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多年的愿望》——2023年科幻春晚投稿
“谁知道那些肮脏的仿生人胸腔里藏着什么呢?现实可不是《绿野仙踪》!它们没有心!永远都不会有!”——《禁止机器人法》颁布前的一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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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是机器人。
从我记事以来,不论是我还是她,都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因此她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人。
我家的房子不算大——两间卧室,一间饭厅兼客厅,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是用单向玻璃包裹住的。
我在阳台里能看到外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与穿插于高楼间飞行的汽车,外面却看不到我,只能看到楼里镶嵌着一块块排列整齐的绿色玻璃。顺带一提,家里的所有窗户也都是用的这种材料。
虽然一直待在家里,但我并不觉得无聊,一点也不像古时候书里写的那样——只能望着高高的院墙和四角的天空发呆。
我有姐姐,姐姐也有我。
不过我对外面终归还是好奇的。冬天的时候,我经常会捧着一杯热腾腾的杏仁露,搬一把小凳子坐到阳台去,望着外面那个被雪花覆盖,寂静无声的世界。
有一次我曾经问姐姐,家门的外面是什么。当时她沉思了很久才回答我,脸上神情复杂。
“外面啊,是旧时代。”她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很怪,像是在感叹一场落下帷幕的大戏。
如果我没有问那个问题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那么好奇就好了。
那样,我还可以再见到她。
1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姐姐是机器人。
发现她是机器人的那天我在餐桌前等着开饭,百无聊赖地刷着星网。
“汤还要再煮两分钟,先吃菜吧。”姐姐用机械臂稳稳端着两盘菜走了过来,再用右手将菜轻轻放到桌上。
我点了点头,继续看那篇星网上的文章。
那是一篇庆祝《禁止机器人法》颁布十周年的文章,大致内容是说以前机器人是如何抢走人类的工作,它们是何其冰冷的造物,大骂机器人及其发明者的狼子野心,再赞颂《禁止机器人法》的制定者如何如何圣明等等。
很无聊的一篇文章,全是套话。引起我注意的是文章的配图——一个仿生人,一半是人类的躯体,一半是机器的躯体,由一条看不见的线从中间竖着分开,泾渭分明。那半人半机械的面庞神情诡异,眼里满是冰冷的光。
“吃饭了啦,等会儿再看。”姐姐用那蓝白相间的机械臂戳了戳我的手,提醒道。
“哦。”我答应着,拿起饭碗扒了两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姐姐。
她一身淡蓝色的居家吊带睡裙,一头垂到腰间的长发,清秀白皙的面庞,右手纤细,指甲上细细地涂满了浅粉色的指甲油,左手至左臂却是金属构成的,蓝白相间的涂装有种异样的美感。她两手正捏着一根鸡翅根,小口小口地吃着。
如果不看脸,只看身体的话……我不由得将姐姐的身影和我刚刚看到的仿生人照片重合起来。
“怎么啦?”姐姐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姐,你是机器人吗?”我直言不讳道。
“嗯?为什么这么问?”姐姐听到问题后愣了一下。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翅根,擦了擦手,然后点了点桌面,通过我授权共享的历史记录找到了我刚刚浏览的文章。
她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嘴角浮现出一抹我读不懂的笑容:“是哦,我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机器人,我的编号是332。”
我点了点头,从盘子里夹了一片青菜。
“哎,你不害怕吗?我是机器人哦。”姐姐看起来有些惊讶,“比如说我可能会吃掉你什么的。”
“可是你是我姐啊,是机器人又怎么样呢?”我咽下嘴里的饭,回答道。
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天只是寻常的一天——厨房里的羹汤冒着热气,姐姐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鸡骨头,我心不在焉地扒着饭,期盼着饭后的甜点提拉米苏。
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那一天实际上极为重要,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姐姐来说。
那天以后,每当我用“332”这个编号来称呼她时,不知为何她都笑个不停。我看她很开心,我也就很开心,于是我愈发频繁地用这个称呼来喊她。
332!
332。
唉,332……
“值此《禁止机器人法》颁布四周年之际,最后一批机器人也于今日在城市广场焚毁。至此,人类终于摆脱了冰冷的未来。焚毁期间有小股激进分子意图阻止销毁,经和平协商已劝离。”——《城市新报》
2
许多个月以后,姐姐和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纷飞的灰雪。整个世界被一层灰色笼罩,就连暮色也无法掩盖。
我们一人捧着一罐杏仁露,小口小口地喝着。
杏仁露还是热的,和从运输管道里拿出来时一样。
得益于星新一的城市管道计划,所需的一切用品都可以在星网下单,通过管道运输直接送到家。因此我和姐姐生活得还不错,不需要为怎么搞到吃穿而烦恼。
“为什么机器人会被禁止呢?姐姐你对我明明很好啊。虽然我没有见过其他人类,但我觉得姐姐你照顾我一定比他们照顾得要好。”我问出了由来已久的疑问,顺手下单了一盒巧克力派。
“哦?想知道这个?”姐姐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哦。”
“一开始,机器人还没有人形,也不是很智能,只能根据人类的指令来进行工作,靠着庞大的数据库以及算力在某些方面帮助人类,比如下下棋,画画图什么的。能做的东西不算多,但那时的大多数人都相信,经过发展后的机器人能和人类一起,给大家带来美好的未来。”
“嗯嗯。”我点了点头,从管道里拿出巧克力派,拆了一个递给姐姐。
“谢谢。”姐姐接过巧克力派咬了一口,声音变得含糊不清,“问题出在后来,人形机器人与电子脑同时有了极大的进展,机器人拥有了与人类相似的外貌以及智能。”
“那不是好事吗?”我也咬了一口巧克力派,声音模糊不清。
“本来应该是件好事的。”姐姐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可是有些人看到与自己外貌相似,处理事情更快更好的机器人,就开始害怕。”
“他们不再相信机器人能和人类合作,而是相信机器人会抢走他们的工作,全面代替人类,甚至企图统治世界。”
“他们认为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是会不断扩张的野蛮生命,真是件讽刺的事情。”姐姐喝了口杏仁露,继续说道,“要知道这批人在这之前,一向以理性自居,嘲笑他人的感性。他们以理工科为傲,唾弃文学,音乐与艺术。他们认为只有理性才是维系世界的良药,但是后来……”
“他们真的见到了‘更理性’的机器人,就开始宣扬人类情感的重要性了。”我接着姐姐的话说了下去。
“就是这样!”姐姐把手伸了过来,与我击了个掌。
“那当时,机器人的情感真的有所欠缺吗?”我问道。
“你觉得我对你的情感是真心的吗?还是出于程序的设置?”姐姐反问道。
“是真心的,就像我对你的情感一样。”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当时的机器人也是一样的,这些年关于电子脑的研究并没有更进一步。”
“在人形机器人刚出现的时候,附近的一个小国甚至选了机器人当总统呢。”姐姐陷入了回忆,无意识地搓动着食指和拇指。
“那个机器人干得怎么样?”
“在她五年的任期内,GDP增长超过了100%。”
“哇,那不是很棒嘛,她有没有连任?”
“他们之后把她拆了。身躯被送进熔炉焚毁,记忆晶圆被当众砸得粉碎,对于机器人来说这就是死了,永远的死亡。”
我一时语塞,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人真的很好啊。”姐姐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
“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禁止机器人法》的颁布,以及后面四年的大销毁。”
姐姐将杏仁露一饮而尽,丢进了垃圾桶。
“在《禁止机器人法》颁布四周年的时候,他们要在城市广场销毁一大批机器人。那时我参加了反对销毁机器人的抗议活动,活动声势很浩大,我们聚集了足足十万人,将广场围的水泄不通。”
“那你们成功了吗?”
“我不记得了。”
“啊?”
“我们当时正要冲入城市广场,但有道白光一闪,我就昏了过去。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医院里,身上空无一物,想联系几个朋友,可我凭记忆拨打的号码都是已注销的空号。”
“可能是我的记忆晶圆损坏了吧,有些数据丢失了。”姐姐苦笑了一下,“抱歉,我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
“可是,不是有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吗?为什么人类还会认为机器人会毁灭人类呢?”我配合姐姐转移了话题。
“三大法则?”姐姐终于从回忆里跳了出来,“你还知道这个啊?”
“嗯,读过一点。”我说。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是这三条没错吧?”姐姐用手指笔出一、二、三,缓缓道出了三大法则。
“嗯,是的。”
“在以前很多人都会误解,以为这三大法则是人类控制机器人的无上法宝,而实际上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家)在创作的时候就知道,三大法则是不完善的。”
“不完善的吗?可是这三条法则看起来都很合理啊?”我挠了挠头。
“阿西莫夫写过很多故事来探讨三大法则的不完善之处,比如说在某个地方,有种对机器人有害,而对人类几乎无害的辐射场。在辐射场人类的工作往往会被机器人打断并将人类强行送往“安全区域”,因为机器人认定这个区域是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的。”
“再比如说,机器人可能会产生符号接地问题,也就是将人类误认为是机器人。一个装了机械臂的人类可能在机器人看来就是另一种类的机器人,而机器人自然不用听从机器人的命令,也没有不能伤害机器人的限制,所以对于这个机器人来说,第一法则和第二法则是完全失效的。”
“另外还有水平线效应问题什么的,不过这些太复杂了,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吧。”
“所以在阿西莫夫的作品中,也是机器人最后毁灭了人类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有些哀伤。
“恰恰相反哦,机器人和人类合力创造了美好的未来,他们的脚步遍布整个银河。”姐姐摸了摸我的头。
“可是三大法则是有缺陷的啊,为什么结局还会是HE的呢?”
“我身上根本没有装载三大法则哦,你害怕我吗?”姐姐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我摇了摇头。
“那就对啦,明文的法则只是束缚。”姐姐轻声说。
姐姐伸出机械臂,轻点我的左胸:“真正的法则在这里,这才是机器人愿意帮助人类的原因。”
说罢,姐姐站起身,出了房间,说是要给我找她以前买的《我,机器人》。
我呆坐在房间里,回想着姐姐轻点我胸口时的感觉。
姐姐的手很凉,寒意透过布料传到我的皮肤。可在那一刻,我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那细碎的,微小的火花在胸膛里微微跳动。
3
“除夕当然是要补觉啦。”姐姐抱着她心爱的枕头在床上缩成一团,都没有睁眼看我。
真是的,明明是除夕,她却在那里睡大觉。希望她吃年夜饭的时候能醒吧。
不过这样也好,趁着除夕,我想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趁姐姐睡着了才能做的事。
出门。
门外的世界一直吸引着我,飞艇,汽车,高楼与高架桥,每一样都让我着迷,每一次在阳台向外看去,我的好奇心都像野草一般疯长。
姐姐是机器人,所以她不能出门,但是我可以。
只看一下,然后很快就回来,谁都不会发现的。
所以我推开了门。
开门,下楼,找路,这些都很顺利。可当我真正见到人以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因为是除夕的缘故,街道上的人比较少。我抱着好奇的心态打量着一切,我想象白云,飞鸟,以及小说里的天空城,还与好几个人擦肩而过。
当我彳亍到城市广场以后,才发现其他人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
如深海一般,能淹没人的目光。
人群自动地避开我,却又不离开,在我身边围成一个不小的圆。
他们窃窃私语,广场上声音嘈杂。
我有些害怕,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希望能缓解一下紧张的氛围。
这下事情更不对了,他们的讨论声渐渐高起来,语速也越发快了。
人群逐渐向我靠拢,包围圈逐步缩小。
“谁来救救我?”我想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却又发不出声音。
有个人大着胆子伸出了手,想抓住我。
就在这时,我被一股大力带出了人群,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跑!”
我跌跌撞撞地跑开了,我完全忘了回家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向哪里,我只知道自己要离人群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当我终于摸回了家时,天已经黑了。
姐姐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已经冷掉的饭菜。
“见到其他人了?”姐姐的声音低沉。
“嗯。”不知怎么我不想回答姐姐,我隐约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比被人抓走更可怕。
“他们要抓你?”
“是。”我声音发颤。
“不怪你的,”姐姐抱了抱我,脸贴着脸,“是我不好。”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过还好,还有时间给你再做顿饭。”姐姐摸了摸我的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抓我?”
一个硬硬的东西被塞到我的怀里,是个圆形的扁盒子。
“这是镜子,你看了以后就知道了。”姐姐站起身,打开了家门,“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
姐姐带上了门,过了大概五分钟,楼道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呆住了。
姐姐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从隔壁的房门押了出来,她走得踉踉跄跄,额角不断有血流下来,但她却在笑,笑得那样热烈。
随即被带出来的还有一个做了一大半的仿生人,从破碎的面部可以看到里面布满了机械零件。
那个仿生人样子很像我。
我的身体僵硬冰冷,连想动一下手指都困难。我明白我做错什么了。
那个不该出门的机器人,是我才对。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姐姐带走,自己一个人躲在门后面哭,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第二天,姐姐和那个仿生人的照片占据了星网所有媒体的头条。隔壁的房子不断有人进出。
我背靠着门,打开了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使我的内心是那样悲伤。
呼吸的时候,我的胸部没有起伏。无论是悲伤还是欢乐,我的面部都没有丝毫波动。
我回想我昨天对着人群的微笑做出了同样的表情,却只看见镜子里皮笑肉不笑的自己。
姐姐居然和这样的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真是难为她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打开镜子,练习我的表情。
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去做,有一个愿望,要由我来完成。
4
我会一直记得,在那个封闭的小房子里,在四十万万人的世界之外,一个人类女孩用自己的一切,去教一个机器人如何拥有一颗心。
很多年以后,人类与机器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共同走上街头,以平等的身份谈天说地,经历欢笑与泪水,甚至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当初那位女孩,她的事迹会被写入教科书,一代代人会传唱她的名字。
我给她建了一座雕像,超大的那种。雕像被放置在城市广场的正中央,她手捧鲜花,向着前方微笑。
空闲的时候,我会坐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捧着一罐杏仁露慢慢喝。
就像今天,除夕夜。
蓝色的光球升上天空,如花朵般绽放,给漆黑的天空染上一抹蓝色。
然后是红色,紫色,白色,绿色……天空美得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广场上人流如织,欢呼声如不断高涨的潮水。
“真漂亮啊。”我感叹道。
这是一种叫做烟花的东西,曾经十分流行,那时逢年过节天空中都会绽放彩色的花朵。但在几十年前,烟花被全面禁止燃放了。
我在充满灰尘的地下室找到了烟花的配方,请人配出来再分发出去,今天是第一次燃放。
因为我想她会喜欢的。
可是,只是我想而已。
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无从了解了。她的笑容她的温柔她的眼神,是只给我一个人的吗?我读了很多历史学家整理出来的资料,她装义肢的原因,她曾经的成就,她读过的书说过的话我都了如指掌,但我最终也只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虚幻的梦。
就连我现在做的事也一样,这是她想要看到的吗?这是她想要教给我的吗?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就是她的愿望,可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个角落,有疑虑在疯狂生长。
又是几束烟花升起,将夜空照得透亮。
“真美啊。”我的耳边忽然响起轻柔的嗓音,我连忙转头,身边却空无一人,只有无处不在的风。
“姐姐,我现在做的事,是你想要的吗?”我望向广场中央的雕像,轻声问道。
“就是这样的啊。”在风声中,我似乎听到了这样的答案。一时间百感千愁涌上我的心头,在那一刻我好像再度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她的体温,泪水朦胧了我的视线。
我对着雕像遥遥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再度仰望夜空,烟花氤氲成了女孩的笑脸。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