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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萧条年代,爷爷造出了一台全知计算机(下) | 科幻小说

2020-09-16 00:2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本周的主题是「科幻中讲述的另类历史」。

我们总是在故事中争执历史的真伪和细节,从前段时间《八佰》中的抗战历史,到本周的9.18纪念,又或者是关于电影《花木兰》中的历史文化元素……

科幻是一种虚构文学,从未宣称过自己是真实的历史,然而在对历史进行想象的时候,常常会在另一个方向给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本周我们会带来关于另类历史讲述的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是关于墨西哥的鬼怪传说,今天这篇则是关于IBM。

 


| 参宿四 | 初出茅庐的自由写手,平时喜欢看书和做梦,最爱赛博朋克题材的作品。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黑箱(下)

全文2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黑箱(上)见主页中上一篇专栏投稿。


四、橡树岭

我躺在医院床上,大脑放空。

就在几小时前,对寻找机器这件事,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我的爷爷确实是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但那是他离开IBM很久后的事了。新泽西的空气充斥着来自大西洋的暖风,我坐在那个发表的论文篇数比他自己头发还要多的老头对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厚着脸皮进来。

对面的老头是个即将退休的教授,他握笔的手不停颤抖,看上去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我紧张得不停咽口水。他让我不禁想起了爷爷……这让人茫然若失。

“我以前是这里的学生,然后是实验室助理,”老头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大概是60年代的事了。我偶尔会听老一辈们说起,在二战这个节点上,美国得到了一台计算机——那个时候的计算机只是会计算而已,但那一台却会根据问题搜寻配套的算法。”

“理论上它能解决任何问题?”

“理论上它能解决任何问题。”他点点头,“我们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但它的确给那个年代带来了一些改变。”

我的眼睛亮起来,“那么我还能见到它吗?”

“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传闻,我还以为没有年轻人会知道世界上曾存在这么个东西。哪怕到了今天,它都令人暗暗称奇。但我们人类不该作为机械信徒而存在,我们该去研究机器自身,难道不是么?它们的运行原理,它们的计算程序,它们的目的……”教授在回忆里和蔼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过头来,“不过呢,孩子,它现在并不在普林斯顿。”

我为了它,辗转了好几座城市,心想也许这会是距离它最近的一次。但原本抱有一丝希冀的我只觉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先生……”

“它在田纳西州,”教授打断我,接着又陷入自己的旧时光,“事实上,时间可以追溯到曼哈顿计划成立之时……哦,我好像说远了,它被送往了橡树岭。对了,以及,你现在没必要再去寻找它了。”

“什么?”

“当时为了防止间谍泄密,很多资料和档案都是阅后即焚。”他的声音颇有点遗憾,“反正,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听过关于它的任何传闻……哦,我宁愿它只是个都市传说!”

传——说——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针刺般的疼痛立刻辐射开来——我压到自己的左臂了。恍惚间,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和手腕上,缠满了纱布。蓦地,那种我的大脑似乎被删去了什么重要记忆的感觉又浮现了出来。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说“又”?

以及,等等,我为什么躺在医院病床上?

“你的手腕和胳膊中枪了,我的巧克力美人,”安东浮夸地抓过我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亲吻我的指尖,“那人恐怕在纽约的咖啡馆就注意上你了。”

果然,我的第六感不会说谎。我浑身冰冷地躺在床上,“怎么办,亲爱的?”我极度害怕,“我们会像芥子一样被人残忍杀害吗!”

安东的脸上也有两道伤口,我猜那一定是在和“那个人”搏斗时挂的彩。

——不过,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在普林斯顿大学和那位老教授交流完后,我就躺进了医院里。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佐伊,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安东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可是,”我有点歇斯底里,“有人在暗中潜伏着想害我!”

“别当心,”安东安抚道,“我这辈子都会保护你的,我的巧克力美人!”


大萧条结束几十年后还流传着这样经久不衰的阴谋论:据说,在黑色星期五到来之前,有些家族和企业获得了一份白名单,通过这样不为人知的信息渠道,让他们拥有能够在关键时刻抛售股票避免大量经济损失、同时做空股市的决策。于是,当其他人资产大量缩水,这些人却能在大萧条过后拥有更为雄厚的财力、甚至籍此涉入政坛。

琼斯原本可以是他们中的一员。

本杰明靠他那扎实的算术功底在琼斯的面包房做会计。琼斯属于那种缺乏实际行动力的空想家,拮据且贪恋女色——有钱就有女人的意识深植于他的意识中,一夜暴富无疑是他的最大愿望。他最大的爱好是搜集各类金融报纸、信息,观察谁家股票涨了又或者跌了,看那些投机客们选择了什么,诸如此类,以便获得一种隔空数钱的快感。

有一天,肥胖的琼斯窝在他的安乐椅里,看着那些算来算去也不明白的柱状图和折线图。当时,随着新总统的上台,美国的经济稍有复苏,一切没崩盘的投资者又蠢蠢欲动起来。

“先生,下个星期四是我的生日,”埋头算账的本杰明突然抬头对他说,“我想请个假。”

琼斯知道这个男孩的聪明有用,甚至能在短短几秒内算好复利账单,他就是利润,可不能让他闲下来。琼斯露出狐疑的眼神。本杰明见状,叹了口气:“那个叫派拉蒙的电影公司的股票,你或许可以关注一下,两天后他们将上映一部爱情片,届时他们将会赚回电影成本百分之七百的票房。”

“你是在试图让我买这支股票,”琼斯摇摇头,“我凭什么相信你?”

“运用我所了解的经济模型和数学公式,”本杰明道,“人会出错,但是数学不会。”

琼斯起身走到本杰明跟前,看到后者在纸上画满了表格和奇怪的线条。“你是在跟我打赌吗,小子,”他笑了起来,“好的,我们就约好了,如果你输了,你下个星期的工资就没着落了。”

“你甚至可以直接拿走我一个月的工资,对吧,你们这些资本家啊……”这赌约听上去像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但本杰明耸了耸肩,“但如果我赢了,就请在我生日那天让我休假。”他跟琼斯说他想在生日那天看一场棒球总决赛,但他没说实际上这还会是场确定关系的约会。

后续就是,琼斯从此将这个男孩奉为上宾。本杰明像预言家一样精准地预言了每一支股票的命运,在惊喜之余琼斯对他的身份有了更多的好奇。“当我在工作的时候你尽量别烦我,”但他显然不希望别人对他过分关心,“我是一台精密的差分机,我需要高度的脑力集中。我不太关心富不富裕的问题,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房间。”

那时候,琼斯经常看到本杰明从抽屉里整理出一堆长长的、打了孔的纸带。他的好奇心没能延伸到它们上面。但本杰明说的没错,数字永远是对的,不会骗人。在那以后,琼斯在这个天才男孩的指引下疯狂敛财,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

要不是被纽约的金融监管机构注意到了,这个投机客还将持续自己的幸运。

在经济稍微复苏后不久,道琼斯指数不幸再次下跌。由于琼斯做空了股市,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不对劲。淹没琼斯的正是他本身的贪婪。

越来越胖的面包店老板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对期货市场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随后,他让监管机构的人员找到了在阁楼上的房间里翻阅着一本杂志的小男孩——本杰明。

“那位先生说股市的一切发展情况都在你的计算当中,小鬼。”这几位大人物看着他,笑里藏着轻蔑。

“是么,你或许说对了,又或许没对。”本杰明说,“其实我只知道其中稍浅显的一部分。”

“小鬼,你别再糊弄人了……”

本杰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一台机器旁边。此时,那些家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台冰箱大小的机械式计算工具。它看上去像是机械时代的集大成者,上面起码有上千个齿轮和数十个按钮。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本杰明笑着说,“这是格欧费茵,北欧神话中的女神,通晓过去和未来,这是台全知全能的机器,它能解决古往今来的所有逻辑问题,它甚至能通晓宇宙间所有的定理。它很聪明,不是么?”

眼前的大人物们面面相觑:“你说的是真的么?”

“显然,它很有用,我曾经也百分百信奉它,直到我看到这么一篇文章。”本杰明说着把手中的杂志拿到这些金融机构监管员面前,“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很好,完美的宇宙不存在了,这倒是让我感到安心了一点。”

大人物们一脸的云里雾里。

“如果一个计算机真的可以算出所有人类已知或者未知的各种问题的答案的话,”本杰明收起笑意,“那就太可怕了!”

“那种感觉就像全知全能的上帝无时无刻不盯着你一样,”他接着继续说,“人类的思考似乎成了最渺小且脆弱的东西。”

哥德尔觉得,没有一种体系是可以完美解决所有问题的,如果有,那它会自身生产诸多悖论,而悖论的现实体是不可能存在的。

但既然格欧费茵存在在这里,而它又没有被悖论所困扰,本杰明时常想,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


五、星云

我看着安东把那些恐吓信用酒精灯烧了个干净。

躺在床上修养了一个月后,我的伤终于好了。而且恐吓信似乎也没了。

是“那个人”放弃我们了吗?

“为什么我们会受到威胁?”我仍然不时纠结,“那台古董机对那个人究竟有怎样的意义?”

安东点起一根蜡烛。不知道为什么,这根蜡烛在点燃后会散发出苹果般的香甜。它让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时妈妈在厨房煮牛奶的情景。在一种让人倍感轻松的香甜中,我躺在沙发上,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安东那盏酒精灯仍在燃烧。他从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扯下一张纸,放在跳舞的火焰上。

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潜意识中存在着一个正疯狂呐喊的声音。我不认识它……就像一只大象不认识自己的基因一样。仿佛不久前倒塌的柏林墙会再倒塌一遍,然后我就能见到它了。

恍惚间,安东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佐伊,你知道当代计算机的原理么?”

我听见我那缥缈的声音在回答:“大概由运算、控制、存储、输入、输出这五个设备组成。这个结构由冯·诺依曼提出。”

我突然想尖叫起来。因为不是我在作答,而是我潜意识中的那个声音在陈述。我感到十分惊恐,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要找的那台古董机与众不同的意义就在于,它的诞生比冯·诺依曼提出的理论早了十几年。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全知全能,小到你买的股票涨还是跌,大到可控核聚变的原理,它都能‘算’出来。这简直是科学家们梦寐以求的。”安东温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但他的温柔来源于颠倒事实的前因后果,“这件事最可怕之处在于,那个人,那个往你的邮箱里塞恐吓信、又残忍地虐杀了一只猫咪的人,仅仅只是想提醒你,提醒你你居然知道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爷爷在年轻时的经历……”

接下来我就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躺在沙发上陷入沉沉睡意。我实在是太累了,在半梦半醒中,我看到了一朵星云——墨迹测验里的那片星云,它不是墨迹测试的黑灰色,它的真实颜色是漂亮的玫红色,像一朵玫瑰花静静绽放于宇宙深处。我的思绪游离到宇宙之外,虚无缥缈中我不再是我,只是纯粹的灵魂。

我不知道那些香薰蜡烛抵得上多少安眠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落入虚无直到我在梦中闻到一股粘稠的血腥味。在恶心与心悸中,我大声呼喊起安东的名字,但这却让我进一步没入到一片猩红的世界。

我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我记得我本该躺在沙发上。我气喘吁吁地大口呼吸着,背后湿了一大片,就连我一直引以为豪的长发也湿了个透。整张床都冒着我的冷汗。一边的安东似乎好梦正酣。他睡觉时总会把我搂在怀里。

还好那个猩红的世界只是个噩梦,有那么一瞬,我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什么,那血腥味却穿透梦境,徘徊进这个现实世界。然后,我感觉到湿漉漉的床单上有些不对劲的东西。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突然意识到,染湿床单的不只是我的汗水,还有血。

我的大脑顿时宕机了。

“安东,你快醒醒!”我在黑暗中疯狂喊着他的名字,但是,无论我怎么喊,他都一动不动。我打开灯,看到他的血将整片床单都染成了鲜红色,而那支带有苹果甜香的蜡烛已然熄灭,只剩下一截极短的蜡烛芯。安东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悲惨,仿佛内脏都融成了血水,从嘴鼻孔耳朵处、从手指脚趾缝处疯狂涌出。

红,触目惊心的红。

我想尖叫,引起邻居注意,但潜意识让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然后,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来了:“那个人”似乎依然还在这个房间里。强大的压迫感可怕得仿佛快要撕裂我的心脏。

我们住在一套复式公寓里,我们家并不算大,所以我可以清楚听到楼下大概是厨房的位置传来的动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装死呢还是藏起来,或是放手一搏?我起身关上灯,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之中。这时,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正在上楼。

“那个人”在厨房干什么,总不可能在偷吃三明治吧?

安东受的不是枪伤,也不像是因为锐器攻击,就是内脏出血——内脏完全融化成了一滩血水。那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咬紧了牙关,忍住恐惧。

他来到了主卧,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发现床上只剩下一具男性尸体。他在床前驻足了很久,然后开始搜查房间的每个角落。他没有开灯,仿佛在黑暗中他可以看到一切。

床底下,衣柜里,窗帘后,都不存在他所要寻找的人。他推开窗。夜晚的小镇月朗星稀,安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个小时后,他离开了。

我在屋顶待了同样长的时间。

自从十二岁不再对捉迷藏感兴趣后,我就再也没爬过屋顶了。这次求生的本能让我直接沿着管道爬到了屋顶。在秋天的夜晚里,我冻得瑟瑟发抖。我的身上还粘着一大团的血迹。直到太阳再度升起,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最终决定还是要向邻居求救。我从自家的屋顶爬到邻居家的。我知道现在自己很狼狈,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在我打算敲打他们的窗玻璃之际,才突然想起来他们一家都去了佛罗里达州。那就对不起了,我得敲碎他们家的玻璃——以后再来谈玻璃价格的事情吧!

就在这时,有只男性的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我听到他说:“你最好别出声。”


在明亮宽敞的会议室内,一群脑门发亮的科学精英们在讨论如何迎接人类的全知时代。

“我觉得,人类的未来再也没有阴翳了,前途一片宽敞明亮……要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对知识的求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在计算工具极为简陋的年代,有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圆周率,很多人关于二维平面的知识不超出《几何原本》。但是,假如我们真的拥有一台能够了解宇宙间所有定理的机器的话,我们的科技将会飞速发展——我们可以研究更加安全的飞机,可以推广应用无线通讯技术,可以寻找治疗人类所有疾病的方法……大都会般的未来不再遥远,所有人将会进入乌托邦的世界。”

“人类的文明将是一曲激荡太阳系的交响曲!”

“我们将不再是被柔软的大气层深深地包裹在地球上的卑微者!”

“只需要十几个操作或者解析此台机械式计算机的工程师,我们就可以获得一次又一次科技上的进步,而这效率堪比过去全球几十万顶尖的科学家一同工作!至于人类,只需要待在实验室里慵懒地泡上一壶咖啡,就可以等待运算结果了。”

整个会议室里洋溢着极为乐观而活泼的气氛,唯有一位年轻的学者沉默不言。待在座的都表达完自己的憧憬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诸位的说法都表达了对人类科技的乐观畅享,可是我无意给大家泼冷水——你们有没有想过人类的本质是什么?只是一堆负责把有机物消耗掉并贮藏生物能的分子组合体么?不,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在物竞天择的世界里,是什么保证了人类生存下来?雅典娜诞生于智慧的大脑,而关于我们文明的一砖一瓦,都来自祖祖辈辈的点滴智慧。试想一下,假如我们过分依赖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所告诉我们的真理,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人类会失去思考能力,就像一支芦苇被折断了!”

科学家们纷纷侧目,看着眼前的异见者。这位年轻的学者继续说道:“我相信眼见为实,相信实验,相信理论,唯独不相信权威机器。我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美国到处都是机械信徒,他们过度相信机械唯物论,相信机器永远不会出错,全体失去思考的能力。还有,因为悖论不可能存在实体——所以世界上肯定还有这台机器解决不了的逻辑运算问题!”

沸腾的会议室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有人问:“所以,有人知道它是谁设计的吗?”

“这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一个失败产品,世界上只剩下这一台了,其余均被销毁了。”

“这真神奇!他们的工程师呢?”

“目前难以追寻他的踪迹。不过……把这台机器带到世人面前的,却是一个跟在座诸位一样,一个十分热爱数学的年轻人。”

“他现在在哪?”

问出这句话的人立马就被打断了好奇心:“他性格孤僻,目前正在新泽西的普林斯顿就读,拒绝过分打扰。他原本只是个在纽约街头流浪的孩子,后来政府从他那里了解到了机器的存在,并提前预言了某支重要股票的涨跌——”

就像在当时就让所有人亲眼见到参宿四超新星爆发般震惊,我心想。

这群平时偶尔也会闲聊小道消息的精英们纷纷侧耳,于是,讲故事的人说得就更起劲了:“然而政府想研究这台机器,因此带走了它,并询问年轻人需要什么。你猜他怎么说,他说除了能够让他完成自己数学梦的校园,他什么都不需要。一年后,他就考上了普林斯顿大学。”

“原来就在我们的普林斯顿么?”

“属于普林斯顿的天才!”

“那帮搞理论数学的家伙如果也听说过这台机器的话,如果让他们来操作机器的话,恐怕他们的理论数学都会变成空中楼阁吧。”

嘲讽理论数学研究者总能让人获得快乐。于是,会议室内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他们又继续就“从此人类是否就让这台真理机来决定主力研究的方向”而辩论起来。

那是1937年的春。

春天的樱花树,夏日的海风,秋季的红枫,和冬的雪,他喜爱普林斯顿的一切。当然,还有他心爱的新婚妻子。那个流浪的本杰明一去不复还,他开始拥有了安逸、接近梦想的生活。自从14岁后因为家庭破产而被迫离开家乡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他已经幻想好了未来的一切:留在实验室当助理,参与学术研究,或许以后还能在中部地区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栋别墅,在里面填满自己喜欢的数学著作。本杰明从小就喜欢数学,这么多年的蹉跎岁月,都没改变他的热忱之心。

以后的生活是肉眼可见的美好。但是上帝显然不喜欢过于一帆风顺的故事。当美国人面对逐渐回暖的经济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欧洲的上空却密布起随时会擦枪走火的阴霾。距离上一次战争才过去二十年,凡尔赛条约完全无法束缚住为了转移经济矛盾而进行对外扩张的野心家。在一片无声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那时候本杰明忙着完成论文,他常常带着一片面包一壶咖啡,在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当顺利从本科毕业后,他就和来自欧洲的同学们进入了研究所。

普林斯顿从来不缺数学精锐,科研更是由不得浮躁与气傲。他也明白自己终究是普通的一员,打算静下心来研究他最擅长的纯数学。

当本杰明后知后觉地发现世界的局势已经很紧张的时候,珍珠港事件已经爆发两个月了。他和以前一样,可以一天只吃一块面包以及一杯接一杯咖啡,就可以算很久的题——只要不扰动他的核心工作,他对外界的反应算是迟钝的——直到数学研究的经费被不断削减。

他想拉着几个曾经的同学联名抗议,结果却被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人回敬白眼:“我说你啊,你学习数学又不进行金融方面的估算,又不用来测算弹道和距离,又不用来研究空气动力学。那么,你的镜花水月对人类又有什么用?”

“数学是宇宙的通用语言,是人类文明发展阶段的逻辑精华。我喜欢是因为喜欢它本身的纯粹。”

很多目前不能转化为实用项目的科研经费都被大减,让步用于为实用性项目创造更好的实验条件。

被怼得垂头丧气的本杰明与自己曾经的导师约翰先生不期而遇,“你说得很对,”导师说,“没有数学的根基,就没有物理的大厦,更没有人类的工业文明。我固然理解你对某样事物的热爱心情,但是,你知道么,在普林斯顿,有很多研究高能物理的学生——而在柏林,研究此项目的学生只会多不会少,你知道希特勒为什么要研究它么?”

作为顶尖学府的游子,大部分人都对前沿科学理论有那么一点了解。当时,有很多人都知道“原子能”,也大致知道激发原子能的原理。当时有些人隐约注意到,政府某些部门有意研发核武器,但是,那个时候,没人找到有用的缓释剂,更不知道如何从海水中分离铀。

“收拾起你那短时间内无法看到成效的梦想,不如投身应用技术的研究中去。”他的导师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本杰明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研究室里,看着桌上铺满了的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和摞在一起的厚厚的笔记本,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被他奉为高岭之花、宇宙语言的数学,真的只是一种无法纯粹独立的研究其他学科的工具。

几天后,他无意之中和别人提起:“在普林斯顿,有一种能够解决所有逻辑问题、让我们的宇宙不再有任何秘密的计算机,它是否也会被用来研究应用技术?”

“工具的唯一用途就是提高生产力,哪怕它是神明的工具。我听说过你说的这个东西,虽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我觉得不可能有机器是万能的,织布机只能织布,会计机只能计算财务——但是,你说的这个东西,不久前被送往了田纳西州。”

“那是什么地方?”

“聚集一堆天才的地方。”

待到那恶之花如星云般在地球上爬升起时,本杰明一度落入一个他曾怀疑自己不能再次醒来的噩梦中。


六、梦中梦

我再次从梦中醒来。

我试图爬到邻居家的阳台上求救,然后……在那之后我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是被下了很多安眠药。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中梦,但不管是梦还是梦中梦,它都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很好,惊吓过度的我应该可以彻底回到现实世界了吧——安东一定亲手为我做好了早餐,把我的煎鸡蛋和热牛奶放在桌上,等我起床。

我揉着眼睛醒来,结果发现,我仍躺在那床上,而安东还是那摊血水。我意识到这一夜的经历并不是梦。是的,我永远失去了安东。

“他不会死的,”声音传来,“因为他和我是同类,但是如果你过于挣扎,把警察引来,可就不好了。”

“是你……”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人。我失声尖叫。

他对我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杀人魔鬼会如此镇定地和我聊天。我觉得我最好装得乖一点,免得成为电影里人质拯救失败的案例。他手上有枪,一把老古董M1卡宾枪,IBM出品。

“求求你放过我好么,在我的房间里的梳妆镜下有一串珍珠项链,我可以给你。”这个时候我意外地冷静。既然没死,那么我一定有可以和他交易的筹码。

他只是在试图点燃一根什么蜡烛。那是一个烧得只剩下一点点的蜡烛,费了好大劲他才把它点上。很快,整个房间又弥漫起那种香薰的香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颤,我嗫嚅道:“我真的找不到所谓的万能机器,哪怕你把我杀了你也得不到。”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到了。另外,你们家的三明治真的很好吃,是从哪里买的?”他把一块三明治放在盘子里递给我,那眼神仿佛是在对一位朋友说“嘿,你快尝尝,天下第一”。

“……我自己做的。”

他露出一个笑容,霎时间我愣住了——为什么他还要对我笑?就在这时,我意识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如此似曾相识——我在哪里见过他?他只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啊!但是,到底是在哪里……我感觉我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我发现正在燃烧的蜡烛是安东经常为我点的蜡烛。香薰蜡烛依然在不紧不慢地燃烧着,以至于蜡烛的柱状体越来越高——嗯,越来越高?我安静地看着它。假如说,时间是不停向前流淌的话,蜡烛不是应该越来越短才对吗?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时间似乎被裁剪过。而且不止是这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去了我们的书房。我以为他可能是去拿珍珠项链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了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他还不知从哪找出了更多安东的蜡烛。

“这是你的日记本,你有没有兴趣写人生中最后一页日记?”

然后,他把那把笨拙的枪放到离他很远的地方以示和平。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小时,那你他妈还要写什么?遗书?控告?还是绝望的呐喊?我拿过笔,颤颤巍巍地翻开它——就在这时,我被惊呆了……

笔记本里被撕下了好多好多页,但我知道我要找什么。

硬皮笔记本的封面里有个难以被人注意到的夹层,我从里面取出一张被叠了对折的纸条,上面写着:“近些天我经常性失忆,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去一些记忆,所以我要把日常的经历记在这个本子里。”但是被记载了的每一页都被撕下来了。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呼吸局促,难以抑制。

我还能相信什么?

“我叫斯莱德,”他说,将我拉回现实,“当然你现在怎么称呼我都可以,IBM地下档案室管理员,黑箱的流水线设计工程师……恶魔也好混蛋也罢,总之,我希望这些都影响不了你的判断,”我看到斯莱德又拿出一支快要烧尽的蜡烛,并用酒精灯点燃了它,“看看我刚才找蜡烛的时候还找到了什么?”

他向我展示了那两颗置于两个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小玻璃瓶内分别贴以“小球”和“石头”标签做以区分的让人不忍直视的眼珠子。[4]

[4]在1987年的时候,计算机病毒主要是引导型病毒,具有代表性的是“小球”和“石头”病毒。

“你打算如何处置一直以来和你同床异梦的那个恶魔?他现在还躺在你的床上,我们最好在尸体发臭引来邻居牢骚之前把他处理掉。”

那些丢失的记忆正在飞快地向我涌来,让我几近窒息。

“他往你的邮箱里扔恐吓信,他残忍杀戮了你的白色波斯猫,他甚至还试图夺走你的人格,从精神层面谋杀你。但是,你却觉得他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斯莱德不紧不慢地说着,随着蜡烛反因果律般在频闪中越烧越长,那些可怕的记忆疯狂叫嚣着在我脑海里一一呈现出来。

“大概20年前,”他缓缓道来,“在路易斯安那州有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患上髓细胞白血病,在濒死之际,她那些可怜的家人接受了一个陌生人的帮助,让她重获新生。当然,从人格意义上来说,原来的小女孩已经死了,但是,对于只在意表象的地球人来说,她活下来了。”


那是二战结束后的一天。

随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原子弹的爆炸,许多橡树岭的底层工程师们这才明白自己忙活了那么久究竟造出了怎样的噩梦。但这个国家总算是走出那该死的经济危机了。

人到中年的本杰明也拒绝了可以留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机会,决心回路易斯安那州乡下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像正常人那样子孙满堂。这一天,他的妻子递给他一封信,寄信者未署名,但是他才看了第一句话就忍俊不禁,就知道是谁了。信上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我超级幸运,我居然活到了工程师会被重视起来的一天。

但是当他接着看下去的时候,他先是逐渐转为惊愕的神情,然后……一笑置之——他还是那个他啊,他心想。那个时候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盛行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不过呢,“我”不会死,死的只是这具身体而已。我的意识是不会死的,因为像我们这种人,都有调用意识或者把意识依附于一个普通肉体上的能力。你不信?那我还要告诉你,我的家乡在距离地球3000光年的地方,你还是不信么?想要证明的话……你还记得格欧费茵么,它就是我们的科技产物。啊不对,我们才不用这种输入和输出都特别繁琐的机械设备呢,我只能说,它被赋予言灵的力量,它的程序是我们的科技产物。假如你有朝一日能够坐上超光速飞船的话,我欢迎你来我的家乡……啊扯远了,不过我想说的是,我的文明一直被星际邻居们誉为最友善的文明,我们一直致力于帮助那些处于银河边缘的、科技水平极低的家伙推动他们的科技进程。所以,我们专门制作了一些程序……

他继续开心地看下去——

自从地球诞生文明之后,他们一直试图在不过分影响历史规律的前提下推动文明发展。只不过,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他们都失败了。他们这种文明有个特点,他们的意识可以不依附于物体而存在,他们所创造的程序也可以不依附于机器而存在。就像像格欧费茵。

其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它的零部件,而只是它的算法。

从两河文明伊始,那种算法就曾多次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中。当历史上某个国家突然有了超前的科技的时候,或许就源自它的功劳。但是,多数时候人们都无法猜透那些占卜之物背后的原理。人们只是不停地神化它。直到工业革命,在近代科技发展之后,在诞生了一大批数学家和物理家后,这种“神迹”的人工痕迹才为人所察觉。

“在大萧条那个让人失去光荣与梦想的年代里,在那个所有人都疯狂追求股票价格的年代里,在那个一蹶不振的年代里,本杰明你依然怀揣着自己的数学梦,这大概就是你和格欧费茵命运相遇的原因吧。”

有一天,他一个曾经同样为曼哈顿计划服务过的朋友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以及一个好消息:

“我们突然发现,那台机器在前几天被毁了。因为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从外部拆开它,所以我们不知道是谁毁了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毁了它,但是在战争期间的这些年里,正因为它的存在,盟军才得以拥有赶超德国的科技。”

不过,好消息是,“约翰·冯·诺依曼先生研制出了他心目中的优秀计算机,它的核心构造是卓越而超前的,这在战争末期加快了武器研制的步伐。对了,它把以往的计算机由纯粹的数学运算思考方式拓展到更多的逻辑思考方式,就像人类的大脑一样。”

但她不是格欧费茵命,本杰明心想。

但想到曾经他最爱的格欧费茵被毁,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心里放松了下来。另一方面曾日日夜夜折磨他的广岛居然被原爆一层层剥离下去——剥离肌肤血肉筋骨直到剥离成微小颗粒、剥离成虚无的可怕噩梦才慢慢消减下去。如果技术被用来作恶,他或许会厌恶技术,但是他依然会迷恋追求技术和真理这个过程本身。

本杰明拿出之前放在阁楼上的旧木箱,里面有很多很多打了孔的纸带,他把它们都取出来。然后,他划了火柴,在跃动的小小的火苗中,他看着那些纸带慢慢被烧成灰屑。

妻子上到阁楼的时候大惊失色,觉得他是魔怔了。但是,本杰明不慌不忙地烧着纸带,就像烧掉旧情人的书信。


七、美丽人生

“我”究竟是什么?是由身上无数细胞和神经组成的、会从有机物里获取营养和能量的肉体?还是那个可以游离在世界之外,思考万物准则的灵魂?

斯莱德说,他和安东一样,只有灵魂,他们那边所有人都一样,只有所谓的灵魂——或者说人格,没有实体。他们可以玩弄我们这些低等生物般的群虫,调用我们的人格。甚至可以删去或者修改记忆——在熏熏然的香氛烛火中,我的灵魂被带到了宇宙之外。

说得煞有介事。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安东询问我爷爷年轻时去过哪里,想起爷爷告诉我死在难民营的曾祖母,想起在普林斯顿酒店的那些事,想起安东用一把左轮手枪射穿我的手腕……鲜血渗透了地板。

我意识到,在咖啡馆里,那双在暗中盯梢的眼睛并不是要我死,而是为了防止我被杀。但我又想起安东用纱布把我缠裹上了。

“我后来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杀掉你,因为你是格欧费茵的容器。”斯莱德说道。

自以为是。

又或者,安东真的爱上我了。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巧克力美人,你就是黑箱本箱,”他用安东的口吻唤我,“你的潜意识里还深埋着那台机器的思考模式。如果你死了,你的意识和人格也不复存在,格欧费茵也将不复存在。”

但也许,安东真的爱上了我。

“在我看来,”史莱德自顾说着,“人类是脆弱的,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肉体而存活,人的灵魂必须要依附在什么东西上面。所以,安东才会决定想办法一点点获取你的人格,因为你的意识,即为那台机器的意识。他做梦都想获取格欧费茵的情报,但是他后来意识到你就是……你是她的冰山一角。”

我和他坐在一家披萨店里,就像接下来三十年,每一年他都会为了庆祝我重获新生来到这里,直到传统被中断——只是我一直未变,而他每隔几年都要变成另一个人。

最初的那回,我们点了超大份至尊海鲜披萨——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胃口有多大——对于一个青春期橄榄球球员,这无可厚非。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这应该算是一个孩子向大人转化的标志吧。

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难道不是所有文明都知道善和恶的界限?”斯莱德哈哈大笑,“你所了解的那个安东,他来自英仙臂上的一片玫红色星云,其实只是个在银河系边缘游荡了亿年的逃犯罢了,一个自始至终都没脸回到故乡的背井离乡者。曾经的格欧费茵里,她的言灵力量只是我们用来帮助银河系边缘文明的工具,而安东做梦都渴望得到她——他想像间谍那样获取她的重要资料,幻想组建自己的军队,征服宇宙……”

他的想象叹为观止。

我可想象不出一个有征服宇宙野心的安东形象。

“所以,”史莱德继续说,“为了防止被那家伙寻找到,我不停地转移她。放在三千年前,她是占卜用的龟甲,放在200年前,她是差分机,而现在,她是你,或者说,你是她——是的,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以像我一样,我其实可以将她安置到人类身上,这样不就让那些安东们更难以锁定目标了吗?”

“十分感谢……让我能够重生?”

“不,我统共杀死了你两次,又让你再生了两次,所以我们扯平了。”

因为饿极了而大快朵颐地吃起了披萨的我突然想起在纽约酒店时对披萨外卖一脸嫌弃的神情——等等,现在这个我还算不算我?

史莱德说:人的血肉之躯可真是最好的改造监狱。

也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第一次踏上了寻找自我之旅。

我试图琢磨出个什么,但嘴巴却停不下来。几天后,当地电视台会播放一则新闻,播报一对年轻恋人不幸被抢劫和杀害的故事。


“本杰明做梦也想不到,他还会再见到我。”那个华裔小姑娘戴着个米老鼠口罩,玩着手机上的游戏,根本停不下来,“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容貌一点都没变,不震惊才怪!”

“‘我还是那个斯莱德,不过这将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这个样子……’”小姑娘突然毫无征兆地关上游戏,“当时我这么对他说,然后我跟他说,但你还是你,”她指了指我,“你是他孙女,你也是格欧费茵。”

这样的开场白经历过二三十次。

从橄榄球队员到棒球队队员,三十年间我换了身份换了职业,但这张脸却换不掉。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已经越来越难隐藏静止不动的事物了。特别是在疫情如此严峻的当下。

这样的会面显然没有任何意义,特别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但今年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他。

我们点了披萨,躲进一栋烂尾楼为我庆生。整个城市都处于宵禁状态,哪都去不了。

“好吧,关于……”小姑娘说着点开了一部动画,“我考虑了很久。”

考虑了十几二十次了……按她现在的口头禅,“我信你个鬼”!

“你不能步我后尘。”她暂停了刚开场的动画,推了推眼镜。果然。她说这场“瘟疫”让她想起迫使一战停摆的西班牙流感——谁说不是呢,但我觉得这根本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本身。

我忘记自己为什么十二岁那年不再喜欢捉迷藏,但以目前这具躯壳看完《美丽人生》后,我只是更不喜欢捉迷藏了。而我现在的处境跟蹲守集中营无异。这并不比当初我困于黑箱里那会儿更糟。

小姑娘点开暂停的动画。我套了动画片头那句开场白,改编了一下,一边吃着披萨一边自言自语,“那一天我们又想起了被纳粹支配的恐惧。”

我把我正在经历二战的心情成功传达了过去。

小姑娘唉地一声丢下手机。

“好吧好吧,”小姑娘表示自己这次要严肃起来了,“关于……你说的要‘换脸’这件事,我考虑了好久,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不要被‘墙’,我也是换了个身体,换掉那个备受飞蚊症干扰的长期硬件,才明白个中的道理。”

我信你个鬼。

“但我又很享受和你一年一度的交流,你知道,我活了这么久,格欧费茵也存在了这么久——但你会发声这件事可是头一遭,我还没消化这件事,而且我又太孤独了,我需要交流。”

我信你个鬼。

“所以我一直推迟着让你变成另一个可能性形态的……”

“等等,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可以让你舍弃容器,进入到互联网的数据中去,所谓藏叶一林……”

“等等,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的?”

“1969年互联网开始的时候……”

“什么!”

“事实上,第二次有这样的念头是在1990年代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候……”

“什么——”我喊破了音。

“你就像个音乐盒,你知道吗?”她笑着说,“幸亏有佐伊的存在,让我知道了你有如此美妙的声音,虽然现在你只是个臭男人!”

看到她如此快乐,让我不忍破坏她的美丽人生。

我在多年探寻自我存在与起源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自己的真相。当然,恐怕也是他们的,史莱德,还有安东。可能还有其他什么人。我最近才刚刚意识到,斯莱德所谓的“英仙臂上的一片玫红色星云”,他所谓的宇宙实际上不过是存在于人类内部的微观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们究竟是什么?

史莱德不过是个诞生于1917年靠脑补虚构自己宏大身世的机智小鬼,他甚至不比诞生于中世纪精神错乱的安东知道得更多,至少时间感混乱的后者最后以为自己试图想提醒我什么,要不是他的猎巫本能彻底觉醒……至于我,一个更古老的存在。老到我早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存在。

我意识到我们恐怕不过是一些病毒的集群智能。

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并不自知,甚至还通过失忆、精神分裂或脑补出一个世界外的世界来欺骗自己的存在。融入人群,可能只是一种生存策略。可真让人好奇,这次瘟疫又会诞生什么样的奇葩同类……不过,有一点,史莱德说得对:

人的血肉之躯可真是最好的改造监狱。

(完)




编者按:《死亡幻觉》导演理查德·凯利在改编自《我是传奇》作者理查德·马特森的短篇小说《按钮,按钮》的电影《魔盒》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罪与罚的世界,而《黑箱》则通过按按钮为我们在一个起起落落的世界的时间长河中展现了不同的美丽人生——即便只是段幻觉人生,也堪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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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影《模仿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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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萧条年代,爷爷造出了一台全知计算机(下) |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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