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巨人（下）
当军队再次出发的时候，还仅仅能看到东方泛白的天际。部落居民快马加鞭回到帐篷里，汇报沙漠游牧民已经在阿尔塔库之井宿营的消息；帐外，他们的坐骑因长途跋涉而踉踉跄跄。战士们迅速穿越崇山峻岭，后面紧跟着四轮马车。雅思梅娜跟他们一起骑马，眼神恍惚，似乎被魔鬼缠住了。那种无名的恐惧现在已经有了可怕的、清晰的形状，因为昨晚她认出了闪米特人手里的那枚硬币——那是堕落的祖吉尔狂热者偷偷铸造的硬币之一，上面有那个死于三千年前的人的肖像。
道路在凹凸不平的悬崖和荒凉的峭壁之间蜿蜒穿行，下面就是狭窄的山谷。村庄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上，石头和泥建成的小棚屋乱糟糟地堆积着。部落居民成群结队加入自己的族人，导致在他们穿越大山以前，整个部队已经新增了三千个弓箭手。
他们出了山地，突然看到一直延展到南部的广阔空地。在南部，山势突降，在科斯高地和南方沙漠之间形成一个明显的地理分界。这些山就像高地的边缘线，一直延展，像一堵不间断的墙壁。这儿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只有扎赫米人居住于此，而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沙漠商旅的道路。在群山之外，沙漠延展开去，一片荒凉，尘土飞扬，毫无生命的迹象。地平线之外是阿尔塔库之井，是纳特克游牧民的营地。
军队看着脚下的沙姆拉关口，各种物资从南向北经由此地运送；而科斯、霍拉贾、闪米、图兰和斯泰吉亚的军队也是从这儿经过。在这儿，陡峭的防御土墙有个缺口。岬角延展进沙漠，形成贫瘠的山谷，除了其中一个，其他的山谷都终结在北部崎岖不平的悬崖。这个山谷被称为关口，它就像从山脉伸展出去的一只大手；两根手指分开，形成扇形的山谷。手指头由宽阔的山脊组成，外部比较陡峭，内部是个斜坡。山谷在狭窄的地方向上突出，外面是一处高原，高原侧面是被雨水冲击过的斜坡。那儿有口井，还竖立着一些石塔，被扎赫米人占据着。
柯南停下来，纵身下马。他丢掉金属装甲，换上了更为熟悉的锁子甲。塞斯皮德斯勒住缰绳，问道：“你为什么停下？”
“我们就在这儿等。”柯南答道。
“快马上前迎敌，才是骑士所为。”伯爵厉声道。
“他们的大部队在那儿等着，咱们寡不敌众，肯定会全军覆没。”这个辛梅利安人说，“而且，那边没有水。我们就驻扎在这高原上——”
“我和我的骑士们会驻扎在山谷里。”塞斯皮德斯气愤地反驳道，“我们是先头部队，至少我们是不怕那群沙漠叫化子组成的乌合之众的。”
柯南耸了耸肩，看着那些愤愤不平的贵族们骑马走远了。阿马里克怒吼着让这些人停下，但没人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穿着华贵盔甲的部队从山坡走向了山谷。
“这群傻瓜！他们的水壶很快就会空掉。到时候他们必须得跑到这口井这里来给牲口喂水。”
“随他们去吧，”柯南答道，“让他们听命于我确实困难。告诉弟兄们卸下挽具好好休息一下。这次行军速度既迅速又艰苦。给马喂点儿水，然后让弟兄们好好吃顿饭。”
没有必要派出斥候。沙漠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尽，尽管此刻由于南方地平线上的白色云团，视线有些被遮挡了。只有突出的一团团乱石废墟打破了这种单调，这些石头在沙漠上绵延数十英里，是著名的斯泰吉亚神庙遗址。柯南让弓箭手下马，然后让他们和野蛮的部落族人沿山脊备战。他让雇佣兵和霍拉贾长矛兵驻扎在井旁边的高原上。远处，在山路蜿蜒向高原的地方，驻扎着雅思梅娜的帐篷。
看见没有敌人，战士们都放松下来，脱下轻钢盔，把帽子搭在穿着盔甲的肩上，还松了松腰带。战士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还不停地讲着荤段子。山坡上的山民们自得其乐，嚼着枣子和橄榄。阿马里克大步走向柯南，柯南正光着脑袋躺在块大石头上。
“柯南，你听到部落人对纳特克的说法了没？他们说——天呐，这太疯狂了，根本就没法复述。你是怎么看的？”
“种子有时候都会在地下几百年不腐。”柯南答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纳特克是个人。”
“我没这么肯定。”阿马里克咕哝道，“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像个老练的首领一样把战线安排得很妥当。纳特克这个恶魔肯定不会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发动袭击。密特拉，好大的雾啊！”
“开始我以为是云，”柯南说，“看，它移动得真快！”
云彩般厚重的浓雾就像骚动的海洋一样汹涌向北，迅速地淹没了整个沙漠。很快，整个斯泰吉亚遗址被吞没了，它还在继续向前蔓延。士兵们看到这些，目瞪口呆。这种事情史无前例——是超自然的，是不可解释的。
“派斥候出去也没用了，”阿马里克厌恶地说， “他们什么都不可能看到。浓雾几乎到了山脊的边缘，很快整个关口和全部的山脉都会被笼罩起来。”
看着这来势汹汹的浓雾，柯南变得紧张起来，他突然弯下身，把耳朵贴到地上。他疯了似的一跃而起，大声宣布道：
“有成千上万的战马和战车驶来！大地由于这剧烈的踩踏而震颤！啊，就在那儿！”他的声音穿过山谷，如雷鸣一般惊醒了正懒洋洋地休息的众人。“戴上轻盔，端起长矛，你们这群蠢猪！赶紧入列！”
听到这句话，战士们慌忙跑进队列里，一边迅速地套着头盔，往胳膊上塞着护罩。薄雾突然就消散了，就像已经失去了用场。它并不像自然的雾气那样慢慢升起，变弱，而是像被吹灭的火焰一样，突然就完全消逝了。前一刻，整个沙漠隐藏在雪白的巨浪之中，像山一样一层层地堆积；下一刻，晴空万里。太阳照在裸露的沙漠上——这次沙漠上不再是空无一物，而是活脱脱一番战争盛况，呐喊声地动山摇。
这些惊呆的士兵放眼望去，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黄铜和金子组成的灿烂海洋，钢铁尖闪闪发光，像群星璀璨。雾气散去，入侵者停了下来，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他们的队伍又长又密集，在太阳下如火一样燃烧。
打头的是一排战车，由高大的斯泰吉亚烈马拉曳，马头上插着羽毛。赤裸的骑士勒着马后仰，马鼻子呼呼喷气。骑士双腿强健有力，黝黑的胳膊上拧着一股股肌肉块。战车前的骑士个子都很高，鹰脸，戴青铜头盔，头盔上刻着一轮新月托住金球的图案。他们手里都握着很重的弓。这不是普通的弓箭手，全部是南方贵族，那儿的人为打仗和狩猎而生，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弓射杀一头雄狮。
战车后面混杂着一队狂野之师，骑着几近狂野的战马——包括库什武士，他们是斯泰吉亚南部广阔牧场上建立的国家里的一等武士。他们皮肤黝黑，身体矫健而不失灵活，浑身赤裸着骑在马背上，而坐骑身上既没有马鞍，也没有马笼头。
在这后面是一队似乎可以包围整个沙漠的游牧民族。成千上万热爱战争的闪之子就在这里：一排排身穿鳞甲、头戴圆柱形头盔的骑师——这其中包括尼普尔、舒米尔、埃鲁克和他们姐妹城市的战士亚述里人。还有身着白袍的野蛮游牧民族——一个习惯了流浪生活的部落。
队列此时开始打转。战车开到一边，主力部队不太确定是否继续前进。在山谷深处，骑士们翻身下马。塞斯皮德斯伯爵飞奔上柯南驻扎的斜坡。他并没有打算下马，只是坐在马鞍上说：
“迷雾突然消散把他们弄糊涂了！此刻该发起进攻了！这些库什人没有弓，无法阻挡整个前进的队伍。我的骑士出击，就会打乱他们的队形。都跟我来！我们轻轻松松就能打赢这一仗。”
柯南摇了摇头。“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般的敌人，我会同意你的做法。可是这种迷惑看起来更像是假装而非真实的，似乎像是故意引诱我们发起攻击。我怕这是个陷阱。”
“这么说你不准备行动喽？”塞斯皮德斯因为激动而阴沉着脸。
“理性一点儿，”柯南告诫道，“我们现在有地利……”
塞斯皮德斯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又奔回到山谷。在那儿，他的骑士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阿马里克直摇头，“柯南，你不应该让他回去。我……看那边。”
柯南骂了一声，一跃而起。塞斯皮德斯跟他的部队并肩冲了出去。大家很难听到他毫无激情的声音，但是他向游牧民族进攻的意图清晰明了。过了一会儿，五百支长矛被拎在手中，这支钢铁之师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山谷深处。
一个小侍从从柯南的帐篷里跑出来，用一种尖利而急切的声音说：“尊敬的长官，公主殿下问您为何不跟过去支持塞斯皮德斯伯爵呢？”
“因为我没他那么傻。”柯南咕哝道，重新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开始啃起一块牛骨头。
“手中有了权力，你可变得理智多了。”阿马里克道，“你一向把那种疯狂当做特别享受的。”
“嗯，那是我只需要考虑自己这条命的时候，”柯南答道，“可是现在，该死的——”
那群人停了下来。突然从一侧冲出了一辆战车，赤裸的御者疯狂地抽打着马。车上还有一个高个子，身着长袍，衣服随风飘动，如幽灵一般。他怀抱一个金属器皿，从里面喷出一股细流，在太阳底下闪耀着。战车穿过沙漠前线，后面是滚滚车轮，就像划船过后留下的道道涟漪；一条长长的粉状细线在沙中亮闪闪的，就像是巨蟒留下的鬼火般的踪迹。
“那就是纳特克！”阿马里克骂道，“他到底播撒的是什么鬼种子？”
骑士们并没有停止他们进攻的步伐。再过五十步他们就会与队形站得乱七八糟的库什敌军相对抗，后者一动不动，手里拿着长矛。此刻，最前面的骑士已经要碰到沙滩中亮闪闪的细线。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逐渐接近的威胁，但是当包有钢靴的马蹄碰到了那细线，就像钢铁碰到了打火石——只是后果更严重一些。惊天动地的爆炸出现在沙漠里，似乎就是沿着这条零散的细线发生的，同时升起一股可怕的白烟。
前面的骑士们立刻被包裹在火焰里，马匹和身着盔甲的主人在火焰中渐渐萎缩，就像篝火中的昆虫。过了一会儿，后面的队伍就摞在了前面烧焦的尸体上。由于不能及时调整前进的脚步，一排又一排士兵都倒在了这场混乱中。就在这转瞬之间，进攻变成了一场前跌后仰的混乱，严重烧伤的战马嘶鸣着，战士也牺牲了不少。
伪装消失了，这些游牧部落立马排成整齐的队形。那些野蛮的库什人冲向东倒西歪的骑士，举矛刺向伤者，用石头和铁锤敲碎他们的头盔。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在山坡上的观者瞠目结舌。这群人再次前行，队形有些分散，以避开烧焦的尸体。山上传来一阵号叫：“我们的对手不是人，是魔鬼！”
山脊上的山民们有些动摇了。有一个跑向高原，唾沫顺着胡子流下来。
“逃啊，赶紧逃吧！”他唾沫飞溅，“谁又能战胜纳特克的法术呢？”
随着一声咆哮，柯南从石头上弹起，把那块牛骨头向那人身上猛掷过去。那人立马倒在地上，口鼻都喷出血来。柯南拔出宝剑，眼里喷射着道道蓝色的火焰。
“都回到队列中去！”他吼道，“敢有人再后退一步，我立马削掉他的脑袋！我们要迎敌而上，你们这群蠢猪！”
溃退很快停住了。柯南好战的个性无异于给恐惧之火浇了一盆冰水。
“各就各位！”他快速吩咐道，“都给我守好啦！别管人还是魔鬼，今天都甭想攻上沙姆拉关口！”
雇佣兵们在高原边缘倾斜至山谷斜坡处，紧了紧腰带，握住长矛。在这些雇佣兵后面，枪骑兵坐在战马上，另一边驻扎着霍拉贾长矛兵作预备队。而雅思梅娜，她站在大帐门口，脸上毫无血色，一言不发，觉得自己部队的人数跟那蜂拥而至的沙漠游牧民相比简直少得可怜。
柯南站在长矛兵中间。他知道侵略者不会从弓箭手这儿开着战车到关口来。但是，让他吃惊的是这些骑手竟然都翻身下了马。这些野蛮人没有装载粮草的车子。水壶和袋子都放在鞍头。现在，他们喝掉最后一口水，然后把水壶扔了。
“真是破釜沉舟啊，”看到敌人徒步袭来，他咕哝道，“我宁愿有一队骑兵来进攻，至少受伤的马匹会跑出去破坏队列。”
游牧部队形成一个巨大的楔形，楔形的尖是个斯泰吉亚人，主力是身穿盔甲的亚述里战士，两翼都是游牧民。在近些的队列里，盾牌被举起，他们向前走去，身后是一个坐在四轮马车里的高个子，马车被身穿宽大长袍的人以一种可怕的祈祷姿势抬起。
当这支游牧部队进入宽大的峡谷口，山民开始放箭。尽管有很好的防线，很多人还是倒下了。斯泰吉亚人的弓掉了，戴头盔的脑袋在爆炸中耷拉下来，黑眼睛却还在怒视着盾牌边缘。他们以不可阻挡之势蜂拥而至，踩着战友的尸体前赴后继。闪米特人重新上阵，成片的箭如黑压压的乌云般将整个天空遮挡。柯南盯着那如巨浪般滚滚而至的长矛，在想这巫师又会招致何种新的恐慌。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纳特克也会像他的同类那样，更擅于防御而不是进攻，而对他发起进攻无疑会招致灾难。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把这些人推向死亡深渊的是一种魔力。看着这些疾驰的队列所带来的巨大破坏，柯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楔形阵线似乎已经崩溃，而山谷里到处都是尸体。但是幸存者却像疯了一样继续前进，全然不顾身边死神的魔爪。通过数不清的弓，他们开始吞没悬崖上的弓箭手。乌云一样的箭快速冲了上去，逼得山民赶紧躲藏。面对来势汹汹的进攻，他们心里开始恐慌。他们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弓，眼里喷射着火焰，就像被困的狼。
当这支游牧部队靠近关口的狭长地带时，巨石突然从天而降，轰隆隆如雷鸣般，呼啦啦压倒一堆人。但是进攻还是没有动摇。柯南的手下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不可避免的猛攻。他们队列整齐严密，装备精良，在乱箭之下损失不多。当庞大的的楔形部队猛冲向他单薄的军队时，柯南真是有些怕了，他很怕这种攻势。
此时他意识到，面对这么强劲的攻势，想要突围出去很难。于是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扎赫米人的肩膀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从山上进入西边山脊旁边的盲谷？”
“嗯，有一条陡峭且危险的小路。那儿很隐蔽，而且总是被重兵把守。可是……”
柯南一把把他拖到阿马里克身边，后者正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
“阿马里克！”他厉声说，“跟着这个人！他会把你带到外面的山谷。顺着山谷下去，绕到山脊另一端，从后面给敌人一击。什么都不必说，去吧！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们在劫难逃了。在死之前，我们要狠狠地痛揍他们一顿。快！”
阿马里克怒火中烧，呲牙咧嘴，胡子翘得老高。几分钟后，他的枪骑兵就跟着向导到了一处乱糟糟的峡谷，从那儿可以下去。柯南转身回到长矛兵那里，手里握着把剑。
他还是不够快。在两边的山脊上，舒普拉斯的山民面对这已成定局的败势，绝望而疯狂地抛掷着手中的箭，来势之猛，犹如下了一场箭雨。在山谷里，在斜坡上，人们大批地死掉。斯泰吉亚人咆哮着以不可阻挡之势击退了那些雇佣兵。
如飓风一样，盔甲撞着盔甲，喊声震天，战线变形，摇摆不定。这是出身于军人世家的勇士和职业战士之间的对决。时而双方盾牌激烈碰撞，时而有人中矛，鲜血喷涌而出。
穿过剑的海洋，柯南看到库塔曼王子高大矫健的身躯被卡在那儿动弹不得，前前后后都是些喘着粗气乱挥乱砍的战士。在斯泰吉亚人后面，亚述里人的子民蜂拥而上，大声呼喊着。
两边都有游牧民爬上悬崖，跟上面的山民较量。在各个山脊上，战争在盲目而残酷地进行着，可以听到阵阵狂喘。由于古老的世仇恩怨，由于自身的狂热，部落民疯狂地撕扯、杀戮、死去。赤裸的库什人那狂野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们咆哮如雷，几近崩溃的边缘。
柯南透过被汗水模糊的双眼，望着下面起伏的钢铁海洋沸腾，翻滚，从一个山脊到另一个山脊，充满了整个山谷。战争陷入僵局。山民守住了山脊，雇佣兵紧握手中鲜血淋漓的长矛，双脚牢牢地站在被血染红的土地上，也守住了关口。有利的地理位置和装备暂时可以跟敌军压倒性的人数相抗争，但是这无法持续下去。一拨又一拨满是愤怒的脸和亮闪闪的长矛涌上山坡，亚述里人填补了斯泰吉亚队列中的空缺。
柯南想看看阿马里克的枪骑兵是不是在西山脊上，但是他们还没有回来。而长矛兵在阵阵攻击之下已经开始撤退了。柯南对于战争胜利和自己能否活下去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对喘着粗气的首领们大吼着发出命令，然后突然穿过高原，来到霍拉贾的因为急切想要参战而有些颤抖的预备队面前。他看都没看雅思梅娜的帐篷，已经忘记了公主的存在。他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种野蛮的动物本能，他要在死之前尽可能多杀几个敌人。
“今天大家都会成为骑士！”他狂笑道，用滴血的剑指着旁边山民的战马，“上马，跟我一起杀敌吧。”
听到陌生的科斯装甲的撞击声，山里的坐骑后腿猛地抬起。柯南一边领着山民到了高原上岔开的东山脊，一边激昂地笑着，笑声盖过周围的喧器。这里面有五百个男仆——其中包括落魄贵族、幺儿、败家子，都骑着几近疯狂的闪米特马沿着斜坡向下面的敌军发起进攻——从来就不曾有任何骑兵敢在这个斜坡发起过进攻！
关口入口是兵家必经之地，当他们经过那里时，发出阵阵呐喊，接着就奔出了横尸满地的山脊。他们迅速冲下斜坡，有大约二十人不小心掉下马来，滚在前面战友的马蹄下。在下面，敌军叫器着把武器抛向天空。这雷鸣般的袭击迅速把他们分散开来，就像雪崩冲到了一片小树苗上。这些霍拉贾人穿过密集的人群向前猛冲，身后是一地被马践踏的尸体。
当这群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来覆去时，阿马里克的枪骑兵冲破了外面山谷中骑手的封锁，横扫过西山脊，给楔形防线中的主力部队狠狠一击，将其分离开来。他们的突袭使后方吃了一惊，士气有些低迷。他们以为自己也许被精锐部队包围了，很怕被阻隔在沙漠里。成群的游牧民自乱阵脚，捶胸顿足，给队伍当中坚定的战友带来了坏影响，这些人开始摇摆不定，骑手们从他们中间横穿过去。山脊上、沙漠里的战士们也摇摆不定，而山民对他们发起新的猛烈进攻，将他们赶下了山坡。
被这突袭一惊吓，游牧部队就散了队形，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攻击他们的其实只是一小股力量。而一旦被打散，就算巫师也无法将这支部队黏合起来。穿过人头和长矛的海洋，柯南的疯狂部下们看到阿马里克的骑兵在溃退的敌军中稳步向前，向起伏的刀斧棍棒中挺进。胜利的狂喜洋溢在每个人的心中，使他们更有力量了。
深红的浪花拍打着战士们的脚踝，关口的长矛兵们在翻滚的血海中稳住双脚，向前挺进，重创前方溃不成军的敌人。斯泰吉亚人坚守着，在他们身后的亚述里人的压力解除了。跨过那些在成为真正男人的道路上死去的南方贵族们的身体，雇佣兵们横劈竖砍，使崩溃的敌军一蹶不振。
老舒普拉斯倒在悬崖上，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心脏；阿马里克海盗般咒骂着倒下，一根长矛刺进了他穿着装甲的大腿。在柯南的骑兵团中，仅剩一百五十人还在马上，但是游牧部队已经散了形。牧民和长矛兵脱离，逃向他们马匹所在的营地。这时山民们冲下山脊，从后方杀向逃军，消灭伤敌。
在这翻滚的红色旋涡中，一个可怕的幽灵突然出现在柯南的骏马前。那是库塔曼王子，他赤裸的身子只系一块缠腰布。王子的马具被砍掉，有羽冠的头盔也被刺破，他的手脚全在喷血。王子狂叫一声把断刀柄猛地掷向柯南，跳起来抓住马缰。辛梅利安人在他的马鞍上晃来晃去，已经半昏迷了。突然这个黑皮肤的巨人用一股可怕的力量向上和向后鞭笞着尖叫的马，直到他失去平衡撞向血染的沙地和蠕动着身体的泥淖。
当马倒下时，柯南敏捷地跳下，库塔曼大吼着扑向他。在那场如噩梦般疯狂的战斗中，野蛮人决不会确切地知道他是怎么杀死他的敌人的。他只知道斯泰吉亚人手中的一块石头不断地撞击他的钢盔，使他眼前闪烁着火花。柯南把匕首一遍又一遍地刺进敌人的身体，但这对王子惊人的生命力没有明显影响。整个世界涌向柯南眼前，震颤中画面收缩，很快他没有力气了。
柯南挣扎着站起来，鲜血从凹损的头盔里流下他的脸。他在眩晕中盯着展现在面前的巨大伤亡。从一个山顶到另一个山顶，横尸遍野，山谷像覆盖了一条红色的毯子一样让人窒息。那又像一片红色的海洋，每一个波浪都是一串尸体。尸体充斥着关口，把山脊弄得乱七八糟。在下方的沙漠中，杀戮还在继续，那里游牧部队的残存者到达放马匹的营地，他们在荒地上流窜，被身后疲惫的胜利者们追击。柯南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那些追击者们越变越少。
这时，一声可怕的尖叫划过喧器。一辆双轮战车从山谷中飞驰而出，丝毫没有被堆积的尸体羁绊。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个体态像骆驼的巨大黑色动物。纳特克站在车里，他的长袍飞舞；一个大个头的黑色类人动物蜷伏着， 抓住缰绳使战车疾行。
战车像股强风猛烈地吹过尸横满地的山坡，直奔向现在只剩雅思梅娜一人的帐篷。帐蓬的守卫们在激烈的追杀中逃亡了。柯南僵直地站在那里，听到雅思梅娜被纳特克的长臂抓进战车时疯狂的叫喊。强壮的战马立即掉头顺山谷而下追赶战车，此时为了在纳特克的魔爪中挣扎的雅思梅娜的安危，没有人惧怕利剑或长矛。
柯南狂野地大叫一声，抓起掉落的兵器，迅猛地迎向敌人。即使他扬起武器，黑色猛兽还是像雷电一样重击了他，把他扔出二十英尺远，使他在眩晕的同时伤痕累累。战车叫嚣着驶过，雅思梅娜的哭喊在他的耳边萦绕。
当柯南从血地上弹起，抓住一匹战马的缰绳时发出一声大喊，那声音丝毫不像人的声音。他在马丝毫未停的情况下跃上马鞍，追赶疾驰的战车。柯南策马如飞，像一阵旋风穿过闪米特营地，然后穿过自己的骑兵队伍，消逝在沙漠中。
战车继续飞驰，柯南也紧跟其后，尽管他身下的马已经开始打转了。此时他们的周围是空旷的沙漠，沐浴在血红的夕阳中。古老的废墟在柯南前方升起。突然，无人性的御者把纳特克和雅思梅娜抛出，柯南惊得血液都要凝固了。他们在沙漠里滚动着，眩晕中柯南看到战车和他的骏马可怕地转向。巨大的翅膀从那个绝不像骆驼的黑色恐怖生物身上伸展出来，它冲向天空，后面是一团炫目的火焰。它的速度如此之快，就像在恐怖萦绕的梦境中匆匆而过的噩梦。
纳特克一跃而起，快速瞥了眼他冷酷的追赶者。柯南虽一路不停但步履艰难，他的剑低悬，溅着血滴。这个巫师追上虚弱的女孩，和她消失在废墟中。
柯南跳下马，在他们后面追赶。他进了一个闪着罪恶之光的房间。此时的外面，黄昏马上就要到来了。雅思梅娜躺在一个黑玉祭坛上，她的裸体如神光中的象牙般闪烁。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像是被粗暴地从身上撕扯下的。纳特克面朝辛梅利安人，他又高又瘦，穿着闪闪发光的绿色丝绸。他把面罩摘下，柯南看到了他之前在祖吉尔硬币上看过的嘴脸。
“我说，退缩吧，朋友！”那声音就像巨蟒的嘘嘘声，“我是图格拉·霍坦！我躺在坟墓中很久了，等待着醒来解放的日子。很久之前把我从野蛮人中救出的法术同样把我禁锢了，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到这里。他来了，然后死去，我已经等了三千年！
“傻瓜，你是不是以为，因为我的人分散了，因为我遭受背叛并被我征服的魔头遗弃了，你就胜利了？我是图格拉·霍坦，是要统治这个世界的人，尽管你们有毫无价值的神明，但是这片沙漠都是我的人；这片土地上的恶魔都要遵从我的命令，就像这片土地上的爬行动物都要服从我一样。对女人的贪欲削弱了我的法术。现在这个女人是我的了。尽情享受她的灵魂，我会变得天下无敌！退回去吧，傻瓜，你无法战胜图格拉·霍坦！”
他扔出的法杖落在柯南脚边，柯南本能地叫喊反击，法杖落下时惊人地转换了方向。它的轮廓融化翻滚，一个戴头巾的眼镜蛇跳起，在惊恐的辛梅利安人面前发出嘘嘘声。柯南狂怒地咒骂，他的剑把可怕的恶魔劈成了两半。随即，他的脚边只剩下两截乌木法杖了。图格拉·霍坦狂笑着，旋转着，抓住地面灰尘中那可恶的爬行之物。
在他延伸的手中，一个活物蠕动着流着涎。这次不是骗人的法术了，在他裸露的手里，图格拉·霍坦抓着一只蝎子。蝎子有一英尺多长，是沙漠中最致命的动物，人一旦被它的尖尾袭击就会立刻死亡。图格拉·霍坦类人的面容在一个木乃伊式的干笑中扭曲了。柯南踌躇了一下，然后趁其不备扔出了他的剑。
图格拉·霍坦措手不及，没能躲过那一击。剑尖插入他的心脏，在肩下伸出一英尺。他倒下时，手里仍然紧握有毒的巨兽。
柯南阔步走向祭坛，把雅思梅娜托在他满是血迹的手臂上。她颤抖着把雪白的双臂环绕在柯南穿着铠甲的脖子上，啜泣着，不让他离开。
“克罗姆！真是个魔鬼，姑娘！”他嘴里小声说着，“放开我！今天五万战士阵亡了，我还有事情要解决——”
“不！”她用尽全力喘息着说，在惊恐和激情中，她的声音也像柯南一样粗野起来。“我不会让你走的！我是你的，这已经通过烈火、钢铁和鲜血证明了！你也是我的！回到帐篷里我就是其他人的——在这里我是自己的，也是你的！你不要走！”
柯南犹豫了，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脑海。血红的神光异彩依旧在朦胧的屋中盘旋，照在图格拉·霍坦苍白的脸上。那张脸好像在阴森地朝他们笑。在沙漠，在死亡之海的山峦中，有人正在伤痛、饥渴和疯狂号叫中死去，王国也在飘摇。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柯南脑中深红的浪潮卷走了。他用强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那修长的雪白身体，那像疯狂的女巫一般在他面前闪闪发光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