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传奇·夜谭随录(三十七)
109,秀姑

太原布商田疄,容貌秀美,善于吟诗。自小父母双亡,兄弟也都去世,只剩下孤身一人。二十岁了仍然孤单一人,落魄潦倒,亲戚们大多看不起他。他觉得在家乡不顺心,就卖光了田地房屋,共得一百两银子,进京做生意。半年下来,本利几乎相等,就想回家娶妻。携带行装赶着毛驴,将出广宁门,正经过菜市口时,恰遇秋天处决犯人,在菜市口设刑场,阻住道口无法前进。田疄本就年轻爱凑热闹,就挤在人丛中伸长头颈踮起脚看杀人。过了好久,觉得腰间忽然变轻,用手一摸,缠在腰里的银子全丢了,原来已被扒手偷去。他一下子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幸好还剩下一条驴,牵入市场,并鞍辔一起卖了五两银子。于是回家娶妻的念头一下子打消。他独自坐在客栈里,翻来覆去没办法。忽然想起他的姑妈嫁到卫辉,何不前去投靠?于是就背起包袱上路了。

将到顺德,天已黄昏。四面环顾,空旷的原野上一个人也没有。一正想赶路前进,看见林中灯光闪闪烁烁,从北向南而来,心里才稍稍安定,急忙快步向灯光赶去。近前一看,是一个年幼的小丫环,手提一盏白色的葵花灯,引着一个女郎。那女郎穿着绿衣红裙,是个十八九岁的绝色美女。田疄紧跟着她俩走,相距只有一二尺路。少女回头看到他,催促丫环快走,田疄也不落后一步。少女边走边回头,好像又慌张又害怕。随行了一里多地,少女擦着汗喘着气,停下脚步对婢女说:“先停停,让那个脚快的人先走。没事老跟着,成什么样子?”那声音好像微风吹响箫管一般,婉转清脆。田疄听了,魂不守舍。他向前走到路侧,作了个揖说:“小人迷了路,不知向何处去,打算跟着姑娘借住一夜,未知肯借我一席之地吗?”少女用袖子遮住脸,侧过身去轻轻笑起来,对丫环小声说:“有这样莽撞的人!”婢女也吃吃地笑个不停。好久,少女才忍住笑回答道:“家里有母亲作主,我百事不问。暂且到我家去,试着替你禀告母亲,去留听母亲作决定吧,田疄答应了,就又跟着她们一起走。
走了又有一里多,才到她家。只见门庭整洁,是个富家模样。婢女敲门,一个老妇人出来开门,唠叨着埋怨少女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晚。少女说:“被阿婻缠住了,不让我脱身。如不是丫头假托娘的意思,差点不能回来。路上又遇到一个迷路人,再三要求借宿,说个不停。不晓得今天出门,冲了什么凶神,叫人烦恼了一整天。”老妇人道:“什么样的迷路人,擅敢向人女儿家借宿?假若遇着老妇我,定当打掉他两个卵蛋,问他还敢如此轻佻对人吗!”少女咬着袖子直笑,回头看着田疄说:“听到没有?和你想的不一样,不如趁早往别处去,不要被我母亲臭骂一顿。”田疄犹豫着想离开。老妇人叫住了他,举起蜡烛仔细照着看道:“山西人脖子细,牙齿黄,这是水土造成的。我看小伙子脸白发浓,脚大腿长,很像山西人。小伙子莫非是山西人?”田疄说:“是的。”老妇人说:“那么是同乡了。在我这小屋里给你安排张床又有何难,暂时委屈一夜,怎好拒绝你呢?”连忙引进屋,摆酒款待。
老妇人问他:“你姓什么?”田疄回答说:“姓田。”老妇人说:“老妇娘家也姓田。你也是太原籍吗?”田疄说:“是的。”又问:“太原十八都姓田的布商是你一族的吗?”田疄欠身说:“这是小人的祖父。”老妇人惊讶道:“他是老妇的父亲。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回答道:“终亩。”老妇人大惊,起身握住田疄的手,仔细看他的脸,说:“你真是田十二的儿子吗?老妇人离家时,十二弟才十三岁,还未提亲。音讯阻断,已将近四十年了。想不到侄儿已如此大了。老妇是你父亲的同胞姐妹,你的姑姑呀。你虽然是后来生的。难道没听说你有个三姑妈,嫁给卫辉杨家做媳妇的吗?”田疄听到此话,不禁悲喜交集,上前跪拜在老妇人膝下道:“侄儿本来是要去卫辉投奔姑妈的,不想在这里巧遇。”老妇人拉他起来,边流泪边说:“老妇移居这里已十二年了。不是老天赐缘,怎能相遇得这样巧?你父母都安好吗?”田疄也流泪道:“侄儿七八岁时,父母都已去世了。两个哥哥也在一年中间相继病故。家景败落,只剩下侄儿独自一人至今。”老妇人长叹感伤了好久,又问:“孩儿今年几岁了?”田答道:“二十岁。”老妇人对少女说:“这是你表兄了。”少女于是对田行礼,田疄也回了礼。老妇人道:“姑妈没有儿子,只生了你妹妹一个,取名秀姑。娇宠惯了,什么事都不关心。年纪十八了还如此娇憨顽皮。你姑夫死后,家中再没有男子。幸亏侄儿来,足可为我支撑门庭了。留心为你妹妹找上一个好人家,那么我的心事也就算完成了。”田疄说:“表妹如此美丽聪明,不愁不嫁个世家大族。”言罢,把眼睛瞟着少女,少女羞红了两颊,默默地低头玩弄自己的衣带。老妇人道:“侄儿娶亲了吗?”田疄答道:“还未定亲。”老妇人道:“有姑妈在,侄儿不必担心没有好媳妇。侄儿原先作什么生意?”田疄说:“原先在京城做小买卖,赚了一笔钱,不想被人偷了,如今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心想姑妈是骨肉至亲,必定不把侄儿当外人,因此不远千里来投奔。”老妇人叹息道:“我们家世代经商,从来没有坐吃山空的。到侄儿这一代不幸遭此横祸,致使先人的家业中断,很愧对祖宗。过几天我会凑些积蓄,侄儿仍做布商,胜似游手好闲过日子。侄儿好好想想,谅来不会认为老妇的话是不着边际的瞎说吧。”田疄恭敬地答应了。
到三更天,田疄辞谢说不能再喝酒了,姑妈才叫婢女收拾器具,就在厅堂的东厢房下榻。侍候田疄的,就是先前提灯的婢女,年纪大约十六七岁,十分聪明调皮。问她名字,说:“我叫秋罗。”田疄便称呼她为秋姐。于是问她道:“先前在路上提灯的,不就是你吗?”秋罗说:“是的。”又问:“当时要到哪里去,深夜还要冒风露赶路?”秋罗说:“亲戚往来罢了,郎君何必知道呢。”过了一会儿,她给铺设了被褥,放下窗帘,剪亮蜡灯,做事很勤快。又过了好久,还靠在茶几上不离开。田疄说:“秋姐辛苦了,这里没事,你可以进里屋去了。”秋罗说:“上房还有春罗姐,我奉了主母命,专门侍候东厢房。”田疄说:“虽然这样,但夜已深了,我也想睡了,秋姐也该稍稍休息。”秋罗才含笑抬步,正要挑门帘,又停步回头说:“假如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说罢,再看了他一眼才离去,那样子好像很喜欢很留恋他,田疄心里不觉为之摇荡。
第二天,老妇人把钥匙交给田疄,说道:“老妇还有未了结的事,早就想到彰德去。恐怕离开后,一家全是纤弱女子,受人欺辱,所以迟迟拖到如今。如今我可以离开了,侄儿诸事都可担当,不用我多嘱咐了。只要耐心等半个多月,老妇就可回来。”田疄说:“姑妈年纪大了,彰德路远,恐怕一个人去不容易。”老妇人说:“侄儿不要为老妇担心,快去多准备些干粮,我明天早上出发。”田疄用眼睛看着表妹,少女虽不开口,但脸色很安然。心想姑妈离开后,可以逐渐相互接触了,就也不再劝阻。
第二天早晨,老妇人驾车上路,只有一个仆妇跟从。少女送母亲离开,叫春罗、秋罗赶快关门。对田疄说:“娘去了远地,家中更没大人了。内堂之内,由我主管;内堂之外,表兄当家。希望表兄不能不谨慎,辜负了老人的嘱托。”田疄道:“只怕偷香的韩寿【韩寿偷香,比喻男女私通 】在内室,自己防备不严啊。”少女假装没听见,收了笑容进了内屋。田疄知道她可以打动,等回房后,神魂都出了窍。正遐想间,恰巧秋罗送茶来到。田疄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绉纱红手帕送给她。秋罗推辞不要,田疄抓住她的手臂硬塞进她的衣袖里。秋罗笑道:“郎君不要恶作剧,强用贿赂来收买人。用一只猪蹄做供品就想祈求十分好收成,用蚯蚓就想钓巨鳌,为什么拿出的东西这么少,却想得到更多?”田疄笑道:“东西虽小,情意却很厚。你不是不懂风情的,为什么故意装胡涂,叫人不安。”说着,突然抱住秋罗。秋罗轻声呻吟,做出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说:“从没见这样‘柔弱’的郎君,腼腆得如同女孩,为何做事却如此鲁莽霸道。”田疄道:“霸道是以力服人,你可以投降了。”就把秋罗按在床上戏弄。秋罗本在含苞欲放的年龄,和田疄根本对不上劲。田疄还未尽兴,忽见一人挑门帘进来。惊慌中一看,是春罗。春罗站在门槛外,点着头斜眼看他,又笑着转向秋罗,用手指刮着脸颊,嘴里还唧唧地作出羞人的样子。田疄又羞又悔,无地自容。好一会儿,春罗才进房,笑道:“秋妹子,小姐叫你呢。”秋罗慢慢理好衣衫头发,和春罗一起去了。田疄傻坐着,不敢出声,只是侧耳听着动静。
过了一顿饭工夫,田疄听到脚步声,不觉心头如小鹿乱撞,人走进来,一看却是秋罗。秋罗故意做出生气样子道:“差点害死人了!我外了,你岂能安心独自活下去?”看你此刻吓得面白如纸,两眼如斗败的公鸡。霸道之人,应该是勇气冲天,恐怕不是这样的吧。”田疄说:“不要再嘲笑我了,请问春罗泄露消息了吗?”秋罗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扔在桌上说:“若是不泄漏,这东西为何会来?快看,小姐等你回话呢。”田疄不知是什么东西,心里很慌,手颤颤地拆开一看,是一幅锦笺。上面写着几行小楷,字体秀媚,像是娟秀工整的“美人簪花体”。一读,是一首绝句:“
春云一朵趁风来,有意无心罨碧苔。
既有闲情能作雨,如何舒卷上阳台。”
田疄再三玩味诗意,知道小姐对他有爱慕之意,惊喜若狂。对秋罗说严这确是小姐写给我看的吗?”秋罗说:“话越说越奇了。不是小姐谁能作这诗?”田疄道:“那请你稍等,我带上我的和诗去。”就吮笔磨墨,搜尽枯肠,勉力成了一首。以原韵和道:“
春云一朵趁风来,故意氤氲罨碧苔。
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间打点上阳台。”
田疄把诗交给秋罗,并以实情相告,恳求秋罗从中帮助,定有厚报。秋罗说:“你自己一贫如洗,身上的布衫黑得像皂罗袍,尚且不能换一件,还妄说报答人。事到紧急关头,不过仗着胯下的东西,对人做丑态罢了。”田疄正想调戏秋罗,秋罗已笑着脱身离开。离开后就没再来,茶饭也不送来了。于是田疄怀疑之心又生,坐立不安。渐渐到了初更时分,秋罗才来,仍然送来一张诗笺。田疄点烛展开一读,还是一首步原韵的诗,写道:“
坐待秋风出岫来,东墙月已上莓苔,
娘家兄妹休回避,例有温峤玉镜台。”
秋罗又告诉田疄说:“小姐致意郎君,可以即刻进去了。”田疄大喜过望,洗澡刷牙,好好整理了一番,随秋罗入内。才进院门,就看见少女倚栏等待,于是上前握住秀姑玉手,十分欣喜。摆下酒席,二人面对面喝酒,各自诉说倾心爱慕的情怀。从此田疄便留住在闺房中寸步不离。少女生性好动,喜欢吟诗,而吟的诗又多属幽怨一类的。田疄劝她要有所节制,怕怨诗会招来不吉利的事。少女虽然认为他说得很对,但仍不住地吟咏。
一天晚上,二人正对坐着谈笑,忽听得春罗高声在窗外说:“主母回来了。”两人惊呆了,还没下床,老妇人已进了房。一见这情况,很生气,说:“男女授受不亲,怎能促膝而坐?”田疄非常害怕,跪在地上,甘愿受责。老妇人瞪眼看着女儿,少女泪流两颊,羞愧但并不害怕。老妇人冷笑着说:“留亲戚住宿,竟成了请小偷进门。我因为你是自己家里的侄子,且看起来是忠厚老实,并非轻佻浮薄的人,所以才放心地托付家事,毫不疑心地出门去。想不到骨肉至亲,才半月之久,为什么这样任性胡闹,像禽兽般做出这等丑事来?如今被称为少年老成的人,还可以让人相信吗?只是事情已经大错,就是吃了你的肉也没有用。如今我和你约定,领取我的本钱二千两,到山东去贩卖货物。你应该像你的父亲、大伯那样有志气,不要坐享安乐。假如能获得三倍利润,就可把秀姑嫁给你做妻子。否则,就不用来见我了。”田疄连叩响头,额头都起了疙瘩。

过了几天,姑母拿出一只金斗,一只玉瓶,交给田疄说:“把这些拿去卖了,好价钱可以卖得二千两银子。明天该离开了,途中假如遇见相识的人,只说是祖上留下的,不要吐露实情。”田疄连声答应。回房整理行装,而心头对少女的深深思恋,就像黄连一样苦。夜晚二更天,秋罗引少女偷偷出了内宅,二人互相拥抱着抽泣流泪。秋罗在旁边也抽泣,更添二人的悲哀。少女脱下臂上的紫金镯赠给他,又用诗来送别:“
愁对空庭月影斜,涔涔别泪恨无涯。
他时相访应如梦,认取棠梨一树花。”
田疄卷好诗稿,藏在怀里,回贈给她一枚白玉指环,并且和其韵作了一诗,同她告别:“
话别匆匆月已斜,无端分手向天涯。
痴情不比浮梁客,珍重东风撼落花。”
少女见诗,泪下如雨。还没来得及再说话,春罗慌张地来报告说:“主母已经起身梳洗,将要送田郎上路。”少女悲伤不能自制,行礼送别道:“走吧,要努力!平时你要多吃一点,自己保重自己。假如富贵了,不要忘记我。”说完,痛哭起来。两个婢女扶着少女离去。鸡叫了两遍,老妇人出来,在厅堂上饯行,告诫田疄说:“姑妈以后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有这一个女儿。你既然已经玷污了她,按理她也不能另外嫁人了,你努力去做吧。俗语说‘三个蛋出两只鸡’。你兄弟四个,只有你在了,谁道还能再孵蛋吗?举目无亲,如今已把所有家产全交给你了,一来免得盗贼动坏念头,二来能让你继承祖辈的事业。他日回来,假如忘记此地,只要在附近村子问一下卫辉杨家的宅第,应该没有不知道的。”田疄小心地记下了,勉强喝了几杯酒,便再三跪拜流泪告别。老妇人也掩面呜呜哭泣。少女隐身在屏风后,对着田疄默默流泪。田疄也不敢再请求与少女相见,背起包袱出门,心里恍恍惚惚,不知该往哪里去,一步一回头。大约走了半里路,只见残淡的月光如雾一般朦胧,高高的树影像小山,野草迷离如烟,姑妈家的门庭已再也见不到了。
田疄一路来到齐鲁地界,卖掉了金斗玉瓶,置办货物做起生意来。从夏到秋,获利达三倍之多。他暗喜有成绩可向姑母复命,与表妹好合之期可待。就把他的资产全部换成黄金,轻装骑了一头健驴,星夜赶回。等到了旧处,只见草木茂盛,风景依稀相识。但是宅第门庭再也找不到了。回忆姑妈临别嘱咐的话,急忙去村里询问。都说:“这里只有卫辉杨家坟,埋葬已经二十多年了,没听说有卫辉杨家宅第。”田疄非常惊讶,重新到那地方,果然有两个坟坟前各树了一块石碑,一半已没在土中,拂落泥土擦干净一读,一块题“河南卫辉府杨门田氏之墓”,一块题“卫辉府杨氏女秀姑之墓”。墓园有棠梨树,花已半谢。树后数步,又有小坟四五个,知道是秋罗等人埋葬的地方。田疄痴痴地站了好久,槌着胸大哭。才知道遇见的就是自己的姑妈和表妹的鬼魂。他不肯辜负姑妈之恩、表妹之情,就租屋住在村中,招集了百余工人,营造墓道,种植松柏,筑起墓园围墙。又想象当时的模样,照样建了一处宅第。买了童仆婢女,就居住在那里,做墓的主祭人。他终身不娶,只纳了一个小妾生了儿子,来继承田氏后嗣。每逢节日,一定要丰厚地祭奠并痛哭一番。
恩茂先家有数顷田,隶属顺德,不时前去收租,曾与田疄交往。看他确实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少年,一个隐居的君子。茂先住在他们家,故也得凭吊少女的坟。他们唱和的诗作,都抄录下来给亲近的人看,我因此也能看到。茂先有诗赠田疄,十分温柔敦厚,深得诗人的意趣。全收在他自己的诗稿中,这里就不记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