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只有一章,没有第二章)
(纯属虚构,切勿上升任何人)
(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切勿上升任何人)
(继上一篇文的脑洞衍生的东西,不写完会很难受,只有一章,没有第二章,小短篇。剧情很没有逻辑就是了,是我的胡言乱语)
(一)
隐忍和倔强也是她的长处,她不轻易哭泣。
(二)
她是他五任前女友中的一个,是他第六任女朋友挂在嘴边的“五分之一”。
(三)
球场上,两个男生正在球台两侧各自拼抢,汗水让肤色闪出一点亮光,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就连丢球时偶尔发出的唉唉声也让人觉得活力十足,这是青春特有的姿态。
曼昱看着他们,脸上的微笑藏不住。想起很久以前,一群人私底下打球,自己明明关心的是他,却为另一个人喝彩。结束之后一起去食堂吃饭,又搞得像特务碰头,非得一前一后,一快一慢,绞尽脑汁地避开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乒乓球飞到她的脚下,男生小跑着过来。她弯身捡球时,忽然想起来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
惊人的相似令她觉得当她直起身把球递出去时,看见的会是林高远。
那时他一递,她一接,她就明白他是故意抢在她前头去捡球,他也知道她明白了,两个人的眼神偷偷地甜蜜着,好似拥有天下最幸福的秘密。
可是,不是。
她把球递出去,看见的不是林高远。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林高远了,今天难得想起他。
她在心里发笑,他们的圈子有太多交集,似乎无论相距多远、隔阂多深,冥冥中总有一件、两件事,要把他们搅和在一处。
虽然场上的击球声在她耳边回荡,白球的旋转弧度在她眼里无比清晰,旁人一眼望过来,只道她是在专心看球,但是她整个人已经在回忆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
不是每一种想念和回忆都相同。想起他,和想起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林高远”三个字在她心中流窜时,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发现自己站错了站台,等来了一辆晚点且不停靠的列车。
盼它来时匆匆,又怪它汹涌。
曼昱和众人打了声招呼,离开了球馆。
大门口的门卫同她打招呼:“今天走得挺早啊。”
“对啊,早点回去买菜做饭。”她觉得自己在里边有点透不过气来。
坐进车里,前挡风玻璃有一点点反光,模糊地映出她的身形,她忽然间有一点心酸。
时间流逝了,与他相关的记忆却没流逝。她发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了,还是小性儿——就是忘不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同同的电话打进来了:“你什么时候到广州啊?我已经给你收拾好房间了,就等着和你聊八卦呢。”
“我不是说了我住酒店吗?你现在又有老公又有小孩,我去你家里住多不方便啊!”
“随便你吧,反正我都准备好了。那你啥时候到啊?我真是想死你了!”
“订了机票就告诉你……还有……”
“说!”
“我知道周启豪和林高远的联系比较紧密,你们的小孩办满月酒,肯定也请他了吧?”
电话那头顿了顿才说道:“对啊,你……”
曼昱笑了两声,却是很僵的笑声:“没啥,我就问问,大家都这么久没见了。”
“你可别又不来了,都说好了的,别再放我鸽子了。”
“我这次肯定到!”
“信你一回,等你到广州我们再聊。”
“嗯。”
挂了电话,曼昱依然坐在车里发呆。
她不用再翻手机,也知道自己和林高远的对话框估计已经翻不出来了。这么久以来,她刻意地不去听任何有关他的信息,刻意地缺席所有他会出现的场合。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抛弃过去不愉快的洒脱。
她不知道林高远是否还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如果他还记得,也许他会把那些回忆当作苦涩或是不值一提的尘埃;如果他不记得……
其实,记不记得,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区别的。
我忘不了我们过往的点滴,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根本就谈不到“公平”二字。这个道理,不是人尽皆知吗?
她发动了车子。
今天的黄昏似乎来得格外早,磅礴的金线给人一种一切都行将更替,进入一个新纪元的错觉。
夕阳煌煌地照着,天是金属品的亮金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人的眼睛。一只鸟从车前飞过,黑色的,像在风中刮了一刮似的,先往下掠,又飞到顶高。
遇上红灯,踩下刹车时,她觉得自己新生的肌肉又重新嵌入了旧日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她多少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没有因为和林高远的分开掉过眼泪,从前没有,现在当然也不会有。
当年林高远向她提出分手后,她满不在乎,若无其事,看似毫不费力地就把悲伤强行压下去了。其实,她心里对他有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恨意——恨他辜负我的感情,恨他不再喜欢我,恨他许的诺言都是谎言。
所以,她故意在他面前一如往常地笑,一如往常地和他交流,用行动告诉他,谁在乎你是否喜欢我,没有你,我甚至更快乐,没有你,也有别人来关心我。
这被强行压下来的情绪因为从来没有释放过而随着时间慢慢发酵,令她越想忘记,越无法忘记。
沉疴难愈,最终变成了一点猩红的痂,还是痛痒,但是也习惯了。
红灯一灭,绿灯就亮了。她发现如今自己对林高远的怨气其实已经完全消逝,只剩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和怀念。
外面的天和云,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碗口大的满圆的夕阳,一路上都低低地缀着,将落不落,像一朵血红的花,简单的,原始的。
年龄越大,就会越来越成熟地处理每一种情感,但那些初恋所特有的真挚和笨拙只有一次,只有那唯一的一次。所以,随着岁月流逝,所有伤害的分量都会渐渐变轻,只有美好,愈来愈清晰。
开了短短几公里的车,她越回忆,反而越肯定林高远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她。能被他那样爱过,其实也算很幸运吧——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时,她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她吃过饭,走进杂物房,从最角落的地方,拖出一个坚硬的纸箱子。
那个时候,她怀着怨恨封存了一切,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想起,坚信在前面的路上,一定能碰到更优秀、更精彩的人。他,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算得了什么呢?他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希望自己在某次搬家的时候能“无意”间把这个纸箱子丢下,但是它如今仍在这里静默着。
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不彻底的逃避,不彻底的放弃,不彻底的忘记。
她把纸箱打开。
有些微陈旧灰尘的气味,这当然是时间沉淀的证据。里面都是林高远当时送给她的东西,她一样一样翻了一遍。东西不算多,长期堆在这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没有人的气味,反而熏上了一些冷气。
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
翻到最底下,是一张有些泛黄的生日贺卡,估计这就是这个纸箱子里能翻出来的,年代最久远的物品了。
算了算,那时她才刚刚满20岁。
林高远很照顾她,乍一看,这张贺卡里面没有任何牵涉情爱的字眼,只是祝她生日快乐,当时是跟着他买的生日蛋糕一起送来的。
然而,在贺卡最角落的一个桃心图案上,还用粉色的彩笔写着“I'll love you forever!!!!!!”
林高远应该是觉得光是一句简单的情话还不能够表达自己的感情,又连着写了六个感叹号。
非常幼稚,非常真挚。
曼昱拿着这张贺卡,怔怔地看着。
这么多年过去,她才第一次看懂了这个小贺卡的心思和那六个感叹号。
当年收到时,估计她只是甜甜蜜蜜地看完,压根没真正读懂林高远的细致和体贴。
他一定是想写很多情话,却又担心和她一起庆贺生日的其他队友会看到,所以只在贺卡上规整地写上祝福语,再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用着和图案底色差不多颜色的文字写上一串英文。如果不用心看,估计一时半会都发现不了。
他也许买了不止一张贺卡,又搜罗了很多支粉色签字笔。他也许每支笔都用来写过一遍,才从中挑出这行英文最难以被发现,又不是那么难被发现的一份。
毫厘之间的色差,是他最诚挚的表达。
拇指指尖划过那串英文字母,仿佛在云端里看厮杀,有点残酷。
她叹了口气。虽然林高远早已经忘了她,早已经不爱她,但是,也许他曾经真的很珍惜她。
她还是感到有些欣慰。感情嘛,正所谓至美即险,不要看结束的时候有多狼狈,离开的时候有多仓促,只看中间的过程彼此有多真诚就够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靠在箱子旁边睡了一觉。
她站起来动了动脖子,从一旁抓起手机,订了张飞广州的机票。
她又打开微信,从好友列表里划了一下,拉到“L”那一列。姓名首字母是“L”的人真多,但她指尖一停,就停在“林高远”三个字上,仿佛跟他格外有缘一样。
她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了,如今才发现他的头像跟她印象中的不一样了,改成了一片幽蓝的大海,这倒是和他从前中二张扬的个性不太相符。
她拿着手机走到客厅,时间还很早,阳光并不强烈,只是淡淡的一层往下照。
她的手指轻轻一点,在“好友权限”那栏里,终于取消了对他朋友圈的屏蔽。
他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上面只有一条,是他和朋友在自家球馆里打球的照片。
他还是那个样子。
时光滔滔,她隔着千万里看着他,觉得他还是那个样子。
(四)
林高远最近又被女朋友甩了。
这位女朋友很漂亮,可她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喜欢追问他的情史。
她将他的情史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一共有五位前女友,每一位她都仔细盘问过,只除了一个,原因很简单,另外四位都是主动向林高远提出分手的,只有这一位,是林高远提的分手。按照她的逻辑,既然是你主动甩人家的,那自然是真的对人家没感情了,不必深究。可其他四位不一样,谁知道你是否余情未了,有没有可能死灰复燃。
所以下面的对话常常上演。
“你哪一任女朋友最好看?”
“你最喜欢哪一任女朋友?”
林高远一点也不喜欢回答这些问题,但当女人啰嗦时,上帝都会哭泣。与其被啰嗦得不得安歇,不如老老实实地一句句回答过去。
“最好看的啊……我想想……你就很漂亮啊。”
“最喜欢的?没有最喜欢的,现在只喜欢你。”
谈恋爱的公式,他烂熟于心。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她每次都把眼睛一瞥,追问一句“真的吗”,林高远便会握着她的手说“不然呢”。
她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不懂得生命中最不舍、最难忘的那一页,一定藏得最深,不会对人说,不敢对人说。
他对她一直都很好,挑不出什么错处,她除了心里总是缺了一点安全感以外,日子倒是过得很安稳。
直到某一天,她在他手机的收藏夹里发现了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
拍照的人技术很烂,光线选得很差劲,大概手还抖得非常厉害。照片里的人背对着镜头,仿佛是正要回过头来的样子,动作间,拍照的人急急地按下了按键,那个人的身形便晃出了虚影。光线不知道从哪个刁钻的角度射过来,令整张照片过度曝光。
照片中的人有一半的身体都晕在这过度曝光的亮白圆团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这个命名为“1”的收藏夹,乍一看,再普通不过,但里头只有这一张照片。即使是很模糊的照片,她依然分辨出来照片里的人是个女的。
女性天生的直觉和敏感让她举着手机去质问。
“这是谁?”
林高远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机接过来,随意地瞟了一眼,便退出界面,把手机收了起来,面不改色地回答:“哦,这个啊,以前的队友,随手拍的。我都忘了还有这个照片了。”
“哪个队友?”
林高远笑眯眯的,依然像往常一样哄她,想尽快敷衍过去。
她这回却一反常态,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是不是王曼昱?都多久以前的照片了,你为什么还存着?还单独搞个文件夹来放着?”
看不清脸,还看不清身形吗?以前和他相熟的女队员,她全都了解过,这压根就不难猜。
林高远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笑着:“是谁都不重要呀,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听着他说的话,心里越发清明了,于是又问道:“她就是唯一没有主动跟你提分手的那位是吗?”
“你眼睛都快要飞刀子出来了。”林高远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安抚她,没有摇头否认,也没有点头承认。
她急眼了,甩开他的手,说:“行,你不想告诉我也行。那你说一个她的缺点,就说你最讨厌她的哪一点。”
“说谁?”
“照片上的那个人!无论她是王曼昱还是其他人,你就说出她最让你难以忍受的一个缺点来!”
林高远望着她,收敛了笑意,没有说话。
她更气了:“说她一句坏话都不行吗?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想法?你不说是吧?不说,我们就分手。”
林高远把头低下来,疲惫涌上心头。
良久,他重新把头抬起来,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对她说:“她没有什么缺点,她哪里都好,只是不爱我。”
她愣住了,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完全没有料到他会用这样一句话,为这段感情画上终结的符号。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他说:“好。”
(五)
戴上口罩和鸭舌帽,米色的上衣,黑色的短裤,最舒适的球鞋,曼昱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地出了门。
天气很不错,新绿溅溅。
她像逛街一样,循着导航的路线,边走边看,找了个街边的小店,吃了点好吃的,拍了两张照片发在微博小号上,大赞了一番广东的糖水真不赖,然后一直逛下去。
导航的终点,是林高远的球馆。
一个戴着帽子、身材精瘦的男人背着包从里头走出来。他们两个人都低着头,都在看着手机,一个往外走,一个往里走,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差点互相撞了个正着。
她在那人面前刹住脚步,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心跳的幅度太大,震荡了一整个身体,产生了些微失重感,让她僵在原地。
光阴荏苒,即使做足了假设,这一瞬间的冲击也足以将某个人撕烂。
一瞬之后,她才恢复正常。那个人和她擦肩而过,那不是林高远。
她是怀抱着矛盾的心理找过来的。想见他一面,又很怕遇见他。见到他该说什么呢?好久不见吗?还是问他你过得好不好?这种老掉牙的场面,光是想一想,她就觉得无比尴尬。但是如果真的不想他,又何必来这里呢?反正过几天在酒席上大概率也能见到。
情之奥秘,与人的哲学、艺术是一样的,总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她定了定神,还是走进去了。
里头分开好几个区域。她推开一扇玻璃门,一室清凉,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休息区装潢得很简约,很典雅,角落里还竖着几个书架,上头的书五花八门。除了随处点缀着的绿色植物,再没有其他太多装饰。
最令曼昱感到意外的是,最里面的一面墙上还做了个留言板。四四方方的板子上头,垂下几盏小小的吊灯,灯光开得并不亮,很浅,很寂静,好像另外一个世界。
她走过去看了看,每张便利贴上的内容都不一样。
她从左边踱到右边,右上角的一张浅蓝色便利贴突然撞进她的眼帘,上头写着“希望小猫每天都好好吃饭”。
她把双眉皱起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林高远的字迹了。很像,但是不确定。
正是饭点,这里人不多,侍者很有闲空,于是很客气地走到曼昱身边,打断了她脑海里的画面。女孩微笑着说:“您需要点些什么喝的吗?”
曼昱收拾了一下心情,跟着她走回服务台前,看了看饮品单,说:“一杯热牛奶吧。”
“好的。”
她点完东西,晃到最靠近留言板的桌子旁坐下。
她很挑食。爱吃榴莲,但讨厌榴莲糖;只吃葱花,不吃葱段;蒜不吃熟的;姜不吃生的;不吃太辣的;不吃油点子多的;不吃绿菜的茎;不吃带皮的茄子;不吃动物内脏;还不吃番茄炒蛋里的番茄。哦,如果吃虾时没人替她剥壳,她也有些懒得弄脏双手。
林高远笑着说:“如果有挑食排行榜,你绝对是世界第一名。”
她抬起头瞪他一眼。
林高远依然任劳任怨地一边给她剥虾壳,一边说:“但我真的好喜欢跟你一起吃饭,好像在喂猫,你吃得又少,吃得又慢,吃东西的样子还很乖。”
她抓起桌上的盒装饮料吸了一大口:“别用‘乖’这个字来形容我,怪肉麻的,受不了。”
林高远笑得更欢了,把剥好的大虾放进她的碗里,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希望我的小猫,每天都好好吃饭。”
记忆中,他总是会说这样一句话,总是叫她“小猫”,总是叫她好好吃饭。
这个昵称和这句叮嘱,仿佛拥有了爱情的术法,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专属的情话。
深刻的体验都拙於言词。所有的关心、体贴、甜蜜、亲近,用一句“小猫要好好吃饭”,就能说尽了。哪怕时日已久,她依然觉得这是由林高远编织而成的浪漫主义,写着他的、她的,青涩的爱情。
女孩端着牛奶过来,放到圆桌上:“请慢用。”
曼昱摘下口罩,低着头轻声问道:“你们老板会经常过来打球吗?”
女孩笑了笑:“不经常来,偶尔会来一次吧。有时来了,转两圈就走了。”
“哦,你们这个留言板还挺有意思的。”
“啊,是呢,这个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次了。我们老板也会往上贴条,我都见过两次了,不过贴的是哪张就不知道了。”
“哦……”曼昱伸手端起盛满牛奶的玻璃杯,却没留意,没有抓住杯柄,而是直直握住了杯壁。
滚烫的热量透过玻璃传导到她的手心,烫得她猛得缩回了手。
“好烫!”
(六)
“希望小猫每天都好好吃饭”这个说法不见得和她有关,也许那只不过是林高远对那段逝去光阴的纪念。也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那根本就不是林高远写的,估计林高远本人来看了,也会笑说一声“哇这么巧”。
每对情侣之间都有爱称,都有各自小小的、亲密的暗号。这不是什么生僻字词,不能把它归为她一个人的专属。甚至于,林高远可能也会对着别人说这样的话,把这份她难以忘怀的浪漫信手派赠。
她的眼中掠过一缕莫名的黯然,升起一段无名的惆怅。但这些黯然与惆怅,并没有什么特殊意味。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可能再回溯。
(七)
虽然分手了,可林高远依旧出钱出力,帮前任找好房子搬家,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才“功成身退”。
她很感慨,说出的话里含了点后悔的意思,看到他的衣襟上蹭了点灰尘,想伸手去帮他掸掉,林高远却立即后退一大步。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最终只能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手:“她现在是在黑龙江那边吧?”
林高远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一句,原地愣了愣。
“我猜的。”她呼出一口气来,笑容非常无奈,“你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不是一直都只设了两个地方吗?一个是广州,一个是黑龙江。”
林高远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手机。
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你……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林高远挑了挑眉,从裤兜里掏出屋子的钥匙,放到桌上,一脸笑意:“谁啊?谁不喜欢我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至此,她彻底明白了,照片上的那个人才是林高远心底唯一过不去的那一位,不论此时此刻他是不是还对那个人有男女之情,至少,他过不去,也没放下。
她没再说话,送他下楼,挥手和他道别。
(八)
这杯滚烫的牛奶毕竟没有倾倒,怎么能算是失态呢?
她唯一一次为他失态,是后来和同同在房间里吃宵夜,听说他已经不是单身,一不小心就把手边那杯可乐打翻了,全洒在自己身上,在灰色的衣服上晕开一大团印渍。
她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唉,我怎么吃个宵夜也整得这么狼狈,真是……我真是……”
她没再说下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过,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分开了。
同同见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她一边抽出纸巾来收拾,一边摆着手笑着说:“没有没有,就是有点……这么多年朋友,我祝福他,祝福他。”
一遍又一遍,把“祝福他”三个字说到嘴瓢。
那是唯一一次,只此一次。
从那天以后,她便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的新生活。日复一日,有新的盼头,也有新的追求。
这个城市喧哗又热闹,日日夜夜都有声音,可是林高远没能听见她那天晚上的祝福。她在林高远那里,成了一泓静水,不再流动,不再有声有色。
曼昱回到酒店,冲了个澡,换了套衣服。
浅蓝色天空里挂起银白的上弦月,夜还没有来,傍晚的空气十分清爽。
(九)
林高远打着方向盘,视线专注地盯着前方,眼中有隐约的哀伤。
年轻的时候,他全心全意地爱过王曼昱,但对方并不爱他,或者也不能说完全不爱,准确来说应该是不算很爱。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很年轻,时不时就会有争执,一点点小事,曼昱就不理他。
她越耀眼,他爱得越卑微。
每次,他都笑嘻嘻地去哄她,跟她道歉,跟她赔罪,绞尽脑汁地讨她喜欢。
休息日,约她出去看电影,她却兴致平平。没关系,她不喜欢高调,我就默默在房间里陪她,电影在哪儿不能看呢?
在场下陪练,没赶上她的比赛,她没赢,吃饭的时候跟她说自己是有事才没去现场,她却说:“你没来,我反而更轻松。”没关系,她不喜欢我去观战,那以后我就偷偷地去看,躲在角落里看,怎么看不是看呢?
她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写写画画,不知道在记什么,我把头凑过去,她立刻把本子盖上,她说她有自己的秘密。没关系,我不追问,谁还没有一点秘密呢?
在操场上练完体能之后,她只顾着站在我面前,和体能教练说说笑笑,说了好久,笑了好久,偶尔回头看一眼坐在地上玩手机的我,但她什么都没说,没跟我说,也没跟我笑。太阳那么晒,她不嫌晒得慌吗?不过没关系,只要待在她身旁,我不说不笑也很开心,不是吗?
生日的时候,我偷偷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许了三个,一个关于父母,一个关于乒乓球,一个关于自己。她每年都这么说,我每年都数数,这样算来,我在她心里的排名顶多是第四位,每一年都是。不过没关系,第四名不也是很高的名次吗?
她年纪还那么小,他没什么好苛求的。他只希望她有朝一日能被感动,能在低头时看到他双手捧到她面前的心。
可是,没有。
她的前面太过绚烂,她顾不上低头,只想往前飞。
那一次,在队内赛之前,他们发生了最大的一次争执,谁都不和谁说话,冷战着。
她刷到网上流传的关于他的绯闻。他很着急地去解释,她却只是说:“我现在不想聊这些,我还要准备比赛,其他的都不重要。”她说完这一句就把门关上了。
她连门都没让他进。
她说“不重要”,到底是说这些传言不重要,还是说他这个人不重要?他理不清,而接踵而至的竞争也让他无暇去理清。
其实,他并不想和她冷战,他只是很幼稚地希望这一次她能来和他说一声“我们和好吧”,他很幼稚地想用这种方式来看到她难以捕捉的心,想看到她其实很在乎他。
在焦灼的等待中,他等来的全是失望。曼昱依然每天我行我素地训练,对他的注视无动于衷,他却不争气地每时每刻脑海里都是她。
她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感受,好像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能这样?
比赛,训练,她都表现得很不错。在球台旁边,她总是双眼明亮,意气风发。
他凝视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觉得她距离自己越来越遥远。重重因素相叠,他觉得压力滚滚而来,开始困惑这段感情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浓重的悲伤弥漫在他的心间,他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他在心里给自己说:如果她在场上侧过头来看我一眼,那么就证明我们的缘分还在,我待会儿就去找她,向她赔礼道歉,向她解释,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赖着你不放,告诉她不管你打算飞向哪里,我都会尽自己的全部努力去追随。
可是,没有。
曼昱没有向他的方向看一眼,就好像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他在心里对自己笑着说,看,老天说你们没缘分,告诉你不要不自量力了,放弃吧。
散场后,她像以往一样,快速地消失在人群中,对于就站在几米以外插着兜看向她的林高远视而不见,似乎压根想不起自己还有一个男朋友。
他的心已经沉到最底端,可是骄傲让他必须保持笑容。
(十)
不知道冷战了有多久,就在他最彷徨时,他想到了分手。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你们的确不适合。
理智一遍遍告诉他,曼昱和他在一起并不快乐,她总是在犹豫、挣扎、生气,也许当初她答应和他交往,只是出于一种少女的懵懂,也许她对他的感情,只是很普通的好友的感情,还远远达不到恋人的程度。
理智一遍遍告诉他,曼昱最美好的时刻,绝对不是弯着笑眼向他飞奔而来的时候,而是满怀希望踏上专属于她的征程的时候,是为理想奋力拼搏的时候,是在球场上力挽狂澜的时候,是得偿所愿后握拳庆贺的时候。那才是最美好的她。
她不应该囿于贫瘠之地。
可每个夜晚,他总会想起她,日子那么长,她的身影刻满了他每一页的记忆,要把这些记忆撕去,就好像要把他的整个青春年华都撕去,那种毁灭般的痛苦令他难以接受。不管理智分析了多少,感情却总是疼痛难当,他还是舍不得放手。
所以,他又笑嘻嘻地站在了她面前,请她喝了一瓶酸奶,耐着性子地跟她说话,卑微地请求她不要不搭理他了。
没想到的是,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暗暗谴责他花在这上头的心思太多了,应该把精力都放在打球上。
她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都应该专注打球。我们该在一起的话,怎样都会在一起,不该在一起的话,就不会在一起。”
她说了一句废话,他却笑不出来。
那一刻他很失望于她的理智清醒,可也同时很佩服她的理智清醒。
王曼昱,让他爱恨交织。
(十一)
确认情侣关系的第一天,一起坐在月光下的操场上。
一阵一阵的晚风吹来,他觉得这一刻真的很美。
他笑着逗她:“你会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吗?”
一瓶酸奶已经喝完了,她把瓶盖拧上,头也不抬地回答:“等我到30岁的时候你再来问我。”
30岁,她的30岁,他很想很想看看她的30岁。
梦想都实现了吗?过得开心吗?住在哪里呢?天气怎么样?每天都好好吃饭了吗?身边的人,是我吗?
很想看一看,很想看一看。
(十二)
他没有勇气当面提出分手,只能在手机里说。
那天晚上,他痛苦得无处发泄,却只能理智地控制。过往的一幕幕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奔涌。
他观察过她的训练,她训练很刻苦,总是练到很晚,表情特别专注。
他路过的时候,只要在她耳边打一个响指,她下一句话说起来的时候就变得结结巴巴。
她穿着运动裙子上场的时候,躲在众人身后,沿着墙根走路,他说了句“挺好看”,她没有高兴,反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地快步走开,好几天都不理他,吓得他再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
他说:“以后叫我高远就行,别叫什么哥的了,咱俩谁跟谁啊!”她光是笑,却抿着嘴角不出声。
她从家里带来一大包爸爸做的牛肉干。他问她:“你吃独食啊?有没有我的份?”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把牛肉干仔细分成了两份,用袋子装着,说:“一人一份。”他想去拿,她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立即把手缩回去,头低得好像要贴到桌子上,两只白皙的手忙忙碌碌的,飞快地又拿出一个袋子,从两份里多匀出一份来,说:“这是给其他人的,刚忘记了。”她的声音小得和小蚊子哼哼一样,他贴过去问:“你说什么?你怎么一跟我说话就这么小声?”她把头一扭,没搭话。等他要走的时候,她却把自己那袋牛肉干递过去,哼哼着说:“给你,我牙有点疼,嚼不动。”
军训时,他咨询了好几个人,挑了两支防晒霜,托好友送给她,谁知她竟然傻乎乎地拒绝了。第二天他跑去问她,她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不自己拿给我?”
每次看到她,就像是照镜子,让他忍不住审视自己,不能落后,要坚定,要努力,要拼。她有着非常难得的勇气,不管周围有怎样的诱惑,不管遇到怎样的挫折,她都坦然地面对,坦然地接受,然后继续坚定自己的道路,丝毫不理会周围的人怎么看,顶多叹两口气,摇两下头,但她立刻就会变成英勇的她。每次看到这样的她,都会像兜头一盆子冷水浇下来,把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浇没了——只剩下拼搏。
后来在一起了,有次他生病,她竟然偷偷溜到他房间里去陪了他一整晚。他说:“王曼昱,你真大胆。”她却说:“我担心你。”那天晚上,他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他小心翼翼地不超过她的底线,只敢亲亲她的手和脸,连嘴巴都不敢碰,可那些隐秘的欲望折磨得他在深夜难以入睡,他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有一辈子呢。
一辈子也好,30岁也好,都没有了。连明天都没有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胸膛里压抑着,压抑着一丝呜咽。没人听得见。
(十三)
曼昱没回复他那一句“分手”,只是破天荒地给他发了条语音,说:“明天中午下训了一起吃饭吧。”
那天的阳光特别猛烈,从树上、墙上撒下地来。
他跟在她后头走了一路,眼见她要拐弯了,他举起手机来,正准备拍下她的背影,她就似有所觉,突然扭过头来。
慌乱之中,他胡乱地按下了拍照的按键。
餐厅里,曼昱问他分手了还能不能做朋友,他说能。
“那就行了。如果不能,那这个恋爱谈得真是西瓜没捡着,还丢了另一个西瓜。还能做朋友的话,就还不错。”
她抿着嘴笑,林高远也只好跟着苦笑一声,说:“嗯。”
她的眉眼之间充满了理智的克制,表情十分冷静,说起话来语调清晰,逻辑严密,丝毫不像是在闹分手的男女恋人。
他送她回去。两个人沉默了一整段路,他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克制,才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高远。”她突然叫他的名字。
但是林高远没应她。
她似乎顿了顿,又说道:“没什么。”
你偶尔就会有这种感觉——有些鸟儿是困不住的,它的每一根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你光是偷眼一看,都觉得扎眼得很。
(十四)
他们分手后,他仍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对她的思念,每次看到她,都会觉得胸口发闷,而她却立即就若无其事了,每天笑得神采飞扬,训练更是丝毫不受影响。
她的眼睛里寻不到一点点在乎他的痕迹。
也许,对她而言,只有她脚下的那条路是重要的,至于走在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她的生活一切照常。她笑嘻嘻地跟他聊天,一点也不尴尬的样子。她是那么懂事大方,可他失望至极,原来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比自己想象的,要轻得多。
令他最伤心的一幕发生在接下来的一次比赛上。她身上有一点伤病,却依然赢了。
他在场外看着她,有心酸,也有骄傲。
散场时,她被簇拥着,他从旁边经过,远远地看她一眼,觉得心口涨痛起来,视线甚至都不能停留在她的脸上,只能尽量若无表情地看着别处,可她笑得兴高采烈,亲切地跟他打招呼:“高远!晚上我请吃宵夜,晚饭别吃太饱哦!”
就好像他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队友,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视他们之间的过往完全不存在!
她理智,她大方,她有风度,好吧,就让他来做幼稚、小气、没风度的人。
他有意远离她,不去看她,不去听她,不去想她,不去理她。只想着从此以后,她就彻底走出自己的生活,变成自己的过去——不可回首的、不值一提的一点点过去。
(十五)
非常难过,非常难过,非常难过。
照片会让一瞬间的事物变成永恒。那一张匆忙拍下的过度曝光的相片,是他私心留下的纪念,是那一年最终没能一起走下去的,最光亮的一片。
其实只要不提起,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忘记这段过往了。但自从这张照片重新映入他的眼帘,他就感到非常难过。回忆的闸门被打开,就像是放出了被囚禁的洪水猛兽,再不能由他自己控制。
悲伤降临的时候,往往不是单一地出现,而是成群结队的,一浪紧接着一浪。
这么多年后,他第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忘记?为什么能忘记其他人和事,单单只对她,忘不了?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那段岁月镌刻着他青春的真挚和笨拙。虽然他们当年都非常幼稚,把感情处理得很粗糙,但那段时间,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之路。一个小小的女孩都能为梦想百折不挠,他一个大男儿岂能做不到?所以他才会在一次次失败后毫不言弃地再次努力,才会在命运的冲击下一次次重新坚定自我。
她留下的光,让他的人生变得更精彩。
也许这才是他始终无法忘记她的原因。至于爱吗?天知道。
林高远把车子停好,走进了自家的球馆,在里头晃了两圈,晃到休息区。
穿着工作服的女孩低着头在看手机,没留意他走进来。
他伸出手来,在女孩面前的桌子上敲了敲,正想调侃一句,就瞄到女孩手边的白纸上赫然签着王曼昱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心里重重一突,再没心情和自己的员工说笑了,表情严肃起来:“这是谁写的?”
摸鱼的时候被老板撞个正着,女孩骤然抬头,有些尴尬地说:“王曼昱……她刚走……”
“她来这里做什么?”
女孩摇摇头,说:“不知道,就点了杯牛奶,一口没喝就走了,走之前我认出她了,就……就问她要了个签名。”
林高远低了低头,把眉紧紧皱起来。
“哦,我见她还看了好久那个。”女孩指了指留言墙,“她跟你很熟吧,她还问你是不是会经常过来呢。”
“她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女孩摇摇头,想了想,“啊,她给我签完名之后还站起来对着那个墙拍了张照,我还奇怪呢,这有什么好拍的,她说觉得很有趣,要发个动态记录一下。”
“还有呢?”
“没有了。”
(十六)
他坐在车里,把她所有的社交账号全部刷了一遍。
没有,没有新的动态。
他苦笑了一下,笑自己这么久过去了,一遇到她的事情还是慌里慌张。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放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整个人伏了上去。他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绕着的细细的红绳,听说它能让自己变得幸运一些,上周刚买的。但他觉得也许自己被诓了——没觉得自己有多幸运啊。
他一边摸着红绳,一边从车子里望出去。道边有个男人在抽烟。火光一亮,那男人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黑暗。
林高远突然直起腰来,猛然想起某次和她一起过马路时,前头有人抽烟,她一边捂着口鼻一边嘟囔:“怎么在公共场合抽烟啊,真没素质,回去我就要发微博吐槽。”
他拧着眉说:“不好吧。”
她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没事,我都是用小号。”
“你还有小号啊?”
“必须得有啊!”
“那我关注一下。”
“不行。”
他喉咙微动,感到心跳加快了。和她一起经历过的每件事,似乎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都能想起来。
他重新打开手机,凭着仅剩的一点记忆,搜索着关键字词。
太难了,那时她随口一提的账号名,他记得不全,而且这么久了,她很有可能已经改过名了。
大海捞针。
其实她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很正常,周启豪的小孩要满月了,她来这个城市的目的当然是这个。但是她为什么要专程来这个球馆一趟,什么也不做,就拍个照,签个名?
他不明白,所以偏要捞这个针不可。
(十七)
天是全黑了,一些星子拥护着业已打斜的上弦月。
他还是下午时的装束,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千辛万苦,千难万难,眼睛都快花了,才终于翻到了她的小号。
他该庆幸,她一直没改过这个账号的名称。她的最新一条微博,正正是一张蓝色便利贴,她说:“天天都没挨饿。”是对那便利贴上的文字做出的回应。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仍控制着自己,慢慢地往下划——
“广东的双皮奶真的太好吃了!绿豆沙也好好吃!”
“去广州了,心情很复杂。”
“她又来问我要不要吃她儿子的满月酒,还是去吧,去吧。”
……
中间有很多她生活中的琐事,有很多她的碎碎念,有很多她的各种心情。
林高远一直往下划,时间线加载了一年又一年。他看得很急,指尖一划一停,跳着看过去。
“我以为只要若无其事地对待你,只要不理你,就可以不想你,就可以不在乎你。”
屋子里静得很,他心里却瞬间喧声雷动。
他继续往下划。
“听说你又谈恋爱了,我决定不会再理你了。”
“好险,还好赢下来了。我下来之后看到你了,明知道不可能,可心里好希望你是专门来看我,专门来恭喜我的。”
人类对某一事物的看法,往往只立于自我的一方,很受自我心境的限制,这种限制既不知不觉,又牢不可破。
所以世界上有无数种错过。
“我最大的秘密是我真的很讨厌你和其他人传绯闻,假的也不行。我真的很嫉妒,很不高兴。”
“今年生日的最后一个愿望还是许愿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这么晒你为什么还能在操场上玩手机啊?不过无所谓,我站在你前头就能刚好给你把太阳挡住。我本来只打算给你挡5分钟,不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挪,最后我也不知道挡了多久了,反正绝对不止5分钟了。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这么喜欢你啊?”
“练接发没练好,很烦。我又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了,写了大半页才心情好点,还差点被他看见了,好险好险,不然他又会笑我了。”
“我输球的时候最害怕你在场边看着我,在你面前我怎么能输呢?你不在,我才觉得好受点。”
“我也想跟你一起出去玩,不过如果被拍到了,对你对我都不好,虽然我不怕,但是,对你不好。”
“我不太喜欢吃番茄,我只是喜欢吃你煮的番茄。”
……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喜欢你,应该是那次下着冰雹,你说你会保护我。其实我不需要什么保护,但是我确实心跳加速了。”
下冰雹?那已经久远到他都记不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也许她的心动竟还比他的早吗?
……
在突然顿悟的瞬间,就像有一个掩埋在岁月底下的炸弹在脑袋里轰的一下炸开,沉重的岁月不但没有缩减它的威力,反而令它发酵膨胀,炸出了被岁月挤压到最深处的痛苦。
可痛苦之下却有狂喜。
他的心在狂跳,手在发抖。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抓起手机,打给周启豪。
他没有任何心情寒暄,张口就问:“你知道王曼昱住哪个酒店吗?”
周启豪十分意外,吞吞吐吐地说:“啊……现在我这儿呢,在我家呢……你……”
他把通话挂断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就往外面冲,冲到门口,又返回来从桌上捞起自己的钥匙,连灯也想不起来要关,就急匆匆地下了楼。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把车一路开到周启豪家楼下。
他刚推开车门下来,却突然迷茫了——我究竟想做什么?告诉她,我误会你了?我不是因为不爱你才和你分手?我跟你说的,我的爱已经被你消磨完了,那是假话?
因为年少的骄傲和笨拙,他们之间的确有一个又一个误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误会早就不重要了。
他把车门关上,转过身来倚靠着车子,默默地站着。
他看了一条又一条她发过的动态,仿佛漫漫时光全被缩短,短得好似他们的冷战、质疑、分手,皆是昨日,中间的每一个寂寞的夜晚都不存在。他不管不顾地往回赶,恍惚地以为自己站在了时光的交错点上,企盼着能把那些逝去的光阴追回,把那些偏差一一纠正。可当冲动散去,他才发现,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
月光漫漶于广袤天地之间,只有他眼前的这所谓未来是灰的、灰的。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一边恐惧着,一边希冀着。小区门口时有穿着轻便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出,大概是吃完晚饭出去散步的,他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看见她,还是不希望看见她。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疲惫,浓重的疲惫压得他好像要垮掉。
其实,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她很少在朋友圈展露自己的生活状态,这么久不联系,谁知道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即使她仍旧单身,除了一声“好久不见”,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些误会、抱歉,早已被时间冲刷得不再重要。
他能告诉她什么?他该告诉她什么?
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追寻的。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啊。
夜很空旷,时间的流动很清晰。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时间是世界上最悠久的事物,人类无法捕捉过去的光影,也无法看清迷蒙的未来。与此同时,时间也是最短暂的瞬间,人生中的快乐、悲伤、痛苦、喜悦,种种细微的情感波动与时间的碎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看似真实却又充满虚幻和荒诞的人生。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灯光与虹霓,今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他重新翻出手机来,上面依旧是那个界面。他往上划了划,把刚刚略过的,一条条往回看。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这个问题,应该等到他坚持爱我爱到30岁的时候再问,现在问,有点浅薄了。”
“我很想问你,究竟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想玩玩,可是我怕失望,更怕你撒谎,所以一直不敢问,更不屑问。”
“高远?”有人在不远处叫他。
灯光和月光交相辉映,将她单薄的身影镀成了温暖模糊的剪影,看不清楚面目,却好似一段遗落在时光之外的、魂牵梦萦的、温柔的梦。
林高远的身体立时僵住,眼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进了他的眼眶,他想控制,却怎么都没有办法控制。他抬起手掌,用力地按在眼睛上,才堪堪把泪按回去。然而,他再用力,没有办法把所有的心酸压回去。
(十八)
听见轰的一声,是躯壳里的血潮澎湃,仿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他身上来,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曼昱朝他走来,笑着说:“咦,你也来找同同他们啊!怎么这么晚?”
她的声调轻快得有些异样。
重逢的情景,他明里暗里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儿,心里恍恍惚惚,只觉得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她身后的大马路非常直,像倒着看望远镜一样。
曼昱已经走到他跟前了,笑道:“真是——多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是很老土的一句话,却同时拥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争灵的曲线,很轻易地就为对话的两个人织成一张迷惑的网!
林高远舔了舔唇,说:“我都不知道你来广州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来。”
说的话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两人也就沉默下来了。
林高远觉得只是看着她,心中的思潮就愈加澎湃。他觉得一切光阴和距离都变得模糊,他只想走近一些,再近一些。
人究竟是人,见不着时,尚且可以自欺,一旦见着了,明知是迷执,却也不能打破了。
只因兜兜转转,她仍是心中唯一那一个。
他低着头措辞了一下,才扬起笑脸来说道:“一起去喝杯东西吧。”
曼昱眼波流转,却说道:“不了吧,我还有事,我要先回酒店。”
不知哪里来的灯光射到他的车窗上,变得曲折,闪闪不息。
他屏了屏气,又说道:“那我送你。”
曼昱依然摇头:“不用,我打车就好。”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对看着。他的眼睛里又有一阵刺痛,喉咙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表情。
良久,她低下头说道:“高远,我们……”她的声音有很难被察觉的颤抖。
林高远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
等了半晌,她才说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她在心里苦笑,最老掉牙的两个句式,自己都说出来了。
林高远望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他默然了一会儿,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复了。
曼昱似乎真的将他的沉默当作回答,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露出一种已经着急要离开的姿态。
他心里一紧,连忙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正巧一阵晚风刮过,他呛了一下,咳得弯下腰去,手拄着膝盖,几乎呛得喘不过气。
曼昱下意识朝他走近一步,皱着眉,伸出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林高远好半天没站直,直至不咳了,也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久久低着头。
曼昱的手有一种温度,隔着衣服,都感受得到。他久久弯腰,她的手也久久没放下来。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在跟时间在挣扎。
从前的分别,至少是突如其来的,带着各自的小性儿,带着各自的骄傲,带着各自的怀念,不算诀别。可如果今天她从他面前转身离开,就是宣布这段过往彻底蒙尘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他直起身子。
“没事吧?”曼昱又看了一次手表,“我先走啦,后天酒席上见吧。”
但是她没能转身,因为他把她抱进怀里了。
风不轻不重地吹着,她听见他颤抖着声音,字字恳切:“能不能……能不能先不走?我不想让你走。”
漫漫的月光,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四周寂寥得很,这种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她把垂在自己腿边的双手捏成拳。
她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抽噎,又迅速忍住了。她把头脸埋在他的肩头。
她哭了。
(十九)
隐忍和倔强也是她的长处,所以,苦与痛、悲与哀,都不能使她哭泣。
唯爱可以。
(二十)
唯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