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待访录·学校篇》阅读与翻译
题记：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黄宗羲
Humanitas按：《明夷待访录》可谓是我国历史上的一大奇书，是对当时正统价值观的一次巨大冲击，对封建制度的腐朽也是毫不回护。本篇则阐释了黄宗羲的教育思想，批判了功利主义，揭露了古代朝廷打压民间书院的内在逻辑，为民间兴办私学及自治提出了一份蓝图。虽怀有儒家独尊、打压佛道的错误意识，但这也是时代所限，瑕不掩瑜。全文传送门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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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校，所以养士也。：学校，是培养士大夫的地方。
2. 然古之圣王，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非谓班朝，布令，养老，恤孤，讯馘，大师旅则会将士，大狱讼则期吏民，大祭祀则享始祖，行之自辟雍也。盖使朝廷之上，闾阎之细，渐摩濡染，莫不有诗书宽大之气，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
但是古代圣明的君主，开办学校的意图却不仅仅在此，一定要使治理天下的才干都出自学校，然后开办学校的意图才算完备。不仅指整肃朝班、颁布诏令、赡养老人、抚恤孤儿、擒杀敌人、统帅大军则能集结将士、判决重大案件则能聚集官民，主持大规模祭祀活动则能让宗庙得享尊崇等以上人才都出自学校。而是使上到朝廷、下到民间，都能被耳濡目染，没有人不饱读诗书气量宽大，天子所肯定的未必正确，天子所否定的也未必错误，天子也不敢将自己的是非观强加于学校。
3.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所以培养人才是开办学校的事务之一，而学校却不仅仅是为了培养人才而开办。
4.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擿以为非。簿书、期会、钱谷、戎狱，一切委之俗吏。时风众势之外，稍有人焉，便以为学校中无当于缓急之习气。而其所谓学校者，科举嚣争，富贵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势利一变其本领，而士之有才能学术者，且往住自拔于草野之间，于学校初无与也，究竟养士一事亦失之矣。：
三代（夏商周）以后，全天下的是非对错只出自朝廷的判断。天子所尊崇的，大家就趋炎附势认为正确；天子所羞辱的，大家也跟着去揭露所谓的错误。处理文书、施行政令、收缴赋税、断狱听讼，一切的事务都委托给庸俗的官吏。在当时的大众风气之外，稍有人才，就会以为学校不合乎轻重缓急的习气。而所谓的学校，为了科举制而争名夺利，为荣华富贵的欲望而迷失心智，也因为朝廷的功利而改变了初衷，士大夫中真正有才能学问的人，往往自隐于草野之间，与学校毫无干系，最终学校连培养人才的功能也丧失了。
5.于是学校变而为书院。有所非也，则朝廷必以为是而荣之；有所是也，则朝廷必以为非而辱之。伪学之禁，书院之毁，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其不仕者有刑，曰：“此率天下士大夫而背朝廷者也。”其始也，学校与朝廷无与；其继也，朝廷与学校相反。不特不能养士，且至于害士，犹然循其名而立之何与？：
于是学校蜕变为书院。书院有所否定的，朝廷就一定肯定并加以尊崇；书院有所肯定，朝廷就一定否定并加以羞辱。禁绝所谓的伪学、摧毁书院，一定要用朝廷的权势与之一争高下。不去做官的还要受到刑罚，并说：“这是率领天下的士大夫与朝廷作对。”一开始，学校与朝廷并不相干；后来，朝廷与学校相对。不仅不能培养士大夫，反而有害于士大夫，但却仍然还要打着这种名义来办学，这又是为何呢？
6.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东汉时的太学有学生三万人之多，他们敢于直言并且去深刻议论，不为豪强隐瞒自己的观点，公卿们都躲避太学生的清议。
7.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乃论者目之为衰世之事，不知其所以亡者，收捕党人，编管陈、欧，正坐破坏学校所致，而反咎学校之人乎！：
宋朝的儒生们伏在宫阙门外捶鼓，请求启用李纲。三代的遗风，唯有在这两个时期还算接近。假如现在在朝廷当权的人，以他们的是非为是非，就将会见到盗贼和奸邪之徒的坏心思被正气霜雪所震慑，君主可高枕无忧而国可保安定。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朝代衰落的表现，却不知灭亡的原因就在于收捕党人，抓捕陈东和欧阳澈，这正是破坏学校所导致的后果，却反而怪罪学校的人！
8.嗟乎！天之生斯民也，以教养托之于君。授田之法废，民买田而自养，犹赋税以扰之；学校之法废，民蚩蚩而失教，犹势利以诱之。是亦不仁之甚，而以其空名跻之曰“君父，君父”，则吾谁欺！：
唉！上天生养了众多的百姓，将教养的责任托付给了君主。授田之法废除了，百姓买田地来自主供养，君主还要用赋税去搅扰他们；学校之法废除了，百姓淳朴敦厚却失去了教化，君主还要用权势和利益诱导他们。如此便是不仁之极，还美其名曰：“君主我父，君主我父”，这是谁在欺骗我们呢！
9.郡县学官，毋得出自选除。郡县公议，请名儒主之。自布衣以至宰相之谢事者，皆可当其任，不拘已任未任也。其人稍有干于清议，则诸生得共起而易之，曰：“是不可以为吾师也。”其下有《五经》师，兵法、历算、医、射各有师，皆听学官自择。：
地方郡县的学官，不能通过选拔和任命产生。而是要通过大家公议产生，请当地有名望的大儒来主持。下到平民百姓，上到卸任的宰相都可担此重任，不必拘泥于是否担任过官职。学官如果对公正的舆论有所干预，那么儒生们可群起而撤换他，并说：“他不可以作为我们的老师。”学官之下还有《五经》的教师，兵法、历法算术、医术、射箭等科目各有教师，都由学官自行安排。
10.凡邑之生童皆裹粮从学，离城烟火聚落之处士人众多者，亦置经师。民间童子十人以上，则以诸生之老而不仕者充为蒙师。故郡邑无无师之士，而士之学行成者，非主六曹之事，则主分教之务，亦无不用之人。
凡县邑中的生员及童生都要带着干粮跟随学习，远离城镇的烟火村落如果士大夫也众多的话，也要设置讲授经典的教师。民间童子到了十人以上，就要以儒生中资格老而未出仕的的人当作启蒙老师。如此，则郡县中不再有没有老师的士人，而士人中学有所成者，不是掌管六曹之事，就是掌管教学事宜，这样就没有不用之人了。
11.学宫以外，凡在城在野寺观庵堂，大者改为书院，经师领之，小者改为小学，蒙师领之，以分处诸生受业。其寺产即隶于学，以赡诸生之贫者。二氏之徒，分别其有学行者，归之学宫，其余则各还其业。：
学宫以外的地方，不论是在城里还是乡村，凡是寺庙、道观及庵堂，规模大的改造为书院，由讲授经典的老师带领，规模小的改造为小学，由启蒙老师带领，来分别安置学生们受教。寺庙的资产就归属于学校，来资助那些贫困的学生。佛道的教徒，甄别其中有学问品行的人，归入学宫，其余人等回家还俗各自从事以前的行业。
12.太学祭酒，推择当世大儒，其重与宰相等，或宰相退处为之。每朔日，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皆从之。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
太学中的祭酒，应当推选当世的大儒，地位应该与宰相同等重要，或者宰相还要更低一些。每月的朔日（初一），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大夫等大臣都要跟从。祭酒面朝南讲学，天子也要位居弟子之列。如果施政有缺失的地方，祭酒有权直言不讳。
13.天子之子年至十五，则与大臣之子就学于太学，使知民之情伪，且使之稍习于劳苦，毋得闭置宫中，其所闻见不出宦官宫妾之外，妄自崇大也。：
天子的儿子到了十五岁，就要与大臣的儿子们一同在太学就读，使他们能够体察民情真伪，并对百姓劳苦有所体会。不要把他们闭置在宫中，这样他们的所见所闻就仅止来自宦官、宫妾，也就容易使得他们妄自尊大。
14.郡县朔望，大会一邑之缙绅士子。学官讲学，郡县官就弟子列，北面再拜。师弟子各以疑义相质难。其以簿书期会，不至者罚之。郡县官政事缺失，小则纠绳，大则伐鼓号于众。其或僻郡下县，学官不得骤得名儒，而郡县官之学行过之者，则朔望之会，郡县官南面讲学可也。若郡县官少年无实学，妄自压老儒而上之者，则士子哗而退之。：
郡县每逢朔望（初一与十五）之日，郡县官就要会见县中的士绅们。学官讲学的时候，郡县官也要居弟子之列，向北面行拜师礼。老师与弟子各自以有疑义的地方互相质疑探讨。郡县官中由于处理文书、政令缺席的，还要处罚。郡县官中施政有缺失的，小错要纠正，大错还要当着民众的面击鼓吹号。若是偏远的郡县，不能马上聘请有名的儒生充当学官，而郡县官的学问品行说得过去的，那么到了朔望的聚会，郡县官也可以面朝南讲学。若郡县官年轻没有真才实学，妄自欺压资格老的儒生并位居其上，那么士子可以群起而罢黜他。
15.择名儒以提督学政，然学官不隶属于提学，以其学行名辈相师友也。每三年，学官送其俊秀于提学而考之，补博士弟子；送博士弟子于提学而考之，以解礼部，更不别遣考试官。发榜所遗之士，有平日优于学行者，学官咨于提学补入之。其弟子之罢黜，学官以生平定之，而提学不与焉。：
选择有名望的儒生来担任提督学政，但学官不隶属于提学，只是以学问品行互称师友的关系。每逢三年，学官送弟子中间俊秀者到提学那里考核，补博士弟子；再将博士弟子送到提学那里考核，送到礼部，而不用再派遣其他的考试官。发榜后落榜的人，有平时品学兼优的，学官可以向提学咨询补入。在罢黜弟子的事宜上，由学官按着其平时表现来决定，提学是不参与的。
16.学历者能算气朔，即补博士弟子。其精者同入解额，使礼部考之，官于钦天监。学医者送提学考之，补博士弟子，方许行术。岁终，稽其生死效否之数，书之于册，分为三等：下等黜之；中等行术如故；上等解试礼部，入太医院而官之。：
学习历法算术的能算出吉凶的节气和朔日，就可以补录为博士弟子。精通此术者可入解额（唐制，进士举于乡，给解状有一定名额，故称解额），让礼部考核，通过可在钦天监任职。学医者也要送到提学那里考核，补为博士弟子，才有资格行医。年末，按照其医治生死、有效无效的数量，记录入册，分为三等：下等的罢黜、中等的继续行医、上等的就可入太医院为官。
17.凡乡饮酒，合一郡一县之缙绅士子。士人年七十以上，生平无玷清议者，庶民年八十以上，无过犯者，皆以齿南面，学官、郡县官皆北面，宪老乞言。：
凡乡间的宴饮酒会，要集合全郡县的士绅。七十岁以上的，生平没有辱没清议的，庶民八十岁以上没有什么过失的，都按着年龄排序面朝南，学官、郡县官吏都要朝北，向老者们请教。
18.凡乡贤名宦祠，毋得以势位及子弟为进退。功业气节则考之国史，文草则稽之传世，理学则定之言行。此外乡曲之小誉，时文之声名，讲章之经学，依附之事功，已经入祠者皆罢之。：
凡乡贤名臣建立的祠堂，进入标准都不得因为权势地位及子弟的关系发生改变。功业气节根据国史的记载，文章则要看传世的情况，理学则要从言行来判断。此外，那些由于同乡关系才小有名誉，由于写作八股文而获得声名的人，由于撰写讲章（为学习科举文或经筵进讲而编写的五经、四书的讲义）而在经学上有所成就或由于依附权贵才有事业功绩的人，即使已经入祠，也要从祠堂中罢黜。
19.凡郡邑书籍，不论行世藏家，博搜重购。每书钞印三册，一册上秘府，一册送太学，一册存本学。时人文集，古文非有师法，语录非有心得，奏议无裨实用，序事无补史学者，不许传刻。其时文、小说、词曲、应酬代笔，已刻者皆追板烧之。：
凡郡县的书籍，不论是传世还是收藏在家中的，都要广为搜集重金收购。每部要抄录或印刷三册，一册上交秘府（禁中藏图书秘记之所）、一册送交太学、一册存入本地学校。当时人的文集，没有老师教授而自行写作古文的、语录也不是内心所得的、奏议没有实用可言的、叙事对研究历史没有帮助的，都不许传刻。而对于那些已经传刻的时文、小说、词曲、应酬之作及代人而写的诗文、书信都要追板烧毁。
20.士子选场屋之文及私试义策，蛊惑坊市者，弟子员黜革，见任官落职，致仕官夺告身。：
士子若要选用传刻科举考场的文章以及私自参加策试，蛊惑人心，已经是弟子生员的罢黜，已经委任官职的罢免，因年老或衰病而辞去职务的官员还要收回授官的官凭。
21.民间吉凶，一依朱子《家礼》行事。庶民未必通谙，其丧服之制度，木主之尺寸，衣冠之式，宫室之制，在市肆工艺者，学官定而付之；离城聚落，蒙师相其礼以革习俗。：
民间的吉事与丧事，统一按照《朱子家礼》（朱熹编纂，而非清朝的《朱子家训》）的规矩行事。庶民未必通晓《朱子家礼》的内容，因此，其丧服的制度、木制神位的尺寸、衣冠的样式、房屋的建造，在市场中的手工业者，都由学官定制并付出酬劳；至于城外的聚落，则由启蒙老师依照礼仪来革除旧的习俗。
22.凡一邑之名迹及先贤陵墓祠宇，其修饰表章，皆学官之事。淫祠通行拆毁，但留土谷，设主祀之。故入其境，有违礼之祀，有非法之服，市悬无益之物，土留未掩之丧，优歌在耳，鄙语满街，则学官之职不修也。：
凡一个县的名胜古迹及先贤的陵墓祠堂，修饰表章的事宜，都由学官负责。不合礼仪的都要拆毁，但要留下土谷祠（土地庙），内设土地神和五谷神。因此进入其境内，若有违背礼仪的祭祀，有非法的服装，市场里都是没有用的商品，地面还有未掩盖的尸体，耳边都是靡靡之音，满街都是粗鄙之语，就是学官的失职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