对了一下手续后,李星就被安排到了一间会客室里。
这间会客室很空,墙面被涂成了白色,连唯一的放在中间的塑料桌椅也是白色的。
李星等了十分钟,就在他以为杨孟超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能来的时候,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慢慢传来。不一会儿,会客室对面的门打开了。
见到杨孟超的第一眼,李星非常惊讶:曾经玉树临风的临床医生,如今成了一个佝偻的光头小老头,现在的他可能还没有杨晶高,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杨孟超见到李星后露出了笑容,他的一副牙齿倒是保养的还行。之后,杨孟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坐到了李星对面,将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到桌面上,浑浊的眼神中依稀恢复了些当年的神采。
“小星,好久不见啊。“
的确是好久不见,自从杨晶冬眠以来,李星一次也没来看过杨孟超,即使龙眠大学离这里不远。
李星冷漠地说:“其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杨晶现在很好,她将来一定会健康地醒来。作为她的父亲,你有这个知情权。“
“我知道,我知道,“杨孟超喃喃地说,”他们每次来看我的时候,会和我聊这些。“
“没想到你做出那种事以后还会有人来看你,谁?也只有你救过的病人吧。“
“你父母。“
听到自己的爸妈,李星的神色终于不再平静,他愤怒地盯着杨孟超:“别提我爸妈!他们分得清是非,不会来拜访你。“
“小星,假如有一天你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理解那种感情了。过往的恩怨已经不再重要,找一个熟悉自己孩子的人,每周一起吃点东西,回忆过往的美好时光,就是人生最后的乐趣了。“
“你现在还年轻,体会不了老人的心态。在迈向死亡的道路上,是非远没有陪伴重要。“
李星抿住嘴,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当年如果自己不填报那个专业,如果自己选择了一条正常的事业有成、结婚生子的人生道路,自己和家人的人生会不会更美满一些?
而现实是,李星的父母,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的孩子报考了一个录取线低得多的专业,大学四年很少回家,在即将读研究生的时候遭遇了恐怖袭击,并且直到他们去世都没有醒来。
或许陪伴他们走完最后一段人生旅程的杨孟超,真的替自己尽到了一些责任。
“小星,说说你以后的打算吧,杨叔下去以后,也好转达给他们。“
在这个秋日的下午,恍惚间李星又回到了和杨孟超谈高考志愿的时候,向他阐述自己的规划。
“……我的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来之前我和中科院申请过长时间冬眠,但他们告诉我,即使现在物质条件提升了很多,但长时间的冬眠依然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而我的积蓄支撑不了我这么做。
好在我认识的一个王教授依然保持着他的职称,科技部允许他在中科院继续脑科学的研究。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我会成为他的研究生,估计接下来几年,我要在北京学习和生活了吧。“
“好啊,好啊,“杨孟超连连点头,”修身立业,再找个好姑娘,生孩子,度过美满的一生。你父母知道了,也可以安息了。“
“但如果将来我的存款达到了的话……“
“不要再想着晶晶了!“杨孟超重重敲了一下桌面,手铐和桌面碰撞的巨大响声惊动了狱警。
“杨孟超,老实点!“
杨孟超盯着李星的脸,叹了口气,说道:“那年我冻住的是晶晶,不是你。小星,不要让你的生命再被另一股引力拉扯了,回到它原来的轨道吧。“
说完,杨孟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狱警的搀扶下向着他来时的门口走去。
李星沉默着站起身,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杨孟超喊:“小星!“
李星转过头去,杨孟超用枯槁的手指在左眼附近比成了一个相机的形状。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如当年在天文台照下杨晶和李星第一张照片时那样。
“咔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